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薰琹致徐悲鴻的一通佚簡
筆者近來輯獲龐薰琹書信一通,《龐薰琹文集》未見收錄,其他著作集、年表等亦未提及,當屬佚簡。茲全文披露,并略加考釋。
1947年1月2日,《華北日報·藝術》創(chuàng)刊,每周四出版,刊頭由徐悲鴻題寫,同年5月29日,出版至第22期后,因報紙版面壓縮而暫作結束。該刊主要撰稿者有徐悲鴻、劉開渠、劉壽增、李樺等,多為北平藝專師生。龐薰琹的這通信便刊于《華北日報·藝術》1947年3月27日第13期,題名為《畫家書簡》,先照錄如下:
××兄:
作人回來描寫北平,火爐如何如何燒得人在屋子里出汗,如何如何大家在畫模特兒,使人聽了神往,而在我聽了更有人間天上之感,因為我的心是冰冷的比這嚴寒的天氣更冷,謂到模特兒罷使我想起千萬人民如柴的瘦骨,中國在這樣的苦難中,而這苦難完全是人造的也完全可以避免的。我——做一個藝人站在藝人的立場上來說:全面的抗戰(zhàn),取消不平等條約等等是我們十余年來時刻所盼望的,因為在種種的壓迫侵略之下,文化是難于自由地發(fā)展的……現(xiàn)在為著人類,為著民族,為著人民,為著藝術,有多少事情可做要做該做,而我們無法去做,我真是萬分的悲憤。想到這許多,我的心是破碎而紛亂。北平來不來,教書不教書,(因為教書并不少我這樣一個人,)都覺得是次要的問題。我們需要立即的干,現(xiàn)在的世界第一需要是爭取時間,所以目前既無法為人類謀幸福,而在藝術工作方面求多方面的發(fā)展,我只能退一步關起門來充實自己,在個人工作方面求其發(fā)展。勝利以后為著回家,為著安家,浪費了我無數(shù)寶貴的時間,我現(xiàn)在之所以不愿動,也是這個緣故。北平可能來,什么時候能來,那說不定。
此上即祝 吉
弟龐薰琹
二十八日
與此信同期刊登的尚有徐悲鴻的《造化為師》、宋文的《從藝專畫展看國畫前途》、葉瑞紱(葉麟祥)的《陶瓷詩話》和劉壽增的《風景畫家康斯坦白》等文,以及“三十六年度美術節(jié)國立北平藝專師生聯(lián)合美展目錄”,這一期可謂北平藝專的專欄。龐薰琹的《畫家書簡》在整個版面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根據信的內容,筆者推測“××兄”很有可能是徐悲鴻。1946年6月,龐薰琹由成都返回上海?!笆罴倨陂g,徐悲鴻曾來過上海,記得有一次在汪亞塵家,他宣布要去北平,擔任國立藝專校長,他請吳作人為西畫系主任,葉淺予為國畫系主任,要我擔任圖案系主任。當時吳作人、葉淺予都在座,他把路費交給我們,我事前并不知道這件事?!保嬣宫l《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查《徐悲鴻年譜長編》可知,1946年徐悲鴻應教育部之聘北上,接管北平藝專,于7月17日抵達上海,住在老友汪亞塵家中,7月28日與吳作人等由滬乘輪北上。因此,龐薰琹所說的“暑假期間”當在1946年7月17日至7月28日之間。信中所說的“作人”,無疑指的是吳作人。1946年6月,徐悲鴻曾托李宗津帶給吳作人手書一通。據此可知,徐悲鴻在籌備國立北平藝專之初就邀請了龐薰琹、吳作人、葉淺予等人。龐薰琹晚年追憶表示,他雖接受了路費,但對時局還有所顧慮,并未動身,直到北平藝專來人催促,便退還了路費。
抗戰(zhàn)前,龐薰琹曾任教于北平藝專圖案系,抗戰(zhàn)后遷徙至后方,1942年在重慶中央大學藝術系講授圖案課程,并著有《中國圖案集》(四冊),對圖案研究頗有心得。徐悲鴻對龐薰琹擔任圖案系主任也是很重視的,他在就任北平藝專校長前后,接受記者采訪時曾多次申明“人選方面,現(xiàn)已聘定者,計教務長吳作人,訓導長李德三,中國畫系主任由徐氏自兼,西畫系主任吳作人兼,圖案系主任龐薰琹,雕塑系主任王臨乙”(參見《申報》1946年8月7日第24596號)。1946年10月21日,《華北日報》刊登了《國立藝專新生今日起注冊》的消息,“【北平社訊】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復校工作已籌備就緒。本學年計有學生一百八十余名,計臨大分發(fā)學生六十四名,新生一百二十余名,定二十一日起開始辦理新生注冊手續(xù),二十八日上午舉行開學典禮,當日即上課。該校全體教師均已到平,圖案系主任龐薰琹現(xiàn)在上海,日內北來”。顯然,直至北平藝專開學前夕,徐悲鴻仍為他保留著“教授兼圖案系主任”的職位。
龐薰琹在《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中追述了當時未赴任的原因。而他寫給徐悲鴻的這通信則進一步解釋了其中的緣由。信中,他說聽到吳作人對北平的描述很神往,而北平畫室的火爐卻讓他想起寒冷天氣中千萬受苦的人民。他談到三次悲憤,想要為人類、民族、人民、藝術做些事情也無從著手,面對許多“可做要做該做”的事情卻無法去做而感到“萬分的悲憤”。他認為此時前往北平教書并非首要選擇,目前的首要事情是爭取時間,在藝術工作方面進一步充實和發(fā)展自己。他提到當前不愿意動的緣故還在于抗戰(zhàn)勝利后為復員、安家浪費了無數(shù)寶貴時間。早在1945年10月18日,他在致傅雷信中同樣表達了渴望安定的愿望,“唯一的希望是能在上海租到一所清靜的小屋。我需要清靜。八年來我的神經像滿張著的弓,沸騰的水,又像彈奏過久的琹弦,確實需要短時期的休息,可是我最大的需要還是要工作,要作畫。我希望能立刻開始多年理想的工作”(龐薰琹《蜀中通信:智識階級的貧困》)。他形容八年的閉塞生活猶如井中之蛙,“只希望快快跳出這口井”。對于徐悲鴻的北平之邀,龐薰琹并未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只是表明也許日后會去北平。在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下,真正做到他所希望的“關起門來充實自己”是很難的,他選擇的是“立即的干”。在上海期間,他于1946年11月在震旦大學新禮堂舉行了個人畫展,展出了七十幅畫作,并于1947年加入了進步文化社團上海美術家協(xié)會。
此信所署日期為“二十八日”,無具體年月,大致時間應在1946年下半年至1947年2月間。1947年初,吳作人應英國文化委員會之聘赴英考察美術教育,2月離平抵滬,3月10日由滬飛港轉英。結合信中所說的“作人回來描寫北平”,很可能指的是他這次的上海之行。據此,筆者推斷此信的寫作時間為1947年2月28日。《龐薰琹全集》出版工作已經啟動,這通佚簡理應收錄其中。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