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2年第11期|海桀:魚眼(節(jié)選)
海桀,一級作家。創(chuàng)作出版《唱陰舞陽》《藝僧》《藍色方程》等長篇小說8部;在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隨筆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說五十余部。作品題材豐富,體裁多樣。中篇小說《麥仁磨快的刀子》獲第二屆《鐘山》文學獎。
編者說
小說圍繞魚眼村第一書記俞叔平展開,為了解決貧困,開發(fā)經(jīng)濟,俞叔平帶頭搞養(yǎng)殖,魚眼村用了不到三年,就成了脫貧攻堅的示范村。然而誰能料到,一場暴雨顛倒了功過的序列……命運的瞬息萬變在此集中體現(xiàn)。
魚眼(節(jié)選)
海桀
1
魚眼村第一書記俞叔平出事兒了。
出事前我去魚眼村調(diào)研,趕上的就是大事兒,就有預感。
那是星期一,說好由他接待安排,不巧的是,縣扶貧辦在鄉(xiāng)上召開緊急會議,事關(guān)階段性驗收,第一書記必須參加。我說沒關(guān)系,你安心開會,來都來了,我先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他說好,開完會我去找你。
村子靜靜臥在河邊。
巷道里幾乎沒人,新年一過,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五六十歲有技能的身體好著的,也都進城入鎮(zhèn)各盡所能。
十來年前,我初次來這兒,滿目都是蓬勃景象,河谷里小麥茁壯,菜花金黃,色調(diào)別致的蠶豆,花瓣盎然的洋芋,層層疊疊密密麻麻;南面山嶺,覆蓋著原始的云杉和白樺;北山梯田錦繡,色彩斑斕;云天清澈,山風涼爽,令人說不出的愉悅和暢快。
隔年再來,正趕上家家戶戶棄糧種樹。穩(wěn)當些的播撒樹種。性急些的,犁掉莊稼,移植樹苗。那時節(jié),一棵二三十厘米高的松樹苗,能賣四五塊錢,越高越大越值錢,三米高的能賣二百多,四米以上的能賣三至五百塊。而一斤優(yōu)質(zhì)小麥也就一塊錢。村民們爭先恐后換種樹苗,施肥除草,快速高效。發(fā)家的有之,致富的有之,狂賺的有之。人人臉上喜氣洋洋,過的是風調(diào)雨順挖樹收錢的好日子。前來參觀取經(jīng)的,看到的是層次井然的綠浪,聞到的是誘人醒腦的松香。
幾年后,隨著市場起伏,行情變化,樹苗價格持續(xù)暴跌,村民人均收入越來越少,貧困戶越來越多。
叔平就是那時候由市委部門派駐扶貧,到魚眼村擔任第一書記的。
他曾問我,你看魚眼村像什么?
我說不就是個村子嘛,能像什么?
他說像魚眼,從山上往下看,這地兒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風景奇美,能貧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出過不少有頭有臉的人。
我說這和魚眼有啥關(guān)系啊?
