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11期|第代著冬:玉米地里長鯽魚
省城有家報紙。報上有個副刊,叫《百合花》。百合花是省城市花,評出三十多年,人們早忘了,報紙副刊還沒忘,一直叫《百合花》。《百合花》每周四出刊,一期八千字,分別由四五篇散文、三五首詩歌和一個刊頭瓜分。
最初計劃《百合花》每周一期,事實上很難實現(xiàn)。遇到要聞版打擠,或臨時有任務,《百合花》就???,把地盤讓出來,為其他版面做貢獻,編好的稿子挪到下期。有時挪著挪著,稿子再也擠不上去了,編輯常常白編,得到用稿通知的作者也空歡喜。大家怨氣很重,報怨副刊像塊農(nóng)村邊角地,誰都可以上去揮兩鋤。
等到余其年接手編輯《百合花》時,他發(fā)誓要辦出一點名堂。余其年是省作協(xié)會員,有副高職稱,長得胖胖的,笑容也很和善,像個好人。實際上他也確實是個好人。十五年前,他到副刊上任,像個精通權謀之術的官員,很認真地燒了三把火。第一把火,全面改版,副刊文風為之一變,有些隨筆竟能讓人笑出聲來。第二把火,網(wǎng)羅人才,他到處甜言蜜語,煽風點火,弄得副刊一時洛陽紙貴,連文學大咖也以成為副刊座上賓為榮。第三把火,設立年度文學獎。這把火燒得有點麻煩。余其年設立年度文學獎,繞不開他們總編。他們總編是報界老油條,有兩條長腿,走起路來像只鸛??偩幇褍墒忠粩?,很誠懇地對余其年說:“老余,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沒錢。”
“如果你給政策,我自己去拉贊助?!?/p>
“你讓我很感動,”總編見余其年答應自謀出路,不找他要錢,很慷慨地把瘦胳膊往下一劈說,“老余,我答應你,只要有贊助,你可以用報社名義設立年度文學獎?!?/p>
自從在副刊設立年度文學獎,時間一長,余其年養(yǎng)成兩個習慣:買報紙和買雨傘。買報紙是職業(yè)習慣使然,路上見到有風格迥異或版式美觀的報紙,他會買上一份,作為他山之石。買雨傘則是被逼無奈。為了拉到贊助,余其年不得不跟贊助商在酒樓周旋。他酒量不大,三個回合下來,一般會被搞成醉漢。一旦成為醉漢,又趕上下雨天,他多半會把雨傘忘在酒樓。
那幾年,余其年巧舌如簧,到處游說??克菞l三寸不爛之舌,每年都能說動一個商人擲下一筆錢,買下副刊年度文學獎的冠名權。從余其年接手副刊開始,十五年時間,一年不落地頒發(fā)了十四屆《百合花》年度文學獎。代價是到了下雨天他經(jīng)常丟傘,不得不買新傘。
到余其年買第十五把雨傘時,正是《百合花》副刊第十五屆年度文學獎頒發(fā)前夕。贊助文學獎的是一家藥企,主要生產(chǎn)一種痔瘡膏。起初企業(yè)想用他們的主打產(chǎn)品痔瘡膏來命名文學獎。這名字太可笑了,余其年堅決不干。爭執(zhí)到最后,雙方各讓一步。杯名用企業(yè)另一款藥命名,叫“一針靈杯”,贊助費用上打了點折扣,比預計收入少了三分之一。錢少了,加上新冠疫情防控,“一針靈杯”年度文學獎改為線上舉行。本來是件很熱鬧的事,少了餐飲助興,只好草草收場。
歷年獲年度文學獎的,有不少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大家把赴省城領獎當成要緊事,仿佛在家玩命寫作,就是為了春暖花開時,能赴省城領取《百合花》文學獎。領獎回來,少不了要在本縣作協(xié)會員群里曬獲獎證書和頒獎照片。會員群里本縣作協(xié)會員一般都有三五十人:主席得了獎,大家自然要一擁而上,比大拇指,獻花,年輕一點的就說“?!痢?。
