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11期|黃立宇:短篇二題
翡 翠
那天下午,陳小鋒在我這里坐了半天。
陳小鋒有個哥哥在上海開公司,好像做得很大,一直想叫他過去幫忙。他跟我說起過幾次,好像是人生的備選出路,所以每次說起來都令人安慰。陳小鋒跟我說,先去看看,如果行的話,暫時就留在那里了。他的想法一直挺多,每次說起來都鄭重其事,我也就聽聽而已。
他中途接了一個電話。在我面前,但凡有女人打來電話,他都要作一番痛苦狀。這個電話看起來沒什么,我們企圖想說點別的,卻一直沒有聊起來。后來他說帶我去兜風,他剛換了一輛新車。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抱著那只名叫翡翠的小狗。他想在去之前,把翡翠托養(yǎng)給朋友。聽他的意思,我若能接手更好。我可是連自己都養(yǎng)不好。小狗很袖珍,老長不大的那種,不是我喜歡的款。我把手放在它的胳肢窩下,那種溫濕而曖昧的感覺,令我很不爽。
陳小鋒的車在近郊的一幢別墅樓前停了下來,他裝作恰好經(jīng)過那里。我知道,剛才他說的要帶我去的那個地方,已經(jīng)遙不可及。事情總是這樣,這并不意外。
小鋒說,我把翡翠抱上去,你等我一下。
他的目光并沒有從我的臉上挪開。他說,要不,你也一塊兒上去吧?
小鋒并不是一個凡事認真的人,恰好我也沒什么障礙。我說好吧。
印象里,肖婷像一些線條紛繁的插圖里的女人,過肩的長發(fā),瘦削的身影,輕飄過膝的裹裙,還有狹小而蒼白的臉,鮮紅的涂得肥嘟嘟的嘴唇。
那天她事先給留了門,陳小鋒叫著她的小名,貓樣兒迅捷地上了三樓。
那天下午,我們一起趴在肖婷家的窗臺上,看著她家樓下一個多邊形的后院。天色有點暗,更契合我現(xiàn)在回想時的感覺。院子里有個水井,一條晾衣服的鐵絲經(jīng)過那里,她有點危險兮兮的樣子,站在半米來高的水泥井欄上,往鐵絲上搭衣服。
肖婷仰臉看到我們,她問陳小鋒是不是可以去洗一下杯子。
我有點吃驚,我本以為他們只是普通的朋友關系。如果不是為了翡翠,我看陳少鋒是不會再來這里的,他有點鋌而走險的意思了。
陳小鋒瞟了我一眼,他說我們待會兒就走。
事隔不久,肖婷來找我,她臉色很不好。我知道她是來找陳小鋒的。但她開始沒有說,非常拘謹?shù)刈谖肄k公桌對面的沙發(fā)上,雙腿斜向一邊,不停地看她同樣蒼白的手指,盡管她涂了指甲油。肖婷說,他一定在生我的氣,躲在哪里不肯見我。
她顯然不知道陳小鋒的行蹤,而我變成一個不肯說出秘密的人。事實上,陳小鋒是否真的去了上海,也未可知。他的朋友圈從來只曬美食,我無法從水煮活魚和放滿冰塊的威士忌酒杯里,判斷他在何處。不過肖婷可能連這個也看不到。
陳小鋒杳無音訊,我與肖婷倒是經(jīng)常見面。我單位毗鄰市中心,城區(qū)停車又是一件麻煩的事,她有時就把車子停在我單位的地下車庫里,然后到附近的超市和步行街購物?;貋砣≤嚂r,常會上來坐坐。
我在十八樓,在我的辦公室窗口能夠看到全城的風貌,能夠看到對面獅山上的八角亭子。肖婷說她和小鋒曾經(jīng)在那里坐到凌晨。她說起來,咯咯咯地笑,然后這個笑聲就慢慢消停下來,情緒突然就陷入低潮。
那次我要買煙,順道把她送到樓下。在電梯里,只有我們兩個人,肖婷突然掩面而泣。
一段日子來,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浮現(xiàn)肖婷家的別墅樓,它現(xiàn)在更像一個夢境。
肖婷的房子沒有裝修,只是用一些沒有上漆的三合板作了簡單的功能分隔。這令我奇怪。為什么不裝修呢?買得起豪車和大房子的人應該不在乎這么點錢。這總讓我覺得她的生活很臨時,也很草率。因為沒有裝修,裸露的水泥墻柱,不免給人以陰郁而沉悶的印象。
那天,肖婷一直在向我描述以前早已轉(zhuǎn)手的那套小面積房子,還有那里的明亮和通透。在我聽來,她正在回憶的是她婚后的一段美好時光。搬到這里來,她有點小小的后悔。裝修的事,本來要等什么事塵埃落定,卻一直拖下來,這中間又出了什么事情,再沒有當年的來一番大動靜的愿望。家具都是老的,印象深刻的是那套盤踞在客廳中央的巴洛克風格的棕皮沙發(fā)。它的驕奢的貴族氣息,在這個沒有裝修過的空曠而昏暗的房子里,顯得格外強悍和傲慢。因為是舊沙發(fā),坐下去倒是舒服,皮質(zhì)陷下去會發(fā)出一種慢條斯理的吞噬的聲音。這個聲音雖然細碎,但充滿四周,好像有令人不安的變化正在發(fā)生。對面的玻璃小茶幾,仿佛隨時都有碰碎的可能——因為蒙著一層塵埃,反倒讓人有些放心。茶幾旁邊有一把猩紅色的布藝搖椅,搖椅上有一本打開很久的書。還有那塊蒙在龐然大物上的,沉甸而下垂的猩紅色絨布。那種猩紅色在昏暗中顯得如此隱秘。我知道那是一架鋼琴。
鋼琴蓋上從小到大、等距離地擺著六個俄羅斯套娃。我剛拿起其中的一個,便聽到肖婷倉促而短暫的勸阻聲。她說,不要碰他的鋼琴,他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
我當然知道,肖婷說的那個他是誰。我注意到墻上掛著的幾幅大照片。當時,照片中的英俊少年剛剛踏上英倫留學之路,他給這個憂心忡忡的房子帶來了難得的青春朝氣。還有一張是婚紗照,它可能從墻上掉下來過,被臨時斜擱在一個矮柜上。墻上有一枚已經(jīng)松掉的釘子。我對照片中的男人端詳良久。從這張風格曖昧略顯得朦朧的照片里,除了稍顯偏執(zhí)的緊閉的薄嘴唇,我看不出什么來?;榧喺斩际沁@樣,千人一面。那天肖婷過來接電話的時候,叫我和陳小鋒都不要吭聲——現(xiàn)在想起來,是那位大提琴演奏家來的電話吧?
