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逝世100周年|纏綿病榻,依然可以創(chuàng)造神跡
1922年11月18日凌晨四點半,備受哮喘困擾而纏綿病榻的普魯斯特走向了生命的終點,享年51歲。某種意義上而言,他沒有敗給疾病、失眠和勞累,而是最終被他孜孜不倦所書寫的時間吞噬掉了。是的,普魯斯特在時間所構筑的巨型城堡中書寫和回憶,這成了他的人生使命,他的疾病美學,甚至是他的存在方式。與絕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是,下床的普魯斯特形同廢物(室外一口新鮮的空氣對他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脅),而在床上的他卻幾乎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就像一個夜晚的精靈,生生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立于日常生活之外的永恒世界。當百年后的人們在為疫情所造成的種種困擾和局限而擔憂、焦慮甚至恐懼時,普魯斯特告訴我們:即使常年困在一張病床上,依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神跡。
1922年,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去世
就在離世的前一天,普魯斯特還叫來女管家塞萊斯特,希望她能在手稿中,把書中阿爾貝蒂娜吃的冰淇淋的味道補充清楚:“可能是草莓,也可能是覆盆子。”在人生最后的十余年光陰中,普魯斯特將幾乎全部的精力都灌注到了《追憶似水年華》(以下有時簡稱為《追憶》)這部巨著的寫作上,只有在哮喘病發(fā)作,實在難以堅持時,普魯斯特才不得不停下來。有一次,他對友人說:“現(xiàn)在必須在我自己的墳墓完工之前為它建造起一座巨大陵寢?!焙茈y想象,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人,他對自己所要完成工作的那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以及處處高標的嚴苛要求。如果普魯斯特的上述隱喻成立的話,他所親手建造的這座陵寢——無論是其規(guī)模和結構之浩大繁復,還是內(nèi)部設計之精美華麗——都遠遠超過了人類歷史上任何一位帝王的陵寢,就連埃及金字塔都無法與之相比。
就這樣,一位極度敏感又極度虛弱的男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朽的神話。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它的神奇之處不僅僅是極其虛弱的身體和極其強大的創(chuàng)造力這一具有強烈沖擊的對比所帶來的,更在于幾乎每一位閱讀《追憶》的讀者(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時代和地域的界限),都能從這部卷帙浩繁的作品中讀到自己——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回憶、自己的事業(yè)和愛情……以至于法國作家法郎士曾發(fā)出這樣的著名感慨:“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备`以為,對這句話的最佳解讀或批注,來自美國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它(指以《追憶》為代表的長篇小說)可以成為我們在時間和空間中之種種局限的生動說明,卻又可以給予普魯斯特式的賜福,使我們獲得‘更多的生命’。”
難產(chǎn)的巨作
20世紀上半葉,有兩個年份在文學史乃至文化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一個是1922年,因其在小說、詩歌等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爆發(fā)而被稱作“文學奇跡年”(魯迅《吶喊》、喬伊斯《尤利西斯》、T.S.艾略特《荒原》、伍爾夫《雅各的房間》等諸多影響深遠的文學作品均在這一年問世);另一個則是在更廣泛文化意義上有重要影響的1913年。這一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版了《圖騰與禁忌》(重要性僅次于《夢的解析》),查理·卓別林收到了好萊塢的工作邀約,從而開啟了輝煌而漫長的電影生涯,斯特拉文斯基震驚現(xiàn)代樂壇的芭蕾舞劇《春之祭》在巴黎香榭麗舍劇院上演,而同樣在這座全球藝術之都,現(xiàn)代文學領域也出現(xiàn)了一個劃時代的事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正式出版。
然而,一部杰作的誕生總有著曲折的命運。就像《圖騰與禁忌》因揭示了宗教的起源和本質(zhì),而引發(fā)了歐洲各國宗教狂的強烈不滿,《春之祭》的首演更是變成了一場著名的騷亂,《追憶似水年華》在1912年遭遇了各大出版社的紛紛退稿,整個投稿歷程幾乎令人絕望。編輯歐仁·法斯凱爾對普魯斯特寫道:“法斯凱爾出版社為出版經(jīng)典文學而驕傲,而不是您這種世上沒有一個讀者能堅定到堅持讀哪怕一刻鐘,何況作者也不這么打算,他的句子散亂無章?!卑膊剂_·奧斯托夫出版社(主要出版一些次要作家的作品)總編在一封信中這樣評價普魯斯特:“親愛的朋友,我這個人可能是不開竅,但我實在無法理解,這位先生寫他睡不著,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怎么居然能寫上三十頁?”