第十五屆頒獎典禮在線上舉行,大家感覺少了很多味道,有不少獲獎者沒在群里曬證書,仿佛是“一針靈”把大家搞得格外低調(diào)。也有例外,比如扈遠秋,他除了一如既往地在縣作協(xié)會員群里曬獲獎證書外,還不辭辛苦地寫了條五十多字的消息,貫以“重磅”二字,發(fā)到了會員群里。
扈遠秋是西垣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實際上他的本職工作是銀行職員。他們行長不喜歡職工一心二用,誤以為凡是有業(yè)余愛好的,都屬于不安心本職工作,經(jīng)常在會上指桑罵槐。他批評業(yè)余打麻將的、釣魚的,也批評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批評有人在單位連信息都寫不好,業(yè)余時間卻把自己的文章寫得很通順的時候,又有些忌憚扈遠秋對號入座,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自我解脫說:“當然,我們單位不存在這樣的人,我講的主要是隔壁單位的事?!?/p>
行長常常在會上含沙射影,扈遠秋不為所動,仍然把縣作協(xié)那個職務當成大事,一有空就在微信群里吆喝大家搞創(chuàng)作。西垣縣作協(xié)會員群名字叫“詩和遠方”,里面有會員四十三人。四十三人中,有不少真心實意替文學賣命的,夜夜在家為文學事業(yè)著急,一心想搞出一點名堂。也有不少是來看熱鬧的,加入作協(xié)的初衷就是想跟著出去春游?!白鲄f(xié)不是耍耍組織,”扈遠秋在群里恨鐵不成鋼地說,“要耍去別的地方耍?!?/p>
“主席,如果不是為了耍,你組織春游干什么?”
“那不是春游,是采風?!?/p>
“不都是去看桃花嗎,有什么不一樣?”
“春游是干耍,采風要寫文章?!?/p>
別看扈遠秋說得很嚴肅,實際上他是個耳根子很軟的好人。大家知道他文章寫得好,只要遇到寫字的事,都喜歡找他幫忙。扈遠秋來者不拒,替人寫過訃告、證婚詞,也寫過民事起訴狀。但把這些麻煩加起來,也不如他老家的麻煩多。扈遠秋是荒狗坪的人。荒狗坪位于西垣縣東北角,自古是苦寒之地,從來沒出過管事的人。老家的人聽說扈遠秋在縣城當了主席,誤以為荒狗坪出了個大家伙,一有麻煩就來找他。他們不知道,主席有大有小,扈遠秋那個主席其實很小,小到在縣城吃酒都不能坐上席。但沒人給他們解釋,解釋了他們也不聽,堅信荒狗坪出了個大家伙。扈遠秋是熱心人,見不得鄉(xiāng)親們遇到麻煩,一旦有人來找他,他就在信貸那條線上捋關系,多少能捋出點名堂。
鄧乾進到縣城做膽囊切除手術,扈遠秋就是靠捋信貸的關系,捋到了縣醫(yī)院副院長,又通過副院長,找到了縣醫(yī)院消化科可以做微創(chuàng)手術的主任醫(yī)師。鄧乾進不知道,做手術要打麻藥,打了麻藥誰都不痛,他以為只有自己不痛,回到荒狗坪到處宣傳說:“遠秋管用,如果不是遠秋,我早痛死了。”
“也可能跟用麻藥有關?!?/p>
“不是麻藥的問題,”鄧乾進氣呼呼地說,“人家在縣城當主席,管事,沒得話說?!?/p>
