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6期|王劍冰:鹽(節(jié)選)
王劍冰,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中國游記名家聯(lián)盟副主席,中外散文詩協(xié)會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1979年始在《詩刊》《十月》《人民文學》《當代》《收獲》《中國作家》《花城》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已出版作品《絕版的周莊》等38部。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上海高中語文課本。
1
一早就起了晨霧。薄薄的霧氣給這座城市罩上一層神秘的面紗。朦朧中,看到墻內高高矗立的竹木架子。進去之前,沒有人明白那是什么。
在這個芳草豐茂之地,竟然有著一口口鹽井,它們色調斑駁,泛著歲月的包漿。一叢叢井架,曾經(jīng)架起城市的信心與希望,川府之地的風水,因此雍容華貴。
寂靜在生長。井架像一枝干枯的花,透著骨子里的硬。碓房、車房和灶房,葉子樣烘托在周圍。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是最年長也是唯一留存的一座古鹽井——燊海井。它是世界第一口人工鉆鑿的超千米深井,體現(xiàn)著古代井鹽勞動者的智慧及鉆井技術的成就。別以為是一座廢墟,實際上,它還在發(fā)揮著作用,每天都在出鹵,并且被加工成鹽。鹽在前臺,賣得極好。
站在鹽井前,說是往下看,實際上滿含仰望之情。
出鹵的一刻,千萬朵白浪從細長的竹筒中迸出,像一群躲藏萬年的活物四下里奔突,一會兒便又變成本色的汁液。食鹽晶純,容不下雜質,它最初的漿水竟如此悲憫,含有對眾生的溫愛與仁慈。我不能做到語言與思想的同步,只能睜大眼睛精心記下這個時刻。
有些鹵水還在滴著。竹管里的鹵水都歡快地流走了,這是最后的尾聲。余音裊裊,引得人們不舍得離去。突發(fā)奇想:敢嘗嘗嗎?這可是人們說的鹵水啊,當年楊白勞被黃世仁逼債,就是喝了鹵水自盡。然而一種引力將全部好奇引向那里。
小心地伸手接上幾滴,放在舌尖,鹽的美妙味道霎時彌散在味蕾間。哦,這來自千米深處的液體如此親切。這是沒有經(jīng)過任何程序的自然物質,帶有著大地的體溫。
想起小時候,母親每次讓去買鹽,內心都會發(fā)癢,撿起一顆灰灰的鹽粒,用舌尖輕輕舔觸,一絲莫可名狀的味覺泛上來,點染了無數(shù)清淡寡欲。鹽緊張時,是要排隊購買的,而且限定了購買的數(shù)量。有人挎著碩大的笆斗籃筐,有人肩了一條布袋,最終卻只能得到小小的一點。那個時候,鹽就像思想,讓生活有了寄托與希望。
提取鹵水的管道是用楠竹做成。楠竹的竹節(jié)被一節(jié)節(jié)打通,形成一個竹管,將一個個竹管接起來,就成為一個探入一兩千米地底的工具。竹筒的底部以熟皮做啟閉閥門,下去時是張開的,提上來又是關閉狀態(tài),鹵水就是這樣裝滿了竹筒。提上來后,用鉤子猛然鉤起機關,鹵水即可瞬間涌出。
每次上來的鹵水都有一百多斤。井上豎大木架子,用轆轤、車盤提起,通過竹制筧槽,流至曬鹵臺。鹵水經(jīng)曬篷上的竹草濾去雜質,再流入蒸煮坊間。制鹽坊間一口口大鍋,成為鹽的產(chǎn)床,攪拌、蒸煮幾番熬制,巨浪蕩漾,終為凝結。
據(jù)說由于井架林立,自貢鹽場的竹筧管道可翻山越嶺,連綿起伏,把鹵水和天然氣輸往數(shù)十里之外的曬鹵臺和煮鹽灶房,景象十分壯觀。
提鹵水車距離鹽井有一定距離,這樣可以更好地操作。開始是人工推磨一般將繩索卷拉起來,纏繞在卷揚機上。后來用牛代替。一千多米深的鹽井,牛拉車差不多半個時辰。
轉圈的石道上,牛的腳印還印在那里。牛拉著木杠轉著無盡的圈,木杠連著撓機,撓機上的繩索拉動細而長的竹管,一次次抽取、倒出,抽取、倒出。似乎它只做一件事,就是將所有的鹵水匯于一處,等待著一見天日。我摸著那結實而渾圓的楠木杠子,它推轉了多少辛勞,多少歲月?
