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4期|舒文治:忍者飛飏(節(jié)選)
我是我想成為的那個人
和別人把我塑造成的那個人之間的裂縫
或半個裂縫……
——佩索阿
一
古人以大把光陰喂養(yǎng)夢境,我等把夜晚多獻給了與電有關的發(fā)明。燈下,這間出租屋里,深藍窗簾遮住東窗,黑白界限可抹掉。
窗外,是一處與夢最為接近的地方,也可視為夢的一處產(chǎn)房。若說好萊塢是美國的夢工廠,那橫店就是我們的夢工廠。我在橫店一言難盡,白天,我得用手養(yǎng)活自己;夜間,我多用于做夢,鼠標和鍵盤是我的筑夢工具,我在寫一個電視劇的劇本《忍者神印》。說到動機,它和女人的心思都屬于套娃那樣既簡單又深藏的玩意,我的第一層動機便與我所處的夢世界有關,《忍者神印》要是被某個導演看中了,我也就可以搬出這間暗房式出租屋。
電腦邊,攤開幾冊有關忍者和忍術的書,從網(wǎng)上淘來的。照本宣科吧,“忍術之印”與道家的書符念咒可能同源卻有不同的法門,忍者須持無念無想的誠意、超生越死的神思,手指結成寶篋之印以護住肉身,于是乎,奇妙不可思議的事情便可發(fā)生,到底會發(fā)生什么,書上的話,誰會全信呢?我在瞎編的《忍者神印》以忍術的“九字真言”(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為綱目,“九字真言”配有“九種手印”,我打算寫九九八十一集。當我寫到第三字真言“斗”——相配套的手印為“外獅子印”,我寫不下去了,想破腦殼也想不出推動故事的花招。這忍者出沒的夢世界讓我心生油盡燈枯之感,我關了文件夾。
QQ掛著,提示欄閃出企鵝圖標,時間顯示:03 50。
我點開,發(fā)信者為螺獅:
告訴你,失眠的人,我還在“昨日之島”,我看到了盧奇諾·維斯康蒂,他追求逼真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若電影中兩人在談論一盒珠寶,他會堅持要在盒子里放上真正的珠寶,即使盒子關得嚴嚴實實。盧氏迷信的真實是“萬物之中的最后存在”嗎,你怎么看?
我如墮五里霧中。盧氏是誰?我沒聽說過,看樣子是個導演。導演我不時可見,離出租屋不遠,肯定就窩了一串,他們造出的夢罩子讓我所在的橫店變得似真似幻,我沒法回答螺獅沒頭沒腦的發(fā)問。
三四點還不睡的螺獅對電影的真實性如此上心,他不會是一個導演吧?難道他也在橫店,與我同在這一巨大的夢宮?這個網(wǎng)名搞怪的家伙,我摸不清他是何方神圣,螺獅,還是螺螄?我原以為他寫了錯別字,后來,看到他掛出幾句詩來,才明白他是故意寫成這樣:
一頭螺獅
瞎子說,那個生靈無法丈量
我說,那個生靈已經(jīng)不在
他是一頭陷在硬殼里的獅子
一個冷藍的孤獨
激怒
一個漆黑的孤獨
三個月前,我在聊天群里加了螺獅的QQ,彼此深夜掛網(wǎng),聊幾句不著邊際的話。QQ似是世界盡頭的海洋,那里涌出一批批海灘游客,各自隱藏來歷,戴著大墨鏡,身子埋在沙堆里,頭朝天或沙,說些虛虛實實、不痛不癢的話,誰也不知道誰,誰也不深究誰,誰也無須對誰負責,也不會被誰盯梢。我喜歡這樣的海灘,也喜歡那些撲閃閃、唧唧叫的頭像,大家臉上都蒙塊布,跟小時候“捉迷子”一樣。我的昵稱“云杉鵝” 和“螺獅”一樣,也是一種虛擬物,雖有來歷,卻不足為外人道也。對螺獅03:50發(fā)給我的“晦明帖”,我忍不住應了一條,像松鼠對落地干果的回應。
你在盲打吧,說夢話一般。
這時候能聽我說夢話,也算是一知夢。
夢里不知身是客。
客從何處來?
