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子善和我——一些信札串聯(lián)起的回憶
參加工作后所交朋友自然不少,但真正能稱為神交的可謂寥寥無幾,而子善兄則是這少之又少中的難得之一。我是1980年7月進入徐家匯藏書樓工作的。由于近代以來,上海一直是新聞出版的中心,上圖在近代文獻收藏方面可謂得天獨厚,各類藏品特別豐富,數(shù)量也遠遠超過北圖、南圖和遼圖等國內(nèi)一流大館,故凡是進行近現(xiàn)代史研究的,幾乎沒有不來藏書樓朝拜這方寶地的。當時正是改革開放初期,人們思想空前活躍,各項工作蓬勃開展,來藏書樓查閱資料最多的是全國大學的文科老師,而其中來得最頻繁的,陳子善一定算是一個。一個圖書館的小青年和一位大學青年教師,就這樣在藏書樓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結識了。四十多年來我稱呼他子善兄,他回復我張偉兄,彼此稱呼傳統(tǒng)老套,似乎波瀾不驚,但我們知道,這是基于知根知底的了解。
一
20 世紀80年代初,子善兄才30 歲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好年齡。記憶中,他只要不離滬公干,一周起碼要到我這里來報到一次,就是有事無法前來,信函往來也往往絡繹不絕。那時尚無手機,就是固定電話也是稀罕物,有事交流,主要靠寫信搖筆桿。好在那時郵局靠譜,市內(nèi)郵件,即使不是朝發(fā)夕至,至少第二天是一定能收到的,不會誤事。子善兄那些年寫給我的信(主要是20 世紀八九十年代,新世紀后主要就靠電話和微信聯(lián)系了),如果沒有上千,幾百封則是一定有的??上Ы┠陰状伟峒?,離市區(qū)越來越遠,原來藏著的物件也越來越少,有的是真的散失了,有的就像和你捉迷藏,知道還在,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不過,我們來往的信件既不討論國家大事,連重要的內(nèi)容也說不上,大致就是交流一些文壇近事,最多的還是我向他請教一些問題,他托我查找一些資料而已,散了也就散了,不致太過惋惜。
有人曾說,陳子善是研究現(xiàn)代文學史的大家,他謙稱說是溢美,但就我們看來,這是一個事實。就近現(xiàn)代文學史來說,從1929年朱自清在清華開設“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研究蔚然成風,阿英、唐弢、王瑤、姜德明、錢谷融、樊駿等,一個個接力而行,從理論思考、學科框架、文學史寫作到具體的社團、流派、作家、報刊等,都有豐富的成果。陳子善教授則是這一杰出群體中的繼往開來者,而且,由于他四十余年來的堅持不懈,功力深厚,著作等身,以自己的實踐做出了新的典范;又由于他在大學任教,而其年齡正處于承上啟下的關鍵時間段,培養(yǎng)了無數(shù)學生,故成了這一學科的又一標桿性人物。
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子善兄是20 世紀70年代中期從魯迅研究起步的,以后逐漸擴展,打撈鉤沉,撰文著書,一發(fā)不可收。印象中,應該是在郁達夫、周作人、張愛玲三位身上傾注最多,研究成果也最為引人矚目。其他用力較多的大概還有徐志摩、梁實秋、臺靜農(nóng)、葉靈鳳、邵洵美、施蟄存、胡適等幾位。他曾說:“這些作家在我研究之初,不是被湮沒或打入另冊,就是被曲解而任意貶損,我努力發(fā)掘他們的集外文,考證他們的筆名,編訂他們的文集(或全集)、同時代人對他們的回憶錄和中外研究資料集,為建立研究這些作家的文獻保障體系而略盡綿力,目的只有一個: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以本來面目。”(陳子善:《學術自述》,原刊《關東學刊》2017年第11 期,轉引自王賀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獻學的自覺——陳子善教授榮休紀念集》,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2020年9月版)當然,每一時間段他都有重點,著力不同。手邊正好還找得到幾封舊札,可以略為引證。