我還問過小鋒,陳小鋒看了我半天,慢慢浮起笑來。
陳小鋒沒有跟我聯(lián)系,只是偶爾能夠在微信上看到他幾句隔夜的留言。
他在去上海之前,先在寧波的朋友那里待了幾天,兩個人在夜店惹上了麻煩。他被叫去派出所過了一夜。第二天來接他的,居然是他臨幸過的那位姑娘。這令他感動。他和她一塊兒吃了一頓午餐,姑娘表現(xiàn)出來的省吃儉用的美德,差點讓陳小鋒有娶她的沖動。但是在他上洗手間的時候,還是把姑娘遺留在了窗明幾凈的餐館里。這個故事的妙趣,無法在其他聆聽者那里得到。他認為我是一個較為合適的聽眾。
陳小鋒并沒有說到過肖婷,我當然更沒有這個必要。
肖婷有些時間沒來找我了,她可能覺得她的故事,在我這里得不到回應。我只是一個聽者,然后默默地送她到電梯口。最后一次,她送給我一罐英國爵士紅茶,此后仿佛就在我視野里消失了。
那天在單位附近的小花店門口,碰到肖婷,她懷里抱著一束鮮花,而且天氣也不錯,這使她總是略帶倦怠的臉龐,看上去有那種難得的嬌艷的神采?;ǖ昀习迥镌谒R走時添了一支馬蹄蓮。她們很熟。在我之前,老板娘一直在替她女兒咨詢有關去英國留學的事情??尚ゆ酶敢饬乃男|西。肖婷說,我走哪兒小東西跟到哪兒。我看書的時候,它就趴在一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上輩子就認識我似的,特別有緣。
肖婷一直賦閑在家,現(xiàn)在有了翡翠,這似乎讓她的生活顯得豐滿而富有節(jié)奏。
肖婷急著要跟我告別,她跟我說,你不知道呀,翡翠有多可愛。
當天晚上我從外面回來,給自己泡了一杯久未啟封的英國爵士紅茶,我平時有早睡的習慣,因為那部《美國往事》,我在電腦前坐了將近四個小時。
就在麥克斯走投無路之下跳進垃圾粉碎機自殺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我沒有想到會是肖婷。她的聲音完全不對了,聲音壓得很輕,但我明顯能聽出她在渾身發(fā)抖。肖婷說,我不能說話,咱們QQ上聊,好嗎?
《美國往事》正在拉它沒完沒了的長長的字幕。
你在嗎?肖婷說,他來了。
我沒想到他會來。你沒見過他光火的樣子。他看到翡翠,大發(fā)雷霆。
也許不是狗的問題,以前他也流露過收養(yǎng)寵物的念頭?,F(xiàn)在翡翠的出現(xiàn),在我身上顯得多余而突兀,他一出現(xiàn),我就立刻將踡睡在懷里的翡翠放掉。我有一種很糟糕的陰謀敗露的感覺。其實這件事,一開始我就有點擔心的,我以為自己能夠做到。我想他來的時候,我可以把翡翠放到底樓的雜物間里,他暫時不會發(fā)現(xiàn)。不瞞你說,他很少回家,也待不了幾天。他最近出了一趟國。你不知道,我總是往好的方面想,我想,即便他發(fā)現(xiàn)了,或許也會接受翡翠,為什么不呢?今天他會來,我完全沒有想到。他看到我懷里的小東西,臉色都變了。
肖婷飛快地打著字,仿佛并不需要我的回應。
你不知道事情有多么糟糕。肖婷說,小東西被他踢了一腳,我現(xiàn)在把它放在車庫里,可是小東西聞不慣汽油的味道,它要跑出來,可憐的翡翠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我在閣樓,他在下面的客廳里,發(fā)了瘋似的在拉他的大提琴,琴聲很大,快要讓這個房子浮起來了,他每次都這樣。他的琴聲令我顫抖。我快要聽不到翡翠的聲音了??蓱z的小東西,它看不到我,在拼命地叫。它太小了,它不會爬樓梯啊——對不起,我得去看看。
我的腦子很快過了一下,陳小鋒抱著小狗來的那天,差不多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我不禁勾畫起那位手指修長的大提琴演奏家,但仍然像那幅婚紗照一樣模糊不清。這跟我沒有關系。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肖婷的頭像一直亮著,她讓我稍等,但是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
第二天我被早早吵醒,手機不在床邊,它在那里不停地叫。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肖婷在微信上說,他剛剛出門。
我沒有回復,把手機掐了,繼續(xù)悶頭大睡。說實話,我有點煩。
肖婷的電話又響了,這回不是微信,而且直接打了過來。
我說,實在不行,你把小東西送給鮮花店老板娘算了,她不是很喜歡翡翠么?
