陳喜儒:父親的廚藝和園藝
我從小吃母親的飯菜長大,但我家真正的大廚,不是每日操持三餐的母親,而是父親。
逢年過節(jié),或有貴客,都是父親下廚掌勺,母親退居二線,打下手,負責(zé)洗菜,燒火端盤子。父親煎炒烹炸,樣樣精通,手腳麻利,技藝嫻熟,用不了多長時間,一桌菜就齊了。家里的餐具很講究,不知父親從哪里淘換收集來的,杯碗盤碟,一應(yīng)俱全,光盤子就有長、圓、方、三角幾種,雖不成套,都很好看,父親根據(jù)菜品的形狀顏色決定用什么器皿,擺在一起,相得益彰,有模有樣,頗有品位。
父親常做的有荷花菜、鍋包肉、干炸里脊、熘肥腸、爆熘三樣(豬肝大腸腰花)、澆汁魚、香酥雞、酥白肉、熘肉段等等一二十種。我不知父親總共能做多少種菜,也不知屬于什么菜系流派,但居家擺席待客,綽綽有余。有時,他邊做邊叮囑我媽:酥白肉,一定要用蛋清糊,出鍋時雪白,香脆可口。做鍋包肉時要用蛋黃糊,出鍋時金黃晶亮,否則顏色不對,味道也差。在父親的菜單中,我最喜歡荷花菜。先把肥瘦肉剁成末,加上調(diào)料攪拌均勻,之后把白菜幫切成荷花瓣狀,包上肉餡擺在盤中,整個盤子像一朵盛開的大荷花,之后上鍋蒸熟。這個菜,好吃又好看,但我只在家里吃過,后來再也沒見過,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的發(fā)明?
姐姐問過爸爸,在哪兒學(xué)的廚藝?爸爸說,在果匠鋪學(xué)徒時,旁邊有家飯館,廚師是山東人,善做魯菜,幫他打打下手,多看看,也就會了。還有一些菜,是自己到人家做客吃過,回來自己琢磨的。拜師學(xué)藝,人家的訣竅不一定教給你,你得自己看,自己試,自己悟,舊社會叫偷藝。比如熟不熟,說不明白,全靠經(jīng)驗,憑感覺,一看菜的顏色就知道了。起鍋早了,欠火,生;起鍋晚了,熟大發(fā)勁了,口感不好,也不行;總之,要掌握火候,手疾眼快,恰到好處,才能色香味形俱佳。
那時家里來客,小孩是不上桌的,但小孩嘴饞性急,抓心撓肝的樣子不好看,母親就想了個變通的辦法,在庫房或里屋放張小桌,把各種菜撥出一些,叫我們先吃又不失禮節(jié)。大概是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才有資格坐在末座陪客。俗話說,無酒不成席,但我家的短板恰恰是沒人喝酒陪酒。爸爸滴酒不沾,喝一口全身發(fā)紅,呈酒精中毒狀,挺嚇人的,所以來客中有好酒者,只好請會喝酒的表哥來陪,如果他不在家,只好委屈客人自斟自飲。母親曾希望我練練酒陪客,因為在酒徒的眼里,酒沒喝痛快,多好的菜也沒有滋味。但我家祖上幾輩都不沾酒,遺傳基因強勁,練也不行,我至今不能喝酒。但我喜歡收集酒瓶子,遇上喜歡的,就買一瓶,請人把酒喝掉,把瓶子給我。
父親不僅會做菜,也會做糕點,而且是專業(yè)水平。他年輕時拜過師,受過嚴格的專業(yè)訓(xùn)練。家里有吊爐,大、小面板,大小走槌,大中小棗木搟面杖,各種點心模子和切割用的刀具,能做爐果、大餅干、槽子糕、沙琪瑪、光頭餅等多種。父親原本想當(dāng)果子匠,靠勞金(工資)養(yǎng)家糊口,也置辦了各種工具,但后來那家賣糕點的雜貨鋪黃了,手藝沒用上幾天,卻便宜了我們,只要家里有油糖蜂蜜白面等材料,我們就央求父親為我們做點嚼咕解饞。
父親會照相,與人家合開過照相館。有一年去營口辦貨(購買照相器材),居然扛回一捆甘蔗。我們那里沒有甘蔗,只是聽說那東西像根鐵棍子,很重很甜,可以榨糖,但誰也沒見過,更沒吃過??赡芪覀兊淖h論被父親聽到了,為了讓我們開開眼,嘗嘗甘蔗的味道,他一路扛著甘蔗上下火車汽車,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和口舌,才搬運到家。父親無論走到哪里,心里都想著兒女,每次出差回來,總要帶些我們那里沒有的東西,如鴨梨、香蕉、山楂、石榴、核桃、栗子等等,兩個大筐,裝得滿滿的,中間用麻繩系著,搭在肩上,胸前一筐,后背一筐,很重。我們心疼他,不讓他帶,但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下次照樣樂此不疲。
