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5期|羅偉章:蘆葦
我曾經(jīng)反復理解下面這句話: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每件事情,都是由他自己事先安排好的。當時我理解不了,現(xiàn)在是徹底理解了。
遺憾的是,理解了剛好半個鐘頭,我就死了。
六天前,我的尸體平攤在緊臨河灣的蘆葦叢中,頭部浸在水里,身上糊滿了黃褐色的、散發(fā)出腥臭的淤泥,一尾剛剛獲生的鯽魚在我張開的嘴唇邊游動,我太陽穴上的那個槍眼,血縷子蛛絲一樣吐出來,漂浮于水面,為魚提供充足的、也可能是罪惡的營養(yǎng)。我生怕那尾最后信任我的可愛生靈棄我而去,以殘存的游魂對它說:你就盡管放開肚皮,把我的血喝干吧;不過要抓緊時間,因為干警們已經(jīng)圍過來了。
今天,我當然早已被火化,然而對生的留戀讓我始終不想遠離這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從讀小學開始,我就有記日記的習慣,這證明我很珍惜自己。珍惜自己的人都希望別人聆聽他的故事。此刻,我要向活著的人們講述我的故事。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枝枝葉葉地講完我的一生顯然太過無聊,但如果把它濃縮進我生命中的最后半小時,說不定就值得一聽。
如前所述,我躲藏在秋天深密的蘆葦蕩里。我在這里已經(jīng)藏了十八天,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河灣延伸過來的水域只占據(jù)了一小片,絕大部分是干坡,我在干坡上睡覺,同時也等待命運的判決,餓了,就去水里抓魚。魚都不大,但成群結(jié)隊,與穿梭其間的水蛇和難以計數(shù)的微生物生活在一起。這景象讓我想起唐朝的長安,書上用“馬挨馬耳人挨肩”來形容長安城的繁盛,我則從這句話里嗅到了生命的氣息。我懷念那些我未曾經(jīng)歷過的日子,不管是在遠古,還是在將來。我不能抓水蛇,不是膽怯;殺人之前我性格懦弱,一旦開了殺戒,膽怯就成為我的弱項,我不抓水蛇是因為我沒有火(也不能生火)將它們燒熟。我只能抓魚,魚可以生吃。盡管我愛它們,但我曾經(jīng)是哲學系的高才生,知道活著就意味著剝奪,知道這個世界的實質(zhì),就是用你愛的或愛你的來維系自己的生存。
我身上帶著刀,把魚抓起來后,用刀挑開肚皮,去掉鱗甲和臟腑,就放進嘴里嚼。除了刀,我還有一把仿真手槍。我的身份不該擁有手槍,哪怕是仿真手槍。這是從我朋友那里偷來的。
我用這把槍結(jié)果了我的妻子和我的上司。
因為我妻子和我上司通奸。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們的奸情,是在我出遠差回來。那天妻子把我上司帶進了家里。我聽見自己滿身骨頭響,但什么話也沒說。當天夜里,妻子一邊讓我跟她做愛一邊好言安慰我,我還恬不知恥地哭了。妻子把我的哭當成了默許,和我上司一道,踩在我軟弱的脊背上蹦跶。妻子從我上司那里是否得到了金錢,我不知道,但金項鏈是有的,好幾條,或細如觸須,或粗如狗鏈,還有香水,正宗法國貨,還有皮大衣,還有全套束身內(nèi)衣褲,還有一臺卡瓦依牌鋼琴。