時隔三十余年,今天再翻閱這些紙張已略有泛黃的信札,真的還有些感動。1978年,中國宣布改革開放,百廢待興,百業(yè)待舉,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學術界也自然不會置身事外,大家都拼命看書,希望彌補以前被耽誤的時光。那時條件比較艱苦,記得復印機還是20 世紀80年代中后期才配備的,早期只能靠抄;而藏書樓的閱覽室偏小,只能容納大約20 位讀者,后來的就只能在外面等待。外面大走廊放著一只乒乓桌,大家圍桌而坐,出來一個才能進去一個,就像醫(yī)院候診一樣。當年經(jīng)歷過此景的讀者,可能還有人會記憶猶新。由于粥少僧多,大家就都盡量提早前來,希望能第一批進閱覽室看書。子善兄就往往能廁身那些第一批的幸運兒中,由此也可見他的勤奮。他自己對在藏書樓看書之事也記憶尤深,視之為“生命里一段重要而美好的時光”。他在《梅川書舍札記》(岳麓書社2011年11月版)一書中回憶過當年在徐家匯藏書樓埋頭苦讀的情景,既寫實又抒情,十分傳神:“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我參加了《魯迅全集》書信部分的注釋工作,到藏書樓查閱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報刊就成了我每周必做的功課。那時進藏書樓可不是鬧著玩的,是必須要有單位介紹信的。注釋《魯迅全集》雖還不是金字招牌,倒也暢通無阻。底層的閱覽室古色古香,長形的深褐色閱覽桌別的圖書館很少見到,燈光柔和,氣氛安靜,往往安靜得只能聽見讀者翻閱舊報紙紙頁的窸窸聲,舊報刊的紙張發(fā)黃發(fā)脆,翻閱之后往往留下一小叢紙屑。我每天早上八時半進藏書樓,埋頭苦讀、摘抄,到下午四時半走出藏書樓時,已是夕陽西下時分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精彩畫卷就這樣慢慢地在我眼前展開、鮮活?!?/p>
二
印象中,子善兄大約是20 世紀80年代中期,也即郁達夫研究初步告一段落之后開始著力研究周作人的,由于有魯迅和郁達夫研究的深厚底蘊,再加上不辭辛勞,肯下苦功,且長期堅持不懈,故成果豐碩,尤其是集外文整理,具有較大規(guī)模。影響比較大的有《知堂雜詩抄》(岳麓書社1987年版)、《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岳麓書社1988年版)、《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周作人集外文》(上下,與張鐵榮合編,海南國際新聞出版公司1995年版)、《閑話周作人》(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雙子星座:管窺魯迅與周作人》(中華書局2016年版)、《周作人集外文(1904-1945)》(三卷本,與趙國忠合編,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紀文景”2020年版)等。周作人筆勤,沒有收入集子的文章既多又雜,欲編他的集外文集,工作量之大完全可以想象。子善兄心細腿勤,不厭其煩,一有線索,立刻追蹤,其持之以恒的敬業(yè)精神令人欽佩:有時身體發(fā)著高燒,還在思慮文獻搜集與整理之事;有時一封信剛剛發(fā)出,又想起尚有他事未及交代,馬上又寫信叮囑。下面幾封信函,正好能印證他當年的辛勞和勤奮:
張偉兄:
我今天感冒發(fā)燒,高達39 度,下周恐怕去不了藏書樓。??敌肿蛱煜挛鐏?,我已請他去找您。
寄上介紹信一份,煩代查下列刊物:
《新生活》1920年2月8日第25 期;1920年2月15日 第26 期;1925年3月14日 第29 期;1921年2月20日 第45 期
《工學》1920年3月28日 1 卷5 號
《批評》1920年12月26日 第5 號(新村號)
《燕大周刊》1925年10月5日 第85 期
貴館如藏有這些刊物,上面如刊有署名周作人、作人、仲密的詩、文,請全部代為復印。如貴館沒有這些刊物,也煩函示,以便另外設法。
我的《郁達夫研究資料》(花城版)已出,以后當贈兄一套求正。
弟 子善(1986年)
7月20日
張偉兄:
這幾天較涼快,正要去藏書樓,一為查刊,二為與兄敘敘,并商議辭典合編事。但突接湖南鐘叔河信,謂已為我爭取到《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前》出版機會,但必須馬上交稿(八月底以前一定寄出)。這部書稿因工作量甚大,又因出版單位未最后落實,所以我搞搞停停,尚缺若干文章,現(xiàn)在要突然間交稿,倒有點措手不及。從本周一開始,找了研究生幫忙,2 個人日夜苦干,加以系統(tǒng)整理,弄得筋疲力盡?,F(xiàn)發(fā)現(xiàn)缺的還不少,所以只能再來打擾吾兄,懇請兄撥冗代為在藏書樓查找?!?/span>
因我這幾天還得抓緊整理,一時抽不出身去藏書樓,只能先寫信寄上篇目(具體篇目略——引者注)。拜托了,感激不盡!
又,《京報副刊》上《婦女周刊》《國語周刊》諸篇,也許另有專門的《婦女周刊》《國語周刊》合訂本?