他笑,詭異地說,這兒的人種很神秘的。
我心里咯噔,魚眼村名氣在外,除了方圓百里亮麗的風景肥沃的河灘,很大程度上,與女人有關(guān)。但凡姑娘媳婦,看到的都有模有樣,長腿細腰,厚胸寬臀。最令人難忘的是眼睛。猛然看上去,瞳仁的顏色褐里滲黃,黃里泛青,仔細看,既有多變的色暈,又有棕色的光亮,整個虹膜細密有致,環(huán)繞著質(zhì)感分明的灰度,層層相套,像琥珀里的光,從很深很深的里面往外透,格外抓睛和誘惑。男人也一樣,只是瞳仁的顏色更加深沉,有鷹隼的勁道。對此探索研究的大有人在,出過不少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民俗學方面的成果。
但這和魚眼還是毫無關(guān)系。
我不喜歡為了某種目的,動輒就是神奇的氛圍,魔幻的境界,超人的情調(diào),甚至拿天堂凈土說事兒;而且我不同意能貧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的說法。如果是指具體的某人某事,還馬馬虎虎,可要說一個地方,一個村莊,一個族群,就過于模糊和牽強,有大話空話不著邊際的嫌疑。
但我不想爭執(zhí),不管咋說,叔平是能人。
幾年來,魚眼村在他帶領(lǐng)下,土墻土房不見了,家家戶戶磚瓦莊廓,所有路面打上了水泥,路邊扎著上了油漆的木柵欄??桃饪樟舻牡孛嫔希袄葲鐾わL格別致,河上架起了新橋,岸邊有漂亮的籃球場、休閑閣、健身房,還有石板鋪就的人行道。最令人意外的是,每隔百十米,就能見到可以起吊更換的垃圾箱。衛(wèi)生室,便利店,農(nóng)藥化肥供應(yīng)處,惠農(nóng)金融服務(wù)點,廢品收購,糧油買賣,經(jīng)濟發(fā)展合作社,應(yīng)有盡有,稱得上是構(gòu)想中的現(xiàn)代山村。
2
村委大院滿墻標語,滿園鮮花,新修的宣傳欄里色彩繽紛。
守電話的女孩問我干嗎的。我說沒事,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臉上熱情立馬變了,冷冰冰地說,書記主任都到鄉(xiāng)上開會去了,會計家里有事,過會兒才來。說完不再理我。我沒話找話,說你們是不是很忙???她說是啊,上面要的統(tǒng)計資料各種報表特別多,天天加班。邊說邊玩手機。我有點兒尷尬,有些茫然,沒有村干部,也就沒人理睬你,兩眼一抹黑,連走村串戶的小販都不如。
心里沮喪,就想信馬由韁,隨便走走。
設(shè)施齊全規(guī)整干凈的村子里,嗅不到煙火,尋不見人氣,烏鴉喜鵲在樹冠上聒噪,野鴿麻雀在路上覓食,二百多戶的村子,空寂得令人恍惚,令人唏噓。
轉(zhuǎn)到河邊,見一莊廓的后墻根,碼著大摞大摞的燒柴。
不,不是燒柴,是樹苗,是曬干后用來燒火炕的松樹苗。
我不由得一驚,這么好的樹苗,能有二尺多高,少說也有千余棵,不拿去賣錢,用來燒炕,這家人是超級富,還是有病???看房子,普普通通,不像是富貴人家,大門鎖著,門口停著一輛手扶拖拉機。這幾年,隨著農(nóng)用電動車的普及,燒油費事噪音大的手扶拖拉機基本淘汰了。還在用的,家里光陰一般不會好。院里的狗聽到動靜,一個勁叫。鄰居家大門開著,幾只雞在門前的牛糞渣里捉蟲子,我進院子喊了兩聲,屋里沒人。
再看那些樹苗,都是連根挖出,品相完整,靠近地面的針葉還是綠的。我愈加納悶,多好的樹苗啊,專門挖出來燒炕?
看看四周,有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在樹陰下晃著。
一頭高大的荷蘭奶牛,墜著沉重的乳房,在菜園邊吃草。
墻頭掠過一只骯臟的貓。
我警惕起來,見一塊洋芋地的地邊上,堆放著大量松樹苗。過去一看,比剛才那些要大得多,都是連根挖。也就是說,這家人像除草一樣,把大約兩畝長勢茁壯的樹苗挖出來,堆在太陽下暴曬,干透了都懶得往家拿,似乎燒炕都不值當。我呆呆地看著換種上的洋芋。主人家顯然勤奮,地膜覆蓋的條壟齊整漂亮,蓬勃茂盛的秧子上滿是紫色白色的花朵,濕漉漉的泥土不見一棵雜草。
再看那些連根挖出可憐兮兮的樹苗,無辜地躺在陽光下,像干枯的尸體,我嗓門發(fā)干,夢境般的感覺里,不由得恍惚,不由得暈幻。要知道,這些健康茁壯的樹苗,不光飽含希望和汗水,還都是實實在在的錢?。【瓦@么野草似的拋棄,太不合情理,再怎么著,樹苗和野草總不是一回事兒吧!