繩子上都有結做的記號,一旦到了那個記號,就開始打信號,直至最后剎車。實踐培養(yǎng)了古人的聰敏。
由此擴大了鹽井區(qū)域牛的生意。壯牛用來做工,老了的牛加工牛肉。還有加工牛皮的店家。牛的善良與貢獻在這里體現(xiàn)到了極致。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說道這可憐又可敬的生物。
光線暗下來,在一個密閉的棚子里,我看到了制鹽的鹽工。氣息繚繞,熱浪漫卷,穿得很少的漢子,與鹽共舞。平鍋一溜排開,下面是熊熊的火焰。油亮的脊背在煙霧中晃動,煮好的鹽正在出鍋。他們揮動著鏟子在翻動,將鹽安妥在另一個器皿中,以便進行下一道工序。然后刷鍋,使它再次發(fā)揮作用。水在鍋中鼎沸,膨脹出熱氣。鹽工完全隱在其中。一口口大鍋,都在各司其職。曠大的工作間,一天會有多少鹵水變成被稱為鹽的物質?
這里的領班叫游強,他的外公、父母都曾在這里工作,他從小就跟著父母上班。大人怕他亂跑掉進滾燙的鹽鍋,會把他拴在柱子上。可以說游強是聞著鹽鹵氣息長大。讀完鹽校,他也進入了燊海井燒鹽車間,成為一名“燒鹽匠”。隨著燊海井被世界越來越多地關注,游強和其他的八名師傅,成為目前全國僅有的傳統(tǒng)鹽工,他們的身上,傳遞著古代鹵鹽的精致與韻味。
2
“鹽,咸也。從鹵,監(jiān)聲。”《說文解字》中的鹽字,是帶有鹵的,說明鹽與鹵密切相關。鹽是世界上利用最普遍的非金屬礦物原料,是人們生存的必需品,不僅用以調味,還擔當著改良、中和、保鮮、止腐的責任,更是重要的化工原料。鹽的消耗量是衡量一個國家工業(yè)化水平的重要標志,也是考察人口信息的重要參照。
在中國,鹽發(fā)現(xiàn)在五千年前的炎黃時代,夙沙氏是海水制鹽用火煎煮之鼻祖,后世尊崇其為“鹽宗”。我國鹽業(yè)資源豐富,海鹽、湖鹽、礦井鹽儲量巨大。而四川是中國的鹽產(chǎn)富地:川北有鹽亭,川東有大英,川西有自貢。
四川人管鹽叫鹽巴,這里以前稱巴國,巴地產(chǎn)的鹽,或就叫成了鹽巴。在不短的時光中,歷朝歷代的皇宮里,都會將滿意與贊許的目光投向這個天府之地。這里的鹽色澤瑩白、透亮,蘊含了古法制鹽的傳統(tǒng)風味,保留了深井鹽礦對人體有益的天然礦物質及微量元素,且遠離污染,比海鹽更純凈。不僅為貢品,還供全國十分之一的人口食用,既是中國調味的必需品,又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支柱。
當然,最主要的產(chǎn)鹽地還是鹽都自貢。以前沒有“自貢”這個地名,只有“自流井”和“貢井”,最初的兩個產(chǎn)鹽井,漸漸變成分屬于富順縣和榮縣的產(chǎn)鹽鎮(zhèn)。加拿大傳教士漢正禮于1911年有此見聞:“自流井這個極不尋常的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鹽井區(qū)——中國西部最大的工業(yè)中心?!?竺可楨在1919年也有過表述:“商店和井灶錯處,連鄉(xiāng)帶市延袤四十里有奇……此在我國罕見而在內地不啻鳳毛麟角?!?/p>