此事甚急,兄如能接信后盡快進行,更求之不得。再次深謝!
匆請
文安!
弟 子善 上
(1992年)8月22日
張偉兄:
前信諒已達覽。
還有兩件事,我還要看2 種報紙,一種《中華日報》,好在已有縮微膠卷;另一種《新中國報》,已有膠卷否?如沒有,有沒有辦法可想?我想看的是1941年1-6月,盼設法爭取。我已知這些時間內(nèi)有周作人下列諸文:
《舊書回想記》1941年2月28日、3月1日、2日、4日、7日、21日、22日(?)
《錢譯〈萬葉集〉跋》1941年4月3日
《湯島圣堂參拜志感》1941年5月27日(?)
《昨日》1941年5月31日
《江都二色》1941年6月22日、24日
我大概在8月26、27日到藏書樓去,去前晚上與你通電話。拜托,致謝!祝
研安!
子善(1992年)8月24日
張偉兄:
近好!
有一個資料要麻煩你核實一下:
1945年北京出版了兩期 《逸文》,煩請查一下,這兩期《逸文》中,哪一期的“文史鱗爪”欄中有一條報道“周作人近著散文集《如夢記》在印刷中,不日出版”。兩期中有一期“文史鱗爪”欄中有這篇報道,煩請核實一下,到底在哪一期,拜托了!我下周與兄通電話。
藏書樓何時搬遷?聽說馬上要閉館了?
給兄的書下次面呈。
匆祝
文安!
弟 子善(1986年)
三
子善兄四十余年來潛心現(xiàn)代文學教研領域,套用一句時尚話來說,可謂不改初心,其志不悔;但他的研究又不僅僅只是局限于某一流派某一人,而是興趣廣泛,包括發(fā)掘、輯佚、??薄⒛夸?、索引、版本、手稿、筆名、日記、書信、毛邊本、簽名本等眾多門類,涉及的作家所在多多,粗粗數(shù)來,人頭大概可以列成一個排。我非行內(nèi)人,沒有資格評價他的研究成果,只能翻出幾封信來略作解讀。下面這封信是子善兄從北京寄出的,當時他正在北圖查資料,信中內(nèi)容涉及葉靈鳳和他的藏書票。葉靈鳳是子善兄素感興趣的作家,他為葉氏編過不少書,有小說也有散文,如《葉靈鳳小說全編》(上下,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葉靈鳳隨筆合集》(三卷本,文匯出版社1998年版)等;而藏書票更是子善兄的大愛,其藏書票收藏和研究在海內(nèi)外都是頗有名氣的。葉靈鳳是現(xiàn)代中國研究藏書票的第一人,他的那篇發(fā)表在《現(xiàn)代》4 卷2 期(1933年12月)上的《藏書票之話》,被公認為是這一領域的先驅(qū)之作,圈內(nèi)人幾乎無人不曉,而他次年5月在《萬象》畫報上發(fā)表的《現(xiàn)代日本藏書票》一文,當時知道的人則并不多。子善兄在北京獲得此文信息,急于查驗,便寫信向我求救?!度f象》創(chuàng)刊于1934年5月,大16 開本,是當時印制最豪華的畫報型雜志,由張光宇、葉靈鳳等人編輯,老板是邵洵美。此刊由于追求完美,導致成本太高,無法維持,只出了3 期即宣告結束,并承認過高估計了讀者的“欣賞興趣”和“購買力”。葉靈鳳的《現(xiàn)代日本藏書票》即發(fā)表在《萬象》畫報第1 期,文內(nèi)附藏書票6 枚,另有整頁雙面藏書票圖,計彩色藏書票7 枚、黑白藏書票8 枚,在當時非常難得,可謂令人耳目一新。
張偉兄:
你好!我在北京給你寫信。
我在北圖查資料,有一種上海出的《萬象》畫報(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版,1934年5月創(chuàng)刊,僅出二期或三期),北圖所藏系孤本,送去拍照了,無法可想。我急于要看其中葉靈鳳寫的一篇談藏書票也談藏書印的文章(具體刊哪一期不清楚,但一共只出了二三期,一查便知),因此只能寫信麻煩吾兄,煩請盡快抽空查找復印一份(包括葉靈鳳此文的插圖,好幾枚日本藏書票圖),寄到我家中,以便我一周后回家即可見到。復印費用(包括郵費)待我回滬后與上次所欠一并奉還(發(fā)票戶名仍可開華師大)。拜托了,致謝!
