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于堅:文石(選讀)
于堅,男,1954年8月8日,出生于昆明。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任教、云南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暗谌姼琛钡拇硇匀宋铮瑥娬{(diào)口語寫作的重要性。出版有詩集《詩六十首》(1989)、《對一只烏鴉的命名》(1993)、《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1999)。作品有《作品111號》《怒江》《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避雨的鳥》《在詩人的范圍以外對一個雨點一生的觀察》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2年度詩人獎,《聯(lián)合報》十四屆詩歌獎,人民文學詩歌獎,首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文石
于堅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在位于布宜諾斯艾利斯圖庫曼大街自己的房間里等著一個從中國發(fā)出的快遞。他已經(jīng)等了一個多星期。博爾赫斯每天得閑就要朝通向門廳那頭的窗子張望。如果快遞員來的話,門廳的玻璃板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淺藍色影子,然后門鈴就響了。他家門鈴的聲音很好聽,一種布谷鳥(北紅尾鴝)的叫聲,是瑪麗亞·兒玉從東京帶回來的。他家窗子外面是一座被鐵矛柵欄包圍著的花園,種著皇冠草、大麗花、龍牙花、劍麻和一棵棕櫚。如今,運輸業(yè)是世界歷史上最繁盛的時期,狂沙般的包裹通過航空網(wǎng)、公路、鐵路、輪船、飛機、火車、卡車、輪船、快艇、摩托、面包車、皮卡、電動單車、小跑……運往世界各地。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停止多年,戰(zhàn)壕和坦克履帶留下的轍早就被農(nóng)田水泥垃圾重新填平了,九死一生這種事倒成了包裹們的專利,這些行軍包似的家伙穿越各式各樣的空間就像穿越火線,當然啦,這些火線并沒有火,它們由各種大大小小的倉庫、碼頭、報關(guān)單、傳送帶、探測器、史賓格緝毒犬、盜竊集團、貪污分子、PP打包帶、PET打包帶(很多人都不知道怎么區(qū)分打包帶的種類,以為是一樣的。其實PP打包帶的原料是聚丙烯,PET打包帶的原料是聚對苯二甲酸乙二醇酯。兩種打包帶各有優(yōu)劣,PP打包帶可塑性好、耐彎曲、斷裂拉力強、材質(zhì)較輕、色澤鮮艷,更適合于較輕物體的打包。PET打包帶抗拉力強、延伸度小、耐熱性好、安全性好、適合長途運輸物品的打包)組成,稍有差池,一個包裹就會在某個殘忍的下午被悄無聲息地斃掉。而這個被五花大綁藏在保險柜般的包裝里的尤物乃是某人、某個家庭甚至某個單位……朝思暮想的心愛、牽腸掛肚、隱情、賭注、希望、未來等等,其嚴重性也仿佛是一個鋼盔剛剛在戰(zhàn)壕里露出來,就被一槍給崩了。每天都在激越世界的普遍喜訊哪:您的快遞到了!宇宙已經(jīng)解體,星星一個個砸下來,每一顆都是寶貝——嚼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看的,當然還有石頭(這回令博爾赫斯牽腸掛肚的是一塊石頭)。這個世界有多么復雜,這些包裹就有多么千奇百怪。