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新散文”小輯 《雨花》2022年第10期|指尖:樓臺會
【編者按】
“新散文”概念自1998年被正式提出以來,至今已近二十五載。這場轟轟烈烈的散文革新運(yùn)動,有力地回應(yīng)著時代變革,實(shí)為大勢所趨。其代表作家,通過艱苦卓絕的探索,極大地拓展了散文的邊界,擴(kuò)充了容量和精神空間,更重要的是,革新了散文觀念,重塑了散文形象,重建了散文精神。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新散文”視為散文領(lǐng)域的“先鋒文學(xué)”。二十多年過去,“新散文運(yùn)動”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李敬澤、于堅(jiān)、張銳鋒、馮秋子、周曉楓、寧肯、祝勇等作家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在文體上“不為格套所拘,不為章法所役”,在面目上極具辨識度,在高度上不斷觸碰散文寫作天花板的力作。在他們的影響下,更多的年輕作家自覺地投身于這一余波蕩漾、蔚為大觀的文體革新運(yùn)動,“新散文”也由當(dāng)初的小眾成為當(dāng)下散文寫作的主流。為了展示“新散文運(yùn)動”最新成果,《雨花》特別策劃了這一小輯。本小輯推介的六位青年散文作家,相較于前輩,固然還沒有創(chuàng)作出足夠令人信服的作品,但他們風(fēng)華正茂,正處于寫作的上升期,且已呈現(xiàn)出較為清晰的面目與腔調(diào),值得期許。作為一家敏銳地感應(yīng)著時代脈搏、引領(lǐng)與呼應(yīng)著文學(xué)潮流、推出過諸多文學(xué)新人的文學(xué)刊物,《雨花》樂意為青年作家的成長鼓與呼。
樓臺會
指尖
山里的黃昏,是從午后不久開始的。隨著光線的迅速抽離,風(fēng)信使在茂密的松林間打響呼哨,雪片便浩浩蕩蕩蜂擁而至,一時間,天地迷蒙,根本分不清是天上在下雪,還是風(fēng)將地上的積雪旋到了空中。
年輕的我們,只能用微弱的燭光,努力拉長白晝的長度。明暗交織中,窗玻璃的質(zhì)地發(fā)生了奇怪的變化,光線接納功能減弱,反射光線迅速滲入,于是,它在短時間內(nèi)便擁有了某種鬼魅的魔法。低頭抬首之間,目光偶然經(jīng)過鏡面,看到我們身后,再身后,是物體和空間的無盡復(fù)制循環(huán),無數(shù)燭光在時間甬道上閃爍,無數(shù)明暗交錯的我們,被映照的同時,也被漫無邊際的黑暗、深淵和未知淹沒。
窗外的寒風(fēng),正沿著隱秘的縫隙穿墻而入。燭光突然開始詭譎地大幅度搖曳,仿佛看不見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風(fēng),陡然撒開來,光焰恐懼不已,抖抖顫顫畏縮著,將身體壓低、壓癟。我慌忙用雙手護(hù)住燭火,小心地把蠟燭從窗臺移到床頭。同伴打了個哈欠,放下手中的書,轉(zhuǎn)身去擰收音機(jī)的開關(guān)。
隨師傅們進(jìn)山,原本是來工作的,沒想到第二天就下起了雪。為此,我們不得不等待雪停,這一等,兩周過去了。
我們住在山間一座舊廟里,距離最近的村莊也有五里之遙。小廟像一塊石板,橫鑲在山腰和山腰之間,西、北兩面緊靠山體,廟院下面,是深深的山谷。據(jù)說很久以前,曾有一條喧騰的溪流,后來漸漸被層層疊疊的枯枝和落葉填滿。因?yàn)檠┑木壒剩究床怀龇骞鹊男螤?。有人曾探頭俯視,在他的眼中,那里布滿厚厚的積雪,上面綴滿野物們深深淺淺的蹄痕。漆皮剝落、瓦脊殘舊的宮殿,被一把大鐵鎖鎖住,松垮的門板在風(fēng)中發(fā)出輕輕重重的“哐當(dāng)”聲。透過寬大的門縫,布滿灰塵的褪色神像在昏暗光線中影影綽綽。墻上的壁畫斑斑駁駁,什么都看不清。廟門對著一面兩米見方的磚雕照壁,上面所有凸起的圖案均被敲掉了,殘損的痕跡讓它看起來破敗而憂傷。東面的院墻看似低矮蜿蜒,其實(shí)與山崖峭壁緊緊相連,從懸崖下面的某處向上觀望,這座小廟有一種懸空的高度,直指蒼穹。