當然,最著名的退稿來自《新法蘭西評論》的總編、著名文學家安德烈·紀德,普魯斯特最先把《去斯萬家那邊》(即《追憶》第一卷)的手稿寄給了這位法國文藝界領袖,滿懷期待的他等來的卻是直接退稿,紀德甚至認為他膚淺且附庸風雅,只配做記述上流社會事件的記者。然而,這個退稿舉動(加上這個刻薄的評價)讓紀德懊悔終生。僅僅是在1914年1月(距退稿僅一年多),紀德就在寫給普魯斯特的信中誠懇地致歉道:“拒絕這部作品是新法蘭西評論社最嚴重的錯誤——(我深感羞愧因為我對此負有重大責任),這是一生中最刺痛我,令我感到遺憾、后悔的事之一?!痹瓉?,紀德在次年重讀第一卷之后,很快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一部偉大的作品。頗為諷刺的是,這段令人遺憾的著名往事,竟成了普魯斯特這部七卷本巨著在后世的最佳推薦語。
盡管遭遇了一連串的拒稿甚至被戲謔和嘲弄的打擊,身體虛弱的普魯斯特并沒有任何的退卻和懷疑,他對自己所寫的東西一直懷有毫不動搖的高度自信,而將發(fā)生的這一切歸結為“世人的愚蠢”。在他看來,就連享有盛譽的法郎士的文章,都曾被《時代報》認為無法卒讀而拒絕登載。世人的愚不可及并不能改變他的人生哲學。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普魯斯特以一種近乎宗教徒般的虔誠姿態(tài)寫道:“對任何作家,尤其是一個病體難支的作家來說,他的一項職責就是把脆弱的大腦中的思想轉移到紙張上,紙張也許亦難久存,但至少可以不和肉體一同毀滅?!崩献印兜赖陆?jīng)》有言:“死而不亡者壽。”肉體終將消逝,思想和精神卻可能永存,正是這種堅定的信念支撐著他度過了往后的余生。
于是,普魯斯特做出了一個在當時人看來頗感意外的決定——自費出版。要知道,在20世紀初的法國文化中,自費出版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朋友們紛紛勸他放棄這個念頭,因為這一舉動會讓人瞧不起作者。然而,普魯斯特已將《追憶》的寫作和出版看作他余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他要不顧一切地達成這一目標。1913年2月中旬,普魯斯特給好友勒內(nèi)·布魯姆寫信,請他向年輕的出版商貝爾納·格拉塞推薦出版自己的作品:“我希望格拉塞先生能出版一部我已完成的重要著作,出版費和廣告費由我自負?!边@部普魯斯特口中的“重要著作”,被其稱作“某種類型的長篇小說”,包括兩卷,每卷大約650頁。普魯斯特在信中強調(diào)愿意自費出版,原因之一是不希望出版社改動他的著作,之二是希望作品能盡快出版。顯然,不容樂觀的健康狀況讓他有一種與死神賽跑的緊迫感。
所幸的是,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格拉塞出版社迅速和普魯斯特簽訂了出版合同。就這樣,1913年11月14日,人類文學史迎來了一個重要的日子,《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正式出版。后世的歷史將證明,普魯斯特的這部作品就像一顆核彈,徹底引爆了現(xiàn)代文學,也永遠地改變了世界文學的面貌。
最后的十年
《在斯萬家那邊》的出版過程可謂歷盡艱辛,最終曲折問世。然而,就在這第一卷問世僅僅八個月之后,席卷歐洲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這場歷時四年多的慘烈戰(zhàn)爭不僅影響了普魯斯特的生活和思考,也不可避免地給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小說打上了歷史的烙印。更耐人尋味的是,普魯斯特在戰(zhàn)前出版計劃中的是一個三卷本的長篇小說,他擬定的三卷標題分別是:《在斯萬家那邊》、《蓋爾芒特家那邊》、《重獲的時光》,共計1500頁左右。但如今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卻是有很大不同的長達七卷的龐然大物,在篇幅上長達3000多頁。毫無疑問,一戰(zhàn)對普魯斯特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重大而深刻的影響。