父親干農(nóng)活也是把好手。我家的小菜園,在父親的精心蒔弄下,瓜果飄香,蔬菜繁茂,花草芬芳,既是菜園、果園,也是花園,堪稱小城一景。
窗前那一塊地,黑油油的,最肥,但父親不種菜,只種花。坐在屋子里,透過窗戶,就能看到百合、串紅、波斯菊、大麗花、百日紅、萬壽菊、美人蕉等爭奇斗艷,有時還能引來蜜蜂和蝴蝶。盆栽的橡皮樹、夾竹桃、扶桑、吊金鐘等木本花擺在屋檐下。記得有一盆山影,養(yǎng)了幾十年,長到兩米多高,呈太湖石狀,煞是好看,但因太大太重,無法搬出屋曬太陽,最后腐爛而死,實在可惜。很多花種都是父親從外地帶回來的,別人家沒有,所以常常有過往行人駐足觀賞。天冷時,盆花和怕凍的花根都要移到屋子里,窗臺上、柜子上擺滿了花盆。寒冬臘月,外面是冰天雪地,滴水成冰,而我家卻是綠意盎然,溫暖如春。
在菜園的中心,父親打了口小井,安上了轆轤,修了水道,用來澆菜。水井周圍,種著蔬菜瓜果。我中午放學(xué)回家,先進菜園,摘西紅柿、香瓜、黃瓜,撿菇娘,折甜桿,吃個半飽再回家吃飯。摘西紅柿?xí)r要注意,白衣服不要碰到西紅柿秧,否則留下一塊綠,怎么洗都洗不掉。菜園的四周是果樹,有海棠、杏、李、梨等,還有一架葡萄……
父親喜歡這個小菜園,早晨起來,先到園子里轉(zhuǎn)一圈,弄弄這個,看看那個,然后再洗臉吃飯上班。有時下晚班回來,也要拿著電筒,看看他的花和菜。媽媽早晨也是先進菜園,拿個小筐,拔幾根小蔥,摘幾根黃瓜,或薅點小白菜,割把菠菜,再進屋做飯。家里的蔬菜,一年四季,除冬天外,基本不用買,菜園里就有,而且是現(xiàn)摘現(xiàn)做。那時不知道,這些不用農(nóng)藥化肥的蔬菜,是純粹的綠色食品??上缃裨僖渤圆坏侥菢铀`新鮮,應(yīng)時當(dāng)令,味道純正的蔬菜了。
父親心靈手巧,干什么像什么,而且用功。照相時,他訂攝影雜志畫報,看有關(guān)照相的書。種園子養(yǎng)花,他就買有關(guān)農(nóng)業(yè)方面的書。他用竹子編的鳥籠,比市場賣的還好看實用。他糊的風(fēng)箏,色彩艷麗,飛得高遠,人人夸贊。他用泥捏的牛,用公雞腿上的兩個膠質(zhì)角當(dāng)牛角,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做的紙燈籠,精巧,安全,輕便,好看。他會做豆腐,做醬油,還寫得一手好字,打一手好算盤,真的說不清他有多少本事。他常說,藝不壓身,多一種本事,就多一條活路。
不僅如此,父親還不斷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比如下霜前,甜桿最粗最甜,吃不了,扔在地里,枯干后就變成了柴火,白瞎了,但父親有辦法,他把甜桿割下來,捆成捆,放在地窖里,差不多可以吃上大半個冬天。比如,我們小時候,家里很少吃魚,怕叫魚刺卡住,但過年過節(jié)又非吃不可,為的是討個吉利,年年有余,就買大魚或刺少的魚,但還是提心吊膽,得大人把刺挑干凈才叫小孩動筷。后來父親聽說做成酥魚沒危險,刺是軟的,小孩也能吃。他沒見過,也沒吃過,只是聽說,就自己試驗。那時沒有高壓鍋,很耗時間,但最后終于成功。他很高興,說這回行了,孩子們也可以大口吃魚啦。還有一種咸菜,叫油辣椒,不知是父親跟人學(xué)的,還是自己琢磨的,即把油和醬油加上調(diào)料燒開后晾涼,再把切好的青椒芹菜等放進去,腌幾天即可食,又脆又香,但我也只是在家里吃過,不知別處有沒有……
