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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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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國慶節(jié)，孔燕妮每天早上要去張柔和的豆?jié){攤上吃一碗豆腐花。

張柔和總是給她留一個面朝北的座位，上面放一把豁了口的木湯勺。來此吃早點(diǎn)的顧客，看到這把豁口木湯勺，會很自覺地坐到長條凳的另一邊。

孔燕妮來了就把木湯勺拿掉，她面朝北坐著，眼睛時不時地抬起，溜一眼馬路對面的監(jiān)獄，那里關(guān)著張風(fēng)毅，她的未婚夫。但大家也不知道張風(fēng)毅現(xiàn)在算不算她的未婚夫了，他們之間的事搞不清楚。但有一點(diǎn)是清楚的，她吃豆腐花的時候食不甘味，看樣子她很想念他。

自從她去了張柔和的豆?jié){攤吃早點(diǎn)，早上光臨豆?jié){攤的男男女女更多了。他們算不上有惡意，只是好奇，加上一點(diǎn)無聊。整個吳郭城都知道張風(fēng)毅坐三年牢，孔燕妮談了兩位男朋友，最近她與第二位男友小丁又分手了。不幸成了前男友的小丁到處講，說孔燕妮不要他，是想抓緊時間在張風(fēng)毅出獄前找第三位男朋友。他發(fā)誓要到豆?jié){攤上給孔燕妮點(diǎn)顏色看，把張柔和的豆?jié){攤子掀個底朝天，把孔燕妮打到鼻青臉腫，再用熱豆腐花潑她一臉。他說，男人吃女人的豆腐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可是孔燕妮總吃男人的豆腐，還吃了這么多，那就該讓她嘗嘗臉上潑熱豆腐花的滋味。

小丁這么一鬧，大家就來問孔燕妮：“聽說你很怕張風(fēng)毅？我們從來不知道你膽子這么小。”

大家最想聽到她回答說她膽子不小，不怕張風(fēng)毅，這樣就可以引出下面的話，問她是不是想抓緊時間談第三位男朋友。

孔燕妮從不回答，但是她會微笑一下。她一笑，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大家的嘴捂上了。于是大家就目瞪口呆地心甘情愿地被她的笑容引到話語的死胡同里。她笑起來很好看，整個吳郭市，老的小的都算上，也沒有比她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微笑的力量比吼罵厲害多了?？籽嗄菰幱?jì)多端，從小到大一直使用微笑的武器。好在她年紀(jì)大了，笑容還是一如從前。有位詩人的話說得不錯，他說，孔燕妮的笑容就如天上的太陽永不隕落。

張柔和是張風(fēng)毅的姐姐，姐弟倆從小就感情很好，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兩個人四處乞食，要到半個饅頭，推來讓去誰都不肯吃。她愛張風(fēng)毅，也愛孔燕妮。她對孔燕妮的愛里摻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內(nèi)容。為什么呢？因?yàn)樗類圻^孔燕妮的父親孔朝山?？壮接幸晃桓傻辛鵂敔敚诹鵂敔敿依飵凸r，柳爺爺很喜歡她。她要是應(yīng)允，說不定就當(dāng)了柳爺爺?shù)奶罘?，成了孔朝山的干媽，孔燕妮的奶奶。張柔和青春亮麗的時候像香餑餑一樣令人眼饞，架不住命薄，碰上了一位下三濫的丈夫汪多根，生了一個弱智兒子，兩個人在家里三天兩頭打架。有一回她實(shí)在打不過，從家里光著腳跑出去，在巷口她被汪多根追到，按在井欄上，打得居委會的阿姨們通通跑出來救她。原因也沒多少，就是互相沒有尊重。兩個人之間一旦沒有了互相尊重，感情就像大堤決了口，只有崩潰一條路。

照理說，張柔和要做家務(wù)，買、汰、燒，照顧弱智兒子，還得上班，應(yīng)該筋疲力盡滿臉倦色才對，偏偏她兩眼放光，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沒人知道這些跡象意味著什么，每個人看到她這么精神頭十足，都恭維她一副吉人天相，接下來的日子會好事連連。只有孔燕妮懷疑她的亢奮是不正常的，建議她去省城找一找孔朝山，調(diào)理調(diào)理精神。

孔朝山是省里最好的精神科醫(yī)生。

張柔和一口拒絕，并且說：“我這輩子不會再見孔朝山。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張風(fēng)毅再有二十五天就自由了。二十五天，眼睛眨一眨就過去了，你就是想找第三個男朋友也沒時間?！?/p>

孔燕妮說：“你不信任我，反倒聽別人挑撥離間，你是吃飽了撐的吧！”

“大家都是這么說的，說你二十五天里肯定還會談一場戀愛?！?/p>

“你沒有自己的腦子嗎？女人沒有腦子就是作死?！笨籽嗄莸脑捰悬c(diǎn)難聽，幸虧她說了一句就不再說下去。她心里對張柔和的話有幾分相信。她想起前天夜里做了一個夢，又夢見那個老和尚了。那個老和尚是她夢中熟人，總是在她生活的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在她的夢中。這一次和前幾次夢中見面一樣，還是老和尚先說話：“最近過得好嗎？”

“一無所有的人，好不到哪里去?！笨籽嗄莼卮?。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權(quán)力、金錢、寶物……”

“讓我想想?！?/p>

“你別想了。你還是求個年輕的身體吧，馬上你又要談戀愛了，沒有一個年輕的身體怎么吃得消？”

老和尚說得一本正經(jīng)，孔燕妮即使在夢里都感覺到臉紅。這種體己話，她只聽過高大進(jìn)奶奶和阿菊蘭奶奶之間談過，當(dāng)時兩位單身的奶奶關(guān)上了門窗密談，孔燕妮偷聽了片刻，還是讓高大進(jìn)奶奶發(fā)現(xiàn)了，指桑罵槐地把她罵了一通。

張柔和在孔燕妮這里受了氣，她有出氣的渠道。她第二天工作時就會罵罵咧咧，拿著鐵勺子在鍋邊敲敲打打，嫌張三倒的醬油太多，當(dāng)心生個兒子是個黑皮；李四的蒜葉放得漂滿一碗，你是來喝豆腐花的，還是來吃燙蒜葉的……種種的不高興。大家聽到了只當(dāng)沒有聽到。語言是最能計(jì)較的一樣?xùn)|西，可有時候也是最不值得計(jì)較的。與目睹一場精彩的愛情事故相比，聽幾句難聽的話算不上什么。

接下來的事就無趣了，沒有任何事故發(fā)生。小丁一直沒有來豆腐攤，而孔燕妮還是天天來，眼睛時不時地抬起，看一眼對面的監(jiān)獄。于是又有一個新聞傳到大家的耳朵里，說孔燕妮給了小丁一大筆分手費(fèi)，這筆錢足以讓小丁在黑市里換一臺電視機(jī)，或者到華僑商店買五條金項(xiàng)鏈。

“這女人講義氣，是只好鳥?！贝蠹倚膼傉\服，都這么夸孔燕妮。

孔燕妮是不是好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有一點(diǎn)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孔燕妮的情感是多變的?？籽嗄萸楦卸嘧兊脑蛑挥兴约褐?，任何人是不敢向她打聽的，只能各懷鬼胎。只要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不好惹。她的眼神里并沒有放出犀利的光，她只是那么看著，溫和而又深沉地盯著大家一個一個地看過來，就讓大家感到害怕，害怕她一旦眼里放出光來，那就要看出大伙兒的五臟六腑來。在她的目光下，女人們一般都無趣地低頭私語。男人們趕緊喝豆?jié){，吃豆腐花，嚼油條，啃大餅，裝得若無其事。當(dāng)然，她很少用這種目光一個一個地看過來，上一次她這么干，還是大家商量好了一起問她是不是被小丁揍了。事實(shí)上，那次是她把小丁揍了，她要分手，小丁不肯。小丁非但不肯分手，還指著孔燕妮的鼻子說她反黨反社會反人類什么的，孔燕妮被他罵得怒火萬丈，掄起大手在他臉上摑了一掌。

“政府提倡婦女解放是件好事，可是婦女再怎么解放也不能爬到男人頭上，除非有一天女人生下的小猢猻都姓她們的姓。你看她這種眼神，不是一只好鳥?！蹦腥藗兒ε略诳籽嗄葸@里受到眼神攻擊，就這么發(fā)牢騷，但也是私下說說，過過嘴癮。他們已忘了兩天前還在夸孔燕妮是只好鳥。

但不管怎樣，每天早上，大家都心平氣和地聚集在張柔和的攤子上吃早點(diǎn)，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成為光榮的見證人?？籽嗄莺蛷堬L(fēng)毅，那可是吳郭城里傳奇的一對人。說到傳奇二字，可以先從孔燕妮的家庭說起。她的父親孔朝山是一位軍醫(yī)，畢業(yè)于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精神病學(xué)系，是全省有名的精神科醫(yī)生。年輕時的孔朝山英俊又溫文爾雅，和一眾男人有著天壤之別。走在路上，往往被成年女性戀戀不舍地回望。見過他的女性就像見了什么寶一樣，忍不住要在女伴面前講了又講。

孔燕妮的母親謝小達(dá)也是一位風(fēng)云人物，曾經(jīng)是吳郭地下黨，負(fù)責(zé)本城西南片的情報收集、傳遞，掩護(hù)入境路過的戰(zhàn)友。一九四九年后她歷任吳郭市婦聯(lián)副主任、吳郭市革委會副主任。現(xiàn)在她是普通人了，可當(dāng)年她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不一般的氣場。那時候，她圓圓的臉上眼睛炯炯有神，總是抿唇微笑。她的人生里唯一遺憾的是孔燕妮不像她，各方面都和她不同。她熱情亢奮渾身是勁，孔燕妮大多數(shù)時候是沉默的、懶洋洋的。有時候她們會吵架，她們不像母女，而像不同價值觀的對手。

孔燕妮有兩位爺爺。一位是親爺爺，親爺爺?shù)那捌奘莻€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生下孔朝山?jīng)]兩年就去世了。續(xù)弦高大進(jìn)，后來跑到延安成了一位革命者。她沒有生下子女，但她盡心盡力地把孔朝山拉扯大了。另一位爺爺是孔朝山認(rèn)的干爹，姓柳?？籽嗄萁兴鵂敔?。柳爺爺是江南名士，教育家、詩人、書法家、園林學(xué)家、收藏家。一九四九年以后，他當(dāng)上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吳郭市委員會副主席。柳爺爺對風(fēng)花雪月、吃喝玩樂都有深刻的心得體會?？籽嗄莸哪赣H怕他帶壞孔燕妮，曾經(jīng)嚴(yán)禁孔燕妮到他那個園林一樣的家里去玩。張柔和、張風(fēng)毅兩姐弟流落街頭時，是柳爺爺收留了他們。他自殺于一九六八年。他的名字后面冠了那么多了不起的“家”，非但沒有讓他安度余生，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孔朝山還有一位奶娘，是花碼頭鎮(zhèn)上的居民。奶娘有個孫女叫秧花。秧花是孔燕妮的好朋友，她會走路時就開始拿繡棚。現(xiàn)在是她那邊的頭號繡娘了，還是全國勞動模范，在當(dāng)?shù)卣畵?dān)任重要職務(wù)。