鄧乾進的夸張宣傳像花朵招來蜜蜂,從荒狗坪為扈遠秋招來不少麻煩。有找他幫忙替孫子找好學校讀書的;有讓他幫忙討薪的;有讓他幫忙打官司的;也有老婆跑了讓他幫忙尋人的。扈遠秋知恩圖報,知道荒狗坪的人不容易,一旦接到要解決的麻煩事,他就在信貸客戶上捋關系,只要不違反政策和原則,他一般都能幫上一些小忙。幾年時間里,他除了做自己的正經(jīng)職業(yè),抽空當作協(xié)主席,主要精力在各種麻煩中殺進殺出,很快在荒狗坪名聲大噪。
在線上領完第十五屆《百合花》年度文學獎那天是個雙休日。扈遠秋一早起來寫了條重磅喜訊發(fā)到作協(xié)會員群里,不等消息被別的消息淹沒,他提上一只保溫杯,腰上掛了一大坨鑰匙,“叮叮當當”一路響著,到縣文聯(lián)辦的文學內(nèi)刊去當考官。
雙休日本來該好好休息一下,扈遠秋也覺得自己缺睡眠。但他沒時間,要想多一點時間,只能暫時犧牲一下雙休日。扈遠秋的主業(yè)是放貸款,業(yè)余時間被他分成三份,一份用來當作協(xié)主席,一份用來幫荒狗坪的人解決麻煩,一份用來給縣文聯(lián)辦的內(nèi)部文學刊物當編輯。他想弄點時間來當作家,多在余其年辦的《百合花》上發(fā)點文章,只有辭去編輯職務。他去縣文聯(lián)訴了一陣苦,縣文聯(lián)主席同意了,但有個附加條件:讓他幫忙物色一個兼職編輯。
第十五屆《百合花》年度文學獎頒獎前,扈遠秋在縣報和會員群里發(fā)了個小廣告,很鄭重地替刊物承諾,如果應聘者真的是個文藝人才,可以考慮長期合作。周六一大早,他帶著保溫杯和那一大串鑰匙穿過兩條馬路,爬上一面陡坡,去縣刊編輯部當考官。
考官除了他,還有兩個熟人。熟人已經(jīng)在群里看見了他的“重磅喜訊”,提出讓他請客。這是個麻煩。平時家里老婆管賬,扈遠秋手里沒錢,手機錢包里也只有一百元零錢。扈遠秋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沒錢,又不能直接拒絕熟人善意的玩笑,他把一張胖臉笑得像朵向日葵,找些理由來東拉西扯。在第一個應聘者進來之前,扈遠秋一直在處理自己拒絕請客的麻煩。正當他感覺快要推不掉時,還好,工作人員帶著第一個應聘者進來解救了他。
那是個上唇長有絨毛的年輕人,他進來自我介紹說他酷愛文學,長項是能熬夜,對其他問題一概報以羞澀的微笑。扈遠秋覺得再問下去也沒戲,他客氣了幾句,讓工作人員把年輕人領走了。
第二個進來的是個退休教師,擅長古體詩寫作,他不等扈遠秋發(fā)問,反客為主,以攻為守,進門就訓斥起辦刊人不懂平仄。他掏出幾本前幾期的內(nèi)刊,在上面指指點點,告訴扈遠秋什么是《如夢令》,什么是《沁園春》。扈遠秋試圖證明自己是考官,應該由他發(fā)問,而不是他來回答問題。似乎對方不吃他這一套。有很長一段時間,扈遠秋處于被訓斥的位置。另外兩個熟人大概很享受這個荒誕局面,一言不發(fā),笑瞇瞇地看著扈遠秋處理眼前的麻煩。
折騰了一上午,見了九個人,沒一個合適的。扈遠秋水喝多了,不停地跑廁所,等他從外面回來,人都走完了,只有他的空杯子還在辦公桌上。他用左手握著空杯子,在空中甩來甩去,想象自己在扔手榴彈,右手則提起桌子上的座機,給文聯(lián)主席打電話。文聯(lián)主席是個小個子,會唱陽戲。其實他的主要特點不是個子小和唱陽戲,而是狡猾。他不親自來當考官,就是知道找不到合適的人,才讓扈遠秋自己找。聽說沒找到合適的人,他嘻嘻哈哈蠻開心地說:“遠秋,你看,不是我不讓你脫身,是你自己找不到接替的人哈。”
“我也盡力了?!?/p>
“關鍵是結果,總歸是沒找到人,下一步怎么辦?”