天空碧藍,一塵不染,幾團白云飄游聚散。
喜鵲在叫,鳥兒在叫,烏鴉也在叫。
陽光灼熱,氛圍悶燥。
倆婦女坐在陰涼處干活兒。
她們在做繡品,是過時了的十字繡。
我看了眼繡品的花色,打量她們的相貌,明知故問:“你們好,請問你們是做十字繡嗎?”
胖些的說:“是啊?!?/p>
瘦點兒的好奇地問:“你是鄉(xiāng)上的還是縣里的?”
我說:“不是鄉(xiāng)上的,也不是縣里的?!?/p>
“那就是工作組?”
“不,我不是工作組的?!?/p>
胖些的盯我一眼,聰明地說:“是來推銷的吧?”
我肚里呵呵,心說,我像推銷員嗎?倆人見我笑,以為猜對也都笑了。
“問你們個事兒可以嗎?”我作謙虛狀,認真地說,“那邊地頭扔著很多松樹苗,還有人家用樹苗燒炕,咋回事啊?”
倆人表情怪異起來,眼神里有了疑問和警覺。
瘦些的說:“你問她,洋芋地是她家的。”
“是你們家的啊,好端端的樹苗,干嗎要扔了?”
胖些的翻我一眼,見怪不怪地說:“不扔賣給你???”
“干嗎賣給我,我又不是收樹苗的?!?/p>
“那你干嗎廢話呀!”
這話噎得我難堪,走過無數(shù)鄉(xiāng)村,這么讓人下不了臺還是第一次。她卻在笑,很開心很自然地笑。我也不由得笑了。本來嘛,與你毫不相干的事兒,你東扯西問,不定多煩人呢,說你廢話是客氣的!就在我想繼續(xù)和她往下聊,聽她親口說說,干嗎要和那么好的樹苗兒過不去。她身子一轉(zhuǎn)頭一低,干著活兒不再理我。我肚里長嘆一聲,話不投機,不可強求。又一想,那么多的樹苗兒白白扔了,肯定有原因。別的不說,就沖換種的洋芋長得那么好,地里打理得那么利落,可以斷定這是勤奮操勞的人家。勤奮操勞的人家,把自己的心血當野草,遇上的絕不是一般的坎兒,心里不定多難受呢。你可好,愣揭人家淌血的疤,像話嗎你。
繼續(xù)往前走,好奇心不能不強烈,不能不沉重。
果然又有新發(fā)現(xiàn)。
一家莊廓的圍墻邊,碼著大量碗口粗的燒柴,一眼就看出是松樹,全都鋸成一尺來長,其中一些劈成兩瓣兒,堆在墻角,上面蓋著防雨布,冬天用來燒爐取暖。碗口粗的松樹,在這海拔近三千米的山里,沒有十多年是長不成的,不拿去賣錢,卻拿來燒火?
我走進大門,喊了聲屋里有人嗎?門臉用玻璃長廊封閉的正房有動靜。再喊一聲,門扇一響,出來個約摸六十多歲的男人,黑臉亂發(fā),剛睡醒的樣子,耷拉著腦袋,披著件外衣,站在臺階上,驚訝地望著我。
我恭敬地說:
“你好,可以進來嗎?”
他眼睛一亮迎上來,熱情地說:“可以可以!你是……”
“我是過路的,你要沒事的話,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嗎?”
“可以啊。”他咧開笑容,把我往屋里讓,“進來,進來喝茶來?!?/p>
“茶就不喝了?!蔽艺嬲\地說,“就隨便聊聊,媳婦不在嗎?”
“不在,她上衛(wèi)生院看病去了?!?/p>
“孩子呢?”
“大兒子在廣東打工,二兒子在省城打工?!?/p>
“你沒外出打工???”
“老了,干不動了?!?/p>
“貴姓?”
“免貴姓馬,叫馬六?!?/p>
“馬六?”