祖父病故那年,父親帶我和弟弟回老家探望。那年我十歲,趴在地上給祖父磕頭,抬頭一看,這個穿著漿洗得板板整整白色對襟褂的白發(fā)老頭,真好看。說句老實話,迄今為止,爺爺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老頭。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長得像我爺爺,也很好看。記得我家墻上有張一尺多長的大照片,小時候,我不知是誰,問姐姐。她笑著說,你真傻,那是咱爸年輕時的照片。他去營口辦貨時照的,人家把照片放大,擺在照相館的櫥窗里當(dāng)廣告。遺憾的是,我們這輩兒誰也沒有爸爸姑姑漂亮,不知是人種退化,還是因為媽媽不夠漂亮?但我沒見過媽媽年輕時的照片,也不敢問,只能存疑。父親晚年患腦溢血,癱瘓在床,我去醫(yī)院陪他,閑聊時,我問他,我媽年輕時好看嗎?他說,好看,咋不好看呢!董家藥鋪的老姑娘,十里八村都知道呢!那時他說話已經(jīng)不太清楚,但提起這些往事仍很興奮,可見很滿意。
回憶起來,我身體最好的時候,是在故鄉(xiāng)與父母共同生活的十八年。我不記得生過什么病,只有一次因為淘氣上樹,不小心掉下來把腿摔成骨裂,在炕上躺了三個多月。除此而外,好像沒打過針吃過藥。偶爾覺得身上發(fā)緊,我就背著書包一陣狂奔,出身透汗也就好了,不用吃藥。不僅是我,我家兄弟姐妹身體都很好,很少生病。究其緣由,一是母親時刻把兒女放在心上,吃穿住行都應(yīng)時應(yīng)季,誰有個頭疼腦熱,夜里都得起來看幾遍。二是家庭和睦。我從未見過父母吵架鬧別扭。兄弟姐妹之間,也從沒紅過臉。管教我們,母親全權(quán),父親很少插言。他脾氣隨和,從不發(fā)火,與同事鄰里關(guān)系也融洽。他有句名言,要讓人容人,吃虧就是占便宜。
母親和三個姐姐,把我慣得夠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什么也不會,上大學(xué)之前,我就沒洗過衣服,生活自理能力極差。后來去大連讀書,離開父母離開了家,住宿舍,吃食堂,洗衣服拆被褥,一切全靠自己,一時難以適應(yīng),先是腸胃不好,后來患慢性腸胃炎,食欲不振,消化不良,面黃肌瘦,身體虛弱,心情煩躁,折騰了好幾年,才算慢慢緩過勁兒來。
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家常便飯最養(yǎng)人。起初我不太理解,但經(jīng)過病痛的折磨,漸漸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咱們尋常百姓家,要想有個好身體,靠的不是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而是家常便飯,所以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好好吃飯。母親不會說民以食為天,但她常講,每頓能吃兩個大饅頭,還會生病嗎?
我到北京工作后,父親來信說,這幾年你媽的廚藝也大有長進,她的老三樣,紅燒肉、鐵鍋燉魚、蘑菇燉大塊雞做得不錯,很受歡迎。其實,母親也有許多絕活,她在飯菜里,融入了親情友情愛情,那味道是與眾不同的,只是被父親的廚藝遮蔽,沒人注意罷了。就說撈飯(先煮后蒸)吧,她在鍋底用撈飯剩的米湯熬豆角,鍋中放個簾子,上面蒸剛撈出的八分熟的米飯,加上茄子、土豆、雞蛋辣醬,鍋邊再貼幾個餅子,全家的飯菜,一鍋全齊了,而且營養(yǎng)一點不丟。尤其是媽媽用剛下來的新糧做的大苞米碴子蕓豆粥,即把整粒玉米破成兩半,加上大蕓豆,用慢火煨四個小時,再配上一碟小咸菜,那個軟滑香糯,無與倫比,堪稱家常便飯中的極品,人間至味。
如今父母去世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我也年逾古稀,但我還是想念他們,想念我家的老屋,我家的小菜園,我家的味道,有時想得心疼,淚流滿面……
2022—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