……
又,請在復印件上注明此文刊于1934年?月萬象畫報?期。
弟 子善(1990年)8月10日于北京旅次
張愛玲可能是子善兄下力最多的作家之一,他既寫又編,相關的出版成果非常豐碩,子善兄也因此成為目前國內(nèi)外影響最大的張學專家之一。下面兩封信和張愛玲有關,卻無關她影響最大的小說,而是相對略微冷門的電影和話劇。
1946年8月,由吳性栽投資的文華影業(yè)公司在上海成立,因柯靈的介紹,?;∮谶@年年底上門去請張愛玲為“文華”趕寫劇本救急。當時,張愛玲正處于感情和事業(yè)兩方面都很不順的時期,和胡蘭成的交往別扭地畫上了句號,自己的作品又受連累而無處可發(fā),此時“文華”的邀請和?;〉纳祥T,都令她感到溫暖。張愛玲很爽快地答應了為“文華”趕寫劇本的邀請。僅僅過了半個月,“文華”即收到了張愛玲交來的劇本《不了情》。1947年2月6日,《不了情》開拍,由?;а荩@也是張愛玲首次和?;『献?。4月,影片即在“滬光”和“卡爾登”這兩家國片的頭輪影院正式公映。《不了情》一炮打響,上座奇佳,報上有“勝利以后國產(chǎn)電影最最適合觀眾理想之巨片”的美譽?!恫涣饲椤返拇螳@成功,讓“文華”高層對“張桑檔”的合作充滿期望,而張、桑兩位也心有靈犀,配合有加。張愛玲在最短時間內(nèi)拿出了《太太萬歲》的創(chuàng)意,并很快寫出了完整劇本。影片于1947年8月4日開拍,仍由桑弧導演。12月14日,《太太萬歲》在皇后、金城、金都、國際四大影院正式公映,場場爆滿,引起轟動,該片也因此成為1947年票房價值最高的幾部影片之一,其風頭甚至蓋過了當年引入國內(nèi)的好萊塢大片《出水芙蓉》。子善兄研究張愛玲,當然追求全方位介入,不但小說和散文,電影和話劇也自然被納入他的視野。我對電影史略有研究,也有一些收藏,平時我們交談,張愛玲和影劇也是話題之一。這里,子善兄可能有所誤記,《太太萬歲》的電影說明書是我的藏品,而且,說明書上也并無桑弧寫《太太萬歲》的文章,事實上,?;∫院笠矝]有寫過類似的文章。當然,子善兄有此印象也有原因,《太太萬歲》說明書上雖然沒有?;〉奈恼?,卻有一篇《談導演桑弧》的報道,誤會應該由此而來。
話劇《傾城之戀》是根據(jù)張愛玲的同名小說改編的,也是她唯一的一部話劇作品,由大中劇藝公司主持,朱端鈞導演,丁芝、舒適等主演,于1944年12月16日起在上海新光大戲院上演。消息傳出,各種評論充斥報刊,用公司老板周劍云的話說就是:“捧場的文章已經(jīng)多得美不勝收。”子善兄托我查找并復印的朱林的劇評,應該就是這眾多評論之一。張愛玲自己對這部戲還是比較看重的,專門寫了一篇《關于〈傾城之戀〉的老實話》,表示:“編成戲,因為是我第一次的嘗試,極力求其平穩(wěn),總希望它順當?shù)匮莩?,能夠接近許多人。”(刊《傾城之戀》演出特刊)據(jù)說,張愛玲還曾陪同當時訪華的日本作家阿部知二觀看過這部話劇,從中也能看出她對這部戲的重視。話劇《傾城之戀》特刊上刊出了好幾位名家的評論,其中有一篇署名“應賁”的《傾城篇》,劇界長期不知這位“應賁”是誰,子善兄專門撰文考證:“應賁”者,著名劇作家、評論家李健吾也。至此,謎團始解。值得一提的是,后來,子善兄把電影《太太萬歲》的說明書和話劇《傾城之戀》的演出特刊都搜集全了,甚至連《太太萬歲》的試映觀看票券也一并收入囊中。這并不容易,花錢也不少,由此也可看出他“迷張”之深。
張偉兄:
新春好!
……
有二件事相煩:
1.記得你說過藏書樓有張愛玲電影《太太萬歲》的說明書,說明書上的張愛玲《太太萬歲題記》我已見到,但另一篇?;懙奈椅匆娺^,能否找出借我一閱(我到藏書樓閱覽即可,能給我一份復印件當然更好)?費用當然照付,能快一些也更好。
2……
祝
文安!