介紹了孔燕妮身邊這么多的重要人物，并不說明她也是一個重要人物。她從來不是一個重要人物，也不是學(xué)習(xí)的榜樣。她只是一個有名人物，是那種茶余飯后可以談?wù)摰娜宋?。談?wù)撍?，有兩個好處，一是不會跌自己身價，因?yàn)楹么跛磉呌心敲炊嗟闹匾宋?。二是身心可以得到片刻舒緩。她做的事，憑良心說，都是別人想做而不敢做的。生活那么單調(diào)，心靈那么緊繃，她卻沉浸在她的世界里，鬧出那么多的戀愛故事。她好像一直在拿自己冒險，每次她開始冒險，就是大家的節(jié)日，從心里感到痛快，怒氣沖沖的人也會緩和下來想一想，原來生活還能這么過。

話題再回到張柔和的豆?jié){攤上。

豆?jié){攤設(shè)在大餅店前面，只做一個早上。大餅店的店員四點(diǎn)鐘不到就來開門。店內(nèi)的大爐子隔夜用濕煤封掉了，只留一個鴿蛋大的小洞，此時用鐵釬子把濕煤捅開，火頭一下子就躥上來了。五點(diǎn)鐘開始供應(yīng)大餅、油條、粢飯團(tuán)、包子，偶爾有昨天下午做的，沒有賣掉的“老虎腳爪”和面衣餅?！袄匣⒛_爪”也是一種面點(diǎn)，它和面衣餅一樣，下午兩點(diǎn)鐘供應(yīng)，五點(diǎn)結(jié)束，店面打烊，不做夜市。邊上有一家茶館，早上五點(diǎn)鐘開門，正好趕上大餅店供應(yīng)早點(diǎn)。大餅店里窄小局促，大爐子里朝外噴著火星，落到淺色衣服上，輕的是一點(diǎn)黑漬，重的是一個焦點(diǎn)。不下雨的日子，外面放一張桌子，豆?jié){、豆腐花，都在外面吃。一是招攬生意，顯得熱鬧；二來拓展空間，回避火星。

張柔和只做一個上午，四點(diǎn)半去，做到十點(diǎn)鐘結(jié)束回家。事實(shí)上，不管有沒有顧客，她九點(diǎn)半鐘就開始收攤了。她的家就像是她的魂一樣，沒到點(diǎn)就要急急忙忙朝家里跑，因?yàn)樗袀€弱智兒子一個人待在家里。

早晨總是大地最新鮮的時候。天空高而藍(lán)，秋天的白云急速飄過頭頂。大家聚集在這里吃簡單的早點(diǎn)，呼吸著清甜的空氣，聽著蟋蟀、蟈蟈或秋蟬偶爾鳴叫幾聲。攤子邊上是一條直而長的河，這條河通著運(yùn)河，河邊一溜的駁岸石里藏著蛙們，它們在清晨也會突然鳴叫，鳴叫幾聲后歸于寂靜。

今天合該有事，孔燕妮的老朋友黃阿興騎了一輛半新不舊的“永久”牌自行車路過這里，他是吳郭市革命委員會的秘書長。他看到孔燕妮，停下車說：“呀，老孔，你怎么在這里呢？”

孔燕妮回答他：“呀，是你。我這幾天一直在這里吃早點(diǎn)?！?/p>

黃阿興看了看馬路對面說：“我明白了。老孔，恭喜你呀，聽說張風(fēng)毅快要刑滿釋放了?！?/p>

張柔和回過頭搶著說：“張風(fēng)毅下個月十八號上午出來。今天是十月二十五號。算上今天，還有二十五天。黃秘書，坐下來吃點(diǎn)什么吧。”

有人說：“人家不是秘書，是秘書長。秘書不帶長，放屁也不響。秘書帶個長，放屁嘭嘭響?！?/p>

黃阿興坐到孔燕妮邊上，問她：“老孔啊，近來你在干什么？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孔燕妮回頭看了一眼黃阿興，屁股朝邊上挪一挪，讓出一人坐的空間，放下筷子說：“學(xué)生背后叫我老孔，都被我好一頓教訓(xùn)。黃阿興，你真是不識趣?！?/p>

黃阿興說：“老有什么不好？清靜。女人年輕漂亮，男人就像綠頭蒼蠅，一群一群地朝上叮，趕也趕不走?！?/p>

黃阿興身材矮小，站在孔燕妮身邊，還比她矮半個頭。此刻坐在她邊上，兩個人看上去差不多高。他還要時不時地挺直腰，顯得比任何人都高一些。大家心里明白，都彎腰低頭專心吃喝。

孔燕妮說：“看你說得這么粗糙，不是蒼蠅是蝴蝶。我要是能回到年輕時，招惹蒼蠅也心甘情愿?！?/p>

“管他蒼蠅還是蝴蝶，和你都沒關(guān)系了?！睆埲岷团d奮地說。提起這個話題，她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孔燕妮，你今年七月份已經(jīng)過完三十五歲生日了。女人一過三十五歲就不年輕了，叫你老孔也沒錯。……我認(rèn)識你媽的時候，你媽也過了三十五歲了?？墒悄惆秩鍤q那年，我還沒有認(rèn)識他。那時候老想著和他過到一起去，還上了香爐山，在山里的寺廟里許了天長地久的心愿?！?/p>

黃阿興說：“算了吧，張家姐姐。你要真的和孔朝山過到一起去，孔燕妮和張風(fēng)毅怎么辦？天王老子都搞不懂你們的關(guān)系?！?/p>

孔燕妮的爸爸孔朝山當(dāng)年和張柔和之間的愛情，算得上一個烏龍事件。兩個人之間的愛就像春天里的一陣風(fēng)，一刮就沒影了。倒是張柔和把這件事當(dāng)成生活對她的恩賜，牢牢地記在心里。

黃阿興認(rèn)真地告訴張柔和：“張家姐姐，好幾座寺廟要重新開張了，你到時候還是可以去許愿的?！彼纯纯籽嗄莸哪?，并且用胳膊碰碰她，說：“天氣總算涼快了。你看，天上的云跑得飛快。今年夏天熱得夠嗆。你怎么樣？你看上去一點(diǎn)也沒曬黑?！?/p>

孔燕妮沒理會他，只管對張柔和說：“給黃秘書長來一碗豆腐花。多放蝦皮和榨菜，不要放麻油，放一把豬油渣。”

黃阿興說：“不要叫秘書長嘛，像以前一樣叫我阿興。你還記得我喜歡吃油渣？除了我姐姐記得就是你了。”

一輛自行車從遠(yuǎn)處而來，車子慢慢悠悠，猶豫不決，騎到這里，停在了黃阿興身后。騎車的是一位英氣的年輕男子，他對黃阿興輕聲咕噥了一句，埋怨黃阿興騎得有點(diǎn)快。

黃阿興站起來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俞華南，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這是孔燕妮，軍醫(yī)學(xué)校的老師。以前還當(dāng)過 111軍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農(nóng)村中學(xué)的老師。我說得不錯吧？老孔。”

孔燕妮掃了一眼，一看這位俞華南就是外地來的客人，穿著耀眼的白襯衫和草綠色軍便褲，自行車后座上夾了一只草綠色旅行包，肩上挎一只黃色帆布包。別人的帆布包上總有幾個字，為人民服務(wù)或者毛主席萬歲，他的帆布包上什么字也沒有。他架好自行車，朝孔燕妮點(diǎn)個頭，字正腔圓地對張柔和說：“我也要這樣一碗豆腐花，放一把油渣，多放蝦皮和榨菜。麻油滴上幾滴?！?/p>

張柔和端了一碗香噴噴的豆腐花放在黃阿興面前，說：“你是我們的秘書長。這一碗免費(fèi)?！庇侄艘煌敕诺接崛A南面前，問：“你是哪里來的？”

黃阿興說：“他是北京那邊派下來調(diào)研的，昨天夜里從上海過來。上海那邊接待的領(lǐng)導(dǎo)讓他先來找我，我就讓他住我家里一夜。今天帶他去招待所。他是我們吳郭城的客人。”

俞華南睜著清澈溫和的眼睛說：“我的祖上是吳郭人，太爺爺那輩去了北方。我這次來也是尋根?！?/p>

孔燕妮抬起頭又看了俞華南一眼，這次她的眼神一亮，興許是俞華南的白襯衫晃了她的眼，亂了她的心。她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像她認(rèn)識的某個人，低下頭一想，依稀有幾分像她的父親孔朝山年輕時的模樣，也有些像二十幾歲時的張風(fēng)毅。

黃阿興端起碗，也不用筷子，幾口就把豆腐花連湯帶水喝下肚子，一說話就噴出蝦皮和小蒜的味道。他說：“我是個講規(guī)矩的人。既然張家姐姐給我免費(fèi)，我就給大家講一點(diǎn)國家大事。你們要是聽得開竅，興許就會從此改變自己的命運(yùn)?！捳f去年冬天國家恢復(fù)高考，有人就擔(dān)心不長久。不要擔(dān)心，高考制度一定會堅(jiān)持下來。老百姓家里的孩子，讀了大學(xué)就有一條好出路。你們回去和自己家里的還有鄰居的小孩說，一定要好好讀書。上個月，教育部到各個大學(xué)里選拔人才去出國留學(xué)，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我們吳郭大學(xué)也選了一個人，這個人的母親是摘帽右派，父親還有歷史問題沒解決。說明什么？說明家庭出身不是那么重要了。一句話，現(xiàn)在是不拘一格降人才?！?/p>

有個年輕人問：“黃秘書長，聽說去年大學(xué)考試，有兩個考生約好，不會做的題目就寫上毛主席萬歲，這樣就沒人敢打叉。聽說老師們也不是吃素的，不打叉也不打鉤，晾在一邊不理會。是真的嗎？”

黃阿興說：“也許有這回事吧。”

張柔和說：“一句話，不讀大學(xué)將來只能刷馬桶。”