洛杉磯,好萊塢。
哦,云杉鵝,那個年代的空客,是來自好萊塢洛美因大街7000號吧。
你,好像來自《盜夢空間》,你也是霍華德·休斯的愛好者?!
他呀,偉大的夢想家,最出色的女色收集者。
7000號皇宮不比阿房宮遜色。
是呀,休斯足以讓所有活過的男人和活著的男人都慚愧。
據(jù)說,他其實是一個羞澀的人。
問題是,你無法說清他到底是一個什么人。
我來說一個,休斯是世間男人最想成為的那種人。
他后半生可糟得很,偉大的夢想家最終淪落為厭世隱士。
他的行狀,像俠客島上那些癡迷武功秘籍的高手。
那我該羨慕他啰,前半生已趕不上他,就直接過他的后半生。
大隱隱于市,你是嗎?
世間再無霍華德·休斯。逗你夜間一樂。
你夢盒里有田螺姑娘吧,分享一下。(我回了一眼如桃心、嘴流口水的頭像)
停頓約兩分鐘,螺獅回來一條:田螺姑娘是夜間女神,喜歡做夢的男人。
我想惡搞對方,也是把一塘水攪渾:她看不上我,一個窮光蛋,兩粒蛋在身。
她偏好窮小子。(附帶發(fā)來一枚睜只眼、閉只眼、吐紅舌的頭像)
螺獅,田螺姑娘還是留給你享用,我臥倒,不讓眼淚陪我過夜。
休斯先生可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呀。隨便問問,你白天干嗎?
演戲,你信嗎?
演戲就是要讓人信嘛。不耽誤你明天,不,是今天演戲了。我還得去昨日之島。
嘿嘿,祝你和田螺姑娘上島幽會,快活溜秋。
這種深夜聊天,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均敲在云絮里。我敲得眼前冒出一串馬奶子,便關了電腦,沒關燈,沒脫毛衣秋褲,一徑鉆進卷席筒般的被窩。
還是睡不著,拿起床頭一本書,卷出毛邊的《霍華德·休斯傳》,屬于“世界富豪百傳叢書”。這本書是我從片場順手牽羊拿回的,不知是哪個制片人還是哪個導演的,也可能是哪個做著明星夢的嫩演員的。當時,片場比畜禽交易市場還鬧哄哄,在拍一部武俠劇,正邪兩派在一個邊關集市開打,羊、馬、駱駝、獵狗,演員,一籠籠雞鴨,都興奮起來。沒我的事,我負責擺放雞籠鴨籠,打完后收拾一地雞毛。這樣的場面見多了,我有點走神,瞅見了道具箱蓋上一群億萬富豪,他們擠在封面紙片上,似說似笑,招手致意,好像在歡迎我加入。我飄過去,將這群“億萬富豪”收進灰夾克里。我往上提了提拉鏈?;氐匠鲎馕荩颐陨狭诉@本書,加之我有無數(shù)漫長重復的夜晚要打發(fā),便看了不少于三遍。我還是無法了解書中所寫的那個美國人,要不是標明傳記,我會將它看成美國版的《俠客行》,書中從英雄到美人,從陰謀到愛情,從隱士到教派,從死亡到謎團,一樣不缺,只少了武功比試,可休斯駕機獨行長空,飛洋過海,活生生把御氣飛行的劍俠夢變成了他的表演秀。這個最后變成了幽靈的美國人卻鬼使神差變成了我的夢,《霍華德·休斯傳》點開了我心藏的“套娃”:他是美國電影的教父,把狂想的夢搬進了攝影棚,我在橫店算是隱居,我得寫個電視劇劇本,撞撞自己的大運。為忍者造夢耗費了我大把的夜光陰,此外,我還能干嗎呢?今夜,我和夢都卡了殼,像只緊了發(fā)條的玩具狗,卻打不了鼓。
