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愛情故事
山腳和山腰,陽光普照,車子吭哧著剛爬上山頂,一片烏云撲過來,頓時暴雨傾盆。不到十分鐘,太陽又露出了燦爛笑臉。
風(fēng)冷硬而狂野。山巔上,駐扎著南部戰(zhàn)區(qū)空軍某雷達站。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層層疊疊,滿眼是蒼茫的山的海洋。當(dāng)然,還有成片的霧,如海水漫過礁石,在山腰或山谷繚繞、蒸騰。
上尉站長楊博說,山上就是這樣,忽晴忽雨,有時一天能下五六場雨。
我還是過于自信了。因曾多次上過雪山高原,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達坂也闖過,覺得眼前這個海拔算不得什么。但一陣緊似一陣的心慌、氣短、惡心,很快讓我陷入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掙扎里。
山巔的寂靜,被一群在松林、山谷上空盤旋的烏鴉撕破,它們強勁的聒噪不斷將我的高原反應(yīng)往高處推。楊博帶我欣賞官兵栽種的杜鵑花長廊,說五月份花開的時候,滿枝白色、粉色和紅色花朵,一片繽紛,特別好看。
山上其實只有兩個季節(jié),夏天和冬天。九月中旬或十月初,第一場雪落下后,大雪便一場接一場不期而至,層層覆蓋的積雪直到來年五月才會消融。即使炎炎夏日,山上最高溫度也只有20攝氏度的樣子。
節(jié)氣尚未到白露,山上寒意已濃??粗霹N枝上黃葉隨風(fēng)飄落,我只能在心里想象這個群山之巔的爛漫時光。
“冬天,山上太冷了!”通信技師、中士鄭浩說,“2019年除夕,變壓器突然壞了。零下28攝氏度的情況下,發(fā)電機只保障做飯和值班設(shè)備,房間里取暖設(shè)備沒法開。晚上睡覺,蓋兩床被子、一條毛毯,仍凍得上牙打下牙。還得戴皮帽子,不戴凍得頭疼。整整兩個月,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個春節(jié)?!闭f話時,他不自覺地搓著雙手,似乎那個寒冷的冬天一直都在。
“我上山時,山上沒手機信號,半個月才能下山去縣城洗一次澡?!币言谶@里堅守11年的一級上士、32歲的炊事班長王奇,臉上表情有些不以為然,“山上水井是2013年打的,以前吃地表水,每天去山腳的山坳里拉水。冬天,盤山路上積雪近一米厚,每次下去拉水,要先將尺許厚的冰層拿鋼釬砸開?!?/p>
暮色籠罩群山,天地蒼茫,呼嘯的風(fēng)從松林、從遠處層層疊疊的山脊或山谷,向山頂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巨大的空闊與寂寥。雷達像官兵警惕的雙眼,在寂靜里從容轉(zhuǎn)動。在這山高水遠、人跡罕至的偏遠地帶,艱苦對官兵來說,是挑戰(zhàn),也是成長。也許所有故事的盡頭,都是夢想的開始。
一
第一次與身高1.7米的彭勇面對面,我覺得他有點怪,迷彩服顯得很臃腫。一問,他里邊除秋衣秋褲,還穿著毛衣毛褲。我是怕冷的人,都沒穿毛衣,何況他這個38歲的年輕人。
彭勇工作的第一座雷達站,也在遠山深處。熱帶雨林氣候的大山,終年濃霧繚繞,雨季長達半年。他的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就是在那十年里悄然落下的。
“在這山頂上,我們從沒穿過短袖和長袖襯衣,都是穿夏季和冬季迷彩。夏天,里邊都是要穿秋衣秋褲的?!彼0椭劬?,有淺淺的靦腆,或者拘謹,“不穿厚一點不行,一遇陰雨天,我的膝蓋就疼得鉆心。”