子善(1990年)2月11日
張偉兄:
日前到藏書樓,太匆忙,還有一份資料回家后才想起沒查,因較急,這幾天又脫不開身,只好再來麻煩兄。
1944年12月17日—26日的上?!缎轮袊鴪蟆返母笨习l(fā)表過一篇署名朱林的影評,評論張愛玲話劇《傾城之戀》。我去年在藏書樓查《新中國報》原版時見過此文,但因也很匆忙,未及記下確切篇名和日期?,F(xiàn)因急用,只能煩兄代為費心一查,反正就在那十天內(nèi),必有朱林此文。查明后請復印此文,立即寄我(收據(jù)一并寫來,開“華東師大”),并請注明具體日期。越快越好。拜托,拜托,翹首以待。匆致
衷心感謝!
子善(1993年)10月22日
復印件直接寄我家中。
四
我和子善兄相識有四十多年了,時常見面,彼此相助,有事開門見山,甚至無須寒暄客套,在旁人眼里似乎也很難說關系密切,但在我們看來,這就是男人之間的情誼,真正的老朋友不就應該這樣嗎?清代文學家厲鄂有一名句:“相見亦無事,別后常憶君?!睂懙谜婧谩N蚁嘈?,每個男人身邊也許都有這么幾個朋友,平時經(jīng)常見面,有事相托,無事聊天,也沒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一定要碰面,只是時間長了,自然想念,既然有合適的機會,有熟悉的朋友相約,當然正中心懷。我和子善之間,平時不管是見面聊天還是通信往來,其實都是些微小事,有時問你要一本書,有時托他辦一件事,也許有事想征求你的意見,也可能表示對他某事的支持。這種友情淡而彌香,更顯堅固和珍貴。下面幾封信的片段,正好可以用來佐證這種彌漫于日常生活里的可貴友誼:
張偉兄:
今天中午與你分手后去醫(yī)院,回家途中到河南路科技書店二樓,正巧有夏衍《懶尋舊夢錄》出售,只剩最后一本了,即為你購下,下次見面時給你。
子善(1986年)4月17日晚
張偉兄:
今聞藏書樓在大修,暫停借閱,需多少時間?念念。因我下一階段可能稍空,要去查點資料,何時開放,盼示知。
《近代文學大系-翻譯卷》上下聞已出版,有可能惠贈否?先此致謝!如行,也盼便中函示,約個時間走領也。
匆祝
文安!
子善(1991年)10月13日
張偉兄:
本周五(4月10日)下午要去龍華開一個追悼會,因此擬在這天上午8:30 到藏書樓與兄見面、暢敘,送兄的幾本書屆時會帶上,而兄的《繆崇群散文選集》等也極愿拜讀。余言面敘。匆祝
全家好!
弟 子善 上(1992年)4月7日晚
張偉兄:
信悉。先前的收據(jù)也收到的。
……
夏衍展覽,老兄應全力以赴,不管怎么樣,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確有人對夏不滿,可嘆之極。但愿此事能成功,也能讓夏公高興些。
……
子善(1990年)3月8日
張偉兄:
家中轉來大札和復印件,至感,至感!
得知研討會和藏書票展都圓滿成功,令人高興。吳興文兄最終未能來,則令人遺憾。
現(xiàn)寄上在這里找到的日本出版關于上海的書目(十九世紀中葉至1995年,很全),供吾兄參考。早年的書當然無法尋覓,九十年代以來出版的書也許大部分都能買到,只是我從未經(jīng)手過為單位在國外購書,日本的書店很奇怪,沒有發(fā)票,都是電腦簡易收據(jù),恐無法報銷。也許吾兄可根據(jù)這份書目通過貴館采購部向圖書進出口公司訂購?1996年和今年新出的書的目錄,稍后待友人提供后再奉上。
我所在的東京都立大學人文學部有位目之內(nèi)誠先生,是專門研究上海史,特別是日本人與上海的關系的,這份書目就是我向他借來復印的。他目前正在寫一本關于上海的書,明年出版,我已請他出書后贈送貴館。他今后如到上海,我會帶他去拜訪吾兄,互相建立關系,互通有無。
……
關于“文人藏書票展”(是不是這個名稱?),煩函示確切展名、展覽時間、展覽內(nèi)容(代表性的藏書票請舉幾個例子并復印一二種給我),有哪些有名的藏書票作者和哪些有名的票主參展、觀眾大致人數(shù)等等,如有報刊報道,復印給我最好。上次,上圖新館成立出過一本藏書票集,也煩一并示知該書確切書名(我的這本因已送給吳興文兄,無法查了)。拜托,多謝。
草草到此,恭候賜復(地址見信封反面)。
匆祝
新年康樂,筆??!