“我只有再編幾期,等找到人再說?!?/p>
“遠秋,我就等你這句話,你是專家,交給別人我還不放心。”小個子在電話里笑得胃都痙攣了,他說:“遠秋,過來,我請你吃酸菜魚?!?/p>
“算了,”扈遠秋說,“我還要回去處理一筆貸款。”
“那就改天,來日方長,合作愉快。”
扈遠秋提著空保溫杯,先到單位把事情處理好,回到家,發(fā)現(xiàn)老婆帶著孩子去他岳父家了。他在冰箱里翻了一陣,才在茶幾上找到幾塊餅干。他熱了一杯牛奶,把餅干吃了,躺在涼床上,想睡上一覺,他覺得自己急需休息。
涼床是荒狗坪木匠和篾匠聯(lián)袂打造的杰作,里面藏有機關,能收放自如。折起來是沙發(fā),打開是涼床。剛從荒狗坪將涼床拉回縣城時,扈遠秋很賣力地表演給老婆看,將涼床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又合上。他老婆一臉不屑,告訴他商場里的涼床都是多功能的,比他手里的涼床精致多了。扈遠秋不這樣認為,他反復強調(diào),這是荒狗坪木匠和篾匠搞的,對他們來說,屬于超水平發(fā)揮,相當于一個做鞭炮的師傅做了一枚火箭。
躺在涼床上,扈遠秋耳朵里全是噪音。他的房子緊鄰縣城主街,關上窗子也能聽見汽車的咆哮聲和流動小販的喇叭聲。扈遠秋閉著眼睛,假設自己是個發(fā)明家,發(fā)明了一種能反射聲音的窗簾。他順著這個思路,一點點地往下滑,來到夢境邊緣,一陣猛烈的拍門聲又把他給驚醒了。
“哪個?”扈遠秋語氣生硬地說,“拍門的是哪個?”
“一個熟人?!?/p>
“我的熟人都在睡午覺?!?/p>
“侄,我聽出你聲音了,我,荒狗坪的郝萬安。”
郝萬安是荒狗坪的名人。他出名不是因為會寫文章,而是他有兩口魚塘。魚塘離郝萬安家不遠,出門左拐,走兩百米,有一個小山灣。山灣頂部是他的兩口魚塘。郝萬安的魚塘里養(yǎng)有數(shù)千尾鯽魚,巴掌大小,整整齊齊,很適合鄉(xiāng)下辦酒席。鯽魚被賣到四面八方,郝萬安的名氣也傳到了四面八方。
郝萬安很高興能順利地找到扈遠秋。他認為一個主席,肯定很忙,來一次不一定能見得上。他計劃跑三次,沒想到第一次就把扈遠秋找到了。意外收獲讓郝萬安興奮過了頭,他一進門就東拉西扯,毫無邏輯,令扈遠秋應接不暇。扈遠秋給郝萬安倒了一杯開水說:“郝叔,別急,慢慢說?!?/p>
“找到你我就不急了。”
“為什么不打電話呢?”
“侄,這事太大了,”郝萬安想喝水,發(fā)現(xiàn)太燙,趕緊把水吐掉,“噓噓”地吸了一陣氣說,“非你親自出面不可?!?/p>
“什么事?你說?!?/p>
郝萬安終于平靜下來,用襯衣的前襟扇了一陣風,開始說他的正事。由于郝萬安的魚塘位置不好,加上挖塘時欠缺考慮,魚塘主要靠自然泄洪。每年發(fā)桃花水時,魚塘都會翻一兩次塘。郝萬安魚塘下面,是扈遠秋遠房幺叔扈永丞的玉米地。只要翻塘,一定會有不少鯽魚跑進扈永丞的玉米地里。本來,過去相安無事,郝萬安和扈永丞是鄰居,關系融洽,等洪水過去后,郝萬安提著魚簍,到玉米地里把魚撿回去,再給扈永丞一點補償,事情就過去了。可不知為什么,今年忽然變了。
“怎么變了?”