在飛往夢境的對流層,我看見了她,阿斯敏,我的臨時女友,臉上閃著紅斑點,從一個拐角出來,拐角看不見的一端通往煙氣騰騰的廚房,對角線過來,是正放背景音樂的餐廳,她戴一頂小花帽,托著一個方盤,熱氣將盛湯的盅缽籠罩著,她穿戴成了某一部數(shù)十集電視劇里一個飯館服務員,為某一對就晚餐的曖昧男女而出現(xiàn),出現(xiàn)過一次就再不會出現(xiàn)第二次。在夢中,我伸出手,將阿斯敏拉進另一部電視劇,我在里面演一個伙夫,我在殺一只羊,可它怎么也殺不死……
在我即興的夢劇里,阿斯敏跑進廚房,她撩起跑偏的花裙子,坐在那只流血卻不死的羊身上,看著我擺弄一盤日本豆腐,她伸出手來,我隨即墮入夢的散逸層。
二
我在灑家酒店要了一盤皮蛋豆腐、一盤白煮肉、一個炒飯,加一小碟腐乳。早餐中餐,我并起來吃。
窗外,太陽當頂,橫店的街道像是逼真的布景。
廳里,兩桌客在喝酒,是本地人在招待外地客商。桌上擺了鴛鴦火鍋,涮羊肉的氣味被辣椒油的嗆味所掩蓋,像夢里掩蓋著我和阿斯敏的茍且。
他們在談投資公司、融資項目,談起一位杜老板,喝酒聲一齊撐桿跳,在空中翻鷂子,齊祝跟著杜老板發(fā)財,一串喝高了的聲音落下,弄出錢幣的聲響。一個瓷實漢子脫了夾克,敞出景泰藍花色領帶,將脖子鎖得緊,臉是濃湯色,口音扎耳,轉到了收藏話題:“上午看到張龍椅,背后擺個九龍屏風,叫么子鎦金掐絲琺瑯九龍椅,蠻氣派,真服了你們橫店人,許老板,敢把皇宮建在自家水田里,還搞得像真皇宮,龍椅、龍床都搬回家里,就差一群妃子?!?/p>
被稱作許老板的用普通話應道:“哪兒來的妃子呀,紅木梳子有批發(fā),你們要買紅木家具,我?guī)湍銈兘榻B?!?/p>
“許總,我們不和你爭妃子,你們橫店把影視城項目投到我們清都來,和政府簽了協(xié)議,肯定要成立投資公司,你和杜老板參股不?你們參股,我們也來一成。”瓷實漢子的聲音沒有降調,談到錢,更是牛氣沖天。
“我們橫店在外投資項目多,影視城項目好是好,可建設周期長,投資回報相應也長,還有更好賺錢的項目,我們下午到杜老板投資公司好好談?!?/p>
“許總,我們清都有句俗話講得好,討親要看根底,賺錢要靠伙計。只要項目來錢快,我們來一成。你下次來清都,保證陪好你,安排你吃山珍海味?!彼母咔灰恢被厥幵邙x鴦火鍋上方,辣味像一個大紅氣球朝我撞來。
我太熟悉他那不用降調、一味尖高的口音,是我老家清都的鄉(xiāng)音,和夾生的普通話混搭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我縮了縮鼻子,心莫名一緊,低頭扒飯。
瓷實漢子起身,去廁所走反了向。白煮肉堵住喉嚨,我不想再吃了,側身,走到吧臺結賬。經(jīng)理見我是熟客,抹了零頭。
“葉經(jīng)理,小敏她什么時候回來?”
“誰曉得她還來不來。”
“她還有東西在店里吧?”
“什么東西?”