自貢二字,本就鹽味重重。1939年,四川從富順劃出自流井、從榮縣劃出貢井,將這兩個緊密相連的產(chǎn)鹽區(qū)組建為市,各取一字便成了自貢。自貢組建時人口二十萬,如此多的人,基本上都與鹽井的生產(chǎn)與經(jīng)營有關??上攵?,當時的自貢該有多熱鬧,那是與鹽同咸的苦與樂:起伏的號子聲、釬鑿的撞擊聲、犍牛的哞叫聲、輪子的滾動聲、鹵水的噴漿聲、風箱的拉動聲、爐火的燃燒聲、鐵匠的叮當聲、篾匠的破竹聲、船工的喊叫聲,和著水汽、煙氣、煤氣,直讓一個產(chǎn)鹽區(qū)形成一幅“非戰(zhàn)而群囂貫耳,不雨而黑云遮天”的獨特景觀。 因此當時就成為全國排名靠前的城市。
在山巒起伏、流水蕩漾的大地上走,想到大片的鹵田,層層疊疊地凝于其下。有什么聲響,也一定那般奇妙,世所鮮聞。
鹽是海洋文明的遺跡與象征。兩億年前,整個西南部還是一片大海,稱為古特提斯洋。四川一帶,是幾個凸起的古陸包圍的淺海,這樣的環(huán)境極易形成大大小小的鹽湖。多少年后,由于印支造山運動,華南板塊猛烈震蕩,礁石隆起,海水沉積,大量咸澀的鹵水便儲存于地下。
鹽業(yè)自古就是國家重要的經(jīng)濟支柱,牽涉到社會穩(wěn)定,民心安適。什么時候稍有不安,或就是食鹽供應發(fā)生了混亂。因而長時間,鹽都是調控國家經(jīng)濟的杠桿。春秋戰(zhàn)國時,齊國管仲曾設鹽官專煮海鹽,由此開啟鹽在我國專營專賣兩千六百多年的歷史。史料記載,元代的鹽稅曾占到當時稅收的百分之八十。鹽業(yè)平時可控制物價,戰(zhàn)時可保證物資供給。當年曾國藩攻打太平軍,就是在兩淮鹽運司幫助下,順利解決了軍費問題。
我看到了一顆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鹽粒,它的晶體就像是一個決定著某種命運的骰子。一粒鹽,帶有著多少智慧和汗滴。除了生活,再沒有別的原因,讓一群血肉之軀前赴后繼。
人們都說,四川井鹽的發(fā)現(xiàn)與采掘,與修都江堰的李冰有關。他的塑像在這里,已經(jīng)不是都江堰手持長鍤的形象。兩千多年前,秦國正與楚國于三峽區(qū)域展開殘酷的爭奪之時,李冰出任蜀郡郡守。二十余年間,他治理了給人民帶來無限疾苦的水患,還發(fā)現(xiàn)了地下鹵水。這個來自山西運城的赤子,借用家鄉(xiāng)鑿井采鹵的方法,以鹵煎鹽,緩解蜀人缺鹽淡食之急。
一縷五彩煙霞,落在李冰的肩頭。李冰的所作,是一首詩的最后收尾。
兩千多年過去,自貢鹽業(yè)至清朝中期步入鼎盛,產(chǎn)量已經(jīng)達到全省的百分之六十,銷鹽量占到全國的百分之二十。到清末,自流井、貢井為中心的產(chǎn)鹽區(qū)已是當時我國著名的手工工場。有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這個“富庶甲于蜀中”的川省精華之地,在五十五平方公里的狹窄面積上,共開鑿出了一萬三千多口鹽井。
