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9月號上半月刊|孫文波:遺傳學研究
《遺傳學研究》
隔壁,父親和兒子已入睡,
我的工作剛剛開始。
想象支配我在這時離開他們。
我的眼前升起幻景:
我看見祖父的墳邊長滿了荒草。
我看見他的臉從荒草中顯露,
轉(zhuǎn)瞬間變成蝴蝶,扇動翅膀,很快消失。
我感到有什么把我從這里拽走。
但我不想走。另一個我輕輕在房內(nèi)移動,
借窗外路燈透進的微光
打量熟睡的父親和兒子。
我知道我飛了起來,分身在更多地方,
幾千年前我跟隨衛(wèi)惠孫營造他的封邑。
在北京我走在上苑村邊的河堤上。
我知道是愛造就了我。
在這里我就是父親通往孫子的橋梁。
有了我,死亡不會發(fā)生。
《蜂 戲》
我沒有寫到過蜂;泥壺蜂,霸王蜂,
或者大黃蜂。我總是對它們敬而遠之。
但我熟悉關于蜂的很多知識;
它們怎么筑窠,怎么采蜜。能一眼認出
其中幾種屬于什么蜂。語言中與蜂
有關的詞匯,我也了解不少;蜂擁而至、
蜂目豺聲、蜂蠆之禍、蜂猜蝶覷、
鼠竄蜂逝、蜂媒蝶使……不過,我真正
感興趣的是那些養(yǎng)蜂人,他們風餐露宿,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追著季節(jié)尋找
不同花期,只為了收集蜂蜜。每當我看到
商場中的不同蜂蜜;桂花蜜、茶花蜜、
金盞花蜜、菊花蜜,總會想到他們——
我認識一對養(yǎng)蜂的夫婦,每年冬天
都會帶著蜂來到大嶺古,采鴨掌木花蜜。
雖然我從不吃蜂蜜,但喜歡蜂蜜褐色的液體
在光線中結晶般閃爍。因此寫蜂詩
是我的愿望;我寫泥壺蜂在黃燦然家墻上
筑窠。寫一只馬蜂迎著陽光飛到
我的窗前。也寫叫殺人蜂的蜂很厲害。
能夠瞬間蜇死人;不過它只活在非洲。
《哀父親》
孝意味什么?在死亡降臨時
我一遍遍呼喚你。用如羽毛的紙
探究你的呼吸。你的身體
還是溫熱的,這讓我心存僥幸,
盼望你的靈魂還在身體里。
直到醫(yī)生們到來,三秒鐘后便確定,
你已經(jīng)離開。那一瞬,我竟有
如釋重負的感覺,你終于
脫離疾病的苦海。接下來,一切如儀,
我停立床頭,目睹著你更換斂衣,
被靈車帶走。妹妹們痛哭。我沒有落淚,
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眼前恍如拉起幕布,
映現(xiàn)出一樁樁與你相關的舊事。
我知道,我不是你心中理想的兒子,
但你仍然容忍了我做出的一切。
真正讓我不能釋懷的是火化完畢,你出來,
我竟然能在你的頭顱骨上看到你的模樣。
消失,是我唯一回旋在大腦中的詞。
你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徹底。
從此以后,你的世界是我無法了解的
世界。我的世界,留下的最后的你,
是一堆白骨,它們由我捧在胸前,
它們比輕要重,又比重還輕。
它們是八十八年時間的終點。它們
是時間的刻痕,鑿刻在我的靈魂。
《溪涌沙灘紀事·仿哈代》
經(jīng)常,我會從撕裂的鐵絲網(wǎng)鉆進溪涌海灘。
每一次見到山里流出的溪水都像一條拗來拗去的蛇,
改變沙灘的形狀。不變的是總有人拍結婚照。
我喜歡坐在沙上眺望遼闊的海,打量拍照的男女。
節(jié)令不同,海水顏色會不一樣。但沉靜,幾乎是它
永遠的面貌。偶爾有貨輪出現(xiàn),緩慢地移動
增加著海的縱深感。拍照的雖然都是新人,看的多了,
給我同一群人的感覺;攝影師要求的姿勢全都一樣;
仰頭、提裙、對視、跳躍。仿佛重復回放的情景劇。
到后來,我已不注意拍照人的容貌;高矮胖瘦,