弟 子善(1997年)12月23日
這里有必要對上述關于夏衍展覽的那封信補充幾句。1990年,上海圖書館和上海作協(xié)擬聯(lián)合舉辦《夏衍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六十年展覽》,具體文案由我執(zhí)筆。在籌備階段,的確有暫緩進行的聲音,到底原因為何,又始終沒有一個明確說法,讓人云里霧里,難以琢磨。好在最后籌備還是如常進行,展覽并于當年10月15日在上圖正式開幕,于伶、柯靈等文化界知名人士都出席了開幕式。展覽以后還移往夏公的家鄉(xiāng)續(xù)展,地點是浙江博物館。記得在杭州還召開了一次相關研討會。一切都還算圓滿,據(jù)聞夏公也頗為滿意,他還在我們特為展覽準備的首日封上簽了名贈送給我。子善兄的這封信,正是在聽聞相關雜音之際特地伸出援手,對我表示支持,情誼可感。
最后那封信也值得一說。1997年,子善兄應邀赴日本開會講學,住在東京都立大學。他在日本最念念不忘的其實還是看書、買書,期間,他和我通過好幾封信,大都是在日本尋覓到一些研究線索后,讓我?guī)退趪鴥?nèi)核實。那時,上海圖書館剛剛從原跑馬廳舊址遷入位于淮海中路的新館,我受命籌辦上海地方文獻閱覽室。我的想法是,上圖不但要開閱覽室,而且要培養(yǎng)自己的研究人員,既要充分利用豐富的館藏,也應及時汲取國內(nèi)外最新的研究成果,以便能更好更主動地為讀者服務,為此,我還在新成立的上海地方文獻閱覽室里舉辦了好幾次小型專題文獻展,很受歡迎。信中所提到的“日本出版關于上海的書目”,就是我拜托子善兄搜集的,他還為我聯(lián)系了日本的上海史研究專家目之內(nèi)誠先生,信中提到的那本關于上海的專著,目之內(nèi)誠先生以后也專門贈送給了上圖。子善兄信中所說“文人藏書票展”,是我這年10月在上圖舉辦的一次藏書票小型專題展覽,全稱是“中國文人藏書票專題展”,我還特地請顧廷龍先生為展覽題寫了展名。我在藏書樓期間就開展了對中國早期藏書票的研究,入駐新館后,我仍想延續(xù)這方面的研究,并注入新的內(nèi)容,為此專門邀請了楊可揚、張嵩祖、徐龍寶、林世榮、梁棟等版畫家為一些著名作家量身定做藏書票,每枚支付20 元的報酬。這就是“中國文人藏書票專題展”的由來。子善兄對藏書票既有研究又有收藏,可能在日本通過媒體知道有這么一個展覽,自然大感興趣,故來信向我這個“始作俑者”探尋其中詳情。
五
子善兄對我的幫助自然很多,但其中在20 世紀80年代末全力助我期刊題跋一事,是我最難以忘卻的。我那時在徐家匯藏書樓工作了近十年,對館藏規(guī)模和特色已經(jīng)比較熟悉,也認識了不少前輩名家。在接觸中我經(jīng)常向他們請教當年文壇的活動,其中自然會涉及他們自己當時所編的各種報刊。在回家整理筆記時,我很自然地浮起一個念頭:如果能請這些前輩在自己所編刊物上記下當時的情況和背后的故事該有多好!上圖的這些刊物本身就很珍貴稀有,有了這些前輩名家的題跋,既具有了文獻意義,又增加了文物價值,而且名副其實地使之成了孤本,絕對是一舉三得的大好事。經(jīng)過仔細思考,我非常鄭重地向上圖分管副館長聶佩華遞交了請示報告。我知道這件事的難度,因為上圖歷來有一項規(guī)定,為保證館藏文獻的安全,凡是1949年前出版的書報刊無特殊原因一律不得攜出館外。鑒于此,在報告中我特地就此事的意義做了詳細解釋,說明上圖將能從中得到益處,提升上圖在全國圖書館界的地位;并保證一般情況下將由我親自上門請這些前輩在上圖收藏的報刊上題跋,原則上當天拿回。如有特殊情況需要在老人家中放置幾天的,則約定時間再去取回。由于我對館藏比較熟悉,當時已經(jīng)發(fā)表了《期刊版本研究》等論文,也協(xié)助館長、主任接待了好幾批上級領導,受到過好評,因此館領導比較重視我的意見。聶佩華副館長找我談了好幾次,并特地詢問準備請哪些前輩題跋,他們分別居住在哪里等具體問題,然后很爽快地批準了我的報告,只是一再叮囑我必須確保文獻的安全。