他們也沒忘記我,除了辛辛苦苦地為我編織綠帽子,還不斷給我?guī)砗脽熀镁?,雖然我從未動過那些價格燒心的玩意兒,他們卻還是不斷送來。而且,上司還提拔了我,他力排眾議,讓我從一個小職員直接當上了辦公室主任。任命書下來的第五天,我確定上司又去了我家,我就故作輕松地去一個朋友家走動,他是個槍械愛好者,從網(wǎng)上購零部件,自己組裝,并用鋼珠做試驗。試驗出的威力讓人恐懼——足以射殺一頭牛。但于我的需要而言,這正好。我本來可以找他借,可你平白無故借那東西干什么?再說,既然決心已定,又何必在這世間多費口水?于是趁他上廁所的時候,我偷走了其中一把手槍,同時抓走了一把鋼珠,數(shù)一數(shù),十粒。其實要不了這么多。
我跑到家門口,讓呼吸穩(wěn)定下來,再輕手輕腳開了門,聽見妻子和我上司正在浴缸里泡澡,我沖進去,結(jié)果了他們。我給了我上司兩槍,給了我妻子一槍,他們奇怪地瞪了我?guī)酌腌?,才把頭向后仰去,重重地砸在浴缸的沿口上。
我不知道公安是通過什么手段弄清了我的下落。我已經(jīng)遠離了城市,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來到這片人煙稀少的河灣。估計是附近的漁民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我。城里和鄉(xiāng)村都張貼著印有我頭像的通緝令,而我高凸的前額、深陷的眼窩,與文明時代的人有著明顯區(qū)別,一只鳥也能辨識我的身份,別說從鳥類進化過來的人。也可能是來過無人機?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望過天空了。
不過這些都不用去管。
我現(xiàn)在是插翅難逃。
從秋分那天起,全國數(shù)十家電視臺,就陸續(xù)播放公安干警在蘆葦蕩里抓捕我的全過程,我因此成了名人,罪惡仿佛也隨之放大,我被看成十惡不赦。公安人數(shù)眾多,看上去有幾十號,都荷槍實彈,緩慢而堅實地從四面八方圍上來。其中一個身材魁梧的家伙還拉著一條警犬。警犬大概許久沒參加過這樣的戰(zhàn)斗,異常興奮,黧黑的身影在蘆葦叢中波浪般起伏。
這場景帶給我難以言傳的悲哀。
我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暴徒嗎?我認為我不是,殺死妻子和我上司,是因為他們明目張膽地通奸,上司還用提拔我的方式來侮辱我。我不會給他們之外的任何人帶來威脅,更不可能給警察帶來威脅。
可是現(xiàn)在,我突然變得這么重要!
一個小人物突然變得重要起來,就是背著沙袋生活,頂著石頭生活。
蘆葦蕩很大,我處在接近正中的位置,因此警察與我還有一段距離。為了看到他們的動向,我把一塊圓柱形石頭豎起來,然后坐上去,這樣,我的頭就略高于葦尖(卻低于必將來臨的烏云和雷陣)。風起處,雪白的蘆葦花向遠處流淌,像奔跑起來的秋天。我只有二十八歲,我的頭發(fā)是黑的,然而,除了天上的蒼鷹,再銳利的人眼,也難以從白茫茫的大地上發(fā)現(xiàn)那點微不足道的黑??伤麄兙褪菦_著這點黑來的,他們要剪除這點黑,讓蘆葦?shù)丶儩崯o瑕。
把目光投向遠處,我看見許許多多圍觀的農(nóng)人,還看到一個穿著警服的人在不停地喊叫。他是在提醒圍觀者不要靠得太近,或者是在指揮他的部下。我想聽到他的話,然而,風聲吹著蘆葦?shù)捻懙?,他的聲音也成了風。
幾分鐘前才突然刮起的風啊,你到底是在歡呼吶喊,還是在為我這個可憐蟲感嘆?我聽不出來。我不知道。但毫無疑問,今天我插翅難逃,這里將成為我的葬身之地,即使不被當場擊斃,也必將在此沒收我的自由,沒收我殘存的、有意義的生命。這本是一片沒有柵欄的地界??!我以為逃出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的城市,就能沖出我命運的迷宮,哪想到?jīng)]有柵欄卻成了最密集也最牢固的柵欄。我是學哲學的,本應該想到這一點,但是我沒有想到。