她的話引來一陣笑聲。豆腐攤的南邊有一條河，刷馬桶的阿姨推著平板車，上面層層疊疊摞著小山一樣的馬桶，慢慢地朝人少的河埠頭走去。

黃阿興說：“話不能這么說。沒人刷馬桶，你只好睡在屎尿里。去年夏天，吳郭市里不是到處臭烘烘的？那就是因?yàn)橐晃桓睂T批評了一位副主任，副主任家鄉(xiāng)就是專門負(fù)責(zé)運(yùn)糞的。家鄉(xiāng)人一看副主任吃了虧，馬上罷工不運(yùn)糞了。副專員傻了眼，從此不敢惹這位副主任?！?/p>

孔燕妮笑瞇瞇地說：“阿興什么都知道，萬寶全書缺一只角。”她朝俞華南看了一眼，俞華南正盯著她看?？籽嗄莩麖堥_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這是她引逗人的一個絕招，其實(shí)她什么也沒說，說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會回應(yīng)她。但俞華南對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這邊黃阿興說：“我就是什么都知道。這位刷馬桶的阿姨我也知道她的事，她是一位地主的女兒，讀過大學(xué)，一家六口人五個是右派。政府正在給她家平反。平了反以后，她就不用再刷馬桶了?！?/p>

一位年長的阿姨說：“沒有人刷馬桶怎么辦？”

黃阿興說：“將來沒有馬桶了。將來大家全用上抽水馬桶了。以后煤爐也沒有了，都用煤氣，又干凈又方便。我們已經(jīng)成立了液化氣站，正在發(fā)展用戶，試燒液化石油氣。大家要積極報名哦。不要怕，那東西在發(fā)達(dá)國家是家家用的。內(nèi)部消息說，我們以后家家要有電視機(jī)、冰箱，日子過得就像美國、日本一樣。”

年長的阿姨“哎呀”叫了一聲，說：“阿興啊，你是吹死人不抵命的呀。……我可不想過得和美國日本差不多，那是復(fù)辟資本主義。要打倒……”

張柔和笑著對年長的阿姨說：“你乖乖地聽，少插嘴。內(nèi)部消息說，你媳婦留了一手長指甲要劃你的臉，你不如打倒你媳婦吧。阿興，你朝下說，我再給你盛一碗豆腐花?！?/p>

“多放點(diǎn)油渣。”黃阿興興奮得臉上泛出紅光和油光。他從張柔和手里接過第二碗豆腐花，“我們國家馬上要發(fā)生大變化，農(nóng)村政策、城市政策都會有大變。今年三月底北京開了個全國科學(xué)大會，你們是知道的，科學(xué)的春天到了。那些不科學(xué)的思想，不科學(xué)的行為通通過時了。中央提倡，實(shí)踐是檢驗(yàn)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實(shí)踐才是最科學(xué)的，耍嘴皮搞腦筋那一套都是不科學(xué)的。大家的好日子在后面呢。……張家姐姐，今天的豆腐花有點(diǎn)腥味，不知道是蝦皮不好還是豆子不好?！彼ｎD片刻，看了看孔燕妮說，“與國家的青春相比，個人的青春算得了什么？”

俞華南突然開口：“要我看，國家的命運(yùn)重要，個人的青春也重要。”他突然說話，大家被他嚇了一跳。他為孔燕妮說話，孔燕妮心里一喜。這時候，大家又嚇了一跳，原來倒馬桶的阿姨叫喊起來，只見她沿著河，一路跑著喊著，追趕一只漂走的馬桶蓋。

馬桶沒了蓋子是件大事。城里有木匠，但是沒有木頭。要有馬桶票才能去商店里買新的。馬桶票不是誰都能搞到手的，結(jié)婚的小夫妻憑結(jié)婚證才能領(lǐng)到。沒了馬桶蓋，要么給工會打申請，申請一只新馬桶，要么去黑市花高價買馬桶票，這兩種情況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倒馬桶的阿姨急得又喊又叫。

路人甲乙丙丁們迅速圍到河邊，一邊看熱鬧一邊出謀劃策。

這時候大家嚇了第三跳，只見俞華南幾步?jīng)_到河邊踩倒一棵竹子，幾下拉扯就把竹子扯了下來。他舉著竹子追上馬桶蓋。在眾人一片聲的鼓勵中，他那根顫巍巍的竹子不負(fù)眾望地把馬桶蓋撥上了岸。

黃阿興感慨了一番：“小時候我家的馬桶都是我姐姐刷的，馬桶蓋漂走多次，每次都是我姐姐想辦法撈上來。我姐姐真是了不得。可惜她十年前中槍死了，就埋在城西菜場的運(yùn)河邊。中國的女人真是能干，帶孩子、做家務(wù)、上班，參加政治活動，弄不好還丟了性命。往事不堪回首，我們再也不會過那種日子了……各位回頭見，我要先走了。那位撈馬桶蓋的，他父母都是北京的重要人才，他自己是位自學(xué)成才的工程師，現(xiàn)在抽調(diào)到了北京一個政策研究部門，到我們江浙滬一帶來搞調(diào)查研究。你們誰有空就把他領(lǐng)到吳郭市委招待所住下來?！?/p>

俞華南撈好馬桶蓋回到豆腐攤坐了下來，氣定神閑地繼續(xù)吃。

孔燕妮說：“我有空。”她說了以后有點(diǎn)失望，俞華南對她的話沒有表示。

張柔和說：“阿興，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和孔燕妮準(zhǔn)備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替張風(fēng)毅接風(fēng)，答謝各路朋友。你來不來？”

黃阿興隨口說道：“要來的，要來的?！?/p>

張柔和說：“哼，一聽你的口氣，你就不會來的?！?/p>

俞華南吃完，拿出一架 135照相機(jī)，調(diào)了光圈和速度，拍下豆腐攤和河岸邊一字排開的馬桶，又走進(jìn)大餅店里，拍了炸油條的大鍋和砧板上揉面的師傅。然后他到邊上的茶館里拍了一通，還拍了茶館后面的石拱橋和橋下面破舊的一片民居。一些居民的院子里開著鮮艷的菊花和香噴噴的桂花，他也跑到人家家里去拍了下來。

等到他回來，攤子上只有孔燕妮和張柔和兩個人了。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不快之色。俞華南舉起相機(jī)把兩個人拍進(jìn)了鏡頭。

張柔和說：“北京人，你這輛‘長征’牌自行車是頭不吃草的駿馬，還是新的，值一百四五十塊錢呢。你小心騎，不要一個跟頭摔壞了。摔壞了自行車也就罷了，把我家孔燕妮摔壞了，我弟弟要找你算賬?！?/p>

俞華南不置可否地微笑，騎上車，孔燕妮坐到自行車后架上，替他拿著旅行包。包里除了衣服之外還有書，孔燕妮手一碰到包就知道包里有書。她稍稍靠近俞華南，聞到俞華南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味道，好像是什么藥水味，又好像是樹蔭下的陰涼孤冷之味。味道若有若無，仔細(xì)一嗅，味道就消弭無蹤?？籽嗄菹?，這位俞華南和張風(fēng)毅就是不同的兩種人。張風(fēng)毅三尺以外就感受到他身上發(fā)出的熱力，熱力持久，熱波不停散發(fā)，就像初夏早晨被陽光蒸發(fā)的河。那么俞華南和孔朝山比呢？也有很大不同。兩個人看著都是矜持和溫和的，甚至有點(diǎn)克己。但孔朝山是悠閑自得的，身上像是灑著月光。俞華南說話和做事看著有些慢悠悠的，但仔細(xì)一辨，就能感覺到在他身上有一種緊張和不穩(wěn)定性。孔燕妮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知道這種緊張和不穩(wěn)定是帶著悲苦的。她心里沒來由地一痛，跳下車說：“招待所就在前面那條巷子里，你自己能找到?！?/p>

俞華南一腳撐住地面停下車說：“我初來乍到，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啊，不能把我扔在半道上。”

孔燕妮說：“你這臺詞就像電影里說的?！?/p>

“那我應(yīng)該怎么說呢？”

“你應(yīng)該說，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孔燕妮，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不要問三問四。我得空帶你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p>

“那我得買些東西上門，你孩子多大了？”

“你不要開玩笑，我還沒結(jié)婚呢?！?/p>

“我沒有開玩笑。那你結(jié)婚夠晚的?！?/p>

“你結(jié)婚了嗎？”

“我也沒有結(jié)婚?！?/p>

兩個人說了這些初步試探的話，孔燕妮重新坐到自行車后座上。

到了吳郭市委第一招待所，俞華南拿出介紹信，登記了。服務(wù)員小汪拿著一大串房間鑰匙帶著他倆打開房門，一股燠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小汪趕快去開了窗，他說房里的這股熱氣是夏天儲存到了現(xiàn)在，從夏天到現(xiàn)在，這個房間還沒有住過人。

孔燕妮拍拍額頭。

俞華南好奇地問她：“你的額頭上有什么嗎？”

孔燕妮說：“皺紋。張家姐姐提醒我，心浮氣躁的時候，拍拍額頭上的皺紋，心里就干凈了。這樣我的靈魂就不會跑掉?！?/p>

俞華南微笑一聲，說：“當(dāng)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叵肽氵^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是葉芝的詩，寫的是消逝的激情?！?/p>

他看了一眼孔燕妮，臉上現(xiàn)出莫名的緊張。他說：“你為什么站在門口，不進(jìn)來，也不出去？”

第二章

……

孔燕妮聞言走進(jìn)屋里?！拔沂窍胱叩?，不過我挺想看看你包里的書。你的書里肯定也有內(nèi)部消息?！彼f。

俞華南把旅行包里的書拿出來放在木地板上，書有四本：湯因比的《歷史研究》、黑格爾的《邏輯學(xué)》、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孟德斯鳩的《一個波斯人的信札》。除了這四本書以外，還有一本筆記本。

他說：“除了筆記本不借，其他的書你都可以借去看。我?guī)е@么多的書出來，就是讓朋友們借去看的。前幾天在上海，已經(jīng)被朋友借去了三本?！?/p>

“我對你的筆記本感興趣?！?/p>

俞華南想了又想，最后下了決心，說：“你看吧?！?/p>

孔燕妮打開筆記本，掉出一張照片，是俞華南和一位漂亮女青年的合影，兩個人站在一棵白楊樹下。

俞華南說：“這是在圓明園的白楊樹底下照的。”

筆記本第一頁抄著詩人食指的詩《相信未來》：

當(dāng)蜘蛛網(wǎng)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

當(dāng)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zhí)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

孔燕妮說：“鋼筆字真秀氣，一看就是姑娘家的筆跡?！?/p>

“就是照片上這位寫的，她是我女朋友?！?/p>

“你女朋友也是北京人嗎？”

“是的。她去緬甸了，參加了緬共人民軍。有一天，她把筆記本寄給了我，告訴我，她在薩爾溫江東邊一帶活動，后來就一直沒有了消息。”