“我是家里的老六,生我的時候,爺爺剛好六十歲,阿爸就給我起了個馬六。”
我笑笑,表示理解,山村里的習俗我知道。
“你們家門口的木柴是松樹嗎?”
“是??!”
“好好的松樹不賣錢,干嗎燒火?。俊?/p>
他黃澄澄的眼珠放出光來,怪怪地瞥我一眼,猶豫著掏出煙來讓我,我合掌拒絕,他便點著了很痛快很過癮地吸。
“是賣不掉,還是不好賣???”我試著往下問。
他眼皮子一沉,緊接著一翻,深深吸了口煙,露出殘缺的牙床,笑嘻嘻地說:“不賣,誰要也不賣!”
“為啥呀?”
他斜眼溜著我,話里有話地說:“這兒冬天太冷,松樹油大,燒起來帶勁兒,能把半截子煙筒給燒紅,比煤劃算多了?!?/p>
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真的不心疼?”
他嘿嘿兩聲:“不心疼……”
我愈加誠懇地望著他,用無聲的語言詢問他。
他僵著木刻似的笑臉,眼睛里閃動著樂呵,望著我使勁吸煙,不再說話。
經(jīng)驗告訴我,他是有苦難言,山里人遇到不愿表述的難堪事兒,大都是這樣的表情和神態(tài)。面對善良人的尷尬和為難,就算你再想嘮叨,也該打住了??蓪ξ襾碚f,不是打住,而是繼續(xù),只要足夠耐心,臉皮厚點兒,態(tài)度誠懇點兒,語言尊重,舉止得當,火候自然而然就會到來。
“我就不信你不心疼!”我直率地說,“是賣不掉,還是虧本了,不會是斗氣鬧別扭吧?是和家里人,還是和生意人?”
他眼神忽然暗淡,眼皮一耷拉,不由得嘆了口氣:“唉——賠本的又不是我一家,虧都虧了,還說啥呢?!?/p>
“種樹很賺錢的,都長這么大了,咋就虧了呢?”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咋說呢,當初大家都種樹,都說能賺錢,還省力,先前種的人家也確實賺了,就種了三畝地,誰知翻過年行情就變了。”
“咋回事?。俊?/p>
“不就價格大跌,沒人要了嘛?!?/p>
“啥時候的事?。俊?/p>
“有七八年了。那會兒樹苗紅火,好多人家都是直接買苗搞移栽。兩寸高的苗子一棵能賣三塊錢,一鐵锨下去就是幾十塊錢啊!苗子長到五十厘米,一棵能賣十多塊,越高越大越值錢。多好的買賣啊,能不眼熱嘛??烧f不行就不行,像是暴雨打倒的麥子,一夜過后就完了,怎么扶也沒用了?!?/p>
“總有原因吧?”
“啥原因我說不上。以前生意好,是因為外省要的多,后來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自己種了。也有的說,是因為我們的樹苗有病蟲害,檢疫不過關(guān),別說外省,本省都不行。”
“那以前怎么就可以呢?”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都這會兒了,誰還管以前的事呢?!?/p>
“再怎么著,這么好的苗子,數(shù)量這么多,毀了燒火,多可惜?。俊?/p>
“沒啥可惜的,不就收了些燒柴嘛?!?/p>
這話聽著實在難受,他越是故作輕松,就越是感覺沉重。
“你真這么想???”