警察們用槍支分開蘆葦,兩人一組或三人一組,把越來越大的空間扔在身后。他們是神圣的,因為他們是來剿滅白浪之中的一點黑。
我終于明白大河里的魚是怎樣落網(wǎng)的了。我的老家也在一處開闊的河灣上,父親就是漁民。三歲的時候,我就坐在父親那條梭形駁船上,跟他去河心撒網(wǎng)。父親只穿一條紅內(nèi)褲,前胸至腳脖處,被一塊銀光閃閃的塑料布遮擋得嚴嚴實實,我只能從后面看他赤裸的脊背,特別是那兩條深褐色的腿,常年的水上作業(yè),使父親的腿上長不出一根汗毛,一棱一棱不規(guī)則的線條,與其說是肌肉,不如說是被生活磨出的老繭,是父親呈現(xiàn)給我的活著的傷疤。
不知怎么,我總覺得父親的兩條腿是兩段早已枯死的肉。他沉默著,站在船尖子上,網(wǎng)墜子在船艙里叮叮當當一陣碰響,父親就把網(wǎng)拋出去了。那面平坦的、美麗的圓,在粼光瑩瑩的河面劃定自己的勢力范圍,并很快收縮為口袋。父親并不急,他讓口袋自行扎緊,還把手里的網(wǎng)繩松兩圈,再弓了腰提起來。魚們把船板弄出頗具質(zhì)感的響聲。這響聲帶給父親幸福的感覺,也可能是辛酸的感覺,我說不準,因為父親依然不說一句話,只蹲下去,用沒有指甲的手(他的指甲被水咬光了)把魚揀出來,扔進我身邊的木桶。魚弄出的響聲,魚身上的氣味,還有魚們優(yōu)美的身姿,都給父親提供這樣一些信息:為妻兒買好吃、好穿的,讓兒子今后脫離這片水域,不再受風吹日曬之苦……
可我那時候沒心沒肺,看著在木桶里安詳深陷的魚,我就想,魚啊,大河比木桶深一萬倍,你當時為什么不鉆下去逃走?
現(xiàn)在我明白了,大河再深,魚也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
正如此時此刻,地球這么深,我卻不能鉆下去逃走一樣。
蘆葦搖蕩。蘆葦莊嚴地發(fā)出聲響,仿佛在呼喚農(nóng)人將它們搬回村莊。在我故鄉(xiāng)的河灣,也有一片蘆葦?shù)?,遠沒有這么大,但同樣深梢密集,如緊緊抱成一團的云——在陽光下,在風聲里。它的蕭索與繁茂,在大人們眼中無關緊要,因此人們常常把它遺忘。五月,農(nóng)人們把成熟的麥地搬進村莊,八月,農(nóng)人們把噴香的稻田搬進村莊,除魚們產(chǎn)卵期的所有季節(jié),農(nóng)人們還把豐收的大河搬進村莊,可誰也不理睬蘆葦?shù)兀河脕砭幭?,嫌它不夠多,它因此沒有資格參與人類的生活,花開花謝,自生自滅。它似乎是孤獨的。孤獨得割人。
不過,當我和幾個小伙伴第一次深入它的腹地,我就再不那么認為了。站在蘆葦?shù)厥字庖猜牪坏降镍B鳴,這時候卻如溪水跳過布滿卵石的大溝,或如銀灰色的雨點灑落在干凈的河面。這是一種新的聲音,是大地的呼吸。未經(jīng)污染的泥土的芳香,混合著草梗和草葉的甜酸,熱烘烘地朝鼻子里撲。河水浸漫過來的腥味,冰粒子一樣扎入我的毛孔,報告著水世界的奇異和恐怖。昆蟲穿著青綠色或米黃色的衣服,在肥沃的土地上爬行,高興了,就把身體倒掛在草葉上,不無滿足和驕矜地蕩著秋千。還有那些鳥蛋,純紅色的,暗灰之中織著亮黃花紋的,天青為底白綾為襯的……生命在出生之前,就是如此斑斕。
蘆葦蕩曾經(jīng)是我的樂園,是我短短一生中最深最痛的懷念。對蘆葦蕩的懷念,也是對我幼年的懷念,對我父親的懷念,如果死在蘆葦蕩里,也沒什么可惜的了。
只是對不起我的父親哪!