我們住的房子在廟院的上面,也就是懸崖的上方,更靠近山頂?shù)牡胤?。上下院之間,由一條陡峭的石階相連。因?yàn)槭橇謭鼋?jīng)營的林區(qū),平日里,這里派駐著巡山的護(hù)林員。他們住的房間相對大一點(diǎn),現(xiàn)在搭了兩面大通鋪,隊(duì)長李師傅、副隊(duì)長石師傅帶領(lǐng)十幾個青年工人住在一起。我們住旁邊的小屋,那兒原先是放糧食和雜物的庫房,窄而深,地上參差不齊地放了幾口大甕,似乎是要搬走的,但又忘了,東一個西一個地矗立著,進(jìn)進(jìn)出出,一旦碰到它們,就會驚出一只或數(shù)只老鼠,貼著我們的腳瘋也似的逃開。
此刻,風(fēng)雪漸緊,暗色浸淫,老鼠們又迎來了一天中最快活的時辰,它們一改之前的小心謹(jǐn)慎,明目張膽地活躍起來,“吱吱”的叫聲越來越響,似乎在打架,還有“咚咚”落在地上的聲音,不久,幾條影子從眼前倏忽閃過,迅速消失在門檻下的黑洞中。外面冰天雪地的,聰明如它們,肯定不可能去挨凍?;蛟S它們有專門的活動場地,在那里,它們集會、交流,也或者,它們還有另外的住處?
“你說,祝英臺家的樓臺是什么樣的?”
猛不丁這樣一問,倒嚇我一跳。心不在焉隨著收音機(jī)輕哼的同伴定定地看著我,眼睛在燭火下閃閃發(fā)亮。
半晌過后,我尚底氣不足:“或許是那種用木板鋪成的圓形高臺吧,也或許是用磚石壘砌的臺面,但肯定面積不小,你想,她在樓臺上招待梁山伯,還請他喝酒,那就表明,樓臺是一個可以喝茶飲酒、觀花賞月的地方,祝家來客人了,有時是一兩個,也有三五成群的,更有十個八個的,這地方肯定是能接待了的?!?/p>
“也或許,祝家的樓臺,就跟我們住的地方一樣呢,家廟的后面,設(shè)了個小院,上樓臺,要爬幾十級臺階?!?/p>
我“撲哧”一下笑了。
祝家的樓臺,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們也不好意思去向李師傅請教。在我們的認(rèn)知里,似乎戲里所呈現(xiàn)的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無論是房屋場景、車馬出行、刀光劍影,還是人物間的愛恨情仇。聽?wèi)虻娜酥皇窃谝欢伪谎堇[的劇情中捕捉那縷若有似無的情緒,又歡喜,又悵惘,既解氣,又遺憾。既不必追究真假,又憑信著那樣的真假。
入山之前,我曾標(biāo)榜自己是一個不喜歡晉劇的人,為此還跟食堂的小廚師吵了一架。
由于地理位置偏僻,林場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村莊。每天下班后,離家近的師傅們都騎車回家了,剩下的幾個人總喜歡聚在一起,聊天之余也會架起二胡,敲響茶缸底,唱幾段晉劇。這群人中最熱心的,除了李師傅,就是食堂小廚師了。他們對晉劇的熱愛和熟悉程度,讓人刮目相看。小廚師最崇拜且成日掛在嘴邊的是縣劇團(tuán)的“拉拉生”。臺上的“拉拉生”戴著飄逸的長髯,端著寬寬的肩膀,踩著半高的靴子,唱腔渾厚粗狂,說話抑揚(yáng)頓挫,在那個年代,大約所有的盂邑人,都是“拉拉生”的粉絲。耳濡目染,少年的我也不例外。十二三歲時,我偶然在臺下見到了“拉拉生”,居然是個中年女人,偶像打破,會發(fā)出“嘩啦啦”坍塌的聲響,那聲響讓我困惑了許久。
每次小廚師端著架勢,慢悠悠的老生唱腔“咿咿呀呀”一打開,旁邊的我就開始昏昏沉沉,意念中,人一下子跌回鬧哄哄的劇場里,高高的戲臺上,穿紅戴綠的男女走馬燈似的來來回回,唱念做打,有板有眼。身后是黑壓壓的人群,每張臉都被戲臺上的燈光照得亮晶晶的,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傻笑,表情極其豐富。滿天星斗,移來移去,心里突然就變得混沌一片,眼皮沉沉地落下。早年經(jīng)歷就像一個導(dǎo)火索,即便走離了戲場,只要梆聲響起,看不見的催眠鐘擺就開始運(yùn)轉(zhuǎn),“滴答滴答”,令我突然陷入疲憊的深谷。
后來,小廚師胸有成竹地說,“解決這個問題容易?!?/p>
“怎么解?”