百貨公司的快遞一般都是一個長方或者正方的標準紙箱,官樣文章,PP封條上貼著標簽,千篇一律。收件人不在家的話,快遞小哥都懶得往門口放,電動車也不下,只要沒貼著“易碎品”的封條,掂掂也不重,沒事,朝門口一擲,投籃。淘寶網(wǎng)上私人出售的東西就不同了,包裝五花八門,相當有個性。看包裝就可以大略猜著賣主是個什么德性。用紙盒裝的有,用木條打包的有,用裝過酒的舊紙箱裝的有,用塑料袋包裹的有……有一次意大利寄過來一個木條箱,木條箱里面是一個裝過方便面的紙箱,紙箱里面是另一個紙箱,就像中國套盒,內(nèi)部一包包都是博爾赫斯在博洛吉亞的古董店里淘來的玻璃瓶子、鐵鑄煙灰缸、鹽巴罐、非洲木雕什么的(兒玉帶他去的,那次遠行,是因為博爾赫斯受博洛尼亞大學邀請去朗誦幾首詩)。賣主用各種材料包著(舊汗衫、撕成條的被面、墊單塊、臟毛巾、編織袋、紙巾、舊報紙……)裹著。大大小小,松松垮垮,就像一個垃圾堆(這是故意的,松松垮垮,物件之間才有空間,在顛簸中產(chǎn)生彈性)。會不會藏著一窩子老鼠啊,快遞小哥在一旁嘀咕著,他得待收貨人檢查了沒有破損才能離開。一包包拆開,像是在解剖一堆死雞,有股子陳年舊貨店里的味道。當然了,每剖開一只都要激發(fā)博爾赫斯的一陣狂喜,好東西呵,完好無損!老板還外帶送了一對中國北方瓦檐上的陶鳥,差點沒找出來,用幾張故意揉皺的意大利《晚郵報》裹著,塞在一個旮旯里,已經(jīng)與撕下來的包裝物混為一談,幸好博爾赫斯再刨了一遍。相當之美,像是畢加索作的。這個賣家覺得博爾赫斯要的這些東西沒意思,不掙錢,占地方,便宜清倉,博爾赫斯欣喜若狂,一口氣就挑了七件。有的賣家不同,一個便宜貨,寄之前還發(fā)個短信給博爾赫斯,“打開時千萬小心呵,手指相當細,不要弄碎了”云云。包裹得像是此物價值連城,裹了一層又一層,PP打包帶、蜂窩紙、手紙、假絲綢,每一層都用玻璃色膠帶紙裹得嚴嚴實實,可恨的牢固,相當難整,令博爾赫斯心急火燎。他有輕微的帕金森綜合征,急躁的話,手就會發(fā)抖,對不準目標。已經(jīng)滿頭大汗,還是看不見菩薩真面目。最后那個越南12世紀制作的泥塑觀音終于出場,安靜地躺在一塊粉色的中國綢緞上,像是剛剛從胎盤里取出來的嬰兒。博爾赫斯鼻子一酸,幾乎流淚。有個賣家忍痛割愛后還發(fā)來短信:好好保管吧,我祖父的東西。是一個印度寄來的銀子打造的僧缽。也有大大咧咧的,一個寶貝,用幾層報紙(《泰晤士晚報》)隨便裹裹,膠帶紙一扎就寄過來。上帝保佑,千辛萬苦,渡海行路,汽車火車,這個碼頭摔,那個貨倉滾,在快遞小哥的電動車后座上一路狂顛。打開了,里面是一個俑,埃及法老陵墓里的小件,沒碎。
此刻,博爾赫斯等著一件古董。正確地說,是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來自中國,目前正在越洋過海,從一片大陸轉(zhuǎn)移到另一片大陸。手機上的信息顯示,這個包裹將在近期送達。博爾赫斯睡不好,心神不寧,不斷地朝門廳那邊張望,把自己搞得很疲倦。兒玉拿了個枕頭來給他墊著頭,他又睡著了。臉朝著門廳,一只手搭在沙發(fā)扶手上,輕微的鼾聲從塞滿白毛的鼻孔下面的牙床里溢出來。他不年輕了,已經(jīng)六十七歲。他的夢不成整體,大大小小的碎片,漂浮在一片黑暗的大海上,閃閃爍爍。每片不超過一刻鐘,他醒來,又睡去,就像那些正在被販毒集團審問的嫌疑人,只是每次澆醒他的不是一盆冷水,而是他幻聽到的門鈴聲。在一個碎片里,博爾赫斯夢見他的石頭碎了,一只箱子被月亮挑開,里面的沙瀉出來,消失在馬桶里。他清醒的時候,曾經(jīng)特別交代賣家,必須讓快遞公司在包裹上貼個標簽:“易碎品”。他知道他們有時候會貼,有時候不會。在另一個碎片里,他夢見他的包裹像個馬拉松運動員在地球表面飛跑著,抱著個炸藥包?;蛘咦谒_門王的那塊飛毯上,還唱著歌呢??傊?,這塊石頭令博爾赫斯盼星星盼月亮,已經(jīng)牽掛了半個月,無法正常入睡。兒玉束手無策,她知道只有收到那塊石頭,博爾赫斯才睡得踏實。