遠方的父親,一定在為我祝福。
父親是沉默慣了的,他就用沉默為我祝福。
我對不起我的父親,更對不起我的伯父。五歲那年,我就進了伯父的家,受著他的養(yǎng)育。父母都不能養(yǎng)育我了,他們都去了沒有方向的遠方。那時候伯母還在,但很快就病逝了,伯父卻一直沒有續(xù)弦,他怕后母對他兒子不好(他兒子比我大兩歲),也對我不好,就獨自撐持。我能念書,他就供我上了大學。不上四十歲時,伯父的頭發(fā)就已經(jīng)花白。我領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他請了一桌酒席,客人們對他說:你到底熬出了頭??腿硕贾牢也皇撬挠H兒子,但都把我當成他的親兒子。伯父不言聲,但他心底里泛上來的激動,我看見了。
前年,在我和妻子結(jié)婚的前夕,伯父到我工作和生活的城市來了,這是他一生中首次進城,但他在城里只待了一天半,又急匆匆地趕回了千余公里外的老家。他離不開他的土地,離不開那條河。他只在青草蔥翠的河畔,等著兩個兒子的好消息。他的親生兒子,也就是我堂哥,老老實實地待在浙江的建筑工地上,老老實實地掙錢,沒有更多的好消息給他,但讓他踏實。而我,以為可以給他驚喜,不斷地給他驚喜,結(jié)果卻成了殺人犯,逃亡在這茫茫蘆海里。
我落到今天這一步,伯父一點也不知情。
當然,說不定他早就知道了。盡管他不看電視,也不會看手機上的消息——這時候,我真想看看手機上關于我的消息,特別是消息下面的留言區(qū),看人們是怎樣評價我的。但是我沒有手機了,偷走朋友的槍,溜出朋友的屋子,我就把手機扔進了樓下的小河——可警察難道不上我老家去追尋我的蹤跡?
警察上門,伯父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他還能活下去嗎?
我把頭舉得高了一些,希望能從那些圍觀的百姓當中看到我伯父的身影。我沒能如愿。伯父跟我父親一樣,個子矮小,身體瘦弱,即使站在人群中,也會混同于腳下的泥土。
蘆葦蕩里的氣味太復雜,再機敏的警犬也難以從中把我的氣味剝離出來,因而并沒能順利地朝我逼近??墒牵麄儭切┖蓸寣崗椀木?,是合圍而來的。我已經(jīng)在劫難逃了。從正前方上來的兩個警察的面孔,我已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兩個警察一老一少,老的五十歲上下,少的只有二十來歲;兩個人靠得很近,像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子。
我的身邊有把威力強大的仿真手槍,還有七粒完全可以充作子彈的鋼珠,雖然我只在大學軍訓期間用過可憐的兩次實彈槍,但這么近的距離,放倒其中一個甚至兩個,絕對不成問題。我殺過兩個人了,我的出路是唯一的。哲學家說,人生是一棵充滿可能性的樹,而我的出路是唯一的。我沒有人生。既然如此,再殺死一兩個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當這念頭一產(chǎn)生,我才算有些看清了自己。
我發(fā)現(xiàn),警察們端著槍朝我逼來,并不是沒有道理的。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身上并不存在什么兇惡的野獸,我不會給我妻子和上司之外的任何人帶來威脅,可現(xiàn)在看來是錯了。以前我膽戰(zhàn)心驚地生活,努力適應社會的秩序和規(guī)范,目的竟然是為了讓埋藏在心底的那朵惡之花順利地生長?
我把槍拿起來,虛著眼睛瞧著它冷冰冰的身體。陽光強烈——是的,我這時候才注意到蘆葦蕩里遍布著陽光的陰影,陽光照在槍身上,使之閃動著青綠色的光芒。我聞到了這光芒里寒冷的氣味。這氣味漠然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包括我,包括那些警察,包括因為家園遭到入侵而撲騰亂飛的昆蟲。
只有到這時候,我的悲哀才真的難以言說。我朝槍眼里哈了一口氣,把它放在地上,而且用一只腳踏住,好像要消滅它身上的光芒和氣味。
但是我無法消滅近兩個月逃亡途中一直盤旋不去的可怕景象。
那是我妻子被槍擊的景象。