看到一幅老照片,那是一個視野宏闊的場景。遠處的鹽井架子,像海港中密集的船桅,顯示出強烈的震撼。每一口井就有一架天車,一架位于扇子壩“達德井”的天車,高達一百一十三米。
真的應該感謝孫明經(jīng),那位留住茶馬古道、留住鹽井的攝影師,1938年,他用鏡頭記錄了自貢地區(qū)的鹽業(yè)風貌。由于他的珍貴照片,我們得以看到歷史的過往。
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燊海井以一千零一米多的深度,鑿穿了沉厚的巖層,井底咸度很高的黑色鹵水噴涌而出。這種鉆井技術比西方早了八百多年,其不僅奠定了制鹽史上獨一無二的地位,也為后來的石油工業(yè)開了先河,被譽為“世界近代石油鉆探之父”——這是鹽帶給世界的一個意外驚喜。
每一處井架,都在日夜輪轉,鹽在汗水中逆向而行。鹵一桶桶打出來,熬制、晾曬、裝袋,然后水路陸路地發(fā)往四面八方。桶子匠、使牛匠、鉤水匠、燒鹽匠、抬鹽匠、打鍋匠,以及馬夫、灶頭、伙夫,各個工種、各色人等構成這方世界的繁鬧。據(jù)記載,當時在鹽場擔水之夫就有萬余,而鹽船之夫數(shù)倍于擔水之夫,擔鹽之夫又多于鹽船之夫。鹽業(yè)區(qū)域內,聚集有木工、石工、金工、雜工作坊數(shù)百家,牲畜、竹木、布帛、豆粟、油麻作坊數(shù)千家。
那個時候,一百一十斤鹵水可制十五斤鹽。一斤鹽相當于十斤米??芍^“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豐厚的利潤,引得多少人躍躍欲試,鋌而走險。從第一口鹽井積累資本,一步步走向一個高峰。
很多人都知道自貢鹽場的“四大家族”,李四友堂有水火井一百余眼,火圈(天然氣鍋)八百余口,鹽水工一千二百人,推汲鹵水用牛一千頭以上。王三畏堂也有鹽井數(shù)十眼,火圈七百余口,雇工一千余人,有牛一千余頭。兩家每年的產(chǎn)鹽量就占到當時自貢鹽場總產(chǎn)量的四分之一。
穿鑿喚醒沉睡,億萬年的珍藏,終是要發(fā)揮作用。白色的顆粒催生了客棧、茶樓、雜貨、票號、學堂、飯鋪、戲場、妓館,應有盡有的繁華,使得城市迅速膨脹,多少年間,這里成為八方的向往。陜、晉、閩、贛、黔、粵、鄂等地的人紛至沓來,不僅帶來資金和技能,也帶來了勞力與活力,逐漸在自貢地區(qū)形成了客籍商幫。人們因鹽相聚,結識鹽也感恩鹽。到了清雍乾時期,一座座鹽業(yè)會館應運而生。
最為壯觀的是西秦會館。它所在的位置,在龍鳳山下、釜溪河畔。那高大而怪異的門頭,像唱戲的臉譜,依然演說著往昔的崢嶸。走進去,又會感到是一件實物標本,在詮釋著清代鴉片戰(zhàn)爭之前的社會經(jīng)濟、市井生活以及宗教和藝術。
里面有獻技樓、走樓、天街、月臺,還有官廨和客廨,為陜籍鹽商舉行慶典、演出、娛樂、結交提供專用的場地。更設置有神庖,不僅為祭祀神靈準備犧牲供品,也為陜籍鹽商宴集賓客提供美饌佳肴。其由陜西籍的西萬盛、世德合、東永順、尚義合、永興隆等共同出資興建,成為自貢地區(qū)首座鹽業(yè)會館。