“你幺叔說,鯽魚是他玉米地里長出來的,他把魚吃了,剩下的全部做成了鲊魚?!?/p>
“玉米地里怎么可能長鯽魚?”
“我也是這樣說的。”
“他怎么說?”
“他說那請你證明一下,玉米地里為什么長不出鯽魚?!?/p>
“這不是耍橫嗎?”
“是呀,”郝萬安又激動起來,語無倫次地說,“侄,你在縣城當主席,威信高,他只聽你的,你想法讓你幺叔玉米地里不要長鯽魚?!?/p>
“好,你莫急,我給他打個電話?!?/p>
“侄,電話不得行,事情太大了,你務必回去一趟?!?/p>
送走郝萬安,扈遠秋去街上給岳父試了一雙皮鞋。他的腳跟岳父的腳差不多大,試鞋的時候,露出了襪子后跟一個破洞??匆姺諉T掩口失笑,扈遠秋有些不好意思。他忘了腳上的襪子有個洞。他老婆幾次想借他的腳用一下,替她父親買雙皮鞋,扈遠秋一直不得空。現(xiàn)在,他得表現(xiàn)主動一點,以便他老婆同意取消端午節(jié)外出旅游的計劃,好讓他回荒狗坪去解決玉米地里長鯽魚的事。
他身上沒錢,試好鞋,他直奔岳父家,讓老婆來買鞋。扈遠秋走攏就虛張聲勢地夸那雙皮鞋。他的吹捧讓老婆很受用,仿佛是他的吹噓才讓她的孝心有了光澤。不出所料,等他晚上開口說要回荒狗坪,老婆很痛快就答應了。他倒有些愧疚,像一個有良心的下套人。他覺得對不起老婆。他老婆倒是比他大度,說有疫情,最好不出去給大家添麻煩。
端午節(jié)天氣晴朗,山崗上臥著幾朵鑲了金邊的白云,虛幻而漂亮。扈遠秋一早把車從縣城開出來,想起自己是個文人,不能像個吝嗇鬼那樣只顧趕路。他把車停在一個山嘴上,對著宜人的初夏景色“啊”了幾聲,引來幾個徒步的人對他側目。荒狗坪離縣城五十公里,一般耗時一個小時,那天扈遠秋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到中午才到達荒狗坪。
他家老屋還沒通公路,只有一條硬化村道。他把車停在公路邊的一棵桐梓樹下,沿村道步行回家。在路上,他遇到一只推著糞球的蜣螂,蜣螂倒立著黑得像木炭一樣的身子,用后腿蹬著糞球,技術熟練,像個雜技演員,轉眼就把糞球推進了草叢。
“你怎么一個人回來了?”他父母對他的出現(xiàn)既興奮又遺憾,不斷往他身后張望,仿佛孫子就跟在后面,“孫子呢?”
“他要補課,”扈遠秋撒謊說,“我想家了?!?/p>
“你回來也好,”他母親歡天喜地地拿出菜刀說,“我去割一塊臘肉?!?/p>
“吃的不急?!?/p>
“吃的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先去看一下幺叔?!?/p>
“你去看看也好,”他父親把葉子煙桿取下來在鞋底磕了磕。他父親長著一張狐貍似的尖臉,面相謹慎。事實上,他為人處世格外小心。他平生最驕傲的不是扈遠秋在縣城當主席,而是他曾親自坐過一回飛機,知道那個會飛的家伙上面能屙尿。他父親慢慢磕完煙桿,繼續(xù)說,“你不知道,你幺叔家玉米地里長鯽魚了。”
從扈遠秋家去扈永丞家,要路過郝萬安的房子。郝萬安和扈永丞是鄰居,兩家中間只隔著一條一米寬的巷子。聽到扈遠秋的聲音,郝萬安知道他為什么來,假裝沒聽見,閉門不出,只在窗簾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盯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扈遠秋進門時,扈永丞和他老婆都在家,他們很高興端午節(jié)見到在縣城當主席的遠房侄兒,后者還給他們帶了兩瓶白酒作為禮物。扈遠秋等他幺嬸將兩瓶白酒提進屋,才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扈永丞聊天。他像一只偷食曬席里谷物的鳥,假裝在遠處聒噪,眼睛卻盯著曬席。他先引經(jīng)據(jù)典地講了一通大道理;接著,他講了遠親不如近鄰的寓言故事,重點講那只被打死的豬玀;最后,扈遠秋見他遠房幺叔窘迫地反復摩挲頭上那叢亂發(fā),感覺火候到了,才直奔主題,說到郝萬安魚塘里的鯽魚。
“侄,我只能這樣說,我現(xiàn)在聾了,什么也沒聽見?!?/p>
“幺叔,連娃娃都知道拾金不昧,何況你撿的是鄰居的魚呢?”