“太不好意思了，我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把她當(dāng)作我的唯一，希望她有一天突然從緬甸叢林里回到北京。和她一起去的人，死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活著回國了。我們不要打仗，我們要建設(shè)祖國，你看國家現(xiàn)在正是需要建設(shè)人才的時候。她回來可以繼續(xù)寫詩，謳歌又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她寫詩寫得好，當(dāng)年是我們中學(xué)詩社的社長。”

孔燕妮嘆了一口氣，問：“俞華南，你在吳郭住幾天？”

“可多可少。我從北京到上海，再到你們吳郭市，然后我還得去南京、杭州……”

“我?guī)е愕教幾咦甙?。我們吳郭市剛成立一所工讀學(xué)校，我原先在軍醫(yī)學(xué)校教書。學(xué)校讓我們志愿報名去工讀學(xué)校教書。我想，工讀學(xué)校的孩子更需要老師，我就報了名。手續(xù)正在辦理。我現(xiàn)在兩頭不靠，陪你看幾個地方不是難事。”

“你長得……太引人注目了。我不會挨揍吧？然后把我送到醫(yī)院去吃藥打針。”

“有這個可能吧?！笨籽嗄葸M(jìn)一步試探，“既然你現(xiàn)在沒有女朋友，你在吳郭調(diào)研的日子里，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女朋友吧。”

俞華南波瀾不驚地說：“我的女朋友比我大三歲呢。我讀初二時，她是高二了。你看來要比我大七八歲?！彼f話的腔調(diào)就像在搞科研，就事論事，一點(diǎn)也沒有受到感動的樣子。孔燕妮失望極了，勉強(qiáng)接著他的話說下去：“你談戀愛談得夠早的，但你還是沒有我早?！?/p>

她想起了杜克。

她十五歲就愛上了杜克。他倆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卻也有四五年沒見了。她從杜克的妹妹杜鵑那里知道許多消息，杜克結(jié)婚后沒孩子，夫妻兩人經(jīng)常吵架，一吵架就開打。杜克有一支電警棍和一把獵槍，他老婆也有一把獵槍和一支電警棍。他老婆還有紅纓槍，比杜克藏的東西還多一樣。兩個人吵到后來一點(diǎn)也不講情面，一翻臉就各自找武器，在家里上演全武行。杜克上個月調(diào)到了市教育局生產(chǎn)辦公室，同時他也離開老婆，住回了父母家里，放下武器，搖身一變，變成了文化人，把父母家的小紅樓變成了文化沙龍。老杜已經(jīng)去世，杜克的媽媽回到她南京的老家。杜克他們一幫人沒了父母的管束，沒日沒夜地窩在小紅樓里，天南海北地胡聊。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消息靈通，聊的都是國內(nèi)外政治、經(jīng)濟(jì)和藝術(shù)最前沿的消息。

杜鵑還和孔燕妮說了一些杜克他們聊的內(nèi)容，她說她聽了幾次就不去了，他們很無聊，說的都是和自己生活不相干的事情。

孔燕妮說：“既然你讓我知道了你的初戀，那么我也要帶你去見見我的初戀。他叫杜克，剛調(diào)到文化局。你能從他那里聽到本地人的一些想法?！?/p>

“好呀，我從北京過來就是要了解社會各個階層的想法?！?/p>

孔燕妮好奇地問他：“你是北京什么部門派來調(diào)研的？國務(wù)院？社科院？還是哪個部委辦局？”

“內(nèi)部消息，暫不公開。你要借書嗎？”

“不用。這幾本書我都看過?！笨籽嗄萦謫枺皠偛拍阍诙?jié){攤上已經(jīng)看到了一些人和事，你怎么評價？”

俞華南問：“所有人嗎？”

“是的，包括所有人?！?/p>

“他們都很有激情?！?/p>

“我經(jīng)歷過幾個全民激情的年代……我現(xiàn)在最懷疑激情了。”

“你也懷疑愛情嗎？”

孔燕妮被俞華南這句話問住了，她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愛情是由激情支撐的，我有時候會懷疑愛情?！?/p>

俞華南看著孔燕妮的眼睛，孔燕妮的眼睛清澈無塵，深不見底。他心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不太信任她。他說：“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你的懷疑才是正確的?！?/p>

“我現(xiàn)在心里又有了愛情，每當(dāng)我有了新的愛情，我就不會懷疑?！?/p>

俞華南說：“不瞞你說，我對愛情心如死灰。”

孔燕妮想，她對俞華南的感覺是對的，俞華南內(nèi)心有著不為人知的悲苦。她堅(jiān)定地說：“我會焐熱你的?！?/p>

每逢一段新的愛情，她總是這么不管不顧的，有點(diǎn)小姑娘式的沖動，但她終究是三十五歲的女人了，她很明確想在俞華南身上尋找什么。俞華南身上有她熟悉的那種痛苦，她不知道這種痛苦的來源，也不想知道，她只想用愛去撫平這種痛苦。她要證明自己一直都有超常的愛的能力。

俞華南安頓好以后，孔燕妮帶著他去了市中心的花神廟，俞華南說他的太爺爺以前就住在花神廟后面。神廟周圍的木柵欄都朽了，一些石頭的景觀亂七八糟倒在瘋長的野草叢里。花神廟的須彌座上面，是一撮一撮下象棋的人，走過的人，如果有興趣，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都會上前找個棋攤子看上一會兒。

孔燕妮領(lǐng)著俞華南走了一大圈，找到了俞華南所說的那條小巷子。一到巷子口，俞華南就“咕咚”一聲跪下來了，面朝巷子的路磕了幾個頭，嚇得巷子口的幾戶人家關(guān)上了門。

“這里和我爺爺說的一樣?！彼酒饋砼d奮地對孔燕妮說。

但他的祖居具體坐落在巷子的什么地方，他也說不清楚。他們問了幾位居民，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說，她小時候聽人說過以前巷子里住過一家姓俞的人家，好像住在巷子中間靠菜場那里。后來這家人家搬到北京做官去了，再也沒回來。菜場原先是沒有的，就是一堵高墻邊上的空地，時不時地有一些菜農(nóng)過來擺個菜攤子。后來就形成了固定的菜攤，生意興隆，于是拆掉邊上好幾戶人家建了一個菜場。俞華南走在孔燕妮前面，大步朝菜場走去。菜場不大，里面東西不多，到處是污漬和水跡。水泥砌成的柜子上，放著不新鮮的菜和挑剩的肥豬肉。菜場最熱鬧的時候是清晨五點(diǎn)開門的時候，這個點(diǎn)來買菜的人不多。他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來了。

但他顯然還是很愉快的，他的身上開始散發(fā)出熱烘烘的氣息。再次走過花神廟的棋攤，他選了一個攤子走進(jìn)去，放下兩塊錢的賭注，下了一盤象棋。不過四五分鐘，他就速戰(zhàn)速決地贏了，然后別的攤子來了一個人向他挑戰(zhàn)。他花了十來分鐘搞定。后來又來了一位號稱棋王的，他把那位棋王殺得臉無人色，最后棋王一把推了棋子，扔下一塊錢走了。他看看手表，對孔燕妮說：“二十分鐘。”

他指的是和棋王下棋的時間。

“我贏了三塊錢，請你吃點(diǎn)什么吧?！彼f。

孔燕妮巴不得吃點(diǎn)什么，帶著他去了“真味酒樓”，點(diǎn)了蝦仁豆腐、咸菜燒黃魚、紫菜蛋湯。一人一碗熱騰騰的飯。俞華南先吃好，吃完后他就朝窗外看著路過的人。

他吃過熱騰騰的飯菜后，情緒并沒有變得更飽滿。相反，他徹底安靜下來，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籽嗄莞械剿砩系臒崃ο肆?，就像桌上放涼的紫菜蛋湯。他一涼，面色更白了，凝脂一樣。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人。她想。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是那種苦痛，而是殘酷的冰冷。她被他復(fù)雜的個性吸引了。這樣的人，會被她焐熱嗎？ 

第三章

……

第二天早晨四點(diǎn)半，張柔和準(zhǔn)時到了飲食店。別人早就來了，爐火撥開了，燒得旺旺的，走過它的人們一瞬間熱了起來。她一個人把一張桌子搬到店門口，再擺開四條長木凳，面朝北的長木凳上放一把壞掉的缺口木湯勺。

攤子上來的第一個人是她的老鄰居，五十幾歲的男人。他告訴她，昨天下午看到孔燕妮和一位男青年在“軋馬路”，那位男青年就是昨天早上跟著黃阿興來的北京人。

“你要替你弟弟看著她，不然的話，你弟弟出來一看傻眼了，自己的女人跑了。”

第二個人聽見了這句話，還沒坐下就問：“誰跑了？說來聽聽？”

張柔和壓抑住心虛說：“你們想吃就吃，那么多廢話干什么？”

于是她的老鄰居就換了一個話題說：“上海那邊有種地下舞會，又叫黑燈舞會。燈一關(guān)，大家就跳起舞來。男男女女摟著摸著，一個舞跳完，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像什么都沒干似的。下一個舞換一個人再來。這樣跳一夜也不累?！?/p>

第二個人說：“胡說，這樣跳舞那不累死？又不是逛馬路。聽說孔燕妮和北京小伙子逛馬路逛了十幾個小時，可見逛馬路是不累的?！?/p>

張柔和直起腰，望著遠(yuǎn)處，一臉愁容。

她等啊等啊，沒等到孔燕妮。

第三天她去得更早，干了更多的活。她撥開封住的爐火，把大盆里發(fā)好的面拿出來使勁地揉。然后在店門口擺開桌子和條凳，面朝北的條凳上放一把木湯勺。一直到早餐快結(jié)束，還是沒有等到孔燕妮，倒是看到了宋阿進(jìn)。

宋阿進(jìn)是張風(fēng)毅的好朋友。他、張風(fēng)毅、井水亮、溫德好、小皮、羅漢芳、藍(lán)雪花、孔燕妮，八個人自稱是“吳郭八駿”。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鬧、開詩會，后來就各走各的路，分道揚(yáng)鑣。宋阿進(jìn)和張風(fēng)毅進(jìn)了不同的陣營，成了敵人，不同的槍，拿在他們的手里，制造著一模一樣的地獄。所幸張風(fēng)毅明白得早，他扔掉了槍，成了最早的醒悟者。十年前，他打過宋阿進(jìn)一槍，把宋阿進(jìn)一條腿打瘸了。他逃到了浙江海寧寫詩的朋友那里住下，等待宋阿進(jìn)的原諒。但是時間并沒有讓宋阿進(jìn)消除仇恨，張風(fēng)毅沒有等來原諒，等來的是宋阿進(jìn)的起訴。張風(fēng)毅被判了三年牢。