自此,各省客商修建會館蔚然成風。與西秦會館同時或稍后修建的,有江西的江西廟、四川的惠民宮、貴州的霽云宮、福建的天上宮、湖北的禹王宮。單是廣東商人集資修建的南華宮,在鹽場就達六十六座之多。為共享同祝,各省商人又聯(lián)合修建了五皇殿。
各行幫也不閑著,別人以地域聚會,他們就以行業(yè)聯(lián)結,以修同好。這樣,井商修了井神祠,行商修了紫云宮,銀錢商修了財神廟,櫓船幫修了王爺廟,屠沽行修了桓侯宮,打鐵行修了老君廟,一時百里鹽場,會館林立,廟堂輝煌。
勞作之后的精神訴求,成就了這些會館與廟堂。而且會館多數(shù)都建有戲臺。站立西秦會館的大院,猛然回頭,看到了雕梁畫棟的老戲臺,而我剛剛從它的下方經(jīng)過。環(huán)顧這寬大的院子及周圍的亭廊,便能想象當年韻味婉轉、鑼鼓鏗鏘的氣場。
清中葉以后,每當會館祀神、聚會以及除夕、元宵節(jié)慶,便是戲班連臺演出、名角競相獻藝的喜慶之日。各地川劇戲班以能到自貢各鹽業(yè)會館演出,為值得夸耀的品牌歷程。
在自流井區(qū)的王爺廟,仍看到清代遺留下來的古戲臺。一位坐在戲臺下的老人滿面滄桑,卻精神矍鑠。他問我從哪里來,我說從中原來,但是中原很少見到這樣的老戲臺了。老人激動起來,說在當年這是四川數(shù)得著的大戲臺。王爺廟所在,是自貢運鹽船只入沱江、進長江的必經(jīng)地,這里也就總是熱鬧非凡。
問老人高壽,老人伸了伸手指:八十又三。問為什么叫王爺廟,老人興致來了,說船工出去,誰不想求個平安?那就得拜王爺。咱這里的鎮(zhèn)江王爺,不是禹王爺,也不是洞庭王爺,而是做過蜀郡守的趙昱。隋朝時,趙昱帶領百姓治水患,斬蛟龍,使川中江河風平浪靜,舟楫無患,所以百姓信服他。
老人還講,不光是櫓船工人供奉鎮(zhèn)江王爺,鹽場各個行幫都有自己的行業(yè)神,比如鑿井工人供奉“四圣”,燒鹽工人供奉炎帝,屠宰工人供奉張飛,打鐵工人供奉太上老君。雖行業(yè)各異,鹽工們卻同有粗獷豪放、樂觀豁達的性情,有自己的情感方式和表達方式。為百姓做過貢獻的,不僅不會忘記,還會奉若神明。有位修治井的工匠顏蘊山,創(chuàng)造和改進了不少修治井工具,在業(yè)內享有很高威望,后來便被鑿井鹽工尊為行業(yè)神,在鑿井或排除井下事故時,工匠們都要焚香拜祀,以祈順利平安。
陪同我的小劉說,這位老人見多識廣,他家三代都是船工,沒事就在這里坐著,有時還會唱兩嗓子。老人說的鎮(zhèn)江王爺,當年釜溪河水道兩岸,凡是靠水的使船的都會供奉,后來櫓船幫就修了王爺廟。我記得一張舊照:王爺廟下,江水湯湯,帆檣云集。老人還在那里說著,每年農(nóng)歷六月初六是鎮(zhèn)江王爺生日,這王爺廟就會祭神靈、宴賓客、唱大戲。那個時候,可是熱鬧得很,尤其是鹽船,上邊掛滿彩紙錢標,排滿了河道。又是放鞭炮,又是響鑼鼓,船上岸上都亮起燈火。來自各地的昆曲、高腔、胡琴、彈戲等各流派戲班,在戲樓里演出,有時連演幾天。
小劉問,您老都看過誰的戲?老人又激動起來,扳著指頭:以前不敢說,自我記事起,張德成、賈培之、周慕蓮、陽友鶴、陳書舫,哪個沒得見過?可都是川劇的頭牌。唱戲不到自流井,算不得戲中仙喲!
