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三三:即興戲?。ü?jié)選)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知識產(chǎn)權(quán)律師,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現(xiàn)博士就讀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選載,曾獲二〇二〇年“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學(xué)獎新人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離魂記》,《俄羅斯套娃》。
即興戲劇
三 三
四月盡頭的一個早晨,我從床上跳起來。手機還在響,像一陣雷雨,一只沒喂飽因而充滿攻擊性的動物。我按下接通鍵,傳來小萬急躁的聲音,到哪兒了?我說,還有五分鐘。我掛了電話,刷牙、洗臉、穿背心,外面套一件紅白格子襯衫,像蛇蛻皮逆向播放似的提上運動褲。天氣略涼,晚上會更冷,但太陽掌權(quán)的時間內(nèi),高溫仍將猖狂。我在學(xué)校門口打上車,匆匆鉆進后座。摘下口罩,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木乃伊除味劑般的香熏混淆著淡淡煙味,從鼻腔滑入喉嚨。我交叉雙手,對著街景沉思,可它們變得太快了,我只好把目光移向云。
一個小時后,我到達約定的車公莊地鐵站。小萬、陳舸、三明正等在那里,氣息奄奄,一地?zé)煹?。小萬上來興師問罪,你這人怎么這樣。我說,對不起大哥,天有不測風(fēng)云,車有撞摔碰堵。小萬說,“五分鐘”的意思是“最多還半小時”,你看看我們都等多久了。我虛心求教,那大概一個小時應(yīng)該怎么表達?小萬說,就說“快到了”。我說,學(xué)習(xí)了,下次我就這么說。小萬不屑地瞥我一眼說,你還想有下次?
我們又一次叫來車,往京西郊野駛?cè)?,日光和萬物的影子交替流過我們的肢體。他們聒噪不斷,使我無法再看云,只好把注意力收回到車里。這是一個極為乏味的組合,四個文學(xué)從業(yè)者,烏合之眾。我和陳舸就讀于一所高校的寫作專業(yè),小萬常年為書店配貨。三明比我們稍大幾歲,中學(xué)畢業(yè)就不曾工作過。他憑最小成本插附在北京城的縫隙里,以一種對小說的狂熱代替了物質(zhì)需求。盡管如此,你不能說他是個“苦行僧”,他的生活只是遭到一種超現(xiàn)實力量的稀釋,以致在迭起的低谷面前,他始終保持著非凡的鈍感。
這個周末,我們揀了一條野外徒步路線。起點位于門頭溝的王平村,沿京西古道一路南下,預(yù)計下午稍晚能抵達潭柘寺。汽車停在一道拱橋前,對岸立著一座文化館,老人們露天下棋,儼然聽見花生殼徐徐落往泥土的聲音。我們所在的一岸則異常清靜,山榆、垂柳皆不喜惹是生非,任由嫩綠在它們體態(tài)中自由分布。樹種間雜,盡情向遠處延伸,似一種空寂的陣法。橋下的池水總體清澈,但為蔭蔽一些綠藻,折射間已失去通透。我們打開百度地圖,把自己的位置不斷放大,可知周圍一切盡屬王平村境內(nèi)——五百米內(nèi)有一條公路,沿它前行則可見瓜草地景區(qū)。
我們依照地圖走,烈日開道,由不得人滯留。小萬有過徒步經(jīng)驗,次數(shù)不多,但足夠編成歷險奇遇。沒走多遠,他就已經(jīng)講了好幾遍,以至于只要他開個頭,“當(dāng)年我爬箭扣長城的時候……”,我們便能越過細枝末節(jié),直接報出結(jié)論,“差點摔死!”小萬憤憤扭過頭,把好逸惡勞的我們甩在身后。果然,我們沒有讓小萬失望。接連爬過幾段十五度的斜坡,我們累得氣喘吁吁,還不如路邊散養(yǎng)的公雞精神抖擻。