吳郭市流傳一句話，張風(fēng)毅坐監(jiān)獄，孔燕妮上天堂。他們不知道，張風(fēng)毅對孔燕妮鄭重地說過：你是自由的?？籽嗄菀矊堬L(fēng)毅說過同樣的話。他倆的愛情是互相成全的。至于有沒有互相成全好，那就是他倆的事了。

世上最堵不住的就是眾人的嘴。若是眾人有情有義，那嘴也寬厚。若是眾人無情無義，那嘴就是刻薄的。

宋阿進(jìn)披著黃大衣，里面穿著短褲和汗背心，一瘸一瘸地過來，直奔面朝北的條凳，指指湯勺，嘶啞著嗓音說：“把勺子拿開，我要坐這個地方?！?/p>

張柔和拿掉湯勺，看到宋阿進(jìn)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問他，給他盛了一碗豆腐花，上面擱一根油條。宋阿進(jìn)叫起來：“我不吃豆腐花，滑不溜秋的?！?/p>

張柔和說：“那給你盛碗豆?jié){吧?！?/p>

“我也不喝豆?jié){，喝在嘴里一股豆腥氣。還有這根油條，一絲熱氣也沒有，又僵又軟，隔夜的吧？”

“啥都不吃，那你來干啥？宋阿進(jìn)，我有三年沒有見到你了。你披著大衣熱不熱？今年夏天你還沒熱夠？”

“我家涼快。我家的床冬暖夏涼，是一張高級床。床板上刷的是湖北毛坎的生漆，不信你來瞧瞧?！?/p>

“你家再涼快，也比不上太平間涼快?！?/p>

“我和你是有三年沒見了，張風(fēng)毅用槍把我的腿打殘廢，我本以為法庭要把他判個五年八年。那樣的話，你起碼五年八年看不見我。我告訴你，我披著大衣一點(diǎn)不熱。自從殘廢了，身上的熱乎氣越來越少。今天才十月二十七號，我就像在大冬天了。”

“我看見你大衣里面就穿著短褲和汗背心，你不要裝腔作勢。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弟弟打你一槍也是不得已。十年前吳郭鬧騰得最厲害的時候，是你帶了一幫人去追他，把他朝死路上逼。他不過是反對你們朝水廠里放毒。不說這個了，你小孩多大了？”

“當(dāng)時說放毒，也是說說玩的。誰真能朝水廠里放毒？你問我小孩多大，我還沒結(jié)婚呢。我這樣子誰要我？而且，我現(xiàn)在信奉無政府主義的學(xué)說，更沒人要我了。女人都不喜歡無政府，她們恨不得自己就是政府?！?/p>

“小心公安局把你抓起來。”

“抓起來也得放了我，現(xiàn)在提倡信仰自由。你知道什么叫無政府主義嗎？我給你說說?！?/p>

“什么有政府無政府的，趁早撂開這個話題。你看我怎樣？你看得上我的話，我回去和汪多根離婚。不過我得把我兒子小葫蘆帶過去給你當(dāng)拖油瓶，我兒子什么都好，就是有點(diǎn)先天智障?！?/p>

“我不要結(jié)婚，更不要拖油瓶。你要是有良心，改天到我家里來，送碗豆?jié){給我喝，我有油條給你吃。”宋阿進(jìn)說完哈哈大笑，張柔和笑的聲音更響，她仰著頭笑，聲音清脆透亮，一聲聲都落到空氣里蹦跳：“看你那張鬼臉，占了老娘的便宜就高興起來，一口黃牙，丑死了。”

宋阿進(jìn)也快快活活地叫道：“阿姐，你現(xiàn)在變得很粗俗嘛。我五八年認(rèn)識你那會兒，跟現(xiàn)在就像兩個人。二十年，把你變得影子都找不到。別說二十年，你跟三年前都不一樣?！?/p>

張柔和說：“兄弟，我能不變嗎？我這些年過得哪像個女人？爹活著的時候要去侍候，婆婆活著的時候要去侍候，還好兩位老人家去年都死翹翹了，不然我還得苦下去。汪多根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他在外面玩的。張風(fēng)毅下個月十八號出來，算上今天，也只有二十三天。出了那牢門，到哪里找工作呀？那么多回城知青都找不到工作。還有平反的那么多‘右派’，就像還了魂似的，到處搶工作崗位?！?/p>

宋阿進(jìn)說：“阿姐，誰不知道你們絲織廠女工工資高，我聽說你在絲織廠力織車間做擋車工，工資不少，還有帶班費(fèi)。一個月起碼有一百塊吧？你現(xiàn)在干這個，一個月只有三四十塊吧？”

張柔和低下頭笑說：“你就是想套我的話。不瞞你說，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還不是我跟著大家一起拿車間的布？說起來拿布也是個傳統(tǒng)了，是公開的秘密。我是技術(shù)能手，我一分鐘能打五十個線頭，我們廠里沒人比得過我。我有一年去福建一個地方做技術(shù)援助，他們那里也有這個……公開的秘密?！?/p>

“拿？是偷吧？公開的秘密就能合法了？你們都是國家的蛀蟲?！彼伟⑦M(jìn)鄙視地看了張柔和一眼，聲音低下來，“也不怪你們，其實(shí)大家都拿。我在自行車修理店工作時就拿過好些零件?！?/p>

張柔和低下頭笑了一聲，宋阿進(jìn)的話讓她心里很受用，可是她又實(shí)在不想看他的臉，低下頭笑了一聲，再也沒抬起頭。

宋阿進(jìn)看到張柔和在笑，于是繼續(xù)說：“工人拿布拿零件，就像農(nóng)民割草時沒當(dāng)心割到了菜，只好拿回家去?！液髞砟玫枚嗔艘恍麄兙筒灰伊?。對一個殘疾人這樣，他們真是狠心！阿姐，你是被絲織廠開除的。我們倆是同病相憐。我還是住在老地方，老早以前的傳教士房子，現(xiàn)在破得不成樣子了。你好多年前常來的。你抽個空來看看我吧，人生需要有不同的風(fēng)景，你嘗試過就知道了。我請求你嘗試我。”

張柔和說：“好了，廢話少說。我要收攤了。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和孔燕妮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你想來就來吧?！?/p>

“你真心讓我去？”

“真心的。當(dāng)年你也沒有去告他。也是張風(fēng)毅從浙江藏身的地方回來，主動去找你，要求坐牢贖罪的?！?/p>

“那是當(dāng)然，我根本沒想到要去告他，多年的老朋友，不能恩斷義絕?！?/p>

“你快滾吧?！?/p>

“你讓我再坐片刻。我這樣面朝北邊坐著，就是想念張風(fēng)毅的意思?！彼伟⑦M(jìn)嘆了一口氣，“唉，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是魯迅說的?！彼剡^頭看了張柔和一眼，見她愁眉苦臉地望著遠(yuǎn)處。

遠(yuǎn)處是孔燕妮每天早晨走過來的地方。張柔和心里有點(diǎn)怕孔燕妮，可說是又愛又怕。她對著遠(yuǎn)方的路埋怨說：“我省吃儉用，就是想給張風(fēng)毅和她攢結(jié)婚錢，我要給他們在真味酒樓辦十桌結(jié)婚宴，四個冷菜，四個炒菜，四個大菜，一桌也得三十塊錢。讓張家祖宗看了，在地底下也笑出聲來?？伤购?，這個時候她又看上北京來的小白臉了。張風(fēng)毅坐三年牢，她真的要找滿三個男朋友?！?/p>

宋阿進(jìn)附和著她的話：“以孔燕妮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很反動，他們和我們勞苦大眾不一樣。他們整天想著男男女女的事情?！? 

第四章

……

張柔和埋怨孔燕妮的時候，孔燕妮正帶著俞華南站在一處中西結(jié)合風(fēng)格的樓房外面。白色的院墻上開著花墻洞。墻皮到處剝落，露出墻磚。

朝南兩扇黑漆洋松大門，水磨石外框。門上有青銅拉手，拉手的下半部分油光锃亮，把洋松大門襯得有頭有臉。

黑漆大門外面，連接著大路辟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廣場，鋪的是金山石。石庫門兩旁造出兩池小街景，種著梅蘭竹菊和青松、黃楊、紅楓之類的花草樹木。花草樹木邊上，林立一群俊俏挺拔的石筍?？籽嗄菪r候聽柳爺爺說，這是吳郭城里最好的一群天然石筍，據(jù)說是當(dāng)年戶主花重金從云南運(yùn)過來的。

俞華南說：“一路看過來，你們吳郭的民國建筑到底不像上海、天津、青島那么西化，說明你們這里的人對于接受外來文化還是謹(jǐn)慎的。保守而謹(jǐn)慎?！?/p>

孔燕妮說：“我們吳郭人個性有保守和謹(jǐn)慎的一面。我們同時也勇猛，敢冒險。”

俞華南說：“我已經(jīng)看出你勇猛，敢冒險了?！?/p>

大門開著，俞華南走了進(jìn)去，孔燕妮跟在他后面?？籽嗄菡f：“我發(fā)現(xiàn)你對物質(zhì)的東西感興趣?！?/p>

俞華南反問：“你不感興趣嗎？”

“我對物質(zhì)的東西都持懷疑的態(tài)度?！?/p>

“為什么呢？”

“因?yàn)槲覀儏枪颂矚g物質(zhì)了，對物質(zhì)有一種執(zhí)念，離開了物質(zhì)簡直不知道怎么過?！笨籽嗄葸@么說，俞華南搖了搖頭，他不同意孔燕妮的話。

門里面是一幢西式洋房，五樓五底，青瓦覆蓋屋頂。房外設(shè)置四根水泥方柱。一樓和二樓，皆由這四根水泥方柱連綴走廊。

院子里栽著白皮松、羅漢松、五針?biāo)?。林蔭小道邊放置眾多嶙峋小山石。還有一座假山，一座小小的方亭。假山上晾著被子，亭子的欄桿上晾滿尿布，樹下面種了青菜和蔥。進(jìn)了洋房看內(nèi)部情況，陳設(shè)自是雜亂和狼狽。

兩個人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俞華南對孔燕妮說：“樓房里的木地板，有十幾公分厚，是從美國進(jìn)口的細(xì)皮洋松。這幢樓砌的是蘆席墻，全是特制的三十公分長、十五公分寬、五公分厚的青磚。這種老式的青磚不厚，但是方便做蘆席墻。蘆席墻結(jié)實(shí)好看，但是費(fèi)料費(fèi)工。一般人家是做不起的，只做空斗墻。你再看房子的勒腳，一色的八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寬的金山石。青磚隱隱，白石昭昭，在江南的水汽氤氳里何等美觀，這種房子以后都得保護(hù)起來。”

孔燕妮說：“你好像什么都要調(diào)研一下。你怎么知道木地板和青磚的長、寬、厚？”