一個地區(qū)的繁榮體系及文化構架,真的是聚人聚氣、聚財聚福。去看看這些館舍廟堂,會從那些氣勢宏偉的建筑、細致精美的石雕、鬼斧神工的木刻中,嘆服先人的聰慧與才能。那是川府典藏的一幀幀冊頁,散發(fā)著魅人的幽香。
3
遠遠地看到一座夸張的翹角屋脊,那是由自貢鹽工于道光年間發(fā)起修建的火神廟。雖然已顯破敗,仍不失宏偉氣勢。以前絕對是一座寬大的院落,不僅香火繁盛之地,還是戲班爭演的所在。
火神廟建在張家沱,顯示此處絕非尋常。
張家沱位于觀音巖下,是釜溪河在自流井地區(qū)的一個大沱灣,這里井灶林立,車水馬龍,來往的船只壅塞河道,各式人等穿行其中。自流井和貢井的大量鹽運在這里裝卸。一張老照片,是釜溪河邊的數(shù)十個鹽庫。那些圓形鹽庫就像一座座挨在一起的碉樓,釋放著強大的信息量。
這里也便形成自流井的三大市場:鹽運市場、牛市場、柴火市場。從富順、宜賓、威遠、榮縣等地來的竹、木、油、麻、煤所有與鹽業(yè)生產(chǎn)相關的物資也在這里交易。
張家沱從一個河灣成為自貢鹽運的起始地和鹽業(yè)物資集散地,也成了釜溪河鹽文化長廊的重要組成,這個組成包括火神廟、川主廟和重要節(jié)點的鹽運古道,也包括源淵井和挖耳井。
挖耳井距張家沱不遠,開鑿這眼井的老板叫李振亨。為什么叫挖耳井?波翻浪涌的歷史,泛出一個清代道光年間的故事。
李振亨從小聰明肯干,因為家境貧寒,年少時進入打鐵鋪做幫工,干些零碎活。師傅喜歡他,就教他一些技能。他有眼色,肯學,慢慢當起了下手,師傅敲小錘,他掄大錘,不偷懶不耍滑,把師傅的手藝一點點學到心里,待師傅干不動了,便獨自撐起了門面。
那個時候正是鹽井興旺的時候,鑿井技工總是會來找他打制鑿井工具。有些工具只是現(xiàn)實中的設想,他腦子靈活,一聽就明白,幫了師傅們不少忙,實際上參與了鑿井鐵器的改良。這讓他名氣大增,找他的人多了,收入自然也高,積累了一定資金。在與鹽商鹽工打交道的過程中,了解了鹽井的鑿制與生產(chǎn),于是萌生了自己打鹽井的想法。
在當時條件下,井鹽的經(jīng)營從鑿井取鹵到鹽的外銷,都極富冒險性,既可能帶來豐厚的利潤,也潛伏著血本無歸的危情。最終成大業(yè)者畢竟是少數(shù)。開鑿一口鹽井,一般需要一到兩年,如果不順,時間會更長。而鑿一眼淺井,差不多需白銀千兩,深井則要萬兩以上。
打鹽井是個含金量很高的技術活。尋找井位與指揮打井者都是經(jīng)驗豐富之人,往往被重金聘請。先要在廣大的地域尋找井位,就如尋找礦位一樣,當時的測量與勘探技術都還有限,完全靠感覺經(jīng)驗,找不好就是空忙一場。
要想發(fā)家致富,只有走走這條險道。李振亨請人在張家沱附近勘察了一處地脈,招募鹽工鉆探起來。他做過學徒,知道一線的辛勞,也就懂得如何待人。不僅管他們吃好住好,還按天結算工錢。鹽工們都曾在別的井上干過,不僅有技術,也懂情義,自然為李振亨賣力。
然而,鉆桿一點點接近預計的深度,卻不見鹵水流出。莫不是遇到了意外?李振亨內心打鼓,表面卻沉靜如水,咬著牙讓再往下打。深度已經(jīng)超過不少,更是超出不少預算,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打井每天都在花費銀兩,十數(shù)年積蓄早就投入進去,再不出鹵,就完全破產(chǎn)了。
