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的兩個詩會
一九八○年夏,幾位詩人在北戴河參加詩歌座談會時留影,左起:葉蓬、堯山壁、邵燕祥、曼晴、任彥芳。
一
1979年1月14日,由《詩刊》社召集的全國詩歌創(chuàng)作座談會在北京西苑旅社舉行,這是1966年以后的首次詩人聚會,也是共和國成立以來規(guī)??涨暗脑姼枋习偃藚⒓?,已是名額上限。中直和部隊以外,每個省份一般一二人,河北有三人,田間、劉章和我,所以暗自慶幸,十分珍惜。
大會由張光年主持,周揚、胡喬木坐鎮(zhèn),開了整整一個星期,時任中宣部部長的胡耀邦同志到會講話,主題是總結(jié)經(jīng)驗,解放思想。會上群情激昂,發(fā)言爭先恐后,我頭一次見到這等陣勢,滿天星斗落眼前,個個名聲如雷貫耳,只覺得兩眼雙耳不夠用,兩只手拼命地記,記了一本子。老一輩詩人有臧克家、馮至、公木、艾青、嚴辰、徐遲、趙樸初、卞之琳、朱子奇、程光銳、戈壁舟、岡夫、玉杲、蘇金傘、蔡其矯等,賀敬之和張志民是他們當(dāng)中的少壯派;中年詩人有公劉、雁翼、李瑛、未央、邵燕祥、孫靜軒、周良沛、柯原、胡昭、苗得雨、賈漫等;青年詩人有孫友田、張萬舒、張昆華、肖川、韓瀚等;更年輕的有時永福、徐剛、李松濤、李發(fā)模、丁慶友等;少數(shù)民族詩人有布林貝赫、鐵依甫江、克里木·霍加、韋其麟;民歌體詩人有黃聲笑、管用和、姜秀珍;詩歌評論家有謝冕、李元洛、魯歌;還有翻譯家烏蘭汗等。臧克家異常興奮,稱之為“六代同堂共論詩”。
最被關(guān)注的是“歸來者”,包括艾青、公木、公劉、邵燕祥等十余人,可惜流沙河沒來,四川的同志說,他的問題正在落實中。孫靜軒依舊秉性不改,口無遮攔,只有站在公木先生面前才有所收斂,拘束起來。公木先生曾是文學(xué)講習(xí)所副所長,中國作協(xié)青工委副主任,是流沙河、邵燕祥和孫靜軒的老師。
代表中有幾名河北籍詩人,除了涿州的馮至屬老一代外,還有豐潤的李瑛、館陶的雁翼、黃驊的賈漫,他們都是我上世紀60年代追捧的明星,《棗林村集》《白楊林風(fēng)情》《春風(fēng)出塞》,都是我案頭的樣板。我上門認老鄉(xiāng),為《河北文藝》邀稿,他們都爽快地答應(yīng)了。雁翼住隔壁,一連聊了三個晚上,知道了他的傳奇經(jīng)歷,電影《巴山夜雨》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他。
雁翼是個活躍的角色,會議期間策劃了中國詩人海港訪問團,艾青是團長,他是副團長,第一期訪問廣州、湛江、???,第二期訪問上海、青島,各一個月。所到之處,訪問團備受關(guān)注,得到隆重接待,眾多記者跟蹤報道。艾青是甩手掌柜,只管應(yīng)酬,其他一切事項由雁翼操持。雁翼是一個社會活動家,到處有戰(zhàn)友,朋友遍天下。
艾青是江南才子,喝過洋墨水,學(xué)過象征派,上世紀50年代曾訪問智利,與世界級的大詩人聶魯達唱和。雁翼是河北小八路,只上過十三個月小學(xué),最初的文學(xué)乳汁,是老奶奶講故事、盲人說書和土臺秧歌戲。二人土洋結(jié)合,雅俗并舉,把訪問團變成了一個流動的詩歌學(xué)校。
因為刊物編務(wù)在身,我選擇了第二期。這一期還吸收了一些沒有參加詩歌座談會的詩人,如老詩人呂劍、吳越,森林詩人傅仇,四川知青傅天琳等。
訪問日程豐富多彩,坐游船看黃浦江,乘海輪去東海,參觀港口碼頭,采訪海員家庭,聽老船長講故事。回住所三五成群談天說地,卻很少見到艾青的身影,他說誤工多年,抓緊補上,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寫作。
艾青寫作不愿意人去打擾,唯我例外。他對河北感情深,從延安來到河北,待了三年又三個月,張家口、平山、正定、獲鹿、束鹿,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民風(fēng)樸實。他還愛開玩笑,說我一雙穿48碼鞋的大腳,走起來路程就短了,大足先登。我指著他額頭上的一個小包,說是詩囊,取之不盡。他說頭上長角,到處碰壁,今天又碰上了你這個堯山壁。
有一次他看我望著案頭詩稿垂涎欲滴的樣子,順手推給我看,是正在寫的《大上海》,近三百行,稿紙干干凈凈,好像一氣呵成。幾首短詩勾勾抹抹,密密麻麻,顯然反復(fù)推敲過??次液退粯邮菑泥l(xiāng)下走出來的,便告訴一些寫作秘訣,長詩看立意重結(jié)構(gòu),短詩要靠形象警句。比如《集裝箱》:“集裝箱,/集裝箱,/干凈得像稿紙,/整齊得像方塊糖?!绷硪皇住杜瓮罚骸耙粋€海員說,/他最喜歡的是起錨所激起的/那一片潔白的浪花……/一個海員說,/最使他高興的是拋錨所發(fā)出的/那一陣鐵鏈的喧嘩……/一個盼望出發(fā)/一個盼望到達。”
二
從詩人訪問團回來,承德文聯(lián)端陽詩會展開了一場關(guān)于怪體詩的爭論。這是文藝形式問題,難以統(tǒng)一認識,而形式又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問題,回避不得。于是我張羅了一個詩歌座談會,1980年8月1日在北戴河召開,河北省外只邀請流沙河一人?!缎切恰窂?fù)刊,流沙河復(fù)出,是當(dāng)時詩歌界的重要新聞。
說來湊巧,那日,一個清癯白凈的白面書生,手提著一個破舊的小箱子,向我問路,絕沒想到這就是流沙河。想象中的流沙河,應(yīng)該是七月的大渡河九月的錢塘江,怎么會是這樣一條不聲不響的潺潺小溪呢?