結(jié)果,肖婷在電話里說——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要跟我提她,我不想讓任何一個女人知道這件事,如果你不想幫忙就算了——我現(xiàn)在連掐死它的心都有了!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想不明白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快到單位的時候,笑容可掬的花店老板娘老遠跟我打招呼,反顯得我局促不安。這個老板娘看起來真的不錯,她給我準備了一盆水栽的綠蘿。我本來想跟她說說收養(yǎng)一條迷你狗的種種好處,最后還是忍住了。回到辦公室,我把這盆東西往辦公桌上一擱,感覺好很多。接著我又給自己泡了杯茶,打開電腦。電腦有問題,啟動速度奇慢,在這個有點拖延的時間里,這件事情一點點在我的腦海里嚴重起來。
或許我真的想幫她一點什么忙,而不是出于奇怪的連自己都無法理會的心理。
半小時后,我還是出現(xiàn)在那幢小樓前。我輕扣了兩下,如果沒有回應,我打算離開。
正在我費思量的時候,門輕緩地移開一個扇面,于是就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我站在明亮處,而她身處陰影,我在她的臉上看到在光束里漫舞的塵埃。好像彼此隔著玻璃缸,看無數(shù)密集的小金魚。她隱晦地一笑,似乎我應該全明白。我說,我是來抱小東西的。
肖婷徑自走向樓梯。她說,你來呀。
房間里非我所料,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的腳在樓梯邊踢到一個東西,是其中的一個俄羅斯套娃,已經(jīng)裂成兩半。我正要撿起這個來,肖婷接了去。她說她剛才找了半天,一直沒有找到。她似乎想給我找一個干凈的杯子,我以為是,我說不用。但是她找的是一把小刷子和木工留下的半瓶白膠,她讓我等一會兒,然后用那把小刷子,在半個俄羅斯套娃的斷裂面上,小心翼翼地涂著膠水。她把兩半膠合在一起,讓我把兩頭掐緊了,然后她在上面纏繞起那種細細的白棉線,纏繞來,纏繞去。然后她說,松開。我松開。
她拿著這個粘合的俄羅斯套娃,重新放在鋼琴蓋上,又站遠了看,來回調(diào)整中間的次序和距離。是這樣吧?肖婷回頭看我——你好像在生氣?
沒有,我說。我是來抱翡翠的。
她如夢初醒般,把手里的工具放下,然后又拿起來。她掃了一眼窗戶,沉默了片刻,她說小東西讓我給扔下去了——你信么?肖婷說這話的時候,一邊發(fā)出令人不安的蕭瑟的笑聲。我看著她,想從中找出開玩笑的痕跡。接著笑聲被放大,我不知道如何自處,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剛走到樓梯邊,她從后面將我抱住,笑聲開始變成抽泣,肩胛一動一動的。她像一件本來裹著的外套,慢慢地從我身后褪去。
我站在那里,看到頂上樓梯的斜面上,一只迅速逃離的昆蟲。
我聽見肖婷說,你對我真好。
我還在尋找那只昆蟲,沒有它的蛛絲馬跡。我努力想扶她起來,這個情景真有點悲情色彩。我突然不想把這戲演下去了,但摸著她的小小的天靈蓋,內(nèi)心頓生無限之憐憫。好吧,對她好一回。我將她拖起來,她伏在我的身上,我讓她站好了,然后我笑著,單手捧了一下她的臉,但是我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突然跳開。
那天上午,我在她家的后院里找到了小東西,我把它放在一個紙箱里,然后直接從后門出來了。那是我不熟悉的一條小巷,在那里,我居然迷路了。
后來,我一遍遍地跟肖婷說,事情并非她陳述的那樣,那只是她的臆想。沒有任何意外發(fā)生。我跟她說,我在寵物論壇發(fā)了一個帖子,很快得到了回應,有人讓我把狗送到警備區(qū)司令部附近的棋牌室。這個確切的地名并沒有令她釋懷,她一直狐疑地看著我,我又解釋道,本來應該是對方來拿才是,也許是我太——我找了一個以為合適的詞:心切。
肖婷笑了笑,有些殘忍。
肖婷說她快要死了,耳畔天天都是小東西的惻隱之聲。肖婷說,聲音無處不在,但是我找不到它。這幾天我一直睡不好,我老是聽到它的聲音,細細的,好像就在我身體里,纏繞在我的夢境里。在夢里,我看到它從高空被人拋下來落到我的懷里,它的小爪子弄疼了我。但是我又分明看到,我看到,從樓上將它扔下來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我,然后那個我,也像一塊衣裳一樣飛撲下來。我總是做這樣的夢。
事實上也已經(jīng)過去了一段時間,我以為萬事了結(jié)。那天,當我辦公室的門輕啟,出現(xiàn)肖婷那張狹隘小臉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蒼涼。她改了一個發(fā)型,看上去有些陌生,她這次沒有涂她的紅嘴唇,這使她的臉色非?;野担医ㄗh她去看看醫(yī)生。肖婷立刻叫道,我知道你會這么說。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心理醫(yī)生?那個女的,老是穿著一雙紅色皮靴,是不是?我不會去的,她才是神經(jīng)病。
肖婷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翡翠,我說,別說是狗,就是孩子你也見不著了。
她不管,說著就要開車過來把我捎過去。我們來到警備區(qū)司令部附近,就在我們停車的地方,有一幢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居民樓,三樓有一個窗戶,掛著一個破敗的“棋牌室”的燈箱。這樣的棋牌室,在這個小城遍地都是。肖婷說,是這里吧?我說,是的。她停好車,隨我拐到樓道口,門關著,雖然是鐵柵門,伸進手去卻不可能夠著它的門鎖。敲了半天也無人響應。這時,樓上扔下來一個聲音,你們敲什么敲,不會摁門鈴啊?