“你看,開車的司機(jī)從來不暈車,為什么?就因?yàn)樗_車。聽?wèi)虻娜藧鄞蝾?,就得用唱戲來解?!?/p>
這么一說,似乎挺有道理。
小廚師當(dāng)年剛十八歲,人長得秀氣,不說話的時候挺文靜,笑的時候還有幾分羞澀,但只要一張嘴,儼然鍋里炒了豆子,蹦起來沒完。他仗著比我大兩歲,總是命令我做這做那。有段時間,他每天教育我:“坐要端正,走要輕緩,你看戲里的女兒家,哪個不是嬌滴滴的,哪像你,男娃一樣莽撞?;仡^,我教你學(xué)幾段晉劇,保證讓你脫胎換骨。”如此天花亂墜,說得我有了幾分動心。
場門外突然響起了叫罵聲,女人粗獷的聲線連帶著黑犬的狂吠,兩相交錯,宛如千軍萬馬的轟鳴,罩在林場上空,久久不散。那是下午,小廚師又在說唱戲的妙處,這句這么唱是什么效果,那樣來又有怎樣的味道。外面的嘈雜聲很快就蓋過小廚師慢悠悠的聲線。
因?yàn)橛泻诠啡缋椎暮鹇曇约八偷臍?,外面的人似乎也不敢走進(jìn)場門,但她的聲音里有一種驅(qū)不散的激昂和憤慨。正在瞭望之時,小廚師突然從我們之中沖出去,飛快地跑到門口,一閃身,看不見了。
風(fēng)從對面的山上洶涌而來,挾裹著隱約的叫囂:“人活臉面樹活皮,墻上和得一把泥,你別推我,今天我不問個清楚,就不回去?!?/p>
小木匠看了看我們,又垂下眼皮:“是他媽媽吧?”面面相覷,默默走開。
父親病逝后,小廚師接父親的班來林場成為正式工人,為了方便照顧,他母親帶著他弟弟妹妹也搬住在離林場最近的管村。晚上,我們就知道了緣由,原來是場里的鰥夫某師傅有意跟他母親合伙成家,他母親不愿意,所以來場里叫罵。這事讓小廚師很長時間抬不起頭來,出來進(jìn)去,人變成悶葫蘆,再也不炒豆子了。不止放松了對我的教育,有段時間,他連戲也不唱了,我也就沒有機(jī)會被他納入唱戲幫。
但現(xiàn)在,我們被大雪封在深山,工人們無法去林子里施工,我們更無法出山。帶的兩本書,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收音機(jī)里,每周一歌也學(xué)了兩三首,唯一的消遣,也只能是晚飯后,坐在師傅們的大屋子里聽他們唱戲。
小廚師終于可以大顯身手了,他帶著羞赧的神情,“嗯哼”一聲,從桌子后面端著步子走出來的架勢,還真有幾分“拉拉生”的樣子呢。他唱《轅門斬子》《空城計(jì)》《打金枝》《十五貫》,我才知道,他會唱的那么多。時間緩慢,似乎每個夜晚都很難挨,在他的倡議下,在場每個人都要來一段晉劇?,F(xiàn)狀讓大家都無所事事,于是眾口一詞,贊同了小廚師的提議,你來我去間,都七聲八氣唱起來。我跟女伴是新識,進(jìn)山之前從未見過。但經(jīng)過短暫的相處,彼此之間竟產(chǎn)生了不同尋常的惺惺相惜,且相互用信息和秘密,很快填補(bǔ)了兩人之間的空白,通過接納和給予對方溫暖和渴望,我們之間默契十足。面對著十幾個觀眾,我們兩個無論怎樣都張不開口,不會唱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來自自身的恐懼和害羞。