“話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多說幾句也無妨?!?/p>
“我很想聽聽?!?/p>
“侄,我知道你在縣城當主席,位高權重,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這事沒得商量,我沒撿別人的魚?!?/p>
“那你玉米地里的魚哪兒來的?”
“我玉米地里長的。”
“幺叔,你真會開玩笑,玉米地里怎么可能長出鯽魚?”
“侄,你見多識廣,我問你,哪個規(guī)定玉米地里不能長鯽魚?”
“那它過去為什么不長呢?”
“我也奇怪,玉米地好端端的,今年像發(fā)瘋了一樣,突然長鯽魚了?!?/p>
端午節(jié),扈遠秋不在家過節(jié),花了很長時間坐在扈永丞家里,跟他討論鯽魚的問題。本來,扈遠秋是想跟他討論怎么還郝萬安的鯽魚,沒承想,扈永丞早有準備,給他挖了一個坑,讓他一上來就跟自己討論玉米地里到底能不能長鯽魚。日頭偏西時,扈遠秋感覺自己很挫?。夯墓菲旱娜司尤灰部梢圆唤o他面子。
晚上躺在床上,荒狗坪像星空一般的安靜讓聽慣了縣城噪音的扈遠秋很不適應。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一直在想扈永丞玉米地里長鯽魚的事。到了子夜,整個荒狗坪終于落入了群蛙之手,它們在黑暗深處大聲呼喊,興奮莫名,像一群酒鬼在猜拳行令。想到酒鬼,扈遠秋想到了他幺叔的軟肋。扈永丞喜歡飲酒作樂,只要有人喊他喝一杯,即使千里迢迢他也要前去赴約。扈遠秋決定請幺叔吃酒,等他吃飽了酒,可能就不認為自己的玉米地里會長鯽魚了。
第二天,天空繼續(xù)放晴,氣溫升高,空中有蝴蝶和蜻蜓亂飛。臨近中午,扈遠秋由兩只白色的漲水蛾引路,走過郝萬安家的院壩,去請他幺叔吃酒。扈永丞聽說扈遠秋來了,假裝躺在床上生病,不出門見他。扈遠秋的幺嬸像個稱職的傳令兵,屋里屋外,跑進跑出,負責扈遠秋和扈永丞之間的聯(lián)絡。扈遠秋的幺嬸說:“侄,你幺叔說了,如果吃酒是為了說鯽魚的事,他身上還是很痛?!?/p>
“不,不是說鯽魚的事。”
“那你想說什么呢?”
“我寫文章在省城得了個獎,”扈遠秋早有準備,對答如流地說,“我想請幺叔去吃杯酒慶祝一下?!?/p>
“那我得去祝賀,”不等扈遠秋的幺嬸進屋傳話,扈永丞邊扣衣襟紐扣邊邁出房門說,“侄兒得了獎,我拄著拐杖也要去吃一杯賀酒。”
酒過三巡,扈永丞臉頰緋紅,神情變得歡樂。鼎罐下面的火燃得很歡,白色的灰燼順著上升的熱氣飄起來,在空中左右搖晃。扈遠秋又勸了幾杯酒,他發(fā)現(xiàn),扈永丞喜歡吃酒,但酒量不行,幾杯酒下去,馬上酒酣耳熱,不用扈遠秋旁敲側擊,扈永丞主動敞開心扉,與他侄兒共享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你知道我的玉米地里為什么能長鯽魚嗎?”