原來還有棋牌室的專用門鈴,它被一小塊防雨的塑料皮掩蓋著。
棋牌室在三樓,一個普通的居民住宅里。門一開,里面的煙霧和喧嘩撲面而來,但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牌桌底下竄來竄去的小狗,它們真是令我喜出望外。肖婷俯下身去,翡翠翡翠地叫,但除了兩只互相追歡的毛色不潔的京巴,沒有她要找的小東西。肖婷狐疑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臉上。我靠著門抽了一支煙。
玩牌的人一邊出牌,一邊忙里偷閑對我倆瞟上幾眼,其中有個黑不溜秋的抽煙的女人,光著腳片,晃蕩著一雙塑料拖鞋。她斜眼看我,再看肖婷。她對我說,我有這么老么?都讓你認不出我來了。她說話的腔調(diào),還有剛才看肖婷的挑剔的眼神,正在莫名地喚醒一些東西。雖然她已經(jīng)面貌大改,但我還是想起來,這個人是我的前女友。我知道這樣說都有點勉強,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表達。她是很多年前別人給我介紹的,見過幾次面,雖然只是握了一下手,卻是我異性交往史上最隆重最儀式化的一個。
牌桌上的人叫她拉絲,雖然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樣一個充滿風塵意味的綽號。
我說你好。一邊打著手勢,向拉絲打聽一個胖女人。在我的印象里,喜歡狗的幾乎都是胖女人。拉絲奇怪地笑起來,在一些地方,她總是占有莫名的優(yōu)勢。我說我曾經(jīng)送過來一只小狗。我再次提到那個胖女人,這令她不屑,她再次打量肖婷,肖婷簡直太瘦了。她說,是不是頭發(fā)有點卷?我說是的。是不是戴眼鏡?我說是的。我老說是的是的,肖婷狐疑的目光死盯著我。不過,拉絲說,她不會來了,她跟一個包工頭跑了。
下樓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那個黑女人,甚至還有點莫名的受挫感,這有點可笑。你笑什么,沒什么好笑的。肖婷始終在跟我說些什么,她還在說那只狗。那只叫翡翠的小東西。外面陽光很好,透過寬大的樹葉,斑斑點點地撒在已經(jīng)失去窗戶的樓道口的水泥窗臺上。肖婷在那里駐足道,你是在騙我,你根本沒來過這里,否則你不會不知道那個門鈴。我沒有想到,問題會出在這樣一個細節(jié)上。
肖婷還在喋喋不休地說,這只狗已經(jīng)死了,它被我掐死了,被我從三樓扔下去了。她說這些的時候,仿佛是被他者指出了真相,令她臉色慘白,雙目驚暴,像甲亢患者似的。我吃驚地看著她,我說我們只是找不到它了。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可以再給你找一個相同品種的狗。狗看起來都差不多。這話再度令她絕望。她不想再跟我說下去了,她拿出車鑰匙,要奔那輛紅色奧迪去了。她喝了酒般搖搖晃晃,神情恍惚,我把她追回來,我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能開車,隔壁有一個小公園,我們?nèi)ツ莾鹤伞?/p>
小公園,是在老式居住區(qū)新辟出來的一個叫文藝角的地方,倒是樹影婆娑,有一些踏步機之類的器材。還有一個涼亭式的舞臺,拐彎有一個公共廁所。我和肖婷坐在樟樹底下的一條水泥條凳上,看著空無一人的舞臺。她倒是安靜了,我還在向她強調(diào)那個門鈴的問題。我說當時那個棋牌室的門是開著的。她看著我,我就覺得沒有意思了。兩個人默不作聲,看著暮色一點點在樹蔭里加重。兩個踏步的老人看著我們在小聲議論。這時,我上了一趟廁所,在我正嘩嘩作響的時候,我想到陳小鋒的那個把戲。但是,等我出來的時候,肖婷卻在那條水泥凳上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踏步器上的兩個老人。涼亭式的舞臺上卻多了一個顧影自憐的跳舞的小姑娘。
小姑娘說,叔叔,你看我跳舞怎樣。
我說好的。你慢慢跳吧。
草 莓
外面飄起了雨絲。公交車里空蕩蕩的,唯有路兩邊的斑駁光影在車廂里不停地輪換。到了站,車屁股泄了氣,門咣當打開。前面只留給他一個寬厚肩膀的中年男,這時回過頭來瞄了他一眼。門外有水洼,他向前跨了一步。
馮春下了車,他停頓了一下,為自己點了支煙。他記得對面有一家嵊州小吃店,豆腐年糕的味道還可以。店鋪后面站著一排黑魆魆的老樓,它們充滿回憶,彼此攙扶著走向深沉的夜幕。一件被遺忘的花色褲衩還在陽臺上晾著。他知道就在那排樓的后面,中間得穿過一條小弄堂。他這是去見一個姑娘,她叫沈曉芳。