2007年,當(dāng)了兩年雷達兵、考入士官學(xué)校即將大專畢業(yè)的彭勇,在老單位實習(xí)。老家四川簡陽的朋友,忽然給他發(fā)來一位女孩的聯(lián)系方式,希望有困難時他能予以照應(yīng)。
“那年,她在一家旅游公司上班。秋天,她坐了6個多小時綠皮火車,一路輾轉(zhuǎn)去山里看我。我去火車站接她,一起吃了頓飯?!迸碛驴粗遥樕媳砬樾Σ[瞇的,“那時我比現(xiàn)在白凈?!?/p>
那是他第一次見樸素、略顯矜持的段雅蓮。年底送退伍戰(zhàn)士時,彭勇去看她,兩個人都覺得對方不錯,便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
“那時,她的待遇比我高許多,我一個月工資只有1000多點。我說我什么都沒有,她說她不在乎?!迸碛碌乃季w似乎在初戀的時光里飛奔,“一年也就休假時見見面,平常多在手機上交流?!?/p>
不急不緩談了3年,2011年春節(jié),他和段雅蓮在老家舉辦了簡樸的婚禮。
婚后,妻子為他生下一對雙胞胎。讓他悲傷的是,小兒子在保溫箱里發(fā)生醫(yī)療事故,沒搶救過來。
“在我最悲痛無助的時候,部隊出面給予法律援助,幫我討回了公道,我的心里很溫暖、很感動?!彼难劭粲行┘t,半天沒吱聲,“我是獨生子,她為了讓我在部隊安心干工作,結(jié)婚后就再沒外出務(wù)工。她和妹妹出嫁后,岳父岳母身邊也沒人,她一個人照顧兩家老人,很辛苦。我不努力干好工作,就對不起她的付出和愛?!?/p>
2018年,一專多能的彭勇,從那座守望了10多年的雷達站調(diào)到這里。4年間,他默默為站里帶出10多名技術(shù)骨干。
二
26歲中士楊飛保,已在這山巔上守望了8年。
妻子姜艷在離他不算遠的縣城里。楊飛保說:“聽起來不遠,其實開車要跑八九個小時?!?/p>
有時候,思念比路途更長。我忽然想。
當(dāng)年上初一時,楊飛保和姜艷在同一個班。初二時,姜艷就轉(zhuǎn)學(xué)回了四川南充。
在楊飛保的記憶里,姜艷“靦腆而高傲”。高中畢業(yè)后,姜艷考上醫(yī)學(xué)院攻讀護理專業(yè),楊飛保參軍來到了這高高的山頂。
楊飛保眨著眼睛,想了想:“分別后,我們之間基本上沒什么聯(lián)系,因為當(dāng)年留有QQ,偶爾會看一眼?!?/p>
2017年,一次不經(jīng)意的聯(lián)系,讓兩人從被時光沖淡的模糊記憶中,萌生出新的情愫……
兩年后的2019年,姜艷不顧父母反對,辭掉穩(wěn)定工作,孤身從老家追到了云南。她一邊考駕照、幫人看鋪面,一邊等楊飛保。又一年后,在父母幫助下,楊飛保在老家縣城按揭買了一套小房子,他們有了自己的小家。
“她在醫(yī)院當(dāng)護士,平時工作挺忙,只要休息,就會去鄉(xiāng)下看我爸媽,幫家里做飯、洗衣,啥活都干?!睏铒w保沉默了一會兒,“她一個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小縣城里,幾乎沒什么朋友,挺孤單。有很多次,她哭著要來看我,都被我拒絕了。路上要跑一天,她一個人開車,我不放心?!?/p>
有一回,楊飛保母親干農(nóng)活時不小心從崖邊跌落,重傷住院。姜艷在病床前寸步不離,盡心盡力照顧了一個多月。
“那段時間,我回不去,擔(dān)心她累得扛不住,在電話里安慰她。她說,你在邊防安心守護國家,我在家里替你盡孝?!?/p>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轉(zhuǎn)臉說:“明年一月,我就要當(dāng)爸爸了!”聲音響亮,亮晶晶的眼里閃著興奮、快樂與自豪。他的笑臉,讓我的心里也充溢著溫暖與愉悅。
三
“我跟站里許多成家的官兵一樣,愛人也是別人介紹的。”楊博說。