“當然了!為這事,我和主任干過架。是他找碴。他和會計來,氣勢洶洶對我說,馬六,你太不像話,四五米高的樹,咋能砍了燒火呢!我說地是我家的,樹是我種的,力是我出的,有啥不行的?他說不行就是不行!土地承包給你,是讓你種糧食的,既然種了樹,就要負起生態(tài)建設(shè)的責任來!好好的河灘地,不是讓你種燒柴的!我說啥叫生態(tài)我不懂,只知道這地是我承包的,種啥不種啥,由我說了算!他說我無法無天。我說法是國家的,天是大家的,承包地是我個人的。他的火更大了,說馬六,你搞清楚點兒,拿承包地種燒柴,你這是故意違法!我說你才違法呢!當初不就是你們忽悠,讓大家種樹致富嘛!現(xiàn)在可好,樹不值錢了,賣不掉了,爛地里了,你們都縮頭烏龜,躲遠遠的了。逼得老子挖了砍了當柴燒,你們他媽的又來勁了,橫豎都是你們的理?。∷f你這人咋不知好歹???我們不都是為你好嘛,村里鄉(xiāng)里還有俞書記,不一直在為你們找銷路想辦法嘛!馬上就要脫貧驗收了,市里縣里的檢查組說來就來,你這么胡搞不講理,不就是故意給村里找麻煩嘛!驗收通不過,你擔當?shù)闷鹭熑温?!我氣得頭暈,種樹虧本已經(jīng)要了我半條命,他還成心來掃毛!”
我看他越說越?jīng)_動,眼里火苗子亂竄,趕緊賠上笑臉:“你別生氣哦,我只是隨便問問,想開點兒哦?!?/p>
他不好意思,收斂情緒,敏感而又歉意地說:“沒事兒,我可不是一時沖動,前年就想豁出去了,可媳婦舍不得,這一晃又是兩年?!?/p>
我忍不住又說:“這么好的樹,都要成材了,真的賣不掉嗎?”
“要賣也能賣,價錢太低。”
“能有多低?”
他眼睛閃出狐疑:“你到底是干啥的?”
我說:“你放心,我就是對這事兒感興趣,沒別的意思?!?/p>
他不信任,瞥我一眼,咧嘴笑笑,不緊不慢地說:“到底啥價錢,我也說不好,北邊山根里正挖樹呢,你去看看就知道了?!?/p>
3
北山根果然有人挖樹。
這兒的樹已不是樹苗,高度五米以上,姿態(tài)挺拔,松針茂密,枝干粗壯,稠密得當,齊刷刷舒展在陽光里,一看就是精心培育的好林子。
干活的是三個身強力壯的漢子。
倆人用鎬頭鐵鍬之類的工具刨樹,一人用草繩纏裹刨下來的樹根。
邊里有位彎腰駝背,滿臉皺褶,膚色黝黑的老人,一看就是林子的主人。
我對老人笑笑,友好地說:
“你好,這是你家的樹嗎?”
他略顯驚訝地望著我,不停地點頭:“是是是,是我家的樹。”
“這么大的樹,價錢賣得好吧?!?/p>
他快速眨眼,干巴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著,臉上僵硬,像沒聽懂我的話,更像反應(yīng)不過來,有苦難言的樣子。
“你家的樹很漂亮啊。”我有意套近乎,“都賣掉了嗎?”
他慢騰騰地擺了擺手:“沒,只賣了八百棵。”
“樹都這么大了,為啥不都賣了???”
“賣不掉,你是收樹的嗎?”
“我不是收樹的,只是隨便問問,這么大的樹,一棵賣多少錢啊?”
“六十?!?/p>
我以為聽錯了:“多少?”
“六十,一棵六十塊錢。”
我驚訝了:“才六十塊???”
“能賣六十塊就不錯了,前半年這么大的樹,五十塊錢一棵都沒人要。”
我心說不會吧,再怎么著,這么好這么大的樹,再賤也不可能這么便宜吧。又一想,也許是真的,要不村里人咋會挖了燒火呢。一棵六十塊,八百棵就是四萬八,也是筆不小的收入,我把這話對他說了。
他嘴角不停地抽動,下意識地搖頭,像沒聽懂我的話,直愣愣地瞅著我,自言自語似的說:“還四萬八呢,能到手兩萬就是好的?!闭f著,黃澄澄的眼珠子里流淌出難忍和疼痛,“八九年前那會兒,就這樹,八百棵,能值三四十萬。”
我心里一驚,不解道:“咋跌這么厲害呢?”
他身子不由得顫抖,狐疑地說:“你真不是收樹的?”