雖然通過其他人之口,我們知道了許多小廚師的笑話,比如在夜里,他不是磨牙就是說夢話,有天半夜起來,赤身站在雪地里,迷迷瞪瞪的不知在想什么,要不是石師傅出門小解,他肯定被凍壞了。但第二天起來,所有這些事他都不記得了,還偷偷罵石師傅胡說八道。但在唱戲這件事上,師傅們卻將發(fā)言權(quán)讓給了小廚師。在煙霧彌漫的熱鬧中,小廚師命令我們:“你們兩個每天摟著個收音機(jī),就從里面新學(xué)一段吧?!?/p>
那幾天,我們真的抱著收音機(jī),去學(xué)《樓臺會》。對照著收音機(jī)里的唱詞,每個人記下一句,然后再謄抄到一起?;璋档南挛鐣r光,我們不再注意竄來竄去的老鼠,也不再察覺那面魔鏡里的鏡像,而是沉浸在劇情之中,沉浸在兩個年輕愛人的想象中,用美好的回憶去撞擊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用微薄的情誼跟命運(yùn)抗?fàn)?,無奈、深情、悲傷,卻也還是歡喜的。當(dāng)我們可以脫離收音機(jī)的提示,對著唱詞將《樓臺會》唱下來的時候,收音機(jī)電池盒里,三節(jié)電池流出黏稠的液體。
早上,我們兩個女孩子出門,從厚厚的積雪中鏟出一截干凈的路,然后換小笤帚,一點(diǎn)一點(diǎn)清掃落滿厚厚積雪的石階,一旦掃不凈,晚上落了雪,第二天臺階上就會結(jié)冰,人走上去,萬一打滑,就會摔到下院里去。等我們掃完,下院里已經(jīng)被清理出三條小道,一條通往廚房,一條通往正殿旁邊的水井,另一條通往廟門。炊煙起,飯菜的香味正通過小路,從廚房里冉冉而起,一條灰白的帶子,晃晃悠悠上了天。小廚師站在門前,扯起嗓子高聲喊:“開飯嘍,開飯嘍。”細(xì)細(xì)長長的脖子上,青筋凸起,擎著的那張窄臉,不知是被凍紅的,還是因?yàn)楹敖袧q紅的。
“當(dāng)初梁祝樓臺相會,是偷偷的,背著家人的,那時,在樓臺下面,肯定有個放風(fēng)的人,隨時掌握下面的動向,并報(bào)告給祝英臺。”同伴嘴里的哈氣熱熱地噴在我凍得麻木的耳朵上,我們偷偷瞄著小廚師,低頭笑。
晚上,我們第一次亮相于師傅們面前。
“久別重逢梁山伯,又是喜來又是悲。喜的是今日與他重相會,悲的是美好姻緣已拆開。但見他喜氣沖沖會九妹,我只得強(qiáng)顏歡笑上樓臺……”
一出男女對唱的樓臺會,變成了合唱。同盟的力量顯然是強(qiáng)大的,成為彼此的勇氣和底氣,一切便迎刃而解。小廚師也沒有挑刺,甚至閉著眼搖著頭,一副沉醉的樣子。我們面紅耳赤地唱完,師傅們都說,還是小閨女們唱得好聽啊。
當(dāng)然,沒有人知道,在學(xué)唱《樓臺會》的幾個昏暗下午,同伴曾被梁祝之間的故事觸動過,乃至有天唱到“想賢妹神思昏沉飲食廢,想梁兄三餐茶飯無滋味,想賢妹衣冠不整無心理,想梁兄蓬頭亂發(fā)不梳洗,想賢妹生死存亡都不計(jì),想梁兄榮華富貴不足棄,想賢妹哪日不想到夜里,想梁兄哪日不想到雞啼,今世料難成婚配”時,突然將臉捂在臂彎里,雙肩抖動著抽泣了好半天。