我先打了我的上司,再打了我的妻子。給上司的那兩槍,一槍打在他的肩部,一槍打在他的頭部,給妻子的那一槍,正正中中擊在了她的雙乳之間,或許靠左一點,我說正正中中,很可能是花開似的血影給予我的視角誤差。三聲槍響十分連貫,像沒有休止號的三個音符。我說過,他們都瞪了我?guī)酌腌?,他們那時候的眼神,我曾經(jīng)用了“奇怪”一詞,其實并不奇怪,它們的含義都十分明確,上司的意思是:小子,這到底是怎么啦?我不是讓你當上主任了嗎?妻子的意思則要復雜得多,她在疑惑,在怨恨,在鄙夷,同時她還在說:親愛的,我愛你……
妻子是愛我的,這一點我知道,這一點我從不懷疑。
嫁給我之前,供她選擇的人太多了,她之所以不嫁,是因為那些人只看到了她的漂亮和隨和,只有我,唯有我,才看到了她內(nèi)心的驕傲。妻子漂亮、隨和、優(yōu)雅,這都是事實,但她骨子里的驕傲才是最本質(zhì)的,她的驕傲不是外恭內(nèi)倨的假做作,而是一個注重精神生活的人對世俗名利的天然蔑視。她雖然不像我一樣畢業(yè)于名牌大學,但我敢說,像她這樣廣博而智慧的女人,并不多見。
這一點只有我看到了,也只有我去認真欣賞。
因此她愛上我了。
實話說,大學剛畢業(yè)的時候,我也有著與妻子同樣的驕傲,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嫁給我。然而結(jié)婚不久,我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苦悶。
作為哲學系的高才生,我本應該成為一名觀察者,本應該像康德一樣躲進閣樓里,把遠處大海上的航標燈當成我作息的號令,但是我沒有,我去一家大公司,充當了一名小職員。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內(nèi)心的驕傲偷偷流走了,我希望把我上班的地方,當成可以為我自己和我的家庭帶來榮譽的戰(zhàn)場。然而,一個小職員與榮譽無緣。我把這苦惱向妻子說起,妻子問我:這種榮譽與你的幸福有關嗎?我說不知道。妻子說,你是學哲學的,你應該知道。妻子還給我背誦了一段托爾斯泰的話,我愿意把那段話轉(zhuǎn)達給你——我永遠也無法感覺的聽眾:
“人應該是幸福的。如果他不幸福,那是他的不是。他應該下一番功夫,消除這種迷惘或誤解。主要迷惘在于一個人如果不幸福,那就免不了有許多不可解決的問題:我活在世上是為了什么?整個世界的存在又是為了什么?”
我當然理解托爾斯泰,每個人都有幸福的理由,所謂不幸福,只不過是一種誤解。托爾斯泰是在為我們“提醒”幸福。然而,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兩段深褐色的、仿佛早已枯死的肉,那是父親的雙腿;總是晃動著毛茸茸的冷風以及在冷風中勞動的農(nóng)人,那是我的伯父;總是晃動著狹小的房間以及房間里簡陋的家具,還有在這些家具之間忙碌著的妻子,那是我現(xiàn)實的處境……
妻子不能化解我的苦悶,憂心忡忡地問我:那么,我能為你做些什么呢?妻子還哭了,就因為她不能為我?guī)蜕厦Γ赡苓€因為她看不透現(xiàn)在的我。她是帶著一顆純正的決心嫁給我的,因為當時她的父母都反對——她父母很有錢,但是說,如果她跟我結(jié)婚,就不給她一分一厘,妻子沒有猶豫,依然堅定地聽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可是我?guī)Ыo她的,卻是她以前完全陌生甚至鄙棄不置的苦悶!
而且我的苦悶在不斷走向深處,回家來既不像初婚時那樣跟她討論嚴肅的學問,也不帶她去看電影、進音樂廳,還常常朝她發(fā)無名火。
妻子流淚的時候增多了。
對她的哭泣,我從沒說過一句寬心話。
我覺得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知音了。
一個小職員想獲得地位和財富,獲得夢想中的榮譽,最便捷的方法就是靠近權力,而上司是權力的代表。額頭觸地,才是崛起的路——這是卑微者的路,也成了我的路。但我收入不高,妻子的收入同樣不高,那么我憑什么去靠近那個快上五十歲的大人物?……難道就像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那樣,是用我的妻子?
