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說過作家錢鍾書到過寧都。寧都是贛南山區(qū)，不靠大江不臨大城，他去干嘛？對于我來說，這始終是一個謎。在查閱當(dāng)?shù)匾恍┪氖焚Y料后，我發(fā)現(xiàn)錢鍾書來寧都是在上個世紀30年代末。因工作之便，二十多年前，我訪問了寧都北門幾個耄耋前輩，記憶中他們也說到錢鍾書來過寧都，而且在長庚門與三官殿之間的一家公營的“陶陶旅館”歇腳并寄宿了一個晚上。

那是1939年秋天，南方天氣轉(zhuǎn)涼，依山臨水的楓樹映襯出一片爛漫，清一色的紅。錢鍾書先生在父親錢基博的要求下，應(yīng)湖南藍田師范學(xué)院院長廖世承之聘，偕同徐燕謀、張貞用、鄒文海等五人，先從上?！白咚贰?，坐船到寧波，然后換乘人力拉車到溪口，再乘汽車到金華，從金華乘火車南下鷹潭，在此搭公路汽車來到南城并直線進入寧都。在寧都這塊多情且人文底蘊至深的土地，也許錢鍾書有所眷戀，刻意留宿一晚，最后經(jīng)興國赴吉安，在荒僻的小站換乘湖南公路汽車入湘，由耒陽到邵陽，改乘轎子抵達安化縣的小鎮(zhèn)藍田。

南城至寧都，距離不遠，但也要跨南豐和廣昌兩個縣，這中間的路程也有三百余里。旅途疲乏的錢鍾書一行在寧都北門亭子嶺腦的汽車站下車，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條潺潺河溪（龍變溪），溪上有一座拱橋（北宋拱辰橋），過了橋便是一片泛著秋光的水塘和依山而立的楓樹林，山坡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三官殿”，殿是祭祀“三官”（天官、地官、水官）的，實則就是堯舜禹三大圣賢。錢鍾書喜歡這樣的“天然環(huán)境”，他二話不說，捎著行囊拖著倦意就踏過拱辰橋，來到楓林坡上的“三官殿”信步而行。這邊可謂是南方罕見的宜居小城，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交疊，真是美不勝收！錢鍾書瞬間對這里有了興趣，塘與溪、山與林、橋與殿，勾勒出寧都匠心獨特的氣韻。時為國難當(dāng)頭戰(zhàn)事吃緊，抗日硝煙處處彌漫，沿途都是蕭瑟的殘景，還有千瘡百孔的哀號，唯有這方天地是清凈的！年輕的錢鍾書流連忘返，古老的“三官殿”是單檐磚木結(jié)構(gòu)，頂部覆有黑筒瓦、板瓦，匾額是木雕篆書長方形。據(jù)說，匾額題字是元代著名書法家、文學(xué)家周伯琦所為。這位江西人題寫的“三官殿”筆力雄健，結(jié)構(gòu)極其穩(wěn)健，只此三字，如麗人仰首望月、秀發(fā)垂柳，足可見筆可扛鼎的功力。對于奔波數(shù)十日（有記載錢鍾書從上海出發(fā)到湖南藍田，這中間一共走了34天）的錢鍾書來說，這里無疑是一塊難覓的“凈土”，拂去一路塵土，在鬧中取靜間，想起了妻女，對她們無限惦掛，并賦詩一首——

寧都再夢圓女

汝豈解吾覓，夢中能再過。

猶禁出庭戶，誰導(dǎo)越山河。

汝祖盼吾切，如吾念汝多。

方疑背母至，驚醒失相訶。

其間的錢鍾書年富力強，才29歲，戀家是本能。他在詩里不說自己想女兒，倒說女兒想自己，孔席墨突，翻山越嶺進入我的夢中；你這么小，定是瞞著母親出來的，與你相見，雖慰我夢魂，卻讓母親擔(dān)心；我也是時時把你掛念在心頭啊，就像你爺爺盼我心切一樣啊！短短40個字，把三代人中的父子之情、父女之情、夫妻之情、母子之情盡收詩中。后來，這首詩也讓小不點的寧都，以標(biāo)題的形式赫然顯現(xiàn)在錢鍾書的詩集《槐聚詩存》中。