“不是!”
“那還說啥呢。就這樹,眼下是吊在枝丫上的熟果,是爛在地里的糧食?!?/p>
“那也賠得太大了吧?”
“不賠咋辦?再要是不賠,非折磨死我不行!”
“你貴姓?”
“姓阿,耳可阿,大名阿生全?!?/p>
說著,有意無意瞅著干活兒的年輕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干活兒的,不是家人,也不是親戚,十有八九是雇工。
果然,又幾句話之后,他開始嘮叨,說老了,腰腿硬了,血壓還高,一動就喘,去年還能給樹打藥除草上化肥,今年說不行就不行了,看牛放馬都不成了。兒子不在跟前,只能雇人來干。問他一個工一天多少錢。他說干這活兒是計件,一棵樹給三十五塊錢。我吃了一驚,賣一棵樹六十塊錢,請人挖出來就給三十五,這錢要得也太狠了吧。他說就這還雇不到人。能干這活兒的,都是能吃大苦的棒勞力,樹高根大,山根土層薄,越往下石頭越多,樹根不光扎得深,又韌又硬,能保著大根挖出來,是功夫活兒。
聽口氣,倒像替雇工在說話。
再看挖樹漢子,光著上身揮動鐵鎬奮力刨挖,裸露出來的根系色澤鮮潤,七八條粗壯的大根龍爪似的伸向地下。漢子見我過來,咧嘴笑笑,顯擺似的繃緊古銅色的肌肉疙瘩,用力推了把搖晃的樹干,似乎在說,見了沒,就這樹,挖成這樣照樣不倒。接著表演似的拎起一把電動短鋸,嚓嚓啦啦幾聲過后,挺拔的松樹歪向一邊。另一個漢子過來,將樹拖出樹坑。鋸斷的樹根茬口慘白,滲出的汁液血似的淌著。漢子用潮濕的泥土把根包上,再用拇指粗的草繩嚴嚴實實捆扎起來,防止水分散失,然后澆上水,整齊地碼在地頭。如此這般,倒下的樹像經(jīng)歷了一場大手術(shù),可憐兮兮躺在那兒,等著再生和復活。
我心里發(fā)緊,悄聲問老漢:
“這樹還能活嗎?”
“能?。 彼呗曊f。
“主根都鋸斷了……”
“沒事,松樹皮實,根須發(fā)達得很,干不死的都能活?!?/p>
我心說,廢話,干不死的能不活嘛!
他似乎覺察到什么,緊吧緊地說:“小樹好挖。這樹都十多年了,老根扎得很深了。沒挖過樹的不知道,樹根就像干牛筋,刀斧砍都砍不斷。幸好有電鋸,不然的話,給再多的錢也沒人干?!?/p>
“可也傷得太狠了吧?!蔽疫€想說,好不容易挖出來,買家拿去栽不活,白費勁不說,不是坑人嘛!說出來的卻是,“不能使用機械來干嗎?”
包樹根的漢子接過話說:“這么密的林子,有挖機也沒法使啊,損傷起來沒準更大,劃不來的。這活兒不好干,一天下來,渾身的骨架都是散的,可誰叫我們沒文化呢。”
漢子的話,不知觸動了老漢哪根筋,他憤憤地說:“文化有屁用!”
“咋能沒用呢?”漢子不服地說,“有文化就能學技術(shù),有技術(shù)有本事,誰還干這下死力的活兒!”
老漢不再吭聲,他神色暗淡,滿眼的空洞,滿臉的悲戚,嘴唇青紫,哆哆嗦嗦離開幾步,一屁股坐石頭上,摸出煙來點著了,使勁往肺里吸。云層下的光線,照著他黑兮兮滿是溝壑的額頭,紅絲密布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看著看著就有淚水流下來,經(jīng)過刀削似的臉頰,和著鼻涕哈喇子,掛在灰白的胡須上,兩排白亮齊整的假牙,仇恨似的咬著香煙的過濾嘴,不再理我。
汽車喇叭響,叔平來接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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