“不是因為郝叔魚塘翻塘嗎?”
“不,是因為我和郝萬安房子中間的那條巷子?!?/p>
“那條巷子怎么了?”
“因為那條巷子,我玉米地里開始長鯽魚了。”
借著酒勁,扈永丞開始說那條巷子。扈遠秋記得,那條巷子一直都在,兩家好端端的,也沒鬧過什么糾紛。通過扈永丞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扈遠秋終于聽明白了:去年年底,郝萬安在外面打工的兒子回來修建新房時,扈永丞曾告訴過郝萬安,把他們相鄰的那條巷子留寬一點。那時扈永丞的大水牯還沒賣,牛圈在屋后,他的水牛個子大,巷子窄了進出不方便。結果等他們修好新房,扈永丞發(fā)現(xiàn),那條巷子還是很窄。從那時起,他的玉米地里就開始長鯽魚了。
扈遠秋很高興找到了他們矛盾的癥結,他像老中醫(yī)摸到了病根,乘著酒勁開了一個藥方。他的藥方是曾國藩讓巷子的典故,扈遠秋重三疊四地說,讓他三尺又何妨?他的酒話重復太多了,引起了扈永丞的警覺。原來,侄兒請他來吃酒,還是想說鯽魚的事。一個激靈,他肚子里的酒被嚇醒了一大半。扈永丞借口回去消化一下侄兒招待的酒,沒等散席,提前離開了。
午休時,扈遠秋很高興。他感覺自己摸到了一團亂麻的線頭,解開是遲早的事。他心里想,如果郝萬安能為巷子的事情道個歉,認個錯,或許兩家會和好如初。想到這里,扈遠秋不想睡午覺了,他起床給郝萬安打電話,讓他來自己家。
“侄,”郝萬安聽了扈遠秋讓他道歉的要求,痛苦地說,“不是郝叔不給你面子,實在是你幺叔太占強啊?!?/p>
“這事怎么怪他呢?是你答應留一條寬巷子的哦。”
“我為什么答應了又不給他留寬巷子呢?”
“我也想知道呀?!?/p>
“不說了,我跟你幺叔當鄰居太難了,他的麻煩事我一雙手指頭加上一雙腳指頭都數(shù)不過來。”
“你說一個?!?/p>
“好,我說一個,你知道我去魚塘路邊那幾塊石頭長高了半尺嗎?”
“郝叔,石頭怎么會生長?”
“如果遇到貪心的人,石頭就會生長,”郝萬安義憤填膺地說,“侄,你幺叔假借鏟雜草,一年挖一點土,一年挖一點土,他的地是變寬了,可路只剩下半邊,原來埋在地里的石頭也長高了半尺。以前我去魚塘可以開三輪車,現(xiàn)在只能走路。我是答應過把巷子留寬一點,可你也不想想,你鏟路的時候呢?”