那一刻,我不知如何是好,窗外暮雪茫茫飛落,生命中突至的寂寞和悲涼讓我不知所措,我胡亂地翻著整整四頁唱詞,驀地想起早年曾跟父母一起去離家八里的清城看過一次戲。在供銷社的玻璃柜前,母親讓我挑一個發(fā)箍,有機(jī)玻璃的閃閃亮的發(fā)箍。我害羞地伸出了指頭,指著一個淺藍(lán)色的發(fā)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羞澀,是因?yàn)橐馔馐艿礁改傅暮翊?,還是因?yàn)樽约盒目诓灰唬课覐奈锤颂崞?,比起藍(lán)色,我更喜歡大紅色的發(fā)箍,就像一道彩虹。但我知道,那種好看的顏色,從來就不屬于長相普通的我,我天生就該是淡的、隱的,不被人關(guān)注的那個。我就戴著那個淡藍(lán)色的發(fā)箍,出現(xiàn)在戲場。我沒有打瞌睡。母親說,是因?yàn)槲议L大了。而我知道,是因?yàn)榘l(fā)箍,這個特別而有意味的禮物。我怕它壞掉,就像怕父母對我短暫的溺愛消失一般。臺上,唱的正是《化蝶》,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全本,我站在父親的自行車上,一直看到祝英臺在如雷的聲響中,跳入梁山伯的墳?zāi)?,一股青煙升起,一群鐵絲擎著的五彩蝴蝶,在戲臺的一角微微顫動。
直到出山的前一天晚上,同伴才說起自己的事。那個故事里,她是一個求而不得的人,但她還沒有祝英臺幸運(yùn),因?yàn)樗矚g的人沒有相思而亡,而是選擇了另外的女子,于是,她也沒有殉情的必要。我可能太小了吧,并不懂男女之間隱秘而難以把握的感情的含義,還安慰她說:“戲里都是騙人的,你看,無論是《紅樓夢》《玉簪記》這些戲劇電影,還是《樓臺會》《打金枝》這些晉劇里,所有男人都是由女人來扮演的,大約男人們根本就不懂感情吧?!?/p>
“小廚師會不會懂呢?”黑暗中,她的聲音幽幽傳來,很快就被老鼠的“吱吱”聲淹沒了。后來,我懷疑這句話是夢里出現(xiàn)的。
豹子在夜里來了。彼時,四支蠟燭照亮屋子的角角落落,二胡聲剛剛停下,就又“吱吱呀呀”熱騰騰地響起,而木筷子敲擊茶缸的聲音從未停歇,大家笑哈哈的,開心而愉悅。爐子上的茶壺一直冒著熱氣。師傅們總說自己老了,要喝兩口水才能唱起來呢。大家的聲音,透過白茫茫的水霧和煙霧,晃悠悠飄浮到屋子上空,在三角形的屋梁回旋,并匯入整齊的椽木之間,渾厚深沉,清亮高亢。當(dāng)然,也有五音不全的,但我們從不計(jì)較也不笑話,似乎這熱鬧不過在驅(qū)散漫無邊際的無聊和孤寂,驅(qū)散大雪深山中的危險和絕望。有人推門出去,去了很久,師傅們便遣人出去看看。一會兒,兩個人頂著滿身的雪花進(jìn)了屋,說下面有奇怪的響動,好像有什么活物。
因?yàn)榇笱┑木壒剩钌浇o人的感覺竟然是平坦而安全的。但師傅們曾多次提醒我,不要到墻那邊去,比起下院里看到的壁立的深壑,這里更是深不見底?,F(xiàn)在,大雪彌漫,他們嘴里的野物突然出現(xiàn),讓我們又害怕又新奇。李師傅說:“把獵槍給我拿來。”
一群人全部出了門,站在矮矮的石墻邊,但聽得有什么東西,“呼呼”地喘著氣,一直在摳著壁立的山體和石墻往上爬,“吱吱吱吱”,“咚”地一下跌回去,像合唱似的呼吸聲響起。
李師傅說:“這不是一個,是好幾個?!?/p>
“是什么呢?”