獲得領導同意后,我第一時間就和子善兄通報了這一喜訊,并且,首次實施這一計劃也是由子善兄陪同我進行的。那是1988年5月28日,我和子善兄乘坐火車赴海寧硤石拜訪章克標先生。在一套兩居室的小屋里,我們和章先生聊了大約有兩小時,范圍主要限于有關獅吼社及其主要人物的活動。獅吼社成立于1924年的日本東京,由滕固等發(fā)起,主要人物當時尚健在的僅存章克標一人,其時也已88 足歲了。這讓我們的拜訪具有特殊意義。我?guī)チ恕缎录o元》《金屋月刊》兩種刊物,這些雜志對喚起老先生的記憶肯定具有一定作用,如關于邵洵美的筆名“朋史”和他自己的筆名“A.B”的認定就是一例。當日晚,我們又去其處拜訪,繼續(xù)請教,臨走時留下兩種刊物,請其在刊物上題跋,并約好次日晨七時在附近西山公園茶室再見,風雨無阻。29日一早,章克標先生由其妻陪同至西山,除交還兩種題好跋的期刊外,并陪我們登上西山,繞至后山拜謁詩哲徐志摩墓。一抔冷土,杳無人跡,令人感慨。上午八時許,我們和章先生握手告別,乘九時十四分的火車返滬。
首戰(zhàn)告捷,讓我對這一計劃的繼續(xù)實施充滿信心,而子善兄也一如既往地對我予以幫助,特別是在聯(lián)系華東師大前輩方面。下面這封信就是他當時回復我的:
張偉兄:
信悉,我昨天也給你一信,收到否?
周、兩王、許、錢、程諸位當然都可介紹或引見,但程不在學校住,周每天去上海古籍社上班(程俊英住所離上海古籍社不遠),因此我想下周三(6月29日)上午到藏書樓看書,下午我們一起去看周和程,如何?兩王處刊物可交我轉其兒子、女兒,許、錢處什么時候去見面再約。廬隱選集見面時給你。
子善(1988年)6月21日
信中周指周黎庵,當時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子善父親和周是好友,當然一說即蒙應允。1988年6月27日,子善兄陪我一起至古籍社,請周先生在《古今》《魯迅風》等刊物上題跋。周先生為人開朗,腹笥極寬,侃侃而談,涉及眾多密辛。如他談到,黃裳在《古今》上發(fā)文不少,“楮冠”等均是他的筆名。當時黃在上海交通大學讀電機系,父母剛亡,急需周轉,故以文換錢;后來他赴重慶的路費也是自己贊助的。但這些事情黃裳卻從不提起,言下不勝感慨。我請他將此類事也斟酌寫進題跋,卻遭到周先生婉拒,說涉及具體人事不方便。既然如此,我們也只好表示遺憾。告辭時,周先生拿過我遞上的刊物,略一思索,即一揮而就。
信中兩王,指王西彥和王辛笛。西彥先生的哲嗣曉明兄和辛笛先生的女兒王圣思老師都是子善兄在華東師大的同事,有此關系,題跋一事自然不成問題,以后進行也確實很順利。許指許杰,是華東師大中文系的老主任,20 世紀20年代即在文壇嶄露頭角,也編過很多刊物,我請他題跋的兩種刊物很特別,分別是《華僑努力周報》和《飚風》,外間極為少見,前一種甚至有可能是孤本。詳情另文敘述。錢指錢今昔,也是一位老資格的作家,我們?nèi)グ菰L那天正巧他參加研究生畢業(yè)論文答辯,題跋是以后完成的,其中內(nèi)容很珍貴,有的甚至在《上海孤島文學回憶錄》中都沒有提及。
收到子善兄6月21日信后,我和他約好于7月5日一起去華師大拜訪上述前輩。7月5日那天氣象臺預告的最高溫度是37 度,這大概是上海的極限高溫了。但因已約定,故我六點三刻即出門,八點準時在44 路楊柳青路終點站和子善兄碰頭。我們兩個都是滿頭大汗,相逢彼此一笑,話不多說,即開始當天的旅程。這天要拜訪的老人,按預定計劃的有:許杰、潘孓農(nóng)、程俊英和錢今昔四位。程俊英是“五四”時期的女學生,當時很活躍,和廬隱等是同學,彼此關系密切,找她是為了核實廬隱的一篇佚文,其時她已搬到市區(qū)居住,故撲了一個空;錢今昔有事不在家;許杰先生穿了一件老頭衫,搖著蒲扇,待人和藹,平易近人。我當時是第一次親見本人,印象非常深刻。許先生看了我?guī)サ膬煞N刊物,既驚訝又高興,說沒想到晚年還能看到它們,表示要留下刊物細看。因上述原因,那天拿到題跋的只有潘孓農(nóng)一位。潘當時年已88 歲,但身體極好,一點看不出高齡衰老之態(tài)。他非常健談,這一點似乎和章克標相類似。這大概是像他們這樣境遇的人具有的特點:找他們的人不多,很寂寞,但他們早期的經(jīng)歷又使他們不甘這樣遭受冷遇,因此很想說話,碰到有人來拜訪,即非常興奮,侃侃而談,使壓抑的心理能得到宣泄。