扈遠秋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落進一個很大的麻煩里。他原以為,撿魚還魚,天經(jīng)地義,矛盾不難解決。等他回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捋了一遍,居然從一個矛盾捋出另一個矛盾,又從另一個矛盾捋出下一個矛盾。這有點像雞生蛋,蛋生雞?;墓菲航o他出了一道考題,一點都沒給他留面子。
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穩(wěn),扈遠秋做了很多不連貫的夢,他夢見了瀑布、懸崖和小路。令他困惑不解的是,半夜三更,他居然還夢見自己第三者插足,發(fā)生了一段風流韻事。天亮后,扈遠秋十分慶幸自己只是在做夢,沒真的在生活中欠下一段感情債。
吃過早飯,扈遠秋準備回縣城。臨行前,他去村委會看阮時俊。阮時俊是縣招商局的干部,參加了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隊,長駐荒狗坪。阮時俊屬于縣城比較受歡迎的男人之一,長得帥,身材好,為人和善。在招商局工作時,他比較注意形象,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因為口齒伶俐,文筆好,扈遠秋一度想把他發(fā)展成縣作協(xié)會員。在村委會再見到阮時俊時,扈遠秋大吃一驚。阮時俊身材倒是沒變,不過黑黑的,像個下力人。頭發(fā)也不服帖了,像被風翻開的雞毛,很激動地亂成一團。阮時俊誤以為扈遠秋是來要求他寫文章的,他說:“你也太敬業(yè)了,可我現(xiàn)在不得空寫文章?!?/p>
“你想多了,”扈遠秋說,“我被一件事情難住了,想來討教一下?!?/p>
“你那么聰明,有什么事能難住你?”
“事情倒是不大,”扈遠秋把玉米地里長鯽魚的事說了一遍,末了說,“我本來不想管了,可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不忍心?!?/p>
“你沒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像齒輪上的輪齒嗎?”
“什么意思?”
“一個問題咬著一個問題,一個原因咬著一個原因,你如果刨根問底,會把上一代的麻煩都給翻出來?!?/p>
“也不能看著他們矛盾激化呀?!?/p>
“所以我們正在搞鄉(xiāng)風建設,準備弄個村規(guī)民約。”
“你啟發(fā)我了,”扈遠秋說,“你搞你的村規(guī)民約,我來搞次采風?!?/p>
“什么意思?”
“就說有作家要來寫不遵守村規(guī)民約的反面典型,一旦寫進書里,祖宗八代都跟著丟人。”
“你這樣搞行不行???”
“你放心,我是荒狗坪的人,出不了事?!?/p>
扈遠秋回到縣城后,荒狗坪就盛傳扈主席要帶人回來找反面典型。他父母不斷打電話來,提醒他家丑不可外揚。扈永丞和郝萬安都很擔心,如果把荒狗坪的丑事傳到外國去了,怕是沒得臉面去鎮(zhèn)上趕場吃酒。
玉米剛揚花,扈遠秋就帶著一群男女來到荒狗坪。他們戴著漁夫帽或者遮陽帽,戴著遮住半個臉的墨鏡,挎著照相機東游西逛,一看就是一些不好惹的角色。扈遠秋把余其年也請來了。余其年腆著大肚子,像個領導,他的省城口音讓荒狗坪的人確信,這次來的真有大家伙。大家表現(xiàn)得很禮貌,也很熱情,很樂意向大家介紹荒狗坪的變化、自己在種養(yǎng)殖業(yè)方面的發(fā)展。扈永丞沒什么好介紹的,他就向大家吹噓自己膽子很大,他說他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飛奔。人們曉得他是在吹牛。扈永丞沒騎過馬,卻長著兩條羅圈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兩條腿不可能在黑夜里飛奔。
扈遠秋從阮時俊那里聽說,扈永丞和郝萬安擔心自己成為不遵守村規(guī)民約的反面典型,在采風的人到荒狗坪之前,已經(jīng)和好如初了。扈遠秋等扈永丞把牛吹完,將他拉到一邊悄聲說:“幺叔,聽說你的玉米地里不長鯽魚了?”
“玉米地里自然長玉米,哪能長鯽魚。”
“以前不是能長鯽魚嗎?”
“侄,我也想當個好人,年底像你一樣得個獎?!?/p>
“我和你幺叔說好了,”跟過來的郝萬安接話說,“以后如果魚塘翻塘淹了他的地,我請他吃魚?!?/p>
“以前那些搞嘴事情呢?”
“像天上的云一樣,跟著風飄過去了?!?/p>
第代著冬,男,196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重慶武隆人。198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轉載;入選《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典必讀》《中國短篇小說100家》等選本及教輔讀物。曾獲《中國作家》年度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年度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等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