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xué)》2022年第6期|宮敏捷:魚變(節(jié)選)
“這條魚要繼續(xù)好生養(yǎng)著?!比f。
“為什么?”舅外婆趕緊問。
“不為什么,”或許是為了給舅外婆點信心和鼓勵,三公公說,“只要這條魚活著,只要不放棄,總還是有點辦法的?!?/p>
“什么辦法?”舅外婆又趕緊問。
“好好養(yǎng)著它,就是最好的辦法?!比悬c不耐煩了。
其他人說什么,我都是不信的,三公公說的就不一樣。他跟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他白頭發(fā),白胡子,還都像麻線一樣粗硬。眼睛細(xì)小,眼皮還是綠的——用牛眼淚浸泡的過江草葉片長期粘貼出來的——據(jù)說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終年穿藏青色對襟長衫,千層底棉布白邊鞋,人瘦得像個骨架子。鄉(xiāng)野田間晃眼看到,誰都會以為是個嚇鳥雀的稻草人。杵一根帶鐵刺的烏木煙桿當(dāng)拐杖,在穿山過岡的風(fēng)里一飄一飄的。至于多少歲,二塘河谷沒有一個人知道。即將過七十壽辰的舅外公岳父說,他自己像我這樣還是個小孩家家時,三公公便是這副模樣了。當(dāng)然,歲數(shù)大說明不了什么,關(guān)鍵是他有一身能通天地的本領(lǐng),這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大前年,茶山小學(xué)副校長劉繼紅的老婆,產(chǎn)后整個人性情大變,可以十天半個月都不睡覺,也不怎么吃東西。又悶悶不樂了十幾天,便開始說胡話,說她死去多年的母親也想看看大外孫長什么樣。家里人以為她也就這么說說而已,哪知一錯眼,她便用一個背衫,把孩子背到母親的墳堂,放在墓碑底下赤身裸體地躺著。家里人把她和嬰兒帶回來后,她更不高興了,開始尋死覓活,不是上吊就是跳河。不得已,便用一根繩子把她捆在床上。還有我們大隊會計,他去縣里開會,認(rèn)識了另一個大隊也是來開會的女人,便跟人家好上了,三天兩頭跑山上去約會。當(dāng)年他很窮,就是能寫會畫這一點很討人喜歡,他老婆這才違背父母意愿嫁給他的。這下子還了得,幾個舅子來到家里,把他痛打一頓。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后,他開始裝瘋賣傻,也跳河,但他會游泳,怎么也淹不死,在水里漂著,撲騰得累了,又自己爬上來,往墳堂里跑,自己抓泥巴,把嘴巴鼻子都堵起來。家里人也是用繩子,把他捆在床上。縣里市里的醫(yī)院開的藥都無濟于事,最后還是三公公出馬,他各開了幾服藥,也都是尋常在墳堂邊、山坳里挖來的,撬開他們的嘴灌下去。不出兩個月,人就正常了。但在村里人眼里,那些草藥不是驅(qū)魔散,就是還魂丹,是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任何醫(yī)院都買不到的?;蛘哒f,也只有三公公這種神通廣大的人,才熬制得出來。不然我也不會建議舅外婆,讓她想辦法把三公公請到家里來。這種問題,市里和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解決不了,茶山小學(xué)羅文老師更不用說了,他們光會說話嚇唬人。
“拖不了幾天的,”羅文說,“還是要盡早準(zhǔn)備?!?/p>
“準(zhǔn)備什么?”我挨在他身邊問。
“你還小,”羅文在我頭上摸一下,說,“再讀幾年書,你就會懂的。”
我有什么不懂的呢?準(zhǔn)備舅外公的后事唄。三公公讓我好生養(yǎng)著那條魚,為的不就是讓此事晚一點發(fā)生嗎?舅外公住院那陣子,外婆和我兩個人給他看家。外婆忙進忙出,沒多少時間理我,我就跟那條魚玩。它裝在一個石灰砂漿做的直徑和深度都有半米多的柱形水缸里,身條比我小腿還粗,嘴巴張開,都能把我的小手放進去,但又不敢,怕被它嘴里兩排尖銳的細(xì)牙咬著。它頭大嘴寬,身體修長,凡能看到的地方都是青灰色的,腹部又長著暗綠色斑點花紋。舅外公沒事便支使我去菜地挖蚯蚓給他釣魚。二塘河里最常見的羅非、山鯰、豬麻鋸、川白條,還有橫紋條鰍,最大的也不過三四斤,像這樣十來斤的,見所未見。好在模樣看著兇狠,性情卻十分溫順。一天的大多數(shù)時間,它都待在缸底一動不動,幾乎跟缸壁的青綠色苔蘚融為一體;剪刀樣的尾巴偶爾輕擺一下,讓人知道它還活著。