我縮縮鼻子,笑了笑,走出灑家酒店。太陽給我來了一個黑眼罩,我跨上錢江摩托,點火后,隔著玻璃,眄了眄大廳,火鍋熱氣將他們變成了兩桌毛毛頭。
摩托冒煙,身影彈出,灑家酒店拋在我屁股后。雙層夾克鼓進風來,里層小口袋晃蕩著一部小合唱,是手機、檳榔、香煙、錢包、彈簧刀和圓鏡子在廝磨。
小圓鏡是阿斯敏買的。在我的出租屋內,她照出一張紅豆糕般的臉說:“你在片場先得照照自己,看像不像你演的角色。什么時候,你給星爺說呀,給我也派一個角色,我保證上鏡?!毙A鏡在阿斯敏手中轉悠,她的臉和我的臉交錯閃現(xiàn),一會兒“紅豆糕”,一會兒“鬼臉兒”,我回道:“你在《花妖快跑》中看我演得像不像呀?”“我看了三十集,也沒看到你影子,你說在三十八集,可那部電視劇只有三十六集啊?!薄昂笃谥谱鹘o壓縮了,星爺說的?!薄澳愕⒄`了我看韓劇,那個花妖嗲過了頭,跑什么???無非是想讓天下男人看她的大長腿!你要給星爺說呀,給我也派一個角色,我肯定上鏡?!薄昂冒?,要是有妖精要吃的番女,我會給星爺說,一定派給你,你可以直接上鏡,不用化妝。”阿斯敏將小圓鏡拍在我手心,嗔道:“寧愿給妖精吃掉,也不給你這沒良心的?!卑⑺姑糍€氣走了。
我和阿斯敏是在灑家酒店混熟的,店里人喊她小敏,只我喊她阿斯敏,她是服務員,我是食客,我們混成了一團,也可以說是“對食”。事后,我想起灑家酒店的常備菜白煮肉,肉從冰柜里解凍后,切成塊,湯水作料在鍋里翻滾,肉團白花花浮上來。我和阿斯敏要比后宮的太監(jiān)宮女幸運,可直接享用彼此的“白煮肉”,還可變著法子享用,比如,蘸醬。說實話,除了聯(lián)想到蘸醬、淋生蠔油的“白煮肉”,對阿斯敏,我所知甚少。
半個月前,出租屋內,我午睡剛醒,阿斯敏跑來,找我要兩千塊錢,說是家里有急事要趕回去。我不記得剛做了一個什么夢,好像是躲在一間老房子里,一群人在踢門……我踢開“卷席筒”,扳倒了阿斯敏——作為夢的綿延。阿斯敏何時走的,我全無印象。她從我褲兜里拿走了我剛領到的工資,三千一百多塊,留給我七十三塊五毛,夠一份外賣晚餐和一份湯面早餐。
我感覺到,阿斯敏可能再也不會給我提供“白煮肉”了。一周前,她回了我一條信息:眼睛里長了個囊腫,要動手術割掉,想哭都沒眼淚,我遭了什么罪呀?我發(fā)信息調笑她:眼睛里長囊腫,那你不成了三只眼?快回來吧,星爺這有新角色等你來演,一只妖,三只眼。她沒回。深夜再打,欠費停機。
我有點想她,在想她的向度上會出現(xiàn)搖晃感,我要的就是這個,兩個人的搖搖晃晃。我們曾有約定,彼此不問來歷與家庭,我要她喊我沖哥,我給她取名阿斯敏,相互不知底細,心照不宣,身體更好“對食”。若是她回來了,我會用清都方言狠狠“作醬”她。“作醬”一詞多義,可以指打情罵俏,可以指吃飽了無事生非,也可以指發(fā)酵之物達到膨脹之時,還可以指某種幾近通神的手藝,而我和阿斯敏,用我老家話來形容,不過是“作肉醬”。
此刻,我騎行在橫店街頭,頭頂秋陽,腳底有一股寒氣升騰。我沒心情多想阿斯敏,我得像一只爬出洞穴的蜥蜴,慢慢“還陽”——借太陽光來溫熱身子,回到地面活動。回閃的鏡頭忽然冒出:多年前,在家里沙發(fā)上看《動物世界》,看到這一身鱗片的畜生爬到巖石上曬太陽,樣子發(fā)呆,頭尾遲鈍,它在它的“還陽”過程中,似有萬千光毫穿透皮質層,扎入冷血管,嗞嗞作響,它突然長尾一甩,眨眼就消失在叢林里。當時,老婆靠在我肩上,發(fā)尖掃過臉,弱電流過一般,有點麻癢……此刻想起來,秋陽下,我仿佛和遁入?yún)擦值尿狎娈a(chǎn)生了通感,被陣陣襲來的暈眩所籠罩,我為什么要和那畜生一樣,突然跑起來?