“冰天雪地,野物大多都躲起來了,只有豹子喜歡出來覓食。這八成是豹子群吧?!?/p>
有人拿了手電遞給李師傅,手電里的電池用了半個多月,此刻大約也快耗盡了,光線并不強(qiáng)烈。光影恍惚,只看到粒粒雪花在光中穿梭。又拿了一把來,兩三把手電的光,比剛才亮一些,但根本照不到下面?!斑@么深啊。”小廚師將兩手交叉插在棉衣袖筒里,縮著肩自言自語。
“嘩啦”一聲,似乎那野物又開始動作,帶起了雪和被雪覆蓋的樹枝和落葉。它們是要爬上來嗎?這樣的想法同時在每個人的腦子里回旋。李師傅開始給火槍上膛,石師傅說:“如果惹惱了豹子,它們就會向上撲。”我們從未見過豹子的真容,但傳說中它的威猛和兇殘已然深入人心。如果它們撲上來,那么我們這十幾個人肯定不是它們的對手。
“砰”,槍響了,火星從槍口冒出去,但愿能射中一只豹子或者嚇唬到一群豹子。槍聲稍稍安撫了我們的恐懼。我們開始扒墻上的石頭,那些石頭被歲月的泥沙和冬天的雪夯住了,幾個人一起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才搬開一塊,推下去,卻無聲無息,仿佛下面是深邃的流水。
我跟同伴被強(qiáng)行推回小屋,他們用手電替我們照明,看著我們將蠟燭點(diǎn)燃,然后將門從外面鎖上,“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們兩個都不要出來?!?/p>
和衣躺下,來自心底的寒冷迅速讓我們縮成一團(tuán),從四肢開始,一直到心臟。外面,槍聲稀稀拉拉,扔下去的石頭偶爾會有回聲,但我們都知道,那是敲在另外一塊石頭上,而非下面的豹子。
迷迷糊糊中,我們睡去了,那支蠟燭,一直燃盡。
早上起來,廟院里白茫茫一片,并沒有人起來鏟雪。西墻已經(jīng)被拆得七零八落,探身望下去,除去零零散散的石頭,下面也白茫茫的,什么也沒有。我跟同伴掃完臺階,又用鐵鍬鏟出三條路,小廚師才起床,在廚房里,他說他們跟豹子戰(zhàn)斗了一夜,到天快亮?xí)r,豹子們似乎是體恤人們的疲乏,所以就都走了。
我們似信非信地看著他將火捅開,把鍋架上去,放了水。
“今天是臘八。大約是山神嫌我們太吵了,派了一群先行官來警示我們吧。”
那天,小廚師代表我們,用紅稠飯供奉了廟里的神。他面色通紅,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嚇?biāo)牢伊?,嚇?biāo)牢伊??!敝钡街形?,李師傅要小廚師把碗拿回來,我們才知道,小廚師無論如何也不敢走近正殿那扇在風(fēng)中哐當(dāng)作響的門,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懷著無邊恐懼將手里那碗紅稠飯遠(yuǎn)遠(yuǎn)扔到門邊,轉(zhuǎn)身便跑,沒想到腳下一滑,仰面朝天摔在了雪地上。
那天起,李師傅的二胡掛在窗上,直到離開小廟也沒取下來過。每一個人心里隱約都有一種愧疚感,但誰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風(fēng)刮起山中彌漫的白雪,呼嘯著來,又呼嘯著去,再來,再去。
雪在夜里終于停下。這段無效的派遣工作不得不結(jié)束,想著這一兩天就要出山,我們突然開始心神不寧。似乎豹子和雪,也或者還有什么,在某瞬間改變了原本安然無憂的氣氛,我們突然被推到拆散的出口。我們每個人都心不在焉,有人開始收拾簡單的行李,茶杯、飯盒、換洗的內(nèi)衣褲。從場里拿來的工具原封不動地堆在屋腳,現(xiàn)在也搬到了外面。我跟同伴把書和沒電的收音機(jī)分別放在各自的包里。小廚師將廚房的鍋都洗好,裝到麻袋里,做飯時再從里面掏出來。似乎我們隨時都在做抽身離開的準(zhǔn)備,乃至漸漸有了厭倦和壞脾氣。
夜里,月亮清亮亮掛在空中,我們周圍的一切——廟宇、森林、雪地,以及遠(yuǎn)處的山峰——看起來明亮極了。
我跟同伴之間,突然變得無話可說,之前的默契和溫情也不見了。我忐忑地看著她時,她正在收拾床鋪,仿佛我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過,更未影響過她的生活。
我們終于跋涉出山。一路上,不停有人從我們的隊(duì)伍中拐出去,走向通往家的方向,急不可耐地回歸以往的生活軌道。在深山小廟,在高高的樓臺之上,我們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黑夜,危險、擔(dān)憂、害怕和絕望,無邊無際地沖刷著我們,我們看見了消逝,看見了死亡,看見迫在眉睫的危險,感受到生命脆弱的真相。那些熱鬧過的日子,二胡聲、唱戲聲、掃雪聲、風(fēng)聲和松濤聲,乃至老鼠和豹子的聲音,還有我們演繹過的梁祝故事,都被永遠(yuǎn)封存在時間驛站中,似乎場景依舊鮮活,卻與我們再不相干。
直到寥寥幾人站在沒有一絲積雪的公路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對面前的人世生出無邊的熱愛,好像從未如此用心地呼吸,從未用力地觀望過眼前的一切似的。我跟李師傅和小廚師要回場里,石師傅跟同伴要回縣城,告別的那刻,我跟同伴對望著,向彼此展示出微微酸痛的笑意,卻連一句“保重”都沒有說出口,就那樣轉(zhuǎn)身離開,余生再未相見。
指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散文》等刊發(fā)表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