他和沈曉芳只看過一場電影。在閃爍的黑暗里,他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去抓沈曉芳的手。在黑暗里你一定要抓住姑娘的手,有經(jīng)驗的人都這么說。看電影回來,倆人還在對面吃了碗豆腐年糕。穿過后面的弄堂,馮春送姑娘來到她家的樓道口。沈曉芳問他是否上樓去坐坐。馮春深知上樓坐坐的意思,他說改日吧。沈曉芳還是沒有動,她站在那里。馮春不知道此刻他還應該做點什么。他沒想到沈曉芳會這么主動,上來把他的嘴給堵上了。她的舌頭像個蠕動的軟體動物,鼻涕蟲一樣的東西塞進來,倒也不是惡心,他就是沒有感覺。此刻他不在自己的身體里,如游離的靈魂在一邊冷冷看著。
馮春轉(zhuǎn)了一圈,他不能確認是其中的哪個單元。原來樓道外面閑置著一個舊柜子,現(xiàn)在這個柜子消失了。他在墻角里看到另外一樣東西,那是一只破損的玻璃花瓶。這只花瓶原來就擱在柜子里——當時他有多分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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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玻璃花瓶是熟悉的。以前家里就有這么一對,拉花工藝,臟兮兮地插著塑料花,后來讓他媽拿到山上的小庵里供了菩薩。菩薩比花瓶高不了多少,一個涂了胭脂的小木人,出自島上木匠之手,極潦草粗狂的刀法,又披上了紅綢,讓人心底慢慢滋生出害怕來。小庵的門孔上長年插著鑰匙,常有人上去,獨向佛龕。父親意外過世后,他媽成了那里的???,上香,默禱,順便掃干凈后山馬尾松林飄落的針葉。
馮春的初中是在與老家隔海相望的鎮(zhèn)上讀的。學校里有一個被區(qū)分出來的群體,那就是來自隔壁小島的人。他們都是寄宿生,他們有很漫長的夜晚,沒人管他們。學校門前是茭白地和大片的稻田。他們躺在收割后的草堆里,討論隔壁班某女生肚子被搞大的問題。他們還很懵懂,還停留在同性間的身體探索,互相靠撫摸、打鬧、騎壓,來獲得那種莫名的舒適感,緊致、柔軟又稚嫩的身體組織之間的奇妙感,無以形容。那年馮春十五歲,溫潤如玉,他無可救藥地迷戀上了這種鄉(xiāng)村性游戲。有人開始玩火,把田里的稻垛都點著了,狼煙四起。他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知道大家剛才都把對方幻想成了異性,而他不是。
二十歲那年,馮春在船廠認識了一個綽號叫氣門芯的人,總是摟著他的脖子走路,趁機搞一些沒名堂的粗魯動作。馮春表面上抗拒,其實還是蠻享受這種感覺的,慢慢在心里滋生了一些別樣的東西。那天晚上船廠的澡堂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淋浴區(qū)沒有隔間,黑咕隆咚,只有角落里的一只燈泡是亮的,照著高窗外樹葉的搖擺。在這個水答答的地方,兩個人泥鰍一樣的纏綿,享受肥皂水帶來的潤滑感覺。氣門芯要拿他,馮春的感覺并不好,他幾乎快要崩潰了。我們這是同性戀嗎?馮春流著淚問他。氣門芯說,我是看你有趣才找你玩的,我不喜歡男人,同性戀都是神經(jīng)病,你這個人好惡心。
馮春無法接納自己,莫名地情緒崩潰,流淚。那次他回家,在那個涂了胭脂的小木人前長跪不起,在地上慢慢縮成一團,嗚嗚咽咽地泣出聲來。
他討厭自己的這一身皮囊,它被另外一個自己挾持了,那是一個陰柔的靈魂,不時地走到前臺,把這個雄性軀體擺布得面目全非。他一邊沉醉在欲望給他帶來的失重感里,又始終無法和自己達成和解。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對母親深深的愧疚之中。
遇見他時,馮春已經(jīng)到了廣告公司。馮春被眼前那張英俊而蓬勃的臉龐驚到了。他叫四喜,高大魁梧,笑容尤其有感染力。馮春非常迷戀他。時光總是不夠用,每次在一起都是把人欺負夠了才肯離開。后來馮春搬到他處。四喜本來每天抱著一只粉紅色的流氓兔睡覺,現(xiàn)在馮春替代了它。那段日子,他們小小的甜蜜,暫時掩蓋了未來的迷霧。