博爾赫斯并非富人,圖書館館長的薪水加上寫小說的稿費只是令他維持一個接近中產(chǎn)階級下層的生活水平。他的小說看的人不多,那本《交叉小徑的花園》并未為他帶來多少版稅,夠買半架書而已。倒是這位謙虛的作者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讀者留下一個傲慢孤僻的印象,往往將他的書束之高閣,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書店。他的散文像是小說,小說像詩,詩又像散文,散文又像是隨筆,隨筆又像是文論,文論又像是小說。某種字母游戲編結(jié)起來的中國套盒、迷宮,一般人很難得其門而入。但是作為文人,他還是自愧不如阮元,至少手藝比阮元差了兩樣。他不能畫,也不能寫毛筆字。阮元則是押韻、作文、畫畫、寫字、考據(jù)五毒俱全,還收藏石頭。此人甚至領(lǐng)導了中國清代的“碑學運動”。博爾赫斯眼睛還看得清楚的時候,收集了許多藝術(shù)品,這嗜好是向蘇軾學來的。他在一本宋代的中國書里讀到,蘇軾當年住在開封的時候,每天一大早,他家屋頂剛剛冒起青色炊煙,兜售古董的小販就在大門外面候著了。竹篾編的籮筐里都是用麻布、棉布、廢棄的宣紙甚至茅草、稻草裹著的各種舊物以及搞不清是不是舊物的玩意兒,都是他們走村串巷收來的。蘇東坡信奉“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他的格言),臨死還在掛念美的命運。正是通過蘇軾,博爾赫斯才結(jié)識了阮元。在蘇軾看來,美不僅僅是個概念,美是生活。美是對萬物有靈的上手、轉(zhuǎn)喻。美本身是看不見的,先驗的,必須通過文人的上手、手藝,系辭焉,轉(zhuǎn)喻于語言,美才會敞開。陸游說,言之不文,傳之不遠。文人們“游于藝”,上手、點撥、加持,將萬事萬物先驗的、本具的靈性(美)轉(zhuǎn)喻于語言,美因此可以在大地上傳遞流布,這個地方的美傳到那個地方,那個地方的美傳到這個地方。人們一方面各美其美,一方面又可以共享,孔子稱為“詩可群”。博爾赫斯明白,正是美,令他從蘇軾找到阮元,他們成了一個群。從前,群的范圍僅限于各個民族、地方。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令“群”的范圍遍及整個世界。比如博爾赫斯,他加入的一個“死海古卷”群,微信好友就遍及幾乎整個歐洲,還有美國、日本。人倒不多,可都是各地的頂級的“死海古卷”研究者。至于普通人,他們雖然不是專業(yè)文人,可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美也是不可須臾或缺的。“百姓日用而不知”——一塊云、一道光、一棵樹、一擔水、一口井、一個盤子、一雙鞋、一碗正在鋪著白桌布的雞翅木小圓桌上冒著熱氣的燜肉面條、一塊法國普羅旺斯地方產(chǎn)的松露奶酪、一塊波哥大叢林里運來的土紅色方糖、一罐北威爾士安格西島產(chǎn)的海鹽……都是美的,沒有人愿意與不美的事物為伴。詩可群,美將人們團結(jié)起來,彼此尊重,愛慕,我的美美好你的生活,你的美美好我的生活,美美與共,日子更上一層樓。當然啦,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犯人除外,丑陋就是對他們心靈的嚴重懲罰,比刑期還嚴重。美是生活、行為,是與萬事萬物建立超越性關(guān)系,“物物而不物于物”??傊?,人一旦從唯物的動物叢林出來,美就開始了。