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中立:追憶錢谷融太公
文藝理論家錢谷融的一生,與“文學是人學”這5個字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家庭、師長與生活環(huán)境造就了他深厚的學養(yǎng),嚴謹?shù)淖黠L與散淡的人生。他在生活上不拘小節(jié),教學上不拘一格,堪稱一位寵辱不驚、洞察人生的智者。
2017年9月28日,九十九歲高齡的谷融太公仙逝,距今整整5個年頭了。
我的老家跟谷融太公家的老宅只隔兩條田埂,那是在江蘇省常州市武進區(qū)一個叫南夏墅的鄉(xiāng)下。太公雖然比我只大十來歲,可是輩份大,我爺爺都管他叫六叔,我當然要叫他太公(曾祖)了。他父親三太爺是南夏墅錢氏的族長,他兄弟姐妹九人,他是老六,小名就叫六六,大名國榮,后來諧音改成了谷融。他的么弟九九,學名國華,跟我是南夏墅小學的同班同學,當年沒少吹噓他六哥是重慶中央大學的抗日大學生。
南夏墅小學是上世紀初全國四所模范小學之一,其他三所有南京的瑯瑯路小學、北平(今北京)的北師大附小和南昌的一所。畢業(yè)于這所小小名校的錢國榮同學,直到晚年,仍不忘當年的恩師,他的級任老師(班主任)毛志鵬女士。毛女士不僅是家學淵源的女師高材生,還是一位光榮母親。她的女兒錢立華犧牲于新四軍北撤,是江南第一位革命女英烈。兒子錢夢梧追隨其姐,成為新四軍地方支隊領(lǐng)導,新中國首任武進縣長。老太太百歲壽誕時,谷融太公事先訂好壽團,囑我趕赴故鄉(xiāng),代他“張張(拜望)毛先生”。九十高齡的教授為百歲恩師賀壽,在故鄉(xiāng)一時傳為佳話。想必,毛老師的思想品格,早先對少年谷融,是有浸染的。
常州地靈人杰。清代以來,形成常州詞派、陽湖文派、常州畫派、常州學派、孟河醫(yī)派,人文薈萃,盛極一時。青年錢谷融有陽湖派集大成的名士錢振锽授業(yè),自然在文學上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
錢谷融的父親三太爺尊為族長,在宗族觀念較強的當時很具威望,但又比較開明。我的姐姐錢國英與同齡人錢產(chǎn)方相知相戀,但礙于同姓不婚的舊俗,其時難以成婚。幸得三太爺發(fā)話說,不妨改隨我母姓張,終于玉成好事。這位老爺子對眾子女的學業(yè)婚事,也都各隨其便,不加干涉。這種革故鼎新的觀念,自會影響其子谷融。
當年,中央大學國文系錢谷融同學較深的國學基礎(chǔ),受到了系主任伍叔儻的賞識。伍教授系北大出身,既精研六朝文學,受到胡適器重,又愛好現(xiàn)代文學,推崇魯迅作品。他在重慶任教時,由于孑然一身,便經(jīng)常攜帶錢同學一起下館子就餐。師生邊吃邊聊,魏晉賢士,當代文章,老師無所不聊,學生照單全收。伍先生又是一位詩人,晚年在香港地區(qū)任教時,曾推出《暮遠樓自選詩》,錢同學也醉心詩意,成名以后,曾主張文學作品要“有點詩性”。
家庭,師長,環(huán)境,這一切造就了谷融太公深厚的學養(yǎng),嚴謹?shù)淖黠L與散淡的人生。
錢谷融這個名字,是跟“文學是人學”這5個字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1957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校方要眾老師寫文章向科學進軍。錢講師便斗膽寫了一篇《論“文學是人學”》,之所以這5個字要加引號,是由于這句話原來是高爾基說的,若干年后,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學人?!渡虾N膶W》雜志社趙麗宏社長的辦公室里端掛著錢先生題寫的這五字條幅。趙社長說:“錢先生的著作,是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一個學者一生當中只要有一個論點被實踐證明是有效的,且歷經(jīng)時間的考驗而經(jīng)久不衰,他就是一個有學術(shù)貢獻的人,錢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大學者?!保ā段膶W是人學》,《上海文學》2018.01)。
大學者多矣,大學者兼大教授者也不乏其人,大學者兼大教授而又是洞穿人世的大智者便鳳毛麟角了,而谷融太公正是這樣一位寵辱不驚、散淡人生的大智者。他的一本散文集,就叫《散淡人生》。
大智若愚,虛懷若谷;
瘴癘瓦解,冰雪消融。
谷融太公的講師職稱,一當就是四十年。直接跳到教授之后,生活依然放飛自我:一頂貝雷帽,一套舊西服,兩道壽眉,一張笑臉。圖書翻翻,麻將搓搓,象棋走走,新茶品品,老酒咂咂。我敢說,任何人,面見谷融太公是不必預約的。走進華師大二村他那間公寓,第一印象就是狹窄。沒有客廳,縱橫約摸六步的書房兼職會客。正面掛著老友王元化贈送的山水畫和條幅——
收百世闕文,
采千載道韻。
側(cè)面排著六架舊書櫥。櫥里櫥外,桌上桌下都堆滿了書。另一面,通往陽臺,一副棋盤,兩張靠椅,便是主人的棋室了。
谷融太公棋友眾多,也不乏固定的對手,其中之一便是得意門生殷國明教授,多少年來,兩人周末必殺。老爺子的棋藝,恕難恭維,但勇氣可嘉,連戰(zhàn)連敗,也落子不悔,樂此不疲。他愛下快棋,三下五除二,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而且觀棋可語,任君評說,本人的棋語也妙趣橫生:
有人幫他,便說:得道多助啦,失道寡助啦!