四喜一點都不會吃魚,一吃魚就會讓刺卡了喉嚨,有一次還送到醫(yī)院急診室。四喜說,這個地方待不住,我遲早會被魚刺卡死。這句話成為馮春的隱痛。四喜是家中長子,來此打工只是為了躲避。老家的一個電話就會讓他們沉默半天。在現(xiàn)實面前,兩個人敏感又脆弱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他們吵架不斷,又互相舔傷。四喜是山西人,不太在意周圍投來的異樣目光,搞得他倆在社交圈半出柜的樣子。對此,馮春完全無法接受。有一次四喜在朋友圈曬曖昧,圖片一角露出馮春手腕處的一枚小刺青。馮春看到后勃然大怒。你難道一輩子都躲在柜子里?四喜說,我們的未來呢?馮春說,我不知道。我們都是凡夫俗子,不能離經(jīng)叛道——我這輩子不可能不結(jié)婚的!如果我媽知道我是,她肯定活不下去,對不起!馮春哭著收拾自己的東西,雖然那劍眉下秋水似的目光多么令他不舍,但他沒有辦法。
幾天后,馮春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騰空,只剩下那只被扔在地上的粉紅色的流氓兔。馮春悲從中來,自己甚至連他在山西哪個縣哪個村都不知道,只有被拉黑的微信和永遠不在線的QQ,生死契闊君莫問,一點相思到此絕。
馮春在廣告公司弄電腦,人手不夠時,馮春也會扛著梯子上街去爬電線桿。那天他從電線桿上跳下來,攔住了一個人的去路。這個人就是沈曉芳。沈曉芳是以前船廠的同事,姿質(zhì)平平,面相愚鈍,不過她若貌若天仙,馮春也沒有感覺——她難看,還能稍稍減輕一點馮春內(nèi)心的負罪感。沈曉芳對他好得死心塌地,給他帶盒飯,給他洗衣服,萬事操著他的心。別人對馮春說,人家看上你啦。馮春明白,他知道自己長著一副騙人的臉。每當馮春的腦際出現(xiàn)“隨便找個女人結(jié)婚算了”的念頭時,他就會想到沈曉芳。每當母親在他面前唉聲嘆氣的時候,他就會想到沈曉芳。沈曉芳就像一貼現(xiàn)實的撫慰劑。那天在電影院門口,好幾個人目睹了他和沈曉芳的愛情,這是大概率的事情,因為公司就在電影院隔壁。他能夠想象到,這些人從前對他和四喜的種種猜測,此刻正在分崩離析。
馮春以為自己不會再來,他有過搖擺,從心里鄙視自己,難道就這樣戴著面具過一輩子么。他不知道,他回答不了自己。沈曉芳顯然也非他想象的純潔,更不是什么處女——但他又為什么要去在意這些呢?他連嫌棄她的權力都沒有。沈曉芳上次說她的電腦問題,所以臨出門他帶了一把十字螺絲刀——這成為他造訪沈家的全部理由。不過他手里還應該有一捧玫瑰花才好,路過一家花店,他認真地想到這個問題。好像沒有花,他似乎還有臨陣脫逃的可能。他擔心自己到了沈曉芳的樓下,再沒有上樓的勇氣。
沈曉芳并不知道他今晚的造訪。她跟她爸一起生活,她爸退休返聘,在離家很遠的地方工作,平時就她一個人住在那里。沈曉芳在五樓,他仰著脖子看了看,好像頂樓有一個檸檬圖案的窗簾,那幾個小檸檬此刻正在被一小束光芒涂抹。
馮春摸進樓去,里面漆黑一片,每個樓臺上都堆了雜物。每樣東西他都想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否則他內(nèi)心略有不安。樓道里的電燈開關,在黑暗里顯出極微弱的白,他試著去摁了一下,沒有意外,燈泡都是壞的,白蹭了他一手的灰。正走著,前面的燈亮了,下來一個老頭,你找誰?馮春向他打聽沈曉芳,這個名字令老頭的臉上疑竇叢生,雖然大概率他也不知道沈曉芳是誰,但是他又回過頭來看了馮春一眼。
五樓,有一邊的門底下透出些許的微光。他猶豫了片刻,輕輕叩兩下。房間里有椅子移動的聲音。沈曉芳應該就在門背后,他試著喚了一聲名字,這回門開了。是你?沈曉芳喜出望外,不過她的喜悅好像很快像雨傘一樣收了起來。你沒碰到他嗎?馮春心里咯噔一記,狐疑地看著沈曉芳,她一跺腳,咕噥道,我爸嘛。原來那個老頭就是她爸,顯然來得不是時候,馮春有點后悔。沈曉芳說,你進來呀。
房間陳設很簡陋,刷著暗綠色的有些已經(jīng)起泡脫皮的墻裙漆,上面有一些往日生活的痕跡,比如家具布局的改變。進門小餐桌邊的墻上已經(jīng)有一道白槽和抹布的污漬。桌上有一碟鹽焗蝦。電視機一側(cè)通向小陽臺,對面是一把老式的硬木沙發(fā)椅,波浪形的座面和靠背似乎在表達它應有的柔軟,但坐上去肯定是要硌屁股的。墻上還掛著不知哪一年的生肖年歷畫,其中有一格被主人用紅藍筆做了記號。
你坐吧,沈曉芳說。她給他去洗杯子。
里面有一間亮著燈,透出閨房的若干氣息。馮春在那里看到了電腦。沈曉芳的床靠里墻,糊著白紙的床頭,被扭過頭去的黑色床頭燈烤出一個微黃的圓。那里貼著童年沈曉芳和年輕女人在小池塘前的一張合影。馮春猜是她的母親。沈曉芳和她的母親非常相像。充當床頭柜的是一把扭捏作態(tài)的歐式爐邊椅,它明顯區(qū)別于其他家具,是一個例外——馮春一眼就看到那只倒在椅子上的流氓兔,心臟被驟然攥了一下。