因為忙,也因為它的無聲無息,自把它丟在缸里,個把月來,大人們幾乎忘了它的存在,偶爾從缸邊經(jīng)過,錯眼瞅一下,它不聲不響的,還以為早死得連骨頭都化成水,溶解在這口早就閑置不用的水缸里了。我原本都不知道它的存在,我是說,我沒想到,大人們是把它丟棄在這個水缸里的。中午我和外婆烤烏土豆當(dāng)主食吃,兩個人的手都黑黢黢的,先后去水缸里洗手。外婆洗完又回火盤邊收拾碗筷,我的手剛伸進缸里撩撥幾下,一道暗影從水底鳧上來,嚇我一個激靈,人往后退了好幾步。既而又看到它扇子樣的背鰭和兩只圓圓的大眼睛,心里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外婆,”我喊一聲,“缸里有一條魚?!?/p>
“那條魚還沒死???”外婆回應(yīng)我說,“哪天我們兩個把它吃了?!?/p>
“你找點東西給它吃吧,先把它養(yǎng)肥?!?/p>
聽到我喊,它也嚇一跳,快速沉到水底。想到火盤上還有幾個沒吃完的烤土豆,我小跑著取回一個,掰成幾瓣丟進缸里。等不到土豆沉底,它便翻卷著身子和水花,幾口把土豆吃完;又快速浮出水面,眼巴巴看著我。它的眼珠子像村里男孩子玩的玻璃球那么大,從上顎骨凸出來,一圈晶瑩的液體,環(huán)繞著一個黑黑的會轉(zhuǎn)動的圓點。每轉(zhuǎn)一下,一抹靈動的金色波光在內(nèi)核閃現(xiàn),忽而一下,忽而又一下。我即刻明白過來,它這是還要吃呢。索性把我和外婆吃不完的土豆全拿來,掰開丟進水缸里。它也一股腦兒全吃完,在缸里翻滾出更大的水花來。此后,我吃什么,便給它吃什么,土豆——這是它的主食——玉米、米飯、面條,還有我不喜歡的肥豬肉,它也吃得噴香。再不濟,給豬準(zhǔn)備的剛出鍋的野菜玉米面糊糊,挖一勺進去,它也吸溜著吃得干干凈凈。還把自己的嘴巴燙出一個小豁口來,右邊的其中一根胡須,也燙斷了半截。再見到我時,它就敢眼瞅著我,跟我對視了,那神情,似乎有話要跟我說一樣。
“你想說什么呀?”我又走近了一點,身子幾乎靠在缸沿上。
“你說什么?。俊蔽业纳碜油桌锾饺?,它卻挺著身子,讓青灰的背在水里拱一下,又拱一下,便快速消失在水缸里。
我把這事告訴當(dāng)時正在家里,為舅外公的醫(yī)藥費傷神的外婆、姨媽、舅外婆的父母,他們沒一個人相信,或者說,根本沒有心思聽一個五六歲孩子說的話。羅文老師背著藥箱來家里那一晚,舅外婆提議說殺魚給他們吃時,我又在火爐邊把這事說一遍。大家一笑了之,舅外婆還惡狠狠剜我一眼,轉(zhuǎn)身又哭喪著臉看著羅文。羅文在茶山小學(xué)教語文,沒事翻看一本連封皮都沒有的醫(yī)書,還學(xué)著三公公的樣子,去烏蒙山里挖草藥,賣給這個賣給那個。也沒聽說他治好過哪個人,但也像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胡順學(xué)醫(yī)生一樣,背著一個正面帶紅十字的棕褐色皮箱,到處給人看病。
胡順學(xué)跟舅外公是表親,他跟著磷肥廠的吉普車,幫忙把肚子上插著一根排尿管的舅外公,從六盤水的大醫(yī)院接回家,安頓在火爐邊一張木床上,親手將一床帶牡丹花圖案的薄被子蓋在他的身上。舅外公閉眼躺著,一動不動。從車上到床上,幾個人又背又抱又抬,他身子木僵僵的,大氣都不出一下。我一度以為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是舅外婆他們不知從哪里突然搬來個死人躺在家里呢。一二十天不見,他身上掉下去一層肉,外面那層皮子,包括眼袋,在往下耷拉;髖骨又往上撐,要從灰暗的皮層里突出來,烏黑的眼窩越發(fā)地深了。兩只似睜似閉的眼睛,裹上一層灰白的近似果凍的蒙皮,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像個計謀得逞后帶著笑意假寐的孩子。我趁混亂的場面,把手輕搭在他手腕上,感覺他的皮肉冷冰冰的,不只是冒著寒氣,還有一股往內(nèi)吸的引力,將我身子里的溫?zé)峒橙〉剿难}里。
舅外婆看到了,也不惱,換作幾個月前,她早抽我耳刮子,把我趕出門了。看她熱熱的眼風(fēng),似乎有話想跟我說,胡順學(xué)醫(yī)生正抽身往外走,她只得亦步亦趨跟著,送他到天井里。她留他吃飯。他說不了,院里還有幾個病人等著,耽誤不得。她便趕緊問,要不要給舅外公也開一點消炎藥、止疼藥。
“他要知道疼,”胡順學(xué)說,“就不會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了?!?/p>
“他這得躺多久呢?”她明知故問。
“市里醫(yī)生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呢?”