俞華南說：“這個用眼睛一打量就知道了?！?/p>

孔燕妮退后一步，朝他仔細(xì)打量，想看出他的神奇。她看到的是一張淡然的臉，沒有什么表情?！八降资窃鯓右粋€人呢？我是在冒險了?！彼搿?/p>

俞華南說：“我還有一個本事，白天不管什么時候，朝天上看一看，就能把時間猜出來，相差不會超過十分鐘。”

“你讓人太害怕了。那你猜猜現(xiàn)在是幾點(diǎn)幾分？”

俞華南朝天上看看說：“現(xiàn)在是十一點(diǎn)四十分?！?/p>

孔燕妮看看手表，十一點(diǎn)四十五分。就說：“到底北京人厲害?！?/p>

俞華南說：“去你的?！?/p>

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過來叫他們，說家里的午飯燒好了，今天多燒了一個煎帶魚，爸爸媽媽請兩位客人去吃?？籽嗄莺陀崛A南就跟著女孩去了。

這家人是雙職工，男的在制藥廠工作，女的是絲織廠工人。絲織廠上的是“兩兩班”，早班、中班、晚班，中間各休息兩天，今天輪休在家。家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都在附近上小學(xué)。今天是星期天，午餐是白米飯、煎帶魚、骨頭湯、炒青菜。桌上還放著一瓶牛奶。俞華南用他那字正腔圓的京腔問了牛奶怎么訂，送奶人什么時候送到家里，一個月幾塊錢等等。熱情的女主人一一回答，揭開牛奶瓶口的紙蓋子，讓小兒子舔掉蓋子上的奶油，然后給俞華南倒了小半杯牛奶。

俞華南嘗了一口，說好吃。就把杯子放在桌上，推給孔燕妮。

女主人是個有趣的人，對俞華南打趣說：“你怎么不端起來喂給你女朋友吃？”

女孩子插嘴：“爸爸經(jīng)常喂媽媽喝茶?！?/p>

俞華南問女主人：“你從哪一點(diǎn)看出我們是男女朋友？”

女主人笑著說：“你不要問我，就說是不是吧?！?/p>

女主人本來就是開個玩笑而已，但俞華南的臉發(fā)白了，看得出來他不喜歡別人開玩笑。為了論證這一點(diǎn)，孔燕妮笑著告訴女主人，她和俞華南還不是男女朋友，他倆剛認(rèn)識兩天。她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舉著一根竹竿給人打撈沖走的馬桶蓋，好不容易才把那只馬桶蓋撈起來。大家聽得哈哈大笑。俞華南一言不發(fā)走了出去。女主人對孔燕妮說：“他開不起玩笑。”

“是的?！笨籽嗄莩姓J(rèn)。

“你每天和他開一個玩笑，以后他就會變成一個會開玩笑的人。男人一定要學(xué)會開玩笑，不然的話，女人和他在一起沒有幸福?！迸魅苏f，風(fēng)情萬種地瞄了她丈夫一眼。她丈夫回報一個微笑。

孔燕妮對女主人說：“我同意你說的。你是個好人。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招待朋友們，大家在一起吃吃玩玩。你們一家要是有空的話，請過來聚會?！?/p>

女主人笑著點(diǎn)頭。她并不問孔燕妮姓甚叫甚，只要她想去，到了青云島上自然找得到孔燕妮的酒席。

孔燕妮走出來，俞華南在大門外站著等她。他說：“你們吳郭牛奶公司的牛奶很好喝。就是四塊錢一個月有點(diǎn)貴。不過這么好喝也值了。”

孔燕妮說：“你白吃了一頓午飯，還白喝人家這么好喝的牛奶。你會不會吃白食吃得上癮，留在這里不走了？”

她一點(diǎn)也不提俞華南開不起玩笑的事。

俞華南認(rèn)真地問她：“如果我吃飯的時間隨便到一家人家去，我都會受到接待嗎？”

孔燕妮說：“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可能受到接待。你要是拄著一根棍子，手里托著一只碗上門要飯，任你到誰家，一定會要到東西吃?！?/p>

俞華南說：“沒想到你們還有這種好客之道，還有這樣寬厚仁義的民風(fēng)。只要解放思想，實(shí)事求是，等這塊地方重新富裕發(fā)達(dá)起來，以后家家都喝得到牛奶。”他和黃阿興一樣，一說到民生大事就容光煥發(fā)。

孔燕妮反駁道：“聽你這么一說，好像解放思想就為了吃更好的東西？”

俞華南瞪了她一眼說：“民以食為天。你不會否認(rèn)物質(zhì)的意義吧？”

“我不否認(rèn)物質(zhì)的意義，但我反對把解放思想簡單化。我們已經(jīng)吃了不少苦頭了，就是把許多東西簡單化?！?/p>

俞華南不再說話。兩個人走過紅軍路，到了舊巡撫衙門就拐彎朝左走。走到碧玉河，上了鏡面橋，對面就是 111醫(yī)院的宿舍區(qū)，杜克家的紅瓦坡頂小洋房突兀地矗立在小區(qū)東邊。

碧玉河甚是精致，岸兩邊整整齊齊的云頭雕花石柱圍著。水邊石砌的河埠頭滋潤光潔，沿河的柳條垂到河里，鋪出一河綠瑩瑩的河水。鏡面橋也是明代的老橋?？籽嗄菪r候，媽媽謝小達(dá)帶著她特意過來參觀過。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撤退時，謝小達(dá)和她的同志們炸掉了城里城外好幾座石橋，這座橋當(dāng)時是謝小達(dá)同志親手炸的，沒想到只炸得幾塊石板拱了起來。過后匠人們來修復(fù)，敲敲打打又把它弄平了，還給橋上裂開的幾塊大石打上了一個個精致的蝴蝶形石補(bǔ)丁。橋身上刻著橋聯(lián)，是祈求神靈保佑的意思。再到后來，橋又倒霉了。橋聯(lián)被人用硬家什砸爛，現(xiàn)在只能模糊地看到幾個字：神、佑、天、地。到夏天，這河里有桃花水母游出來，年年都有，引得許多人駐足而看。

走著走著天黑了。

孔燕妮說：“我們剛才經(jīng)過工人文化宮，你注意到文化宮外墻上的報刊閱讀欄了嗎？”

俞華南說：“我看見了。閱讀的報刊都用玻璃罩著防風(fēng)雨?？墒怯幸幻娌Ａд謮牧?，不放報紙，里面都貼的是留言，一層疊一層的留言，好多都被風(fēng)雨打爛了，還有的被人撕下來扔到地上了?！?/p>

孔燕妮說：“這就是我們吳郭城的留言墻。工人文化宮離你我都不遠(yuǎn)，你要到我家必定走過。以后我們每天都在里面給對方留個字條，說一句話?！?/p>

“說什么話?！?/p>

“也不用特意地說什么，開一句玩笑就行?！?/p>

“開什么玩笑？”

“什么玩笑都行。譬如說做夢夢到我啦，我臉上一臉的麻子，或者說你夜里想拉屎拉不出來?！?/p>

“這種話太無聊啦，不符合我們的年紀(jì)和身份。”

“談戀愛就得忘我，這樣才能談得好?！?/p>

“我還沒準(zhǔn)備和你談戀愛?！?/p>

“那我們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兩個人沉默地走了一陣，俞華南提了一個折中的方案：“好吧，我們可以在文化宮墻上留言。我們用暗號，畫一只燕子就是代表你，一條魚就是我。但是約定好了，不許在留言里說無聊的話?！?/p>

孔燕妮對俞華南說再見。俞華南看著她的背影說：“你這個人性子真急，突然就說再見。不是說要帶我去拜訪你的初戀嗎？”

孔燕妮一下子走了。他有點(diǎn)失落，他朝她背影輕輕說道：“再見，再見……”他嘆了一口氣，沒來由地感到緊繃的一顆心有點(diǎn)松弛了。都說愛能讓人輕松快樂，這是愛了嗎？

孔燕妮回到家，看見前男友丁何嘉趴在屋后的窗戶朝里看，還朝屋里輕喚：“孔燕妮開門啊。我們好好談?wù)??！彼@才發(fā)現(xiàn)早上起得早，出門忘了關(guān)燈了，讓丁何嘉以為她在屋子里。

丁何嘉還對著屋里說：“我還不知道你？你沒有那么強(qiáng)大，也沒有那么聰明。你和張風(fēng)毅過不到一起去。你們之間問題太多了。聽說你看上了一個北京來的小畜生，那更不靠譜了?！?/p>

她悄悄地折轉(zhuǎn)身，朝溫德好家里去。

溫德好最近在寫一篇文章：《論柏油馬路對中國人天人合一氣質(zhì)的損傷》。他是堅(jiān)決不愛西方傳來的柏油路，他覺得中國人的精神是朝下通著土地的，適合石板路和泥土路，石縫和泥土里時不時地長幾根雜草。柏油馬路，那是不通氣的，把中國人的魂與土地隔開了。

他用毛筆寫作。他寫作時，邊上要泡著茉莉花茶，茶杯邊上放兩個無錫泥娃娃，后面的墻上掛著一把二胡。寫一陣，就喝口茶，看看一對泥娃娃。時間寫長了，累了，就拿下二胡自拉自唱。

孔燕妮搶過他手上的毛筆擱到筆架上，說：“不要寫了，陪我到老地方坐一坐?！?/p>

兩個人就一起走到了吳郭監(jiān)獄外面。和以前一樣，他們圍著黑洞洞的監(jiān)獄走了一大圈后，在監(jiān)獄外的大運(yùn)河邊坐了下來。

看孔燕妮不說話，溫德好開始說大運(yùn)河里釣魚的事。他說大運(yùn)河里的魚很多，有花鰱、白鰱、大青魚、鯉魚。大魚有二十幾斤重。他的朋友釣到過一百多斤的青魚，漁政部門的人來看了，說是他們放下去的種魚。專業(yè)的釣魚人，不貪心，釣到特別大的魚會放生，長得很大不容易。不能讓它在自己手里斷了活路。釣到品種珍貴的魚也放生，讓它不要斷種。釣到幼魚也要放生，幼魚都是餓傷了才咬鉤的，讓它在水里再長長大……

孔燕妮打斷他：“你經(jīng)常在運(yùn)河里釣魚嗎？我以前不知道?！?/p>

溫德好說：“我和你一樣想張風(fēng)毅，也想到張柔和的攤子上坐著，面朝北，一邊喝豆?jié){一邊想他?？晌也缓靡馑嫉綇埲岷偷臄傋由献?，以前是我拋棄了她，毀了婚約，弄得她傷了心。于是我就想了個主意，夜里坐在運(yùn)河邊釣魚，一邊夜釣一邊看著監(jiān)獄，想張風(fēng)毅這家伙此刻在干啥。這樣我心里就好過了。”