陳舸面色蒼白,虛汗浸濕他撞款無數(shù)人的優(yōu)衣庫襯衫。陳舸問,我們是不是走五公里了?小萬一驚,你做夢呢,這才二十分鐘。三明說,要不……我們還是打車吧。小萬朝我一指,啐他們說,你們體力還不如一個女孩子。我連忙表態(tài),其實,我也想打車。小萬連罵幾句,整個人逐漸松弛下來,嘆氣說,別這樣嘛,來都來了,我們聊點有意思的事。于是,我們一邊走,一邊從如何快速發(fā)家致富聊到疫情后的世界格局。話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如同趕羊,很快掉入新一輪的疲倦。
為了填補沉默,我對他們講了近來遇見的一件難事。為此事,我坐臥不安,大腦某處像繃了一根鐵絲,但又說不準它究竟在哪里,所以每一刻都吊著一種警惕。大半年來,事態(tài)持續(xù)惡化,弄不好我還有性命之虞……
我有個校友叫吳猛,連云港人,身高一米九,虎背熊腰,相比之下頭有點小。有時他把頭發(fā)剃光,揚短避長,這就使頭顯得更小。吳猛比我小三屆,就讀于國學(xué)院,具體專業(yè)不明,只知道國學(xué)院很有錢,建了全校唯一一棟帶下沉式庭院的樓,我經(jīng)常去樓里辦公區(qū)偷用微波爐。
認識吳猛,源于一場即興戲劇。這種戲劇形式可追溯到十五世紀的意大利,鼎盛時期,熱度能與黑死病一決高下。到現(xiàn)代,被包裝成具有“解壓、喚醒靈感”的功能,流通起來愈發(fā)理直氣壯。每年逢心理健康月,學(xué)校都會組織幾次,我和吳猛參加的是同一場。
在即興戲劇的第五個環(huán)節(jié),主持人將每四人分為一組。根據(jù)觀眾提議,演員獲得各自角色,四人方陣的每條棱邊輪流表演。吳猛扮演的是“死神”,與他左右搭戲的分別是“白娘子”與“Siri”。死神和白娘子演了一段職場戲,大致是見白娘子堂堂一介名妖,被埋沒在雷峰塔下,就想挖她去西方當(dāng)天使。戲里的死神巧舌如簧,一則臺詞極富邏輯,向白娘子陳情利弊,指出她的能力、職業(yè)操守,以及被職場PUA的現(xiàn)狀;二則聲情并茂,法海聽了都動容,絳珠草聽了哭到淹死。然而,死神的戲力似乎在下一場里耗干了。當(dāng)他面對Siri時,竟久久吐不出詞。Siri本就是個需要對方推動的角色,見此情境,亦不知所措。雙雙發(fā)愣片刻,死神忽然走到舞臺中央,念起一段莫名其妙的獨白:
這兩三年里,我經(jīng)常夢見一列火車。綠皮的,很長,有些窗戶開著?;疖囃T谝粭l鐵軌上,旁邊是麥田,好像還有一些枯掉的花,天太黑了看不清楚。火車一直停著,沒乘客來,也沒發(fā)動過。但昨天晚上,火車居然向前動了。非常緩慢,是螞蟻都能逃開的速度。它像在思考著什么……
臺下的觀眾都看呆了。這沒什么問題,假如對藝術(shù)存點敬畏之心,看呆就是一種狂喜狀態(tài)。但死神似乎有點不適,他期待著臺下的回應(yīng)。于是,他補充說,我說的都是真的,這不是戲劇。臺下掌聲熱烈起來。在戲劇中高呼“這不是戲劇”,他簡直像貝克特劇作里的人物。一個以為自己將死的人,一個沒料到自己會在荒誕中永生的人。
我以為活動就此結(jié)束,正準備走出階梯教室,吳猛忽然追了出來。他眉毛擰成一團,滿頭汗涔涔。很明顯,隨著觀眾離席,頒發(fā)給他的死神身份已經(jīng)失效了。吳猛說,師姐你好,我也很喜歡寫小說,可以加個好友嗎?我說,你好,我并不喜歡寫小說,但我確實在寫。我掃你吧,別人掃我的話,我經(jīng)常點開的是付款碼。吳猛隨我走上林蔭道,一路不說話。為了不重蹈Siri的覆轍,我只好主動引導(dǎo)話題。我問他,你寫什么類型?他說,什么都寫,包羅萬象,宇宙洪荒。我問,喜歡哪些作家?他說,沒有,我覺得都不如我。我又問,一天寫多少?他說,精力好的時候,一天寫過十二萬,但不是每天都寫。我倒吸一口涼氣,?!?,你是天才,中國版芭芭拉·卡特蘭。他說,不認識這人。我筆名叫吳猴兒,用來平衡我的真名,人不能太猛,這是中庸之道。我說,真厲害。我宿舍就在前面,再見。