“那就讓他這樣躺著?”
“聽醫(yī)生的,多讓小孩陪他說話,”繼而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也可以把他叫醒,繼續(xù)吵架?!?/p>
“你也把我當(dāng)成不講理的人了?”
“好賴話都聽不懂了?”胡順學(xué)說,“你這是?”
“聽得懂,”舅外婆說,“還有什么要交代的?”
“過幾天就提醒我一次,給他換尿管,還要經(jīng)常給他翻身、擦洗和按摩;營養(yǎng)供給也是不能斷的,煲肉湯和流食,往他喉嚨里灌,能灌多少是多少?!甭杂谐了迹槍W(xué)又說,“你找找羅文,讓他抓點中藥,每天也灌一點?!?/p>
出門送走胡順學(xué),舅外婆站在路邊,喊住一個剛好經(jīng)過的茶山村村民,讓他給羅文老師捎幾句話。當(dāng)天傍晚,外公、外婆、舅外婆的父母,幾個人割臘肉、削土豆、熬酸菜,準(zhǔn)備著晚飯,劉繼紅帶著背著皮革藥箱的羅文老師,來到舅外婆家里。他倆圍攏在舅外公床邊,關(guān)切地向舅外婆問這問那。知曉個大概,才圍坐火爐邊,繼續(xù)七嘴八舌地聊著。羅文老師一臉雀斑,眼睛很大,眼珠子像玻璃球,有一種深邃的藍(lán)。他緊挨著舅外公的床坐著,順手便把舅外公手腕從被子里拉出來,幫他把會兒脈,還不忘扒拉開舅外公眼皮,看他的瞳仁。發(fā)現(xiàn)舅外公眼珠子灰蒙蒙的,神色立刻凝重起來,又再次起身,為舅外公靠墻的那只手把脈。
“沒有脈象,”羅文老師說,“他沒有脈象。”
“死了?”緊挨著他坐的舅外公岳父突然跳起來。
“沒有,沒有。”羅文老師趕緊說,“但怕也挨不了多久了。”
舅外婆剛好淘上半鍋米端著進門,聽了這話,一腔一板地說:“羅老師,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請你來,是想請你幫忙抓點中藥,我每天給他灌一點呢?!?/p>
“不如去請三公公吧!”我突然接話說。原來舅外公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是在等死。要說誰還能救他一命,在我們二塘河谷,除三公公,再沒人有這樣的本領(lǐng)了。
“三公公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救的,不然二塘河谷就不會有人死了?!本送馄耪f。
“不請怎么知道?!蔽艺f。
“劉老師,”舅外婆父親帶著好奇問,“三公公給你老婆吃的,真的就是普通草藥?看著黑乎乎的。”
“他說是草藥,至于是不是草藥,我們也不知道,”面色一貫沉郁的劉繼紅老師嘴一撇,擠著笑說,“聞著臭烘烘的?!?/p>
“吃了就好了?”