我騎在錢江上走神,差點撞倒一個上學的小姑娘。小姑娘后退幾步,看我的眼神迷蒙而慌亂,我沒法形容。我急剎,歪在馬路邊,出神望著她。她抿了抿小嘴,扭頭小跑,連蹦帶跳過了馬路。我想提醒她慢點,又怕嚇著了她。在晃眼的陽光里,我想起女兒鈴子,也該有這樣漂亮而迷蒙的眼睛,也該背著印有卡通圖案的雙肩書包穿過清都馬路,她該記得不停朝兩邊看路吧,老婆該去接送她吧?清都人凡事喜“沖”——橫來直來老子都敢來的樣子,清都人騎車、開車還“起飆”——敢在大街上演《速度與激情》。
鈴子,你慢點!我差點喊出口來。
身后傳來鳴笛催促。我沒回頭,放開剎車,我飆出的曲線匯入無數(shù)的曲線和尾煙,形成秋陽下一片漂流的曲影。
兩片扣在金屬環(huán)里的鑰匙在點火器上彈跳,像“金蟬子”展開雙翼在空氣中震顫,在難以覺察的過程里,擁擠的聲音將我推向陽光織出的圍網(wǎng)。
萬千光毫里,橫店的街道一會兒逼真,一會兒失真。
那小女孩看不見了。
三
我干活的地方在一家紅木家具店尾部。店名宋煌家具,店門像一崔巍的牌樓。那樣的店在橫店比比皆是,一般店面闊大,裝潢考究,說是紅木系列的家具、擺件琳瑯滿目,里面的學問深淺不是我所知曉的。我的流動崗位在店后倉庫,像是片場的候場區(qū)。對于家具和演員,我多少有點見識,他們的本來面目都得由一層層修飾遮蓋著。
山東大漢老馬坐在發(fā)貨室里一把油漆烤老了的明式座椅上。那兒是發(fā)貨主管小謝的地盤,也是我等臨時的寄身處。對著過道開了扇小窗,像老式醫(yī)院的取藥處,也像號子里的放風口。
我遞給老馬一根新安江。“馬大哥,你把絡腮胡須刮干凈,演武松不用化妝,上次那個演武松的,空有一張臉,沒蹦跳幾下就喘氣不贏,要替身替他打,比西門慶酒色掏空的身子都不如,哪有你馬大哥精氣神足,雙臂一晃,有千斤力氣。”
“俺在劇里演了個挑夫,連俺自己都沒認出來,你演了啥?俺忘了?!崩像R吐出個煙圈,和絡腮須相糾纏。
“店小二,我這身子骨也只適合演店小二,導演安排了幾個跑堂的穿梭跑,我連給西門大官人倒酒的機會也輪不到,別的店小二給搶了先?!?/p>
“那俺肯定是沒跟上武大郎的炊餅挑擔?!?/p>
“下午還有戲沒?”