在給同行張文潛的信里,蘇軾說:“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nèi)∈糠ǎ匚聪径?。議者欲稍復詩賦,立《春秋》學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正賴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陳履常與君等數(shù)人耳”(《答張文潛縣丞書》)。博爾赫斯相當羨慕,恨不得自己也在蘇軾這個名單上,可惜蘇軾開列這個名單的時候,博爾赫斯還沒生下來。博爾赫斯也信奉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位老先生每天、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方方面面都處于美的包圍中……他的面包、他的咖啡、他的手杖、他的桌子、他的鞋、他的浴缸、他的馬桶……當然還有他的書、他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玩意兒,博爾赫斯收了不少。他書房里有十多個書架,書架空出的地方放著各種擺件。石雕、青銅、照片、瓷器、木雕、泥塑……并不是什么價值連城之物,美而已,養(yǎng)眼,每每上手就心中一喜。寫作之余,身材微微發(fā)福的博爾赫斯喜歡在這些書架之間散步,沿著那些深綠色的破綻百出的地毯,走到一處,捧起一個危地馬拉的印第安人做的陶俑端詳一番;再到另一處,摸摸那個銅鑄彌勒佛的肚子,或者找出一個19世紀英國產(chǎn)的達爾文望遠鏡,朝著一本書對焦,將那羊皮封面上一個可疑的血斑仔細端詳一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些畫廊里,隨便一件作品都大模大樣,幾百萬、幾十萬、幾萬。博爾赫斯買不起。他喜歡在淘寶上淘。淘寶真是個了不起的發(fā)明,這種阿里巴巴集團開發(fā)的網(wǎng)絡(luò)上的虛擬拍賣行甫一推出,不到一年,就將世界上那些蜂巢般的私人房間里的大量寶藏曝光了。商家趁機占領(lǐng)自己做夢都想不到的地球那面的市場,私人也不甘示弱,紛紛將自家的各種寶貝放到網(wǎng)上,展示、炫耀、開價。觀察家驚呼,全球化時代已經(jīng)全面到來。像博爾赫斯這樣的大部分時間閉門不出的陰郁主顧,也可以窺見大洋那邊某個小島上的“艾米莉”(??思{一篇小說的人物)式的老處女的貞節(jié)首飾。博爾赫斯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竟然藏著這樣多的寶貝,就像海底的沉沙。人類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儲存了如此巨大深厚的美礦,自己卻無所謂,漫不經(jīng)心、暴殄天物。有個90后,將自己祖父一百年前在昆明武成路地攤上收來的華寧窯的泥塑關(guān)公像幾百塊錢就出手,只為籌錢買一輛德國造的跑車。這個明代匿名工匠的作品,就是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也要用一盞射燈照著。教授博爾赫斯不喜歡博物館這個詞,他認為博物館這個詞遮蔽了美,聽上去只是物的展覽館。孟子說:“充實之謂美?!泵辣厝辉⒕佑谀澄铮摕o縹緲的美沒人知道那是什么。美是一種證實——文字構(gòu)件(筆畫)、泥巴、石頭、金屬、氣候、花朵、馬廄、沼澤地……甚至出恭——無不美。莊子說,道在屎溺。瞧那個愛爾蘭人喬伊斯將出恭這件事寫得多美(在《尤利西斯》中文版的129頁),但是,物本身不是美,美是人對物(材料)的升華,手藝、眼光、語言……沒有這些,沒人知道美是什么。他認為博物館應(yīng)該叫作博美館。