“嗯——”關(guān)于這事,誰都看得出來,劉老師半句也不想多談。
“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舅外婆父親說,“該請三公公還得請?!?/p>
“三公公出遠(yuǎn)門了,”每天去學(xué)校都要途經(jīng)三公公門前的羅文老師說,“被云南騰沖一戶人家請去看墳地了,估計三兩個月才能回來?!毖援叄劭匆矝]什么事了,羅老師和劉老師一起起身,準(zhǔn)備回去。舅外婆竭力挽留,她走到墻角的餐桌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說:“人多,我正好把那條魚殺了,大家一起吃?!?/p>
羅老師和劉老師都說,他們是在家里吃過晚飯才過來的,今天舅外公剛從醫(yī)院回來,家里事多,他們就不打擾了。舅外婆父親把兩個老師送到院墻外的大路上,他一回家便把老臉拉長,對舅外婆說:“不要動不動就說殺說吃的,那條魚救過他的命,你不知道?就讓它在那個缸里養(yǎng)著,能養(yǎng)多久養(yǎng)多久,連條魚都有人性,我們就更得知恩圖報了?!?/p>
這樣一說,此后再沒有人打過那條魚的主意。算是舅外公的岳父,救了那條魚的命;而那條魚,又救了舅外公的命。要想說清楚這件事,我又得先把另一件事說清楚了。舅外公全名薛堡堡,也是茶山小學(xué)的民辦老師,教數(shù)學(xué)。人長得身寬體闊腦袋大,走路哼哧哼哧的??粗行┥禋?,其實心眼很多。他最喜歡喝酒和釣魚,走到哪里,都一身酒氣,眼角的白眼屎,怎么也擦不凈。他家屬于新合村,房子緊挨磷肥廠的水泵房。舅外婆姓謝,叫謝水花,也是新合村的,娘家在新合小學(xué)后面。他們結(jié)婚十年了,沒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準(zhǔn)確點說,沒一個兩人共育的孩子。
舅外公教書,每月多少有點收入。水果成熟的季節(jié),他又走村過鄉(xiāng),販賣蘋果、梨子和核桃。他還跟羅文老師一樣自學(xué)成才,會幫牲畜打針,算半個獸醫(yī)。收購或販賣水果路上,都帶著針?biāo)?,誰家豬牛馬羊病了,也幫忙打一針。所有這些營生的收入,舅外婆一分沒花著。他還背著舅外婆,找梅花鄉(xiāng)的一個女人生了一個女兒,幼兒園快上完了,舅外婆才知道。孩子沒跟著梅花鄉(xiāng)的女人,也沒跟著舅外公,出生之后,就寄養(yǎng)在河對面舅外公姐姐家里。這事給舅外公帶來的各種麻煩,也是他姐姐從中撮合解決的。他們家三代單傳,舅外公姐姐似乎比他更害怕家門絕后,再無子嗣。
舅外公姐姐對外說,孩子是自己女兒的,放在他們家躲計劃生育。說起來,也是親戚。舅外公和舅外婆經(jīng)常來姐姐家,都要給孩子帶點零食,或買一套新衣服。偶然的,姐姐說自己忙不過來,舅外婆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閑著無聊,干脆讓她幫忙帶帶,和她做伴。那孩子長得水靈靈的,大眼睛,白皮膚,只要一跟人的眼睛對視,必然會憨憨地笑出聲來,讓人莫名其妙心頭一熱。舅外婆樂滋滋答應(yīng)了,讓舅外公領(lǐng)回來,放在身邊,下地干活或去新合街上賣木瓜涼粉,都帶著,又是背,又是抱,又是親的。一個上點年紀(jì)的陌生男人,背著背籮從她門前走過,問她,孩子是不是她家的,她說不是。問的人就笑了,說:“你這個人啊,也是個傻子。別人把你賣了,你還幫著數(shù)錢?!?/p>
這個男人也是梅花鄉(xiāng)的,家在山王廟那邊,海拔兩千五百米左右。一年中有半年的時間,種滿水稻和小麥的二塘河谷鳥語花香,陽光燦爛,抬頭看,山王廟云遮霧繞,時不時還會下一場雪。舅外公去他家收購核桃時,見他家院壩里的核桃樹下,用繩子拴著的耕牛黃皮寡瘦的,牛毛又稀又糙,肚子上的肋骨條條可見。對他說,他家的牛腸胃不好,喂再好,吃什么都吸收不了營養(yǎng)。讓他打幾針,最近都別讓它耕地,調(diào)養(yǎng)三兩月,自然就好了。最重要的是,這頭耕牛懷孕了,身子調(diào)理不好,生下來的牛犢都養(yǎng)不活。N
……
未完,詳見《南方文學(xué)》2022年第6期
【作者簡介:宮敏捷,青年小說家,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籍貴州威寧,現(xiàn)居深圳。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上海文學(xué)》《長城》《廣西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廣州文藝》《山西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等刊,部分作品連載于報紙。已出版小說集《鍋圈巖》、評論集《寫作,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獲第十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