關于這一點,你再把我打死一百次、絞死一千次,我也會說:你這是對我的污蔑,你這是血口噴人!雖然我現(xiàn)在不認為妻子是我的知音,但我依然是愛她的呀!從認識她至今,我從沒贊美過她的漂亮,因為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一個鮮活的人。當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就無所謂美丑,也無所謂優(yōu)雅與粗俗,他只知道,這個女人是他的骨與血,是他的天與地,是他的春去秋來,是他的白天黑夜。那些動不動就炫耀自己妻子漂亮的男人,動不動就糟蹋自己妻子丑陋的男人,是因為他們沒有把妻子的存在當成自己的命運。
而我,是把妻子當成我的命運啊。
我沒想用妻子去靠近那個大人物,但我把那個大人物帶到家里來了。
老實說,我根本沒想到會這么順利。平時,我見到他的時候并不多,幾乎只在公司開職工大會時,我才有機會目睹他的尊容。我得承認,他實在算得上風流倜儻,說話干脆利索,邏輯嚴密,句句精彩,自他上任以來,業(yè)績卓著,深受擁戴。我是怎么敢于在某次散會之后走到他面前跟他搭上腔的呢?
別的都忘了,只是記得,那天我走到他面前時,他以異樣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這目光里包含著的欣賞意味,壯了我的膽,我說:某某某(他已死在我的槍口之下,我不愿意在此出賣他的姓名和職位),您好。他立即握住我的手,他說你好,我早想跟你這個哲學家借點書看呢。我的書的確不少,有六千多冊,念大學的時候,我可以兩天不吃飯,喜歡的書卻必須買,畢業(yè)后有了收入,買的書就更多了。他是如何得知我有那么多書?是我知道他喜好讀書,就故意把這消息透露出去,讓別人傳到他耳朵里去的嗎?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我說:您要是喜歡,空了去我家里隨便選。
言畢把電話告訴了他。
兩天之后是周末,上午九點他打電話說要來,我既興奮又緊張,簡直有些不知所措。妻子倒是很鎮(zhèn)定,就像普普通通的客人要來串門似的,熱情而平常。他住的地方離我家有兩公里左右,他卻沒坐專車來,也沒坐出租車來,而是步行來的。他來之后,第一句話并不是贊美我的書多、書好,而是贊美我妻子的美貌。我得說良心話,他對我妻子的贊美是真誠的,很紳士的。接下來他到我的書堆前——我家里容不下大書架,只能到處堆放——蹲下去慢慢翻。他翻了近兩個小時,選出來三本,就向我和我妻子道謝,準備離去。都快十二點了,我不能不留人家吃飯,我說我沒能力請你去星級酒樓,去大眾餐館還是沒問題的。妻子也留他。他拗不過,就說,要吃,就在你家里吃一頓行嗎?
于是就這么定了。
那頓飯是我妻子做的,手藝不好不壞。
這以后,如果他周末沒有公務,就來我家談書,而且常常在我家里吃飯。
我給過妻子什么暗示和慫恿嗎?好像沒有。我只記得,每次在他離去之后,我都在妻子面前數(shù)落他的才干和風流倜儻……
他們終于在我出遠差的時候,來我家上床了。
兩人是誰把這想法挑明的,我沒問過妻子。
我不敢問,我害怕知道任何一種結(jié)果。
如前所述,他給過我妻子許多東西,而且說這些東西都是他自掏腰包買來的,絕沒有動用公司一分錢。他對我妻子說,用公款給情人買禮物,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情,是對情人的玷污??墒俏移拮铀坪醪⒉恍枰切〇|西,既沒戴過那些首飾,也沒穿過那些皮衣、灑過那些香水,當然同樣沒有坐到那架卡瓦依鋼琴前彈過一首曲子,盡管她很喜歡彈鋼琴(她念中學的時候就在市里的鋼琴演奏比賽中得過二等獎),盡管她父母早年給她買的那臺鋼琴已經(jīng)不能再彈了,她很希望換一臺新的,更希望有一臺屬于自己的名牌鋼琴,比如卡瓦依。
我拿到主任任命函那天,妻子哭了。傷心斷腸地哭。她說,如果我為你做了什么,我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我再不能這么過下去了……
她說再不能這么過下去,可為什么在我當上主任幾天之后,她又和我上司赤條條地泡在我家的浴缸里?這到底是為什么?