博物館這個名很俗,只暗示物有所值,美是無價的。對于人類來說,萬物都是文物,都是美的現(xiàn)成品,只在于發(fā)現(xiàn)、指出、說出。小便池,在一般人看來只是小便池,在杜尚看來,那是泉。在淘寶上,大多數(shù)的美物并不貴,便宜得可恥。在拍賣公司和藝術(shù)沙龍里,人們對天價津津樂道。畫廊為美指定了以價格排名的標準。而在黑暗的、賣主和買主永不露面的、人民的淘寶網(wǎng)上,美的標準依然天真原始,宗教式的、不確定的,依然是土著人在巖壁上畫出來的時候的那一套。作者自發(fā)地敞開、揭幕,“修辭立其誠”,自以為是的神靈具象、出場、在場。觀者開眼、驚喜、受洗、感激、覺悟、共享、得到超度……這是一種語言的祭祀,興觀群怨、邇遠、多識。真實、袒露、直截了當。價錢不是第一位的,無人會首先想到價值這種東西,它們不是商品,召喚的不是價格的有而是靈心儀的無。淘寶就像賭博,不確定那玩意兒是不是寶,有可能價值連城,傳諸后世。有可能只是你敝帚自珍。重點在于淘寶者自己的癡迷、喜愛。博爾赫斯總是能以低廉的價格,在淘寶網(wǎng)上買到他喜歡的寶貝。他眼光不俗,自命不凡,畢竟他是一位圖書館館長,博覽群書,而且去過無數(shù)的博物館,上手過數(shù)千件寶貝(他那非凡的雙手,年輕時在耶路撒冷的洛克菲勒博物館撫摸過死海古卷、在埃及撫摸過胡夫金字塔的石壁)。他和蘇軾一樣當仁不讓,他認為美的,那就是美。他家仿佛就是個神廟,萬物有靈,盡美盡善,他自己則是住持或者供養(yǎng)人。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文學圈難得見到博爾赫斯的身影,他很少出門,自家就是個神廟,下凡干什么。他每天穿著拖鞋和那件兒玉她媽媽送給他的杭州產(chǎn)的奶酪色真絲睡衣,不是在書架前翻翻十九世紀在威尼斯出版的精裝大百科全書,就是在把玩一塊石頭(他在智利的一處海岸摸到的)。這些出處不明、真假難辨的舊物令他可以“追憶逝水年華”,不只是他自己的逝水年華,而是時間的逝水年華。然后他踱步回到書桌坐下來,點支雪茄,寫點什么。然后和兒玉一道享用晚餐。一份西班牙餃子(就是肉餡烤餅,他請兒玉去街上帶回來的),一盤沙拉,幾塊切小的奶酪和一杯檸檬汁。然后他就回到他獨有的黑暗里、最深處,沉思默想。兒玉則看電視。
有一天博爾赫斯躺在沙發(fā)上翻手機,突然眼前一亮,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塊石頭。這是一塊中國產(chǎn)的大理石畫。博爾赫斯相當稀奇,他從來沒見過這種作品,黑白灰綠相間的塊面、線條,有點米羅、塔皮埃斯、波洛克或者莫蘭迪的味道。賣家介紹說:“這塊石頭叫作‘烏云紅日’,方幅,高九寸(三十厘米),橫七寸(二十三厘米)。中橫綠色山,山上云氣層疊垂蕩,山下坡陀有紅黃色如日光照山。又有似樓側(cè)山墻者,恰在坡左。左角刻‘揚州阮氏夢詩書畫石’以及阮元的一方篆文印。石背亦有‘烏云紅日’之意而不及正面。惟云際有四白痕,宛然如人指。間有瑩白之處,向燈照之,能明如鴨卵殼?!边@段文字譯成了英語,博爾赫斯讀罷還是不甚了了,但是圖片上確鑿無疑是一塊石頭,肅穆、荒涼、沉默、深厚,不可測度。令他想起史蒂文斯的一首詩:
容器之事
我的容器放在田納西州
孤立小山頂 邋遢荒野
挺身而出朝它涌來 它是圓的
仿佛高大天空的出口 君臨大地
灰色的 光禿禿 沒有給鳥
或灌木叢帶來什么好處
就像這個州其他事物
博爾赫斯的眼光當然不俗,就是整個布宜諾斯艾利斯都從來沒有見過一幅大理石畫,他也看得出這是一幅杰作。震撼他的是,這幅畫并不是某個畫家的作品?!白匀坏墓砀窆ぁ保晃恢袊u論家這樣寫道,西班牙語、英語、法語或者德語都沒有這個說法,博爾赫斯不知道這個成語。現(xiàn)在他知道了,迫切地想看到實物?!肮砀窆ぁ?!