“等星爺電話,不會撂下你?!?/p>
“嘿嘿,女二號出場了?!蔽页像R笑瞇了眼,轉臉對著小窗。外面起了穿堂風,砂紙打出的木灰從看不見的地方飄來。
小謝出現(xiàn)在穿堂風里,她顯胖,穿套雪青色青果領西裝,紫綢襯衣凸出,走路先壓腳后跟,馬上踮起鞋尖,高跟鞋好像時時踩在水中石礅上,小心著,也別致著。
“謝庫長,給咱們派啥子活啊?俺一點鐘就到了倉庫打坐?!敝x庫長是老馬叫出來的,他還說庫長比店長要大,店長只是一個門面擺設,庫長才是實力所在——家底、貨物都在倉庫里頭。謝庫長是店老板的姨妹子。店老板本人,沒在店里露過面,我們對他也沒興趣。我們仨喜歡拿謝庫長緊繃繃的翹腚取樂,老馬的結論是,謝庫長的后臀重量是前胸的兩倍半多一點,這就是她為啥這樣踮起腳走路的身體原因。
謝庫長說話有點像放洗澡水:“黃師傅怎么還沒來?馬上得給菩薩裝箱,你們誰打電話給他?”
走道里傳來一陣手機鈴聲,旋律是容中爾甲唱紅的《神奇的九寨》。四郎來了,他中等個,結實,走路風快,穿件落色牛仔夾克,隨穿堂風敞開。
謝庫長派下任務:“你們去給紫檀菩薩打包、裝車?!?/p>
“謝庫長,你小聲點說啰,菩薩不能叫個,要稱尊,請動菩薩也不能說打包,要說請寶蓋,菩薩出行,百鬼遁形……”
老馬幫腔道:“四郎此言極是,謝庫長,咱們東岳大帝你拜過沒?東岳大帝又稱‘天齊大王’,不是孫猴頭自封的那‘齊天大圣’,東岳大帝法力大,脾氣也大,有一年,敬香客香燭沒燒好,他一腚就把南天門坐崩了?!?/p>
謝庫長從明式座椅上蹦起,將我們轟出她的地盤:“你們跑龍?zhí)着芏嗔?,真以為自己是皇宮里的戲子呀,你們要演戲,到秦王宮、到八王府去演,少嘻嘻哈哈,別在我面前起花腔?!?/p>
我們笑著走進倉庫。懸空吊燈照出無數(shù)木制品,有木雕、屏風、玄關、桌椅、案幾、箱籠、博古架、明式書柜,再進去就是數(shù)十尊木雕佛像。我總是把菩薩們搞混,四郎大都認得,誰是釋迦佛、燃燈佛、藥師佛、盧舍那佛、大日如來佛、阿彌陀佛,誰是彌勒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
這回,我們要搬運一尊背部雕出熊熊烈火、面容憤怒到極點的金剛,九尺有余。四郎認得,是怖畏金剛,也稱大威德金剛,最多的有九首。四郎說他全身都是象征,指著金剛左手中的木彎刀說,這刀法力大,可“奪愛欲魔之命”。金剛右手托著個頭骨形狀的缽,四郎說,里面裝有“四魔之血”。
我踮腳朝缽里一望,空空如也,缽底紫砂色,盛些光影。
四郎笑道:“可不是你們中土菩薩,是密宗護法神,肯定是那邊寺院請的啰。”
“四郎,這金剛也是你和你老婆的護法神吧?”