當(dāng)晚，錢鍾書一行就住宿在附近的“陶陶旅館”。陶陶旅館是公辦的，時為當(dāng)?shù)亍暗诙写保X鍾書住進后，甚感舒適，一個晚上好夢連連，就連這家招待所的牌子也變了樣，“寧都招待所”居然成了“陶陶旅館”。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陽陽》曰：“君子陽陽，左執(zhí)簧，右招我由房，其樂只且！君子陶陶，左執(zhí)翿，右招我由敖，其樂只且！”第二天，他們打點行李準(zhǔn)備離開時，錢鍾書把昨晚的好夢分享給了大家，在結(jié)算盤纏時，還特意給掌柜的講了第二招待所易名“陶陶旅館”的“夢里故事”。也許這一晚的夢對錢鍾書來說有特別的意思吧？根據(jù)一路深切艱辛的體驗，他后來把它“搬進”了自己唯一的長篇小說《圍城》中，經(jīng)過任意點化，妙趣橫生，其中第五章用了兩千五百多字的筆墨講到了寧都及寧都的遭遇，“陶陶旅館”自然出現(xiàn)在《圍城》里。

小說中的主人公方鴻漸就是作者自己，方鴻漸一行從南城坐汽車到寧都后，虛演出許多故事，同行寡婦的仆人阿福吃了旅館用桐油炒的菜嘔吐不止，讓有醋意的李梅亭大樂不止；房間有限，方鴻漸睡在辛楣與柔嘉中間的竹榻上，讓他想翻身又不敢翻身，起身滅燈，看著熟睡的孫小姐臉色變紅，嚇得急忙溜回，惶恐了半天；為等行李和去吉安領(lǐng)匯款的事，方鴻漸與李梅亭吵得一個嘴里出熱氣，一個鼻子出冷氣。小說寫旅途艱辛，必然虛虛實實，抓住不如意處寫。雖非寧都的實況，確實讓寧都在讀者心中扎根，人們在地圖上尋找寧都，錢老功不可沒！

小說這樣敘述——

車下午到寧都。辛楣們忙著領(lǐng)行李，大家一點，還有兩件沒運來，同聲說：“晦氣！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幾天?！毙睦锒紦?dān)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陶陶旅館）一問，只剩兩間雙鋪房了。辛楣道：“這哪里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鋪的就夠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睂O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guān)系，在方先生房里添張竹鋪得了，不省事省錢么？”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賬，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

不過小說是小說，與實際情況相關(guān)，但并不完全相同。為此錢鍾書夫人楊絳先生就《圍城》一書說過一段話：“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chuàng)作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jīng)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dāng)然很對?？墒俏以谝黄恼吕镏赋觯簞?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成分是想象，經(jīng)驗好比黑暗里點上的火，想象是這個火所發(fā)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創(chuàng)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jīng)驗，要從創(chuàng)造的故事里返求作者的經(jīng)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jīng)過創(chuàng)造，就好比發(fā)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里辨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jīng)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么原料，很愿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gòu)的人物情節(jié)有多少聯(lián)系，而且是怎樣的聯(lián)系?！?/p>

《圍城》里的寧都引發(fā)如此之多的故事，可見對錢鍾書的印象有多大多深。

錢鍾書對寧都的緣還有后續(xù)，他在上世紀50年代編選的《宋詩選注》一書，可以說是宋詩選本中最好的之一，胡適先生曾評價說：“注確實寫得不錯?！边@本書中選了三位贛州詩人：曾幾（贛縣）、王質(zhì)（興國）、蕭立之（寧都）。他稱曾幾的一部分近體詩“活潑不費力，已作了楊萬里的先聲”；他評王質(zhì)道：“他的朋友張孝祥也以第二個蘇軾自命，名聲比他響得多，而作品笨拙，遠不如他”；他選了五首蕭立之的詩，道：“這位有堅強的民族氣節(jié)的詩人沒有同時代的謝翱、真山民等那些遺民來得著名，可是在藝術(shù)上超過了他們的造詣。南宋危急的時候，他參與過保衛(wèi)本朝的戰(zhàn)爭；南宋滅亡后，他對元代的統(tǒng)治極端憎惡……他的作品大多是爽快峭利，自成風(fēng)格，不像謝翱那樣意不勝詞，或者真山民那樣彈江湖派的舊調(diào)”。錢鍾書先生把寧都蕭立之從宋朝眾多詩人中挑出來褒獎，發(fā)掘其藝術(shù)與思想上的特點，令世人尤其讀者眼前一亮，擦亮了寧都文鄉(xiāng)詩國獨有的品牌！

錢鍾書雖然一生只經(jīng)過一次寧都，是寧都的一名匆匆過客，卻留下如此財富，實屬寧都之幸、文鄉(xiāng)詩國之幸！我們不僅可以看出錢鍾書先生的博學(xué)、敏銳與執(zhí)著，也可以看出寧都歷史文化的富有與豐饒，就像電波一樣，總能給文人墨客、學(xué)者才俊帶來啟迪。

滄海桑田。如今，錢鍾書當(dāng)年下車歇腳的“陶陶旅館”和周邊的山坡楓林、三官殿早已被歲月剝蝕，不見了蹤影，但人文底蘊永遠鐫刻在廣袤的翠微大地，文鄉(xiāng)詩國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