這種石頭畫來自中國云南省大理州點蒼山的石灰?guī)r(marble)中,畫面就像中國的水墨畫,以黑白為主。有范寬式的氣象萬千狀、有董源式的草木蔥蘢狀、有煙雨迷蒙的江南景色;有李成式的平遠蕭疏、林木清曠;范寬式的重巒疊嶂、雄渾蒼茫,有“米氏云山”、龔賢式的古拙、珂勒惠支式的粗狂、馬蒂斯式的塊面、羅斯科式的涂層、克利式的抽象、透納式的黃昏、莫奈式的朦朧、擔當式的狂野、趙無極式的隨意、基斯·哈林式的涂鴉……只是作者是隱身的、匿名地藏在黑暗里的造物主,被大理地區(qū)的石匠指認出來。這種石頭畫與中國的那個世界觀“道法自然”有關(guān),如果自然是道之所在,那么師法造化,藝術(shù)品就是道的寓所、表象。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李白說,“大塊假我以文章”。宇宙、自然、大地、萬物本來就是藝術(shù)品,美是先驗的?!白釉唬骸栌麩o言?!迂曉唬骸尤绮谎?,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人只是敞開天生之美,游于藝,為這些先驗的美去敝罷了。文明,就是以文明之,以文(語言,手藝)照亮萬物萬事隱身在黑暗中的大美。大理石畫有點杜尚那種將現(xiàn)成品轉(zhuǎn)移到博物館或者克里斯托弗用包裝材料包裹大地的意思。所以,中國文人又把大理石叫作文石。
中國畫博爾赫斯是知道的,他書架上就擺著日本東京出版的宋代、明代、清代的山水畫冊。但是他不知道文石,不知道“水墨”也會出現(xiàn)在石頭上?!澳显剖焐妫婺嗽煳餅楫嫀?。煙云雨雪各有態(tài),高山流水分四時。造物筆墨何手持,何年穴山為畫師。豈獨勝于畫師畫,更得巧合詩人詩?!保ㄈ钤┎柡账古陌附薪^。遲疑了一天一夜,決定出手拿下。淘寶上的東西,決心下晚了,很可能被別人捧走。博爾赫斯經(jīng)歷過幾次這種痛心,有一回看上了一把舊椅子,嫌貴,猶豫了兩天。第三天下午在書房找書的時候,忽然想到如果那把綠色絲絨面子的、路易十五時期出產(chǎn)的、洛可可風格的靠背椅,置放在這排專門用來聚集但丁《神曲》的各種版本的桃花心木書架下面會多么合適,他就不必將這些貴族氣十足且笨重無比的版本搬來搬去了??上蜷_手機去付款的時候,他收藏的寶貝頁面出現(xiàn)了一個殘忍的章,圓的,中間有一行字:賣掉了。各位喜歡看書的看官或許會問,這個博爾赫斯難道不是個盲人嗎?這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小秘密,他那雙叼著鉆石的老鷹般的眼珠哪,看書、看古董、看天空、大地、看女人、看《面前的月亮》、看指南針……的時候火眼金睛,一目十行??疵姘病⒒鹜饶c啦、機票啦、汽車的安全帶啦、超級市場的標價牌……的時候,他是個瞎子。拄著手杖,還要有人扶著,要不然這個可憐的糊涂蟲根本沒法活下去。其實瑪麗亞·兒玉并不確定她丈夫到底瞎還是不瞎,如果他果真是個瞎子,他又怎么能看見她是兒玉呢。“瑪麗亞,我看到你的輪廓了,真的!”這種話有時候并非謊言。老天都會開眼,何況博爾赫斯,他是有第三只眼睛的人,就像那個誰來著?二郎神楊戩。這塊石頭賣主開價五千(美元)。博爾赫斯第一次出價一千五百,第二次一千八百,第三次二千,第四次二千五百,成交。他在手機屏幕打開支付寶,輸入四個數(shù)字,付了款。