北戴河在北洋時代開辟為避暑之地,中央人民政府接管下來后改為各工礦系統(tǒng)的療養(yǎng)院,最初只接待勞動模范,沒有時興旅游時,冷冷清清。我們開會的區(qū)招待所,出門跨過一條窄窄的馬路就是大海,下海更衣、上岸沖洗都在房間里進行,每天晚上枕著濤聲入眠。
我把會議安排得很輕松,每天上午楊樹林里開會,下午下海。可是,會議氣氛開始并不輕松,兩種觀點針鋒相對,唇槍舌劍。第三天曼晴發(fā)言了,他是晉察冀街頭詩運動的主將。老詩人平心靜氣,慢條斯理,說怪體詩見怪不怪,30年代早已有之,有人引進西方現(xiàn)代詩,全盤西化,用的是英語語法,直譯過來,不符合我們的語法和欣賞習(xí)慣,應(yīng)該叫直譯體。他說,李滿天說過一個真實的笑話,有個詩人伍禾講他當(dāng)年拿到一本書,豎著把首頁的目錄抄下來,投稿給《現(xiàn)代》雜志,主編是戴望舒,不僅發(fā)表,還配了一篇推薦文章。
流沙河第五天才發(fā)言,他說自己青年時代學(xué)習(xí)歐美詩歌,也學(xué)過現(xiàn)代詩,發(fā)現(xiàn)這種詩只在初學(xué)寫作者中流行,社會上行不通。后來看了魯迅給竇隱夫的一封信,說“新詩先要有節(jié)調(diào),押大致相近的韻,給大家容易記,又順口,唱得出來”,認為說得對,合乎國情。他說自己正在研究臺灣詩,發(fā)現(xiàn)他們也走過一段彎路,開始是全盤西化,直譯體,大眾不買賬,慢慢扭轉(zhuǎn)過來,出現(xiàn)了余光中,一首《鄉(xiāng)愁》解決了一個爭論已久的問題。詩的形式好比人的衣服,時裝展覽上出現(xiàn)一個新款式,有人鼓掌,有人搖頭,是美還是丑,時間是評委,大眾不理睬,就自生自滅了。曼晴和流沙河的意見說服了大家。
流沙河與會的消息不脛而走,外地詩人紛紛趕來,天津的、吉林的,遼寧甚至來了一個代表團。鄒荻帆和邵燕祥帶著《詩刊》的青春詩會全體趕來聯(lián)歡,包括當(dāng)紅的青年詩人舒婷、楊煉、顧城、張學(xué)夢、楊牧等,北戴河詩會變成了全國性的詩會。
流沙河文靜、內(nèi)向,在粗獷的河北大漢中間性格發(fā)生了變化,談笑、嬉鬧、喝酒、劃拳,用四川話說是耍到一起了。興致來了,當(dāng)場贈詩,每人一首。寫給我的是:“你是山,/我是河,/相逢幽燕地。/山壁立,/河流去,/相看無限意。/一個高,/一個遠,/兩個都有趣。/山沉默,/河喧鬧,/幸好有差異。”
平生第一次接近大海,流沙河興奮得像個大孩子,不敢離岸太遠,只在淺灘上戲水。一天,何香久從外面回來,按捺不住驚喜,說親眼看見鄧小平同志從西山走來下海游泳的全過程。流沙河匆匆吃完飯,直奔西山,面對那一片大海凝視良久,直到夜幕降臨,回來寫了一首詩《老人與?!?。詩中有一段:“有一個書生想起往事/忽然背轉(zhuǎn)身去/摸出手帕/悄悄地揩著眼睛?!边@書生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