一戰(zhàn)爆發(fā)帶給普魯斯特的最直接影響是小說出版的中斷。戰(zhàn)爭開始后,出版商格拉塞及其手下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應征入伍,出版社的運作完全停頓下來。這一突如其來的長達四年的出版中斷,就像一首龐大的間奏曲,給普魯斯特帶來了此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用于修改、擴充和調(diào)整小說的時間。從此,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一種或明或暗的筆調(diào)進入了《追憶似水年華》,并成為最后一卷《重獲的時光》中貫穿故事時間的歷史背景。敏感如普氏,戰(zhàn)爭從一開始就闖入了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以至于在諸多章節(jié)中將小說情節(jié)與戰(zhàn)爭背景緊密交織。普魯斯特通過描寫小說世界中各色人物在戰(zhàn)爭時期的遭遇、情感、政治立場和價值觀念,來記錄自己對戰(zhàn)爭的觀察、思考和評論。
直到一戰(zhàn)結束后的1918年底,小說的第二卷《在簪花少女的身影里》轉由伽利馬出版社出版。此時,距離第一卷的出版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五年時間。在此基礎上,他擴展出了小說的第五卷《女囚》和第六卷《失蹤的阿爾貝蒂娜》。在第二卷中業(yè)已出現(xiàn)的阿爾貝蒂娜這一人物形象逐漸豐滿,并呈現(xiàn)出了一種卓然特立之感,她作為中心人物貫穿了第五、六兩卷,甚而延續(xù)到末卷《重獲的時光》。事實上,在一戰(zhàn)爆發(fā)之前,普魯斯特曾經(jīng)歷了一場強烈的感情挫折(即他與私人司機阿爾弗雷德·阿戈斯蒂奈利的同性戀糾葛),這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很快就以異性戀的變型形式(小說敘述者與阿爾貝蒂娜)被寫進了小說,并且演變發(fā)展為《追憶似水年華》最重要也最出色的內(nèi)容之一。
在此,作為心理學家的普魯斯特展現(xiàn)出了自己在小說藝術中的驚人成就,在探索嫉妒在人類情感尤其是愛情中的核心作用方面,他幾乎是無可匹敵的。即便是“言必稱莎翁”的布魯姆,也承認把性嫉妒戲劇化的頂級大師只有普魯斯特和莎士比亞。在普魯斯特眼里,兩情難保長久,惟有“嫉妒”介入,才能拯救寡淡的愛情。斯萬對奧黛特如此,敘述者對阿爾貝蒂娜亦是如此?!凹刀释憩F(xiàn)為一種欲望,心神不安地只想在愛情生活中采取一種專橫態(tài)度?!蔽覀兡芊裾嬲私庾约核鶒壑??在《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文辭懇切而又痛苦的書中,普魯斯特直視每對戀人眼中的妒火。他愁腸百轉,憂思我們?yōu)楹慰释舜苏加校刀嗜绾伪人劳龈志?,以及我們是否可以重返初戀的青澀……為此,他曾給冒險選擇同居的人一句頗具諷刺意味的忠告:
倘你當真和一個女子同居了,你很快會發(fā)現(xiàn)她身上那些使你產(chǎn)生愛情的東西都消失了,但“嫉妒”卻能令兩個人重新走到一起。
一年后,憑借第二卷《在簪花少女的身影里》,普魯斯特獲得了龔古爾文學獎。這個1903年設立的獎項在法國久負盛名,但在經(jīng)歷了疾病、退稿、戰(zhàn)爭等各種人生波折后,普魯斯特對于這次獲獎顯得極為平淡。事實上,此時的普魯斯特已經(jīng)病入膏肓,隨時都可能撒手人寰。顯然,他進入了與死神賽跑的最后階段——他的在世使命仍未全部完成。1920年,普魯斯特多次在死亡邊緣徘徊,他不再進食,也不再起床,甚至有時連筆都無法握緊。但他仍然抓住有限的時間,努力增刪、修補作品,精益求精。為了想讓第五卷《女囚》中在凡爾杜蘭家表演的凡德伊四重奏的片段更加真實,也讓中提琴手這一人物更加豐滿,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去拜訪當時著名的小提琴家加斯東·布萊,并懇請他攜帶整個樂隊來家中為其演奏弗蘭克的《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這是作家晚年留給后世的最動人場景之一。
1922年,當最后一個夏天悄然逝去,普魯斯特感到了死亡的逼近。在連續(xù)幾個通宵的寫作后,他在一個清晨告訴塞萊斯特:“我寫下了‘完’字了,塞萊斯特?,F(xiàn)在,我可以死去了?!睌?shù)日后的11月18日,凌晨四點半,普魯斯特走了。
普魯斯特的遺產(chǎn)
普魯斯特逝世百年后的今天,世界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就全球范圍而言,這是一個被疫情攪的天翻地覆的焦慮時代,一個快餐文化盛行(以短視頻為代表)的碎片化時代,一個熱衷于各種“新名詞”的概念化時代。于是,我們看到網(wǎng)絡和媒體對普魯斯特最津津樂道的,是一些帶有普氏頭銜的專有名詞,諸如“普魯斯特愛情”、“普魯斯特效應”、“普魯斯特時刻”、“普魯斯特問卷”等等。事實上,普魯斯特的遺產(chǎn)遠不止這些,盡管整部《追憶似水年華》建筑在一個唯一的地基之上——普魯斯特時刻,它是對“普魯斯特效應”(即由嗅覺引發(fā)了某種回憶)的全面擴展,一個人經(jīng)由視覺、聽覺、嗅覺、味覺或觸覺的某個偶然的觸發(fā),會閃回某一次過往經(jīng)歷的特殊時刻。