其實博爾赫斯的擔心是多余的,這塊石頭掛在閑魚上已經(jīng)一年多,根本沒人搭理,賣主原來打算賣八千美元,降了幾次價都無人問津。二千五百美元脫手,賣家大喜過望。他握著手機對幾個正坐在他店里喝茶的同行說,這個老外是個憨包,竟然舍得出那么多錢買塊石頭,合人民幣一萬五啦。這塊石頭是他爺爺(晚清的一位貢生)放在家里的雕花大床底下的,與各種棄物(灰、廢報紙、過期雜志、舊鞋子、舊盒子、罐子、毛筆、硯臺、筆架、舊書、插線板、干老鼠、死蟑螂)混為一談。雕花大床賣了,床底下的垃圾準備統(tǒng)統(tǒng)扔掉。這塊石頭抬到院子里見了光,才發(fā)現(xiàn)架子是紅木的。他知道紅木很貴。石頭不值錢,架子會值點錢。東西相當臟了,用洗滌液、開水洗了幾遍,石頭上竟然顯出了幾行字。他上學上到小學五年級就失學了(他祖上世代斯文,文豪輩出,他卻成了半文盲。之所以倒騰古董,因為行家教他,倒騰這個一本萬利,用垃圾賺錢)。石頭上的二十來個字,他只認得阮元二字,其他字都不識。搜百度,發(fā)現(xiàn)是個名人。趕緊請他的老同學幫著認全了上面的字,就在閑魚放出照片,他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石頭,要不是從床底下拖出來,他見都沒見過。胡亂標了個價,他的小算盤是先漫天要價,然后再慢慢降,沒想到天還沒有塌下來,石頭就出手了,二千五百美元咧,大喜過望,遠遠超過了預期。放下茶杯,同行中有一人要見識見識這塊賣了二千五百美元的石頭,就找出照片給他看。有頃,拍拍大腿說,老弟啊,你放大漏了,這是塊清代的大理石,還有阮元的印,至少值兩萬美元,以后還不止呢。阮元你知道是誰嗎?是誰?道光六年的云貴總督。什么是總督?就是省委書記兼省長,而且管兩個省,相當于成都京區(qū)司令員兼政委。一般都是政治局級別的。這塊石頭,阮元自己出的《石畫記》里面都有圖呢!賣主點頭笑笑,是了是了,賣掉就不提了,大家繼續(xù)喝茶。
石頭已在路上。博爾赫斯輾轉(zhuǎn)難眠,擔心它碎掉或者消失掉。石頭的命運前途未卜,那條路險象環(huán)生。野蠻裝卸像瘟疫那樣四處流行,人們對一切被包裹、隱藏、遮蔽、幕后的東西一概懷著福爾摩斯式的好奇心,他們嫉妒秘密,仇恨那些守護秘密的行為、設(shè)施。大大小小的業(yè)余偵探、告密者、盜墓者遍布世界各地,幸災樂禍、居心叵測地等著包裹們露餡,這種氛圍自然不利于包裹的傳送。它們一旦交給快遞公司,那就只有自求多福了。如果沒錯的話,博爾赫斯買到的可是一塊18世紀就從蒼山深處取出的石頭,出世至少一百五十年了。這長征,夠令人擔心的。博爾赫斯不停地打電話給順風公司,追問這塊石頭的下落,那些中國人總是用勉強可以聽懂的英語說,您放心吧,老人家,快了,快了。
促使博爾赫斯下決心拿下這塊石頭的是一通電話。就在他為那塊大理石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電話響了,本雅明從巴黎打來一個電話。本雅明是個滿頭鬈發(fā)的狂人,戴著近視眼鏡,也不知道他是真看得見還是假看得見,他每天都在琢磨寫作這件事。博爾赫斯從童年時期就不大睡得著,在晚年失眠就更嚴重了。電話沒有普及的時代,他在黑暗里等著雞叫或者教堂的鐘聲,后來就等著電話。電話是失眠最好的解藥,只有電話鈴聲才令他的失眠不那么難熬。