“小馬哥,你還真說對了啰?!彼睦尚r,總讓我無端想起寺廟里好聽的誦經(jīng)聲,盡管聽不懂念的是什么。老馬也笑,他笑起來卻像個講笑話的金剛。
老馬從不提及自己的家人和經(jīng)歷。四郎遇到的變故,他一五一十說給了我和老馬聽,四郎大名黃自喜,他酒后說祖上出川做過官,至于什么官他忘了。熟悉快書的老馬臨時封他為侍郎。他普通話說不卷舌,四、侍不分,喊順口就喊成了四郎,也就我們幾個工友喊喊。大家萍水相逢,干體力活,要樂子得自己釀造。四郎說自己是九寨溝山下人氏,開貨車壓死了兩個人,貨車變成了人家的,房子也是人家的,只剩老婆還是自家的,兩口子都信藏傳佛教。他老婆是個夢婆子,夢見了她信奉的本尊如意輪觀音,有六條手臂,四郎將觀音六臂的象征含義說得清清白白,可我記不得那些堂奧之詞。他們來橫店也是如意輪觀音托夢所開示,他老婆夢里聽見的神諭是:“你丈夫壓死兩人,孽債比雪山難消,你們得去遠地積善,就是本尊手中念珠化形之地,去吧……”他老婆醒來后給家里供的菩薩長跪,獻貢品,念經(jīng)文。一早,上寺里打聽,得知寺里的觀音雕像來自東陽,他們就不遠千里來到橫店。橫店各式各樣的木雕菩薩、金剛、財神確實多啊,他順著如意輪觀音的托夢神指,便來到這宋煌家具店。四郎說,他再也不摸方向盤了,他這輩子是為那兩個升天的人準備的,他天天給他們供“五明燈”,念祈禱文《穆則瑪》。
我們動手給怖畏金剛包海綿加泡膜。怖畏金剛的披掛向兩邊伸展,雕得繁復,看著目眩。四郎爬上人字梯,從金剛怒氣沖天的木頭包起。我走了一會兒神,金剛不見了,眼前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白色卷席筒。金剛隱去了真身,我開始胡思亂想,它是不是變成了一個忍者?記得書中記載了這樣一位忍者,從前日本的護良親王,被敵兵圍困在奈良般若寺里,他東躲西藏,無處可藏,抬頭看見兩個藏經(jīng)柜,隨即取出一個柜中的佛經(jīng),自己藏身其內,又取佛經(jīng)放在外邊,遮住身體。敵兵入寺搜查,該親王在佛經(jīng)柜中結手印,進入無念無想境界。敵兵搜查得徹底,就差掘地三尺,可就是沒發(fā)現(xiàn)他們眼皮底下的護良親王。該親王依靠的隱身法術就叫“觀音隱”。我那寫不下去的《忍者神印》是不是也要請動這位金剛呢?這位金剛大駕一到,我會不會像一條緊了發(fā)條的玩具狗一樣擊鼓不停呀?
我開來一輛威瑪牌叉車。六輪物流貨車停在倉庫外。怖畏金剛在叉車上打戰(zhàn)。老馬和四郎一左一右緊緊護住它,慢慢前移。
“四郎,這菩薩挺沉,是紫檀嗎?”
“馬頭,金剛是金剛,菩薩是菩薩,怖畏金剛還不是菩薩……”
“你咋這么多廢話?難怪菩薩罰你來當搬運工!”
“馬頭,菩薩是給我指路,不會錯。”
“四郎,那俺跑到橫店來,也是菩薩指的路嗎?”