美人還是丑女。只是猜測他們來自什么階級。從他們臉上,
或者身穿的結婚服裝的樣式,尋找可以編撰故事的線索。
這成了我打發(fā)時間的方式。一般情況下我坐一會兒,
或用手機拍攝。令我非常奇怪的是,海出現(xiàn)在照片上,
與我眼睛看到的,顏色差異很大。我曾在陰天,
拍出晴天海的澄澈。晴天,拍出了海的凝重、沉郁。
《遠望·仿杜甫》
正午時分,電動窗簾慢慢卷起,
天空和大地沖入眼簾。我目光里有
標尺,一丈丈從近處向遠方審視
(不夸張,的確是審視),熱帶灌木叢,
高爾夫球場;修剪平整的草坪,
插在其中的旗桿,土黃色的沙坑,
蜿蜒纏繞的小徑,散落其中的低矮的
別墅,幾個相距很遠的樓群。
還有從綠色中突兀挺立的白色通訊差轉(zhuǎn)塔
(算不上塔,只是不太粗的鐵柱)。
它們的構成是人意對天成的改造。
我的視線伸向遠方,直接到天地連成一線的
地方,灰蒙的山巒如屏風高低起伏,
猶如剪影呈現(xiàn)環(huán)形。奇妙的是,
還能看見山的上方有一個樓群。這種景象,
顯示不真實的一面,仿佛那是虛幻的
海市蜃樓。讓我的目光久久停留。轉(zhuǎn)而繼續(xù)
向左右看去。我問自己到底想看到什么?
“極目海南舒”。我的腦袋里冒出
被刪改的詩句。事實上,用“舒”字形容
很貼切。景色的舒與心情的舒都存在。
它們使觀看猶如沐浴;這是大地之恩。
也是天空之恩。天空,此刻正翻卷著絮云團,
灰白相間,隨意變幻的形狀,是妖怪,
也是仙人,是花朵,也是石頭。如果釋意,
是意無定義。無限引申。能引申出什么?
一步踏云,俯瞰與仰望,都是無垠,
要是融入,我就是無垠之人。一呼一吸,
這片天地會涌入我的身體,成為命運。
《夏天辯》
從圖畫中獲得的靈感,把左右
均當成營養(yǎng),由是頹廢、奢侈都是
錦繡,一張圖懸掛在醒目處,
重新定義了繼承的意義,在泥沼中也能
找到堅硬的基石。站立,讓人觀望,
如銅柱閃爍光輝。然后思緒一轉(zhuǎn),
看向天空,六月,酷熱是從哪一朵云降下的?
落在靠窗摞著的書上。絲絲氣息,散發(fā)墨香
釘在身上。使人覺得,心肝肺
正生成一個火爐。問題是,這些變化
并不能轉(zhuǎn)化成一種動力,譬如說,帶來詛咒。
把季節(jié)凝固起來,就像用冰箱做冰淇淋。
牛奶加芒果汁。只為了爽口。感覺
有一個永恒的冬天。問題是,喜歡雪封門嗎?
白色一片,給人純潔的視覺印象。
向更遠處眺望,任何一個其他顏色的物體移動,
都是瑕疵。如果是人移動,人就是瑕疵。
很多時候,無論在哪里,做什么,
人的確猶如瑕疵。這一點,不接受任何辯駁。
其實也不需要辯駁。誰能夠辯駁
六月的太陽與十二月的太陽的運動軌跡?
向北,或向南的偏移,不只與建筑選擇的方位
有關。還和喜好有關。在朝西的高樓上,
太陽在傍晚呈現(xiàn)的橘紅色,闡釋壯麗一詞的
另一種含義。激起的是精神的三維波動。
漣漪,一層層擴散,最終定格在人
終究不是神上。甚至連畫布也不是。
《涅槃詩》
窗外,風像上帝吹豎笛。
我用詩來描寫它。一個樂手,
用云做手,太陽做嘴,
使這個早晨我的屋子回旋金色的
聲音。用“金色”形容好嗎?
風聲又不是子彈,
不是金條。而且,它摩擦我的窗戶,
從窗縫鉆進。把安靜用響聲帶走。
我的心亦游蕩在響聲中。
萬仞,作為形容,使我隨著風聲在
空中亂飛。有時候,我停留
在一朵云上,有時候,我停留在
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
我說風聲已讓我變成飄飛的詩。
我就此很夸張。涅槃般夸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