當(dāng)天夜晚,吳猛給我發(fā)了一篇二百八十萬字的小說《1999》。我往下劃幾章,手機屏幕頻繁卡幀。我故意拖延許久,半夜待他入夢,才斟字酌句給他留言。我說,小吳,光陰似箭,這樣的篇幅恐怕會射死讀者。能否先給我看一些中短篇?此前你提到投稿,以我的經(jīng)驗,從短篇開始發(fā)表更容易。如有合適的,我也會推薦給編輯。第二天,吳猛又發(fā)來一篇由《聊齋志異》改編的小說。我讀完《葉生》,困意洶涌,睡醒又打開《小棺》,沒讀幾行室友回來了。室友說,今晚六點寢室樓停電,你有備用手電筒嗎?我說,我找找看。我一邊在書桌上摸索,一邊琢磨吳猛小說的問題。第一,他改編的幅度太小,像個拿一把指甲剪去修園藝的失敗園丁,說他純粹做了古文翻譯也不冤枉。第二,他語言很糟糕,用詞粗糙不談,他最致命的毛病是缺乏和語言的固定距離。他仿佛一臺輸入許多爛句子的電腦,憑慣性將文字湊在一起,不時出現(xiàn)“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匕首送入胸口”之類的摘取式語句。第三,……室友問,你找到了嗎?我反問,找什么?室友加快語速說,可以照明的器具啊,蠟燭也行。我說,我有個前男友總送我香熏蠟燭,各個味道都集齊了,無花果最好聞,像白堊紀時代被割開的樹皮流下的奶油味。室友說,后來怎么分手的?我思考了五分鐘,通往回憶的街道正因早高峰而堵車,于是我只好承認忘了。我說,不過我記得分手鬧得很難看,他砸了一個熱水瓶,內(nèi)膽銀片碎了遍地。我撿起最大的一片,形狀如海豚,映出我哭泣過度引起的黑眼圈。室友說,好可惜。我點頭,把吳猛和他的小說忘得一干二凈。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一邊伴隨著鞭炮響——我設(shè)置的鈴聲。我瞥一眼號碼,示意小萬他們別說話,才接了起來。電話里傳出一個很熟悉的男聲,很好聽,普通話也標(biāo)準,一個不沙啞版本的張學(xué)友。他劈頭蓋臉地問我,你在哪里?我說,在教室自習(xí),你有什么事?他一停頓說,不對,你在外面,到處都是風(fēng)的聲音。不管你在哪兒,我要來找你。我說,我們不是已經(jīng)說清楚了嗎?他說,不是一回事。你最近命犯小人,重則有血光之災(zāi),我不放心。我說,你還懂這一手,我什么命來著?他說,說了你也不懂:是劍斧兇器,也是霜天明月。我說,聽起來好冷,難怪我從小怕冷,穿多少都不夠。沉寂突然降臨,在五秒到十秒之間,很快又被同一種聲音打破。他似乎端正了腔調(diào),像一個陷在沙發(fā)里的人猛地站直。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以后我照顧你。你不信也沒關(guān)系,我很愛你,我把最珍貴的東西都給你了。我腦筋一轉(zhuǎn),你是說那三顆智齒嗎?他說,這是其中之一。我說,我在一個群里看到有人賣這玩意兒,三百塊可以買五顆,你這點也就一百八。他嘴里發(fā)出輕微響動,大約多少有些生氣。他說,你什么都不信。為什么你永遠、永遠這么平靜?
我剛要回話,電話已被掛斷,四面焦頭爛額的濃郁圍攏過來。我從前很喜歡一句詩,無頭無尾:山是山的影子,狗懶得進化。后一句講,夏天,人的酶很固執(zhí)。不過現(xiàn)在夏天尚未到來,只露了一兩絲燙意,試探人們是否還記得它。他們都笑起來,好像空氣里藏著一種逗人發(fā)癢的絮狀物。陳舸問,你男朋友???我說,早分手了。他繼續(xù)問,怎么分的?我想了想說,有意思,人們都想知道造成結(jié)局的原因——不是真實的原因,而是那個被提煉出來的替罪羊。真實的原因是一串連貫、不可敘述的過程,你只能凝視它,感受它如何無奈又決絕地指向某個盡頭。
鷹嘴峰到了,遙遠的象形曲線延展著,天光從巖石與新葉的裂縫間落下來。我們說不出話來,三明手機的攝像頭摔壞許久,讓我拍幾張山峰的照片發(fā)給他。在相冊里,山被無限放大,模糊的像素毫不費力地把它解構(gòu)了。