說著話，溫德好感到一點(diǎn)寒氣從屁股底下直透后背，就把他帶的大衣披在孔燕妮身上，說：“地上有點(diǎn)冷，你披著我的大衣吧。張風(fēng)毅坐了三年牢，我都記不清陪你在這個地方坐了多少次了。這次又是為了什么事呢？讓我猜猜，是不是你又愛上了別的男人？”

孔燕妮說：“你真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

溫德好說：“算了，你不要說了。我就是你的奴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今晚你想在這里待多久，我就陪你待多久?？墒俏乙嬖V你一點(diǎn)，不管你找了誰，我只接受張風(fēng)毅，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神?！?/p>

溫德好是一九五八年初從美國回到吳郭城的。在這之前，他只在書上看到過吳郭的樣貌。他的夢想是回家鄉(xiāng)煉吳王劍。這些年他煉了無數(shù)的劍，但是專家們都說沒有一把是吳王劍。

他們坐的地方看得到張柔和的飲食店。十年前，溫德好和張柔和訂了婚，結(jié)婚前，他突然害怕婚姻的麻煩，悔了婚。張柔和當(dāng)時二話不說就放手了，然后給自己找了汪多根。

溫德好說：“其實(shí)我不喜歡夜里到這里來，我膽小。拿著魚竿子還好一些?！?/p>

孔燕妮說：“快了，以后你就再也不用這么陪著我坐在這里?！?/p>

坐了沒多久，孔燕妮把頭靠在溫德好的肩膀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路上沒了行人，只有聯(lián)防隊(duì)走過。一位聯(lián)防隊(duì)員打著手電筒過來，把孔燕妮和溫德好照來照去，卻沒說什么。照見溫德好黃色的額發(fā)，他感興趣地問：“朋友，頭發(fā)的顏色是自己弄的嗎？”

溫德好說：“去上海染的。上海那個有名的南京理發(fā)店。”

那聯(lián)防隊(duì)員又問：“現(xiàn)在染頭發(fā)要不要單位介紹信？”

“現(xiàn)在不要了?！?/p>

“哦。”

“理發(fā)店變了模樣了。以前的鏡子不通底，只照一米二以上?，F(xiàn)在全部換成通底大鏡子，你一走進(jìn)去就看得見全身。你就知道你的樣子好看不好看?！?/p>

“哦。知道安徽正在發(fā)生大災(zāi)荒嗎？有錢不要都花自己身上，救濟(jì)救濟(jì)安徽的階級兄弟?！?/p>

“我已經(jīng)到郵局把錢匯過去了?！?/p>

聯(lián)防隊(duì)員很年輕，一臉稚氣。他走的時候手電筒朝下一晃，看見溫德好穿著大褲腳的牛仔褲，說：“你這大褲腳六寸也不止，不好看。趕緊回家脫掉，被居委會的阿姨看見，準(zhǔn)要給你剪掉?！?/p>

溫德好說：“我被她們剪掉了三條大褲管。她們剪我的褲管剪得不好意思，說再也不剪我的褲管了，以后看見了也只當(dāng)沒看見。”

他們說完這一番家常話，孔燕妮在溫德好肩膀上醒了過來。她睡了一覺，開始關(guān)心別人了。她問溫德好：“你爸媽兄弟姐妹都在美國，你是可以回美國的。這么多年為什么留在中國不走？你對家鄉(xiāng)的激情這么多年還沒有消退嗎？”

溫德好說：“一股激情永遠(yuǎn)不退。你對你家鄉(xiāng)的情感變了嗎？”

孔燕妮說：“我不清楚。我沒有你那么愛家鄉(xiāng)。我剛認(rèn)識了一位北京朋友，他的祖籍在吳郭。我陪他去花神廟后面去找祖屋，剛到巷子口，他就跪下了?！?/p>

“這人是男的還是女的？”溫德好不懷好意地問道。

孔燕妮說起了別的話題：“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在青云島上擺兩桌酒席，替張風(fēng)毅請客接風(fēng)?！?/p>

溫德好想一想說：“我去不了，市政協(xié)委員會恢復(fù)活動了，他們讓我參加了一些活動。過半個月要去美國訪問，他們把我?guī)弦黄鹑??！?/p>

他幽幽地說：“我想念我的媽媽爸爸和兄弟姐妹，但是我并不贊同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過得像一潭死水，很空虛。我這次回美國，要帶一些吳郭的好東西給他們看，剪紙、折扇、核雕、毛筆、硯臺什么的。要是好拿的話，我還想帶一只竹制鳥籠子給他們。這些物件不貴重，就是代表著家鄉(xiāng)。是呀，我對物質(zhì)也充滿激情。有一年你媽說要送我?guī)字淮笙裾?，還有別人送給她的延安時期的狗頭牌棉襪，她說話不算數(shù)，一樣?xùn)|西也沒給我呀?！?/p>

“你對物品不是有激情，可說是相當(dāng)有激情了。”

“我這種激情是正當(dāng)?shù)?。?/p>

孔燕妮摸摸身上披著的大衣問：“你這件大衣是什么地方買的？”

“上海，南京西路東方服裝皮貨店?！?/p>

“你吃穿都講究。林納德也講究，但是你們兩個人不一樣?！@件大衣是男女通用型的，你送給我，我就承認(rèn)你對物質(zhì)的激情是正當(dāng)?shù)?。?/p>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認(rèn)識你的第一天，我就認(rèn)定你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二十年前那個夜里，我跟著你們上香爐山，睡在香客房里，夜里很冷，我和你摟在一起睡著了。那是我今生最好的回憶?！睖氐潞媚闷鹂籽嗄莸氖郑拖骂^，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體貼地問，“我看你不定心了，想走了是不是？你走吧。我去美國會給你帶一只雙卡錄音機(jī)，還有世界名曲磁帶、有氧運(yùn)動的磁帶。”他嘆著氣說了最后一句話，“你要是又愛上了別人，那也不用愧疚。張風(fēng)毅是個強(qiáng)者，他不需要你的同情。”

孔燕妮說：“我們過了那么多折磨人的日子，你是我見過的最正常的人?！?/p>

溫德好說：“我正常不正常和你沒多大關(guān)系，只要你找的男人正常就行?！?/p>

“我承認(rèn)，我剛喜歡上了一位男士，他好像有點(diǎn)和別人不一樣?！笨籽嗄菡f。

“你每次愛上的人，總是與眾不同的。說說吧，他怎么不一樣了？”

“我認(rèn)識的所有男同胞，都會開玩笑。只有他不會開玩笑，也不喜歡開玩笑。”

“他是七老八十了嗎？”

“不是，他比我小七八歲呢?！?/p>

“他是中央領(lǐng)導(dǎo)？”

孔燕妮不高興地推了溫德好一把。

“或者他是國安局的？”

孔燕妮一跺腳，拿起大衣跑了。

溫德好哈哈大笑，大聲說：“這樣的人你放手吧，你年紀(jì)不輕了，玩不起的?！?/p>

剛才聽溫德好提起他的爸媽，孔燕妮也想起她的爸媽來了。爸爸孔朝山在省軍區(qū)醫(yī)院，離吳郭市三四百公里，不是想見就能立馬見到的。媽媽如今退休了，住在城西的老虎山下，掰掰手指頭，居然也有一年多沒見面了。

夜里，馬路邊的草叢里有狐貍出沒，快要冬眠的刺猬也時而出現(xiàn)。它們行走時發(fā)出的輕微之聲，與微風(fēng)、與天上絲絮般的云有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深夜，一切是通透的。不眠的人走在路上，孤單的身影，讓人無由地傷感。

走著走著天亮了，路燈一瞬間全都熄滅，東邊的云染上了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太陽在豐富多彩中大模大樣地探出頭。它的升起是如此壯觀，如此講究排場。只是它在人類幾百萬年的目光注視下，早就司空見慣，不再那么讓人感嘆。

謝小達(dá)在門口洗衣池邊打太極拳，每天早上六點(diǎn)鐘是她的運(yùn)動時間。風(fēng)吹著她一頭白頭發(fā)。她看見孔燕妮，慢悠悠地說：“生命在于運(yùn)動。我就相信運(yùn)動。你仲叔叔不相信運(yùn)動，相信睡覺，睡完覺去診所排隊(duì)打雞血。我不怪他，他是個愚蠢的人，他聽信謊言去打雞血，在雞身上抽出一小管血，打在胳膊上。他遲早會變成一只瘟雞?！?/p>

仲叔叔蓬頭垢面地從屋里走出來說：“你媽在家里搞獨(dú)裁，我早就是一只瘟雞了。我比你媽還小兩歲，看上去倒比你媽還要老?！?/p>

孔燕妮說：“仲……”

她以前只叫仲代表，叫仲什么一時忘掉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能再叫他仲代表，他早就不能代表別人了?？此哪?，他代表自己都有點(diǎn)困難。

孔燕妮說：“仲叔叔，下個月十八號晚上，我在青云島替張風(fēng)毅接風(fēng)，要擺兩桌酒席。你和我媽一起來吧?！?/p>

仲叔叔說：“你媽肯定不會去，她要搭臭架子，她還以為她是以前的革委會副主任。我要去的，只要有好吃的，我都會去。恭喜你啊，張風(fēng)毅出獄了，這下你們好團(tuán)圓了?！?/p>

孔燕妮說：“仲叔叔，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不是張風(fēng)毅?！?/p>

仲叔叔說：“管他是誰，反正你的酒席我一定要去的?！?/p>

謝小達(dá)說：“我們說話，你滾遠(yuǎn)點(diǎn)。你看你蓬頭散發(fā)的樣子，我聞到你身上的酸味了。……燕妮，你早飯沒吃過吧？你想吃什么？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了，半年？”

“一年多了?！?/p>

孔燕妮知道，謝小達(dá)并不想聽到她的回答，有多長時間沒見了？謝小達(dá)只是隨便問問。謝小達(dá)如今住在一幢紅磚平房里，后面是山，前面是馬路。這里有許多紅磚小平房，只有謝小達(dá)住的房子?xùn)|邊搭出一個好大的棚子，棚子外面晾著破衣服、尿布。里面有一群小孩子吵吵嚷嚷。

謝小達(dá)對孔燕妮說：“你把你的錢拿出來。我沒錢用了。”

孔燕妮說：“安徽受災(zāi)，我把錢捐了。軍醫(yī)院不給我發(fā)工資了，我要去工讀學(xué)校上班以后才有工資拿。”

“哼，你不會都捐光的。我聽說丁何嘉向你要青春損失費(fèi)，你把錢都給了他了?！?/p>

“這種話你也信？”

“你什么事干不出來？你是我養(yǎng)出來的，我還不了解你？”