我解不開這個謎。
我為這個謎所苦。
于是,我把他們殺了。
警察們已經(jīng)預感到目標很快會出現(xiàn),顯得越發(fā)警覺。警犬的哼哼聲好像就在離我三四十米遠的地方。我正在考慮自己會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面對即將來臨的覆滅,幾步開外的蘆葦枝突然猛烈搖動起來,而且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我以為自己不會恐懼了,事實上,這小小的意外卻嚇得我渾身哆嗦。我定睛一看——我的眼里一定布滿血絲,因為我看了好幾秒鐘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只雌雉雞,正慌不擇路地朝這里跑過來;雉雞的飛行能力不強,它們既飛不高,也飛不快,且不能久飛,在被追擊的時候,它們想到的往往不是天空,而是草莽或叢林。它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我,華麗的羽毛微微張揚(我現(xiàn)在看到什么都是華麗的),小小的頭前伸著,頸下那條白色環(huán)紋清晰可見。我們就這么對視了片刻,它立即掉轉(zhuǎn)方向,朝另一邊跑去了。緊接著闖過來的是一群野兔,恐怕有十多只,或者二三十只,一律的暗灰色,有一只兔子緊緊咬住另一只兔子的尾巴,匍匐在地,被拖著前行;我想那只野兔定是生了病,或者體質(zhì)弱小,奔跑不及,才這么被救助,那個救助者是以母親的身份還是以丈夫的身份?
它們,都是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居民,類同于颯颯的木葉,在我到來之前,它們在這富饒的家園里兒孫滿堂,安居樂業(yè),正是因為我的出現(xiàn),它們才這般驚慌失措。我揮了揮手,讓那些和雉雞一樣驚呆了的野兔趕快逃走。
然后我再次把腳底下的槍拾起來。
我的末日馬上就到了。我不想空著肚子上路。我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吃過東西,反正現(xiàn)在餓得不行。我離開那根石柱,矮著身子朝水邊靠近。蘆葦蕩里主要的水域已經(jīng)被警察占據(jù),但十米之外有一個五米見方的小水塘,里面同樣有很多魚,只要吃下兩條,我就算不上餓鬼了。
向水邊靠近的時候,我聽到了警察的吆喝聲。吆喝聲其實一直沒停過,我現(xiàn)在才聽到了。他們的意思是讓我繳械投降。吆喝聲像白茫茫的陽光,或者蘆葦,將我徹底籠罩,但它的確切含義,我卻總也不明白。
我現(xiàn)在唯一的渴望,就是抓兩條魚填肚子。
多么清澈的水。清澈得如同赤子的眼睛。一些草根和樹樁,在水底下招搖;它們并沒死,它們都還活著,如果我是魚,我就能看到它們在水世界里是如何開花結(jié)果的。水塘邊由于沒有蘆葦遮擋,陽光可以直落下來,陽光的精華在水底凝聚成一顆鮮紅的太陽,因此魚們仿佛游弋在天上,而空中的鳥影,卻如在水中飛翔。這難道就是我在世界上看到的最后影像?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景,意識恍惚不定,我終于滑入水中。
我抓住岸邊的蘆葦爬起來,身上糊滿了淤泥。
水有了極為短暫的渾濁,接著又恢復了幽藍幽藍的原貌。
蘆葦被分開和踏倒的聲音沙沙沙地傳過來,我再不能遲疑了,我把右手的手掌凹進去,破開柔嫩的水皮向下一舀,一條拇指長的小鯽魚就在我手心里蹦跶了。刀呢?刀掛在我的腰帶上,是一把跟鑰匙串連成一體的小刀,我左手握著魚,右手摘下鑰匙串,用牙齒咬出刀片,再讓鯽魚嫩白的肚皮朝向天空。
正要動手將魚剖開,我又聽到了警察的吆喝聲。這一次吆喝跟以前不同,以前雖有一個大目標,卻沒有明確的目標,這一次,他們好像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了。
我是將死的人了。我已經(jīng)活得夠沒尊嚴的了。一個沒尊嚴的人,死之前有什么資格再殺死一條無辜的生命?
萬古長青生生不息的大地啊。
漫無際涯隨風飛舞的蘆葦啊。
群起群飛如同朝圣的鳥兒啊。
環(huán)繞太陽悠然飄蕩的白云啊。
……
多日沒仰望過天空,現(xiàn)在我望了一眼,然后我對魚兒叫了聲“乖乖”,將它重新放入水中,再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
【作者簡介:羅偉章,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四川文學》執(zhí)行主編。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贰墩l在敲門》《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gòu)《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中國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曾獲人民文學獎、鳳凰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高曉聲文學獎、《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銜作品、亞洲好書榜、《亞洲周刊》全球華語十大好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