一開始只是為尋刺激,小萬帶我們離開公路,抄叢林中的近道。遍地雜枝之中,我們撿起一些適合當(dāng)拐杖的,拄著爬坡。陳舸很快迷上野路,領(lǐng)頭往低矮的灌木坡里鉆。折騰幾回,發(fā)現(xiàn)雖縮短了步行距離,但攀爬所費的精力遠高于走一條平平淡淡的柏油路。我們饑腸轆轆,從包里拿出薯片、小熊餅干、甜筒狀巧克力,還有花高價在景區(qū)入口買的玉米和茶葉蛋。一頓狼吞虎咽之后,身邊只剩下水。緩緩喝一口,液體通過喉道,唯覺一片空蕩蕩的清涼。
不知走了多遠,我們?nèi)皇苤朴诨慕家皫X,丟水漂似的推遠了那些城市圖景。到岔路口時,突然看見一捆草扎的帳篷。對面坐一個男人,穿黑色制服,渾身各處都有“保安”的拼音。此人眉目濃密,黑臉短下巴,兇悍相隨中年降臨愈發(fā)得到發(fā)揮,像個流落現(xiàn)代的尉遲敬德。小萬從口袋里掏出一盒“華子”,故作鎮(zhèn)定地套近乎,老師,請問這條路到潭柘寺嗎?保安一猶豫,接過煙嘆氣,遠著呢,今天下午還有陣雨。見他有放行之意,我壯膽走上去。保安腳踩一雙大紅的運動鞋,旁邊擺著后跟踏爛的黑皮鞋。他生活的碎片明晃晃地攤開在水泥地上:一只染黑的手套,藍皮文件夾,牙膏、塑料杯、銅盆,一個嶄新鮮亮的Gucci錢包——真假不用說。
我們正打算從橫欄底下鉆過去,保安喝止說,手機來登記一下。小萬蹲地上填表,保安饒有興致地和我們攀談,你們還是學(xué)生吧?我一口應(yīng)承,沒錯,活到老,學(xué)到老。保安問,在哪兒上學(xué)?陳舸突然來了胡扯的興致,接著說,北京法制大學(xué),讀的新絲綢之路海外貿(mào)易法。保安險些豎起大拇指,一副敬仰的模樣。他說,好學(xué)校啊,我以前在那兒附近當(dāng)過保安。我問,為什么不干了?他搖頭說,工資太低,養(yǎng)的兩條狗整天餓得犯渾,后來全放走了。不過這里工資也低,我做完這個月就回去了。小萬已經(jīng)完成手續(xù),甚至順便重新系好鞋帶。他站起來,回歸我們這支即將移動的隊伍。我最后環(huán)掃一圈四周的遠景,深淺不一的植物駐扎在視野里,如此茂密,仿佛光區(qū)分它們就能花掉一輩子時間。我們不再與保安交談,但他意猶未盡,沖著我們正游離的后腦勺說,我來這里已經(jīng)十七天了,人影都瞧不見,很是寂寥。他用以收尾的言辭過于漂亮,聽上去不太真實。我本欲再回頭看他一眼,但我想不出這一眼可能衍發(fā)的任何意義,因此很快打消了念頭。
吳猛確實有些做間諜的技巧,不出幾日,把我的課表摸得一清二楚。我采用“間諜”而非“偵探”,說明我對這件事大體上并不認可——尤其當(dāng)我上完“法國美學(xué)與文論”,腦載一堆消化無能的名詞時,看見他正等在教室門口。他滿臉迫切,目光越過人群攥向我。
我走到他面前,就像走往一堵墻。吳猛比我高許多,說話時微微佝僂背脊,詞語像水穗一樣淋到我身上。吳猛開門見山,師姐,小說看完了嗎?你準備投給哪家雜志?這些年來,我見過不少自恃懷才不遇的作者,功利已不足以激引我任何情緒。我慢條斯理地說,小吳,小說我大概看了,總體比較稚嫩;但沒關(guān)系,寫作者都要經(jīng)歷一個“抽屜文學(xué)”的階段,堅持下去,就會有人來把你拉開。吳猛一愣,雙唇無聲囁嚅,嘴上死皮像細小的絨毛隨之飄動。他問,什么意思?下課已是五點半,我們又在門口站了十五分鐘,我餓得不耐煩,就隨便敷衍說,你得知道自己創(chuàng)作的意圖,寫什么,如何寫,以及為什么寫。你回去想一想,為什么要改編《聊齋志異》,依我看,這是個很平常的題材。我正要走,吳猛一皺眉說,我小時候,我媽一直給我講里面的故事,至今印象很深。我說,寫作源于生活,你這些二手材料……他打斷我,既像反駁,又像還停留在上一個問題的尾音。他說,那時我大約五六歲。夏天夜晚,我經(jīng)??匆姴煌墓碓诜块g里走動,滿身白色的火焰。我連夜大哭,吵醒了我媽,她就給我講聊齋故事。說來奇怪,聽了鬼故事,我反而心安,再也不怕了。我問,那你爸呢?他搖頭說,我出生不久,他就死了