竊以為,在過去一百年間所有對普氏這部巨著的評價中,瓦爾特·本雅明的洞見最為精彩:“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十三卷《追憶似水華年》來自一種不可思議的綜合,它把神秘主義者的凝精會神、散文大師的技藝、諷刺家的機敏、學者的博聞強記和偏執(zhí)狂的自我意識在一部自傳性作品中熔于一爐?!笨梢哉f,正是這種偉大的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性綜合,造就了現(xiàn)代小說的巔峰之作。然而,本雅明遺漏了一點,這部“自傳性作品”帶有強烈的幻想氣質(zhì),一種深思玄想的氣質(zhì)始終縈繞在那些普魯斯特式的長句之中,縈繞在那由感覺、知覺向情感方向的衍變,那如潮水般在心中涌來、退去的紛紛往事,那由渴望、嫉妒和富有詩意的欣喜之情等的延綿起伏所構成的情感波瀾,所以它絕不可簡單地視為普魯斯特的個人傳記,任何妄圖用一個或幾個專有名詞來定義它,注定都是徒勞的。
普魯斯特關注的不是社會歷史、性解放或德雷福斯事件(盡管他一直積極支持德雷福斯),尋找審美拯救才是這部巨著的事業(yè)。為了對抗時間的流逝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普魯斯特需要找到一種唯一的方式來完成自我救贖,這種方式不是躋身上流社會,不是愛情,而是審美。普魯斯特的審美拯救事業(yè)在“戈貝特之死”中達到象征性的高潮(這段回憶源自1921年他強撐病體前往凡爾賽美術館觀看荷蘭繪畫展),小說中身患絕癥的作家戈貝特在得知維米爾的名作《代爾夫特風景》(普魯斯特認為它是全世界最美的畫)恰好在巴黎展出時,他全然不顧身體的虛弱,臨時湊合了一頓飯,便匆匆前往觀看,結果在觀畫時由于一次突然的眩暈倒地而亡。這不由讓人聯(lián)想到孔子的名言:“朝聞道,夕可死矣”。
于是,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事實出現(xiàn)了:纏綿病榻竟成了普魯斯特要完成這一驚人事業(yè)的一個幾近完美的條件,沒有什么比它更有利于一個人在寫作中回憶,在回憶中寫作……日復一日的漫長夜晚就像普魯斯特式的綿延不絕的長句,在無盡的黑暗中綻放出一個又一個無由的回憶,它來自你無意中嗅到的一縷芳香,某個昏暗角落里飄來的一串音符,或是偶然翻到或觸摸到的一件舊物……所有逝去的時光都存活在或光滑或粗糲的觸覺之中,存活在或苦澀或甜膩的味覺之中,存活在或沉悶或尖利的聽覺之中,這構成了普魯斯特的一生,也構成了我們每個人的一生。在此意義上,《追憶似水年華》和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一樣偉大,它就像一面鏡子,每一位讀者都能從中讀到自己。
我們越是深入這部小說,就越會發(fā)現(xiàn),非線性的甚至是紛繁雜亂的回憶之流(亦即時間之流)乃是普魯斯特編織這部作品的唯一規(guī)律,它如此閃轉騰挪,如此難以捉摸,時而延宕,時而緊縮,時而遁形,時而傾瀉……于是,我們在同一頁上,看到它有時像八歲,有時又像十八歲,就像小說主人公的祖母所說,我們的生活是如此缺乏時間順序。小說的藝術從塞萬提斯開啟,一路走來一直深深扎根于每一個當下,并將之視為現(xiàn)實的唯一基礎。普魯斯特從一開始就走了一條完全相反的路,他從小說的第一頁(包括它著名的開頭:“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保磺运吆吞K醒為主題的前奏,不斷地告訴我們,現(xiàn)實并不是當下,而是一種精神性的指涉。
于是,現(xiàn)代小說的面貌被永遠地改變了。18世紀中葉,英國小說家塞繆爾·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將小說推上了探究人的內(nèi)心生活之路,這一演變的巔峰便是普魯斯特,或許還可以加上喬伊斯?!蹲窇浰扑耆A》被《大英百科全書》評價為“歷史上最杰出的小說之一,并影響了20世紀小說的潮流”,有人甚至將它稱為“天下第一小說”,盡管普魯斯特本人也不太確定自己寫的是不是小說。如今,我們可以說,就像愛因斯坦以狹義和廣義相對論,重新定義了人類對于宇宙的認知,普魯斯特以皇皇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幾乎在同一時間重新定義了小說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