這個來電要請教隱喻與轉(zhuǎn)喻的關(guān)系,那個電話討論埃及托勒密王朝為什么禁止向帕加馬人輸出莎草紙,帕加馬人又是何時發(fā)明了羊皮紙。他的電話大多數(shù)是漫長的,兩三個電話,一個夜就混過去了。這天十點半左右,鈴聲響了,博爾赫斯一把抓起電話,矯健得就像是警察局正在破案,守著群眾檢舉揭發(fā)的電話響起的偵探。本雅明是巴黎幾個最偉大的失眠者之一,他的聲音激動得有點結(jié)巴:老博呵,我已經(jīng)決定要“用引文寫一本書”,整本書都是引文,我自己一句話都不會說,讓它們自己說。本雅明是個突發(fā)奇想,馬上就要交流的家伙。在這個世界上,他的電話只會打給五六個人,博爾赫斯是一個。博爾赫斯冷笑道,這個創(chuàng)意其實是杜尚的。本雅明辯道,是有點兒關(guān)系,但是杜尚畢竟不是作家,他沒提到過引文。何況現(xiàn)成品無法像引文那樣割裂成碎片。博爾赫斯笑了,你知不知道黃庭堅?他的那個“奪胎換骨”“點石成金”“無一字無來處”,有點像你這個“引文”。本雅明沉默了一下,“當然,真理不會只是從一個地方涌出,只要是真理,就值得一再重申,我不過用德語再次重申而已。”博爾赫斯說,這個當然沒問題,每個時代的語言根本上不過是語言的一次次引用、重組、再次脫胎換骨、點石成金而已,我們能創(chuàng)造什么?兩個人在電話里談了一個半小時,就像兩國元首為世界局勢交換意見,各自若有所悟,心滿意足,或倒頭睡去,或又翻書去證實論點。博爾赫斯這邊,天都快要亮了。本雅明那頭,才吃過晚餐呢。博爾赫斯醒來之后,就買下了這塊石頭?!靶》⒊幈保蠓鶓覊|。收藏郁林床,江夜月貫虹?!弊g文為:“小幅的石畫立在石頭硯臺旁邊/大幅的掛在東邊的墻上/滿室舊物的房間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森林/月光之虹在其間穿過就像是江水在流淌?!比钤@首詩令博爾赫斯想入非非,做夢都在虛構(gòu)著這塊石頭擺在哪個位置。他決定放在臥室近窗的那張寫字臺上,挨著兒玉的肖像。這個位置,他就是躺在枕頭上也能端詳它。
大理石的采集在南詔(公元738年至902年)時代就開始了。石匠都是住在蒼山下的土著,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靠耕種、漁獵為生。蒼山下面是洱海,一個高原湖。洱海與蒼山之間的狹長地帶,可耕之地有限,還得做點別的什么,人們才能維持生計。打魚啦、狩獵啦、養(yǎng)羊啦、織布啦、算命啦……就是這些都算上,生計也還是勉強。至于他們何時發(fā)現(xiàn)大理石除了打地基、壘墻之外,還可以制作大理石畫謀生的就不知道了。必然有中原來的文人點撥。南詔是彝族武士建立的地方政權(quán)。唐天寶九載(公元751年),唐朝皇帝命劍南節(jié)度使鮮于仲通率兵八萬攻打南詔,與南詔王閣羅鳳血戰(zhàn)于蒼山下的西洱河畔,唐兵大敗。過幾年,唐朝再派十萬大軍,結(jié)果還是全軍覆沒。此事驚動了李白,他寫道:
戰(zhàn)士在五月渡過瀘水
即將奔赴云南地區(qū)作戰(zhàn)
怕死的就不是戰(zhàn)士
炎熱的南方很難遠行
哭泣著告別父母
日月閃耀著悲傷之光……
……
(節(jié)選,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