如果你幫了對方,他會說:哼,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占了點上風,他打著哈哈說: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幸敗下陣來,就無奈地說: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啰!
谷融太公享受人生,喜愛美食。他有時跟我精神會餐,神侃故鄉(xiāng)常州的美食。什么蘇東坡八到常城,并且終老于此,就是因為常州有好吃的啦!什么常州的糟雞、糟鴨、糟扣肉,好就好在“一團糟”啦!什么寨橋老鵝、天目湖魚頭、長蕩湖大閘蟹,他都如數(shù)家珍。太公善飲。我倆生日靠近,他是9月28日,我是10月8日,只相差10天。有時約好一起過。他便在電話那頭說,什么都不要帶,帶瓶酒鬼酒來就好。他吃小菜偏重河鮮。貝類、蝦仁上桌,他既不用筷子,也不舉調(diào)羹,而是端起盤子一撥了事,非常實用。酒足菜飽,主食就免了。生活上不拘小節(jié),教學上不拘一格。
他的開門博士是吳俊。過從較密的有1990年進入師門的楊揚。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有一天我去拜訪太公,走進書房一看,只見滿師多年的楊博士,一手持電線,一手執(zhí)鋼鉗,爬上爬下,在修什么電器,執(zhí)弟子之禮甚恭,不覺莞爾。心想自己當年在復旦師從蔣孔陽先生時,也常幫濮之珍師母抱抱小蔣濮,拖拖地板的。我很贊賞“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那種親人般的師生傳統(tǒng),當然也欣賞當年伍老夫子與錢同學,直到而今錢導師與楊同學之間一脈相承的親密關(guān)系。這里不妨照抄楊揚回憶乃師的一段文字:
錢先生說,伍先生不太吃米飯,常常是喝酒吃菜,邊吃邊聊。這一習慣也影響到錢先生。我做博士生時,錢先生留我在他家吃飯,發(fā)現(xiàn)他不吃米飯……除了喝酒吃菜,主食米飯他是不吃的。(《師道——憶錢谷融先生》,《上海作家》2019年第1期)。
在教學上呢?楊揚回憶說:他在最后那篇稿件上,逐字逐句進行修改,并讓我拿回去再琢磨琢磨?!X先生對自己的學生是非常細心、關(guān)注的。每個人有什么特長,他都在觀察,你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他總會善意地提醒你改進。對自己的學生,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耐心,從不敷衍了事。(同上期刊)
我常常幫谷融太公跑腿去圖書館借書。一次他給我一張借書卡、一份圖書清單叫我跑一趟。這一趟我兩手提的兩捆書好重,提到手都發(fā)麻了。原來,這是他在核對研究生論文的引文,查看原文是否有誤。我至今還記得這次這位特別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的論文作者,因為她也姓錢。谷融太公無限熱愛學生,在滬上文壇是傳為美談的。
1989年,因教書育人成績斐然,谷融太公榮獲上海市勞動模范稱號,2014年,又因文學理論研究成就卓著,被授予上海文學終身成就獎。2017年我們故鄉(xiāng)南夏墅錢氏續(xù)修家譜,引用了上海錢姓會長漢東宗長所稱:“當代有‘科技三錢’:錢學森、錢三強、錢偉長;有‘文學三錢’錢鐘書、錢仲聯(lián)、錢谷融”。每遇褒獎,谷融太公總是說:
“啊呀呀,無能,無能;懶人,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