請前輩為上圖收藏期刊題跋一事,是20 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我的一項重要工作。對此我非常重視,事前事后做了很多功課;拿出去的刊物,也盡量追求這樣幾點:1.最好是上圖特藏,存世稀少,如是孤本最佳。2.在作家生涯中意義獨特,一般人很少注意,對作家研究甚至整個文壇研究具有意義。3.請前輩題跋時盡量略作提示,以解答一些疑難問題為佳。4.題跋請直接寫在刊物上,兩者合二為一,使之同時具有文獻和文物價值。通過幾年努力,請前輩題跋的刊物達到了近百種,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上圖的一項重要專藏。我自己也就此寫了好幾篇相關文章,并準備專門寫一本書。而這一切,子善兄都在其中起到了旁人難以替代的作用,這是我們友誼的體現(xiàn),也是我一直銘記在心的。
杜甫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在今天,七十只是另一種生活形態(tài)的開始。2019年3月,華東師大中文系為子善兄舉辦了榮休儀式,并召開其學術思想及相關議題的研討會。其實,對子善兄來說,這也只是形式上卸下了教職,其他開會、講座、寫作等一如既往,甚至可能更為忙碌。他天生體瘦,身材頎長,走路頻率極快,就像馬路上刮過一陣風,我和他同行,跟不上步伐的一定是我。如今,我也從上圖退休,我們之間,通信雖已如鳳毛麟角,微信交流還是保持暢通,彼此交往則更加密切,同在一城,一周甚至見面幾次的事也時有發(fā)生。這也說明了我們理念的相同,共感興趣的事情也高度疊加。
去年,也即2021年,雖然仍處疫情中,但子善兄舉辦了生平第一次書法個展:雅言薈萃——陳子善教授手錄新文學經(jīng)典墨跡展。這事由我提議,著名收藏家王金聲兄具體操辦,于9月12日在南京東路朵云軒開幕。我想,子善兄的這個墨跡展,一個是彌補我們這一輩人很少摸毛筆的遺憾,一個就是他是在向自己崇仰的文學前輩致敬。他說得很明確:我寫的都是自己喜歡的作家的作品。這是向他從事了近半個世紀的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和教學事業(yè)的一個紀念和回顧;再有一個,我想應該就是他對今天漢字書寫日漸退出我們生活的一種反思——在日常越來越多地依賴電腦的同時,也絕不能忘本,還要堅持書寫。這是讀書人的墨跡,而非書法家的墨寶,更多的是顯示作為讀書人的工作范圍和日常趣味,留下他自身精神探索的印記。
還有一件事值得一記。同樣也是在2021年,子善兄和我共同主編的《海派》叢刊正式發(fā)行了,這是上海歷史上第一本以“海派”命名的叢刊,也是我和子善兄一起主編的第一次,寄托了我們的共同理想。就在我敲下上述文字之時,由于新冠疫情……但畢竟時代在進步,幸虧有網(wǎng)絡,我們的聯(lián)系仍舊保持暢通,我們?nèi)阅芑ハ嘤懻?,甚至能和出版社責編連線,三方共同商討。事情就是這樣奇妙,雖然我們相隔三處,無法見面,但依賴網(wǎng)絡,一本叢刊依然準時定稿,進入排版和美術設計階段,即將發(fā)排。再過幾十天,《海派》第二輯就將和大家見面了。我們?nèi)栽谂?,生活仍然充滿希望。
2022年4月20日于滬南上海花園
(作者簡介:張偉,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從事近代文獻整理與研究逾30年。著有《中國木版年畫集成——上海小校場卷》《晚清都市的風情畫卷——上海小校場年畫從崛起到式微》等;并主編《民國時期電影雜志匯編》(167卷)、《上海圖書館藏赴聞集成》(90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