他聽四喜的前同事說,四喜回去后很快就定親了。馮春無法想象他的婚姻。當時在醫(yī)院,護士小姐還沒碰到他的嘴,他就像殺雞似的尖叫起來。馮春曾給他的QQ留過言,你還好嗎?猶如石沉大海。半年后的一次返家途中,小渡輪上,海風呼呼地響,馮春插在褲兜里的手意外地感受到了震動,他有一種預感,打開手機,那行字自動跳了出來:你的那枚刺,一直卡在我的心里。馮春頓時心如刀絞,那種痛楚,像鮮花枯萎,如生命凋零。
沈曉芳端茶進來,馮春已經(jīng)坐在她的電腦前。馮春說,你的電腦沒問題,就是有點老。沈曉芳說,好幾年了。她又去拿了一只蝦來吃。他的耳畔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音。吃蝦么?她出去把那一碟蝦拿過來,放在電腦邊上,鹽焗蝦的萎靡風貌和誘人光澤、鹽的晶體和略顯暗淡的蔥花點綴,在馮春的喉舌間起了反應。沈曉芳把她剝離的蝦頭蝦殼又放回原來的序列。馮春說我不吃,你把它拿掉。沈曉芳端著碟子走了,回來時嘴巴里還在咀嚼。她兩手如同藤蔓一樣從后面蔓延過來,環(huán)住他的脖子,然后她的嘴唇剛好夠到他的耳朵。他一點都不懷疑剛才她已經(jīng)洗過手,但是他無法說服自己,他有潔癖,聯(lián)想到可能粘附的蝦汁和蔥花,還有她的不潔的嘴唇,正含著他的無辜的耳朵,馮春心里一陣陣發(fā)毛。
馮春想,這樣的耳鬢廝磨,大概就是所謂溫馨的家庭生活圖景了吧。將來他們的身后,還會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屁孩。他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這個畫面,他以為自己可以,一次次地勸說自己,不要輕易就把自己早早歸屬于某一類,你只是沒有正兒八經(jīng)和女人談過戀愛而已,嘗試一下——正是這樣的念頭一天天地敲打著馮春?,F(xiàn)在這個沈曉芳像八爪魚一樣纏著他,他閉上了眼睛,他沒能說服自己。一個終日戴著面具的空殼人,沒有靈魂,假裝一個內(nèi)心有愛的男人拼命生活。他根本做不到,也沒有臉面對這個傻兮兮的姑娘。
從里間出來,馮春想就此告別。他必須在她爸到來之前溜掉。沒想到父親成了沈曉芳的一個堅實的理由。你現(xiàn)在走算怎么回事?他被安置在那把硌屁股的硬木沙發(fā)椅上。電視里,一檔水上闖關節(jié)目正在進入尾聲,一個女選手的落水,讓沈曉芳發(fā)出驚人而持續(xù)的笑聲。她笑得太厲害,本來倚靠在他肩膀上的腦袋,一頭扎進他的懷里,她還在那里笑,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兔子。馮春的雙手無處安放。他的左手不停地撥弄著散落在那里的一本雜志的邊角,右手則摸著自己的下巴。沈曉芳就勢躺下來,把腦袋枕在馮春的腿上。她覺得有事情做了,她把馮春的手挪開,并在那里挑挑撿撿地拔了一根胡須。別玩了好嗎?沈曉芳說好吧。他的手讓沈曉芳拿去,放在她自己的胸脯上。那不是久留之地,它像飄忽的落葉那樣輕拂過她的臉龐,作了一次非常巧妙的飛行式的逃離。他的另外一只手被她收在腰間,她說她的肚子有點不舒服。你幫我揉揉嘛。他想起童年時第一次手握麻雀的感覺,鳥胸脯一般的溫感、起伏與潮濕的氣息。第一次在書本上看到女人的生殖構造時,馮春的腦子里跳出來的是一個成語:千瘡百孔。沈曉芳閉著眼說,你下面硬了沒有?馮春說,沒有。沈曉芳說,你可真老實。馮春盯著電視上的廣告,廣告上的人好像在說,這個可憐的傻姑娘。
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門開了,進來的是她爸。
門先是慢慢裂開一道縫——也許是想撇清窺視的嫌疑,又忽然大開。雖然樓梯里并不能看清什么,但馮春確切地知道,就是他。只是看起來并不像他剛才猜測的那么老。他身材保持得很好,寸頭,黑框眼鏡,看得出衣服都是熨燙過的,很干凈的感覺,淺藍細格的襯衣,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在他白皙的神情堅定的臉上,引人注目的是他過于潮濕的嘴唇和一小撮邪魅的花胡須。這個人給馮春的感覺,不像是從這個陳設簡陋的家庭里走出去的人——雖然外表中的某些東西令他反感,但似乎又有某些不可言說的吸引力。