母親始終牽腸掛肚,操心著兒子的事業(yè),她本來就看重兒子的能力,相信兒子能夠成功,如今到了這等地步,母親還能做什么?她二話不說,取下插在發(fā)鬢上的赤金挖耳勺及其他配飾,一并拿給兒子。李振亨看到母親將傳家寶都獻了出來,不禁落下眼淚。
又是幾天過去,換來的錢眼看又用完了,深井還是沒有一點跡象。
這天李振亨用僅剩的一點錢,買來酒菜,把鹽工們叫在一起,吃最后一頓飯。鹽工們這些天看在眼里,早被老板一家的仁德與誠意所打動,便異口同聲,請求老板先別散伙,再鑿一天看看,他們不要工錢。
也許這一切感動了蒼天,翌日清晨,渴盼已久的鹵水從地底巖石間猛然涌出。李振亨激動不已,他流著熱淚跪謝母親和鹽工,并留下所有鹽工共同做事,抽鹵制鹽,小心經(jīng)營,很快做成了鹽場巨富。這口井,也就叫成了挖耳井。
現(xiàn)在看來,挖耳井所選位置還真不錯,不知道當時就有此大好生機,還是遠見使然。
再往上走,便是連通張家沱的富臺山古鹽道。一道道石階布滿青苔,草從邊沿生長出來,在風和陽光中跳躍。蜿蜒而上的古道兩邊,散落著李家宅院、葉家宅院、何氏染坊等老舊民居及大小不一的店鋪。
當年,匯柴口是進入自流井的要隘。除水運外,大量井鹽靠挑夫、馱馬從張家沱釜溪河沿著石階而上,最后翻越觀音巖去向遠方。
在這里,我開始讀懂鹽與汗水連著的蜀道的艱難。通過運鹽夫的肩挑背扛,蜿蜒漫長的古道,連接起川渝鄂湘黔邊區(qū),成為歷史上一條文化之脈和民族情感之脈。
1851年,太平軍攻占了清軍把守的長江水道,淮鹽至湖南、湖北的水運道路被阻斷,導致楚地食鹽告急。于是,清政府出臺了“川鹽濟楚”的相關政策和措施。銷鹽樊籬一經(jīng)撤除,自貢的鹽業(yè)產(chǎn)量迅速擴大。食鹽帶來的蓬勃商機,使得不少人傾盡家產(chǎn)開鑿鹽井、投資販鹽,更多的人離開耕地加入背夫隊伍。據(jù)統(tǒng)計,二十六年間,四川僅向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運送的食鹽就達八十億斤,上繳朝廷各種課稅合白銀六億七千萬兩。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沿海一帶相繼淪陷。日本不僅控制了全部的海鹽生產(chǎn),而且切斷了通往內地的鹽運通道。四川再次擔起“天下鹽,天下糧”的重任,抗戰(zhàn)八年,自貢鹽業(yè)生產(chǎn)不輟,食鹽產(chǎn)量由全國總產(chǎn)量的百分之七點九上升為1945年的百分之三十四點七,為近三分之一的人口提供了充足的食鹽保障,八年上繳的鹽稅占全川鹽稅的百分之八十。而自貢鹽商“獻金”一億兩千萬元法幣,創(chuàng)全國城市抗戰(zhàn)捐獻金額之最。
鹽文化是一種多重融合的文化,其既有血淚汗水,也有肝膽悲情。
此期間,張家沱仍擔負了鹽運的重大任務。為此日本人視為眼中釘。1941年,日軍飛機炸毀張家沱房屋建筑五百多間,雙牌坊以下到張家沱幾乎燒成廢墟。然而,并未阻斷人們產(chǎn)鹽輸鹽的決心和信心。
歲月在奔跑,跑出去數(shù)千年,仍舊是沒有找到鹽的替代品,自貢的鹽井,還在發(fā)揮著作用。不少地方曬海鹽,說只要大海不干,就有充足的來源。這里的人說,即使??菔癄€,都不會影響大地下的寶藏。
……
(節(jié)選,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