謝小達(dá)吹一聲口哨，里面馬上跑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拿著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一根雞毛來到謝小達(dá)的身邊，翻著白眼看了看孔燕妮。洗衣池邊上有一塊空地，空地上用紅磚搭了個空心架子，架子上放著一塊桌面那么大的青色大方磚。四周散放著石凳。謝小達(dá)坐到石凳上，撕下一頁紙，寫了幾行字，對折，把那根雞毛夾在里面。小男孩就拿了她這封雞毛信撒開腿沒命地跑遠(yuǎn)了，孔燕妮看見他的褲子后面打著補(bǔ)丁。

孔燕妮問：“你這是干什么？”

“送雞毛信。”謝小達(dá)說，“賒賬，給面店送一封雞毛信。要一碗鱔絲面、一碗陽春面。面店外面有個剛平反的老右派煮的喜蛋很好吃，讓他帶十一只回來。”

“為什么要賒賬？你退休工資是不少的。你從革委會副主任的位置上降級調(diào)去教師進(jìn)修學(xué)院當(dāng)政治老師，工資待遇還是不差的?！?/p>

“老娘沒辦法。你去看看那個大棚子里，住了九個人。是你仲叔叔的前老婆，前老婆的婆婆，前老婆的親媽，前老婆的兒子、兒媳，還有前老婆的四個孫兒孫女?！?/p>

“恭喜你，一下子冒出這么多的親戚。那也算是你的兒子、兒媳婦、孫子、孫女吧？”

仲叔叔走出來，靠在門上懶洋洋地說：“我和你媽結(jié)婚前就離婚了。我和我前妻怎么合得來呢？就說一件事，一九五八年那會兒，我們兩個人都餓出了毛病。但是，她餓出的是浮腫病，我和她相反，餓出的是消瘦病。光看這一樁事，就知道我和她沒有共同語言，不是一類人，過不到一起去。我和你媽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標(biāo)?！?/p>

謝小達(dá)說：“要是換了我，也許你就餓死了，也不用來禍害人了?！?/p>

過了十幾分鐘，那男孩就端著一只小鍋?zhàn)踊貋?，朝青磚上一放，念經(jīng)一樣地說：“面條在里面。面條澆頭在里面。喜蛋剝了殼，也在里面?！?/p>

謝小達(dá)對他說：“你去拿一只碗?！?/p>

男孩就去拿了一只碗。謝小達(dá)給他裝了九只喜蛋，說：“和以前一樣，你們一人一只?！?/p>

仲叔叔說：“我肚子不餓，不想吃。你們小孩子把我那份吃掉吧。”

孔燕妮說：“我也不吃喜蛋。孩子，你再去拿一只碗來，我把我的面條和你分一分?！?/p>

孩子高高興興地端著碗去了大棚。忽然大棚里鉆出來一位老太太，揚(yáng)手朝孔燕妮扔過來一只蛋，喊道：“這只蛋不新鮮了，我才不吃壞的蛋。我們老家，從來不吃壞蛋。”說到最后一句話，她笑了起來。

謝小達(dá)對孔燕妮說：“吃面吃面，不要管她。你第一次上門，她就做個樣子給你看?！?/p>

孔燕妮問：“做什么樣子？”

謝小達(dá)說：“你這個都不懂？算了，你不要去懂了，反正你以后也不會和她打交道。”

大棚里出來幾個孩子，探頭探腦地朝他們張望。謝小達(dá)不耐煩地朝他們揮手：“把地上的蛋給我撿起來，再給我滾遠(yuǎn)一點(diǎn)，丟人現(xiàn)眼的?！绷R完她對孔燕妮說，“你看這些小孩子，雖然窮，可是他們兄弟姐妹多，大家在一起又玩又鬧，哪像你，孤零零的一個人?！?/p>

孔燕妮說：“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結(jié)婚后也生個四五個？還是想讓我認(rèn)下這些小孩一起玩耍？”

謝小達(dá)笑了一聲，掏出香煙，遞給孔燕妮一支，說：“你對勞動人民沒感情。”

孔燕妮說：“看問題不能這么片面，勞動人民的人品也有高低之分的?！?/p>

“……你還記得你從前有過一個妹妹嗎？是我從孤兒院里領(lǐng)回來的。”

孔燕妮說：“我又不是白癡?！x燕兵，她和她丈夫不是失蹤了嗎？公安局早就把他倆的戶口注銷了。”

謝小達(dá)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扔到石桌上說：“你裝腔作勢。當(dāng)年是你幫著她搞了路條，她才帶著她丈夫高億紅去深圳那里偷渡香港。我現(xiàn)在都知道了，我收到她的信了。她根本就沒去香港，就在深圳一個小漁村里過了這么多年。生了兩個女兒。你看，這是他們一家四口的照片。她說都是你把他們坑害的，我也這么認(rèn)為?！?/p>

孔燕妮接過照片看了看，說：“當(dāng)年她不肯去云南插隊(duì)，硬逼著我給她搞什么邊境通行證，要和高億紅游泳偷渡香港。我是用了美人計(jì)才給她搞到了邊境通行證。幸虧那位公安阿哥為人正派，不吃我那一套。不然的話，他們還沒下水，這邊的一位老公安就被我拖下水了?！?/p>

“她說他們那里好多小道消息，說什么農(nóng)村就要分田到戶了。小漁村里又沒有什么農(nóng)田，她想先回吳郭城里，再慢慢找她鄉(xiāng)下的親生父母，找到了再看看能不能在她父母那里弄到田。”謝小達(dá)說，“好了，說到田地，我們就換一個話題吧?？籽嗄荩銓Ψ痔锏綉粼趺纯?？”

“我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你，不是來和你談國家大事的。每個人都在談國家大事，談得我很累?！?/p>

“你是談戀愛談得累吧？我聽說你把小丁扔了，看上了一個北京小伙子。這小伙子你看上他什么了？”

“他有許多優(yōu)點(diǎn)，但有一個缺點(diǎn)我是不能忍受的。他好像不太懂幽默，不喜歡開玩笑。和他在一起有點(diǎn)累。”

“那他還不如老仲呢。那就沒啥好談的了。我們接著談國家大事?！r(nóng)村一分田地，老仲這一大家子肯定就會屁顛屁顛地滾回去種地了。最多留一個兩個在這里，那么我的負(fù)擔(dān)就輕了，所以我是贊成的。我要寫篇文章登到報紙上，堅(jiān)決要求分田到戶?！?/p>

“讓老百姓過上富裕生活，我也舉雙手贊成。就怕把人性的貪欲引出來，那要怎么收場？”

“你沒資格談貪欲這兩個字吧？”

“那你就有資格了？”

“我也沒資格?！?/p>

“不吵了。我們像小孩子一樣，一見面就吵，不見就想。燕兵的信呢？給我看看。”

謝小達(dá)朝仲叔叔喊：“老仲，你把我小女兒的信拿過來給大女兒看看。在我的小書桌上?！?/p>

老仲說：“信被我撕了扔掉了。叫他們不要來了，又不是你親生的，不過是個領(lǐng)養(yǎng)的女兒。她帶著一家子過來，那我家這些人怎么辦？”

謝小達(dá)抓起地上一塊磚頭朝仲叔叔扔過去，仲叔叔捂住頭一晃，躲進(jìn)屋里。謝小達(dá)拍著手喊：“住什么地方？一起住大棚?！?/p>

孔燕妮要走了，她臨走時喊謝小達(dá)一聲娘，這是她一向的習(xí)慣。她說：“娘，我?guī)淼倪@件大衣還不錯，上海貨，留下給你。天慢慢就要冷了，你要注意保暖?！彼ｎD片刻，接著說，“你講了大半輩子?jì)D女解放，你要是真解放，就扔下這一大家子住我那里去。還有，我告訴你，這塊當(dāng)桌子用的大方磚是老物件，擱琴的磚，叫琴磚，值不少錢。如果是你的，你就悄悄地去賣給林納德。他正在四處搜羅這些老物件。有了錢，你去上海買雙皮鞋，買一身好衣服。你看你穿的這雙解放鞋，趾頭這里都破了一個洞。雖說你犯過政治錯誤，到底不能自暴自棄，還得把自己過得像個樣子?！?/p>

謝小達(dá)說：“這塊桌面一樣的大磚頭，是你外婆送給我洗衣服用的。她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我就不知道了。就擱在這里吧，費(fèi)那么多力氣干什么，餓不死就行?！?/p>

“拿幾只大像章給我吧。”

“全被你仲叔叔藏起來了。我根本找不到?！?/p>

“你那雙延安時期的狗頭牌棉襪呢？我記得是北京一位大姐送給你的珍貴紀(jì)念品?！?/p>

“穿在老仲他媽腳上呢。老仲老婆穿破不要了，就給老仲的媽媽穿了?！?/p>

“你過的好日子?！?/p>

“還行。我以前不會吹口哨，只會打響指。你記得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一打響指你就過來了?，F(xiàn)在這些小孩打響指不管用，我就學(xué)會了吹口哨。就像這樣……”

謝小達(dá)把拇指和食指放進(jìn)嘴里，輕輕吹一聲，那個男孩馬上跑了過來，鎮(zhèn)定地問：“領(lǐng)導(dǎo)，你還要買什么東西？你有錢嗎？”

謝小達(dá)說：“孩子，我沒錢。你扶我起來，我要去床上睡覺。我要在夢里撿到一大筆錢?！彼D(zhuǎn)過頭傷感地對孔燕妮說：“我從來看不上中國的知識分子，沒想到我現(xiàn)在也成了一個知識分子。我從來不把錢當(dāng)回事，沒想到現(xiàn)在整天惦念錢。我日落西山了……這個國家將來變怎么樣，想想和我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

孔燕妮嘆一口氣說：“娘，你這么想挺不錯的。這么想心里多自由啊。希望你不是一時賭氣才這么想?！?/p>

謝小達(dá)回過頭說了最后一句話：“燕妮啊，媽七八年前就禁欲了。你也禁欲吧。女人禁欲了，才能斗得過男人?！?/p>

孔燕妮本來想和媽媽說說俞華南不會開玩笑的事，七搞八搞，也沒有談開來。她心里襲上一陣空虛，就像肚子餓得快要虛脫的狀態(tài)。她想，她才不會禁欲呢。她禁欲了，拿什么焐熱俞華南？只有女性的溫度才能焐熱一個男性的靈魂。 

……

原發(fā)《鐘山·長篇小說》2021年B卷，原刊責(zé)任編輯 賈夢瑋 汪楚紅；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原書責(zé)任編輯 胡曉東 李黎 孫建兵；本刊責(zé)任編輯 宋嵩

葉彌，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國委員會委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天鵝絨》《親人》《錢幣的正反兩面》《桃花渡》等，長篇小說《風(fēng)流圖卷》《美哉少年》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xiàng)。部分作品譯介至美、英、德、法、日、韓、俄等國?，F(xiàn)居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