兩人慌忙起身。沈曉芳說,這是我跟你說過的小馮。他看著馮春,遲疑地點了點頭,但他深炯的目光并沒有馬上從馮春的臉上挪開,四目相交,馮春心里閃過一絲慌亂,恭敬地叫了一聲叔叔。這個叔叔的臉龐上正在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容。馮春遞煙給他。哦,我不抽。聽曉芳說,你在搞廣告設計?馮春說,瞎忙。年輕人忙一點好。他說罷把剛買的一袋草莓交給沈曉芳。你把它去洗一下。然后他抄過餐桌旁的一把小椅子坐下,拿著遙控器,把電視換到了戲劇頻道。電視里正在唱京劇。馮春對此一竅不通。她爸回頭跟他說,折子戲,《鎖麟囊》。馮春哦了一聲。你跟曉芳以前是同事?馮春說是的。她爸晃著腦袋,拿手機打拍子,一邊跟著電視機里的調(diào)兒唱: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這中間他又想起什么來,馮春都一一作答。這時,他一直拿在手上的手機響了,他接著電話,一邊慢慢踱向外面的小陽臺,在起身的過程里還扶了一把差點被他碰倒的小椅子。
客廳里剩下馮春一人。他去找沈曉芳。她正在廚房里洗草莓。他見到沈曉芳,竟是格外的親切。馮春說,洗草莓的時候最好把蒂頭掐掉,這樣吃起來爽一點。沈曉芳甜蜜地看著他,你好講究哦。馮春回憶起他和四喜在一起的生活日常。哎喲,沈曉芳看到他手腕上的刺青,一個小爬蟲。你啥時候弄了這個?沈曉芳抓過他的手來,對小爬蟲吻了一下。它是我的了,沈曉芳縮著脖子笑。此時她爸打完電話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把一只飽含力量的手搭在馮春的肩頭上,似乎代表著某種無聲的警告。
他踅進了隔壁的衛(wèi)生間,一邊洗手,一邊長時間盯著鏡子。從馮春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的半張臉。那是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在嘗了幾顆草莓后,她爸說,還不錯。他繼續(xù)看電視,間或翻他的手機,還不時地在他們的聊天間隙里插兩句。馮春一直在考慮如何體面地離開這里。沈曉芳拿了一顆草莓,塞進馮春的嘴里。馮春說,我很晚才看到草莓,以前只在畫冊上看到過。
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開頭。
沈曉芳說,我也是。那時候我才讀小學兩年級,一個外地叔叔來看我爸,我爸休息在家,不過他正好出去了。馮春瞟了一眼她爸,他好像沉浸在電視劇的某個環(huán)節(jié)里。沈曉芳說,那個叔叔把手里的草莓撂下就走了。后來我媽回來了,她也沒見過草莓。她覺得這么鮮艷的東西肯定不能生吃的,就把草莓洗洗下鍋炒了。馮春驚訝萬分,炒啦?沈曉芳說是啊。沈曉芳說,我爸回來后,和我媽大吵了一頓,他又出去找那個叔叔。正說著,她爸猛然站起來,怫然不悅,你胡說些什么?這種事情跟他說得著么?
沈曉芳委屈得不行,捂臉跑進了自己的房間。馮春站起來說,叔叔,我要么先回去了。她爸沒有理他,他不停地在那里調(diào)換著電視頻道。馮春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他剛想自行離開,就聽到她爸啪嗒一聲把電視機關掉了。他說,我送送你。
馮春心里意外極了,他在門邊跟她爸忸怩了半天,叔叔真的不用,你不用送我。叔叔說,走吧。他帶上門,一只胳膊已經(jīng)勾搭上了馮春的肩膀。馮春很郁悶,他們的關系也沒有親昵到這一步。他裹挾著馮春,每一格樓梯都極艱難。馮春一邊顧及地面,一邊企圖掙脫他的束縛。如果他真要弄他,弱雞一樣的馮春,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老頭說,怪你運氣不好。今天有人跟我調(diào)了班,嘿嘿,你撞我槍頭上了。他將馮春擄到四樓與三樓之間的一個死角里。我警告你,不要動我的女兒!你當我白癡?我一進門就知道你是個基佬!你他媽的一個基佬,騙婚騙到我家來了?馮春看著他,整張臉都在哆嗦:叔叔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是不是你心里最清楚!老頭說,你說不是就不是吧,能騙過自己就行,不要去騙女孩子——他像棕熊一樣逼視著他,每句話都是噴著他的臉說的。永遠不要!他說。
老頭盯著他的目光慢慢變得混濁,老頭說,你和他年輕的時候長得太像了你知道嗎?他抱著他,摸他的手,稀世珍寶一樣的東西,嗅著啃著。叔叔!叔叔!他的花胡須開始蹭著他的臉。馮春心跳加速,身體僵化,雖然早有預感,但依然讓他驚愕萬分。叔叔就是個混蛋,你也是。他在笑,他的聲音似乎很遠很遠,他身上有一股很特別的暖洋洋的氣息,那是迷人的費洛蒙。有那么一刻,馮春還挺享受被他強抱的感覺,但他立刻清醒過來,并為此感到強烈的羞辱。他的手頂?shù)搅撕髽尨哪前咽致萁z刀,原來它從開始就揭示了晚上的這一切。
他真想一刀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