“你的菩薩?!?/p>
“俺沒菩薩?!?/p>
“誰都有自己的菩薩,是你沒找到他,就看不到他。”
我喜歡聽四郎和馬頭斗嘴,平添了一些樂趣,此時,木器到了我們手中,也就不那么垂沉,不那么榔槺。
叉車到了謝庫長面前。體胖的她在包得嚴嚴實實的怖畏金剛面前,相當于一個芭比娃娃。
老馬笑道:“謝庫長,四郎說,你們店里的菩薩是用假紫檀雕的,他從九寨溝來,曉得藏區(qū)教規(guī),賣假菩薩,死后肯定進地獄,變成餓鬼,瘦成一根燈芯,還要當油燈點啰……”老馬將啰音拖得麻繩一樣長,模仿四郎的口音。
四郎回道:“我說馬頭,菩薩他不說一句話還是菩薩,你馬頭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馬頭?!?/p>
馬頭和四郎一唱一和,像在演不化裝的戲。謝庫長僵在小窗口前,她有點懸掛,不像演員,也不像觀眾,她一點也不想配合他們演下去。我忍不住撲哧一笑,手腳抖動,叉車往前一沖,怖畏金剛瞬間抖歪了——老馬和四郎雖在另一出戲里,卻也眼明手快,肩手并用,扶住了金剛。
謝庫長找到了罵口:“看你五心不定,要是摔壞了貨,剮了你,賣了你,也賠不起!你們一個個油嘴滑舌,到園子里去當演員啊,我們店里的活,不是沒有人干。”
老馬的武松臉變了色,他唱個吆喝道:“起駕,送菩薩上車?!?/p>
起吊機卡住了。怖畏金剛難上難下。老馬和四郎亦動彈不得。
“馬沖,快去喊人來幫忙?!?/p>
我跳下叉車,七彎八拐,從后門閃進前店。七八個客人在闊大的展廳看貨,聞其聲,正是灑家酒店吃飯喝酒的那一班清都客。那瓷實漢子一嘴酒腔,一口清都土話,在給同伴介紹,他與這家的杜老板很熟,多年合作伙伴;杜老板前幾天去加拿大探親去了,要不然會親自出面接待;杜老板委托了許總和他接待大家考察紅木家具店,下午還要考察杜老板的投資公司,順路去看“清明上河圖”;杜老板他是一個很大的老板,做實業(yè),搞投資,開發(fā)房地產(chǎn),老是在天上飛,是個財神爺,錢就跟著他在他身下面形成龍卷風;杜老板正在杭州開發(fā)一個房產(chǎn)大項目,有錢大家賺,我們都有幸成為杜老板投資公司的股東。過兩天,我們去杭州,許總安排吃住都在西湖邊上……
我背對他們,在一面木雕屏風前,看上面的淺浮雕。雕的是“雄師過江”,無數(shù)士兵從木帆船上跳入江邊水中,持槍沖鋒,一個女兵的背影在扯風帆,江面上,檣帆如八部天龍展翅,似有雷霆千軍奔來。一個仰頭吹號的號兵,側臉對著江面上踴躍的身影,他吹號太投入,眉頭擰著,眼睛緊閉,似在槍林彈雨中而無怖畏。
這扇屏風浮雕,我看過多次,覺得雕得入神,抓住了我心中的什么,卻說不出來。此時,腦后,唧噥哇噥的清都話在旋轉、會合、散開,隨后飄出牌樓般的店門,咣當一聲,全被關進一輛咖啡色面包車。尾氣噴出,匯入滿街的眾聲。消失的清都話留給我的,猶如喝了幾杯老白干后出現(xiàn)的云飄。
我攏回神,叫上四個后生,來到倉庫前的貨車旁。
四郎漲紅了一張臉。“小馬哥,你南天門請神去了啊,再不叫人來,我可要隨大金剛去西天啰?!?/p>
老馬高聲起個吆喝:“八大金剛齊備好,抬起來,哎——”
無數(shù)吆喝,一支煙久,看不見真身的怖畏金剛上了車,四郎給它和其他一些木雕鋪了一層厚海綿。后蓋拴緊。雨布蒙上。
謝庫長用本地話交代了司機幾句,聽著像一只翠鳥叫。我走神想起老婆說話的腔調,像一只烏鶇——又名百舌鳥……
今天,我老是走神。
貨車啟動,過了推拉式鐵藝門,拐彎就不見了。
眾人散去,剩下我們仨,抽煙歇氣。老馬臉色有點疲倦和落寞,他突然冒出一句:“四郎,這車菩薩會去哪里?”
四郎脫口而出:“回家?!?/p>
老馬望著天際出神。橫店的天空在午后陽光里顯出一種顏色,像高爐里熔化的鋁水在慢慢冷卻。他朝我噴出一串隨即飄散的煙圈:“走,馬沖,俺兄弟上京城賺煙錢去?!?/p>
……
全文見《芙蓉》2022年第4期
【作者簡介:舒文治,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岳陽市作協(xié)主席,著有小說集《永生策劃師》、評論集《遠游的開始》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