楊博老家在湖北襄陽,妻子是成都一家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家也安在成都,用他的話說,“一家分居三地”。
2019年春節(jié)前探家,在戰(zhàn)友安排下認識那個叫敬慧的女孩時,楊博拘謹?shù)脦缀醪幌駛€雷厲風(fēng)行的帶兵人。他感覺自己無法把握與一個陌生女孩說話的口吻、音量和分寸。但只言片語的短暫交流,敬慧卻讓他如見故人。一面之緣后,他的假期結(jié)束了。
在微信上斷斷續(xù)續(xù)交流了3個月,覺得彼此三觀比較契合,他遂向她表白,“今生愿和你攜手一起走”。
婚后家安在哪里,兩地父母如何照顧,小孩怎么帶,諸多現(xiàn)實問題很快就達成了共識。
“我每次休假得先回老家陪父母一段時間,從相識到去年8月領(lǐng)證,兩年時間,我們實際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睏畈┱f,當(dāng)時他向她提出結(jié)婚時,她很猶豫,說她在門診接診過軍嫂。軍嫂大都是一個人來產(chǎn)檢,聽到胎心時,都要拿手機把胎音錄下來,說孩子爸爸在外地,錄下來給孩子爸爸聽。她說如果我們走到一起,她可能也會成為那個錄胎音、默默等待孩子爸爸回家的人。
2021年5月2日,敬慧一路輾轉(zhuǎn),千里迢迢來山上看他。楊博向她求婚。她含著淚水說:“我能想象軍嫂這條路不好走,所以做了一年的思想準備。不管多難,我愿和你一起往前走?!?/p>
“租房、裝修、買家具,那些原本該我干的重活,都是她利用休息時間完成的?!睏畈┭鲱^看著天花板,停了半晌,“她有時累得情緒崩潰,我想給她一個擁抱,都是一種奢侈。她說分居兩地?zé)o法見面,就每月給她寫一封情書。我寫了兩封,她就不讓寫了?!?/p>
“為啥?”
“她說我寫的情書像道歉信。也許軍人都一樣吧,我對她的愛,有太多的歉意?!?/p>
領(lǐng)結(jié)婚證那天早晨,剛剛雨過天晴。楊博在街上買了一束白色桔梗,去醫(yī)院門口接從夜班手術(shù)臺上下來的敬慧。兩天后就是他歸隊的日子,沒有時間選擇和等待。
“婚禮推遲了三次?!睏畈┱f,“一直到今年‘五一’,她訂好婚慶公司,設(shè)計好請柬,選了喜糖,一個人去試好婚紗,仍對我的假期焦慮不安,一次次在電話里反復(fù)問我,婚禮前能不能按時回去。我每次回答得都很肯定,心里卻沒底,因為我變化太多,讓她心里很不踏實?;槎Y前三天,我還在山上,她在電話里說,她啥都準備好了,就等我手捧鮮花去娶她?!蔽衣耦^聽著,他不吱聲,轉(zhuǎn)臉,竟?jié)M臉淚水。
婚禮那天,楊博去接親,守在門外的親朋要他唱一首帶愛的歌曲才能進門,他脫口而出:“我愛你,中國……”敬慧笑盈盈看著他:“我知道你愛中國,但以后你也要愛我?!?/p>
在楊博的記憶里,他和妻子最浪漫的事,是他休假回到成都,在家做好飯,去醫(yī)院接妻子下班,以及晚飯后的散步,對未來的暢想。
楊博說:“我一直記著婚禮那天妻子對我說的一句話,她說我知道你這一身軍裝意味著什么,以后你堅定地往前走,我永遠在你身后,你安心守護國家,我安心守護你?!?/p>
山上風(fēng)很大,吹得窗戶啪啪作響。在燈下聊到很晚,我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便在心里想象官兵冬天在這孤島般的山頂上的日常。
夜色與群山遮住了一切,只有寂靜清晰可見。這些故事,像高原夜空明亮的星光和月光,落滿了山頂,也落在我心里。
他們的愛,如軍人鼓點般的日常,像曾經(jīng)的紙傘、情書,傳統(tǒng)、直白、簡單,沒有委婉相訴,亦少有花前月下,卻有著遙遙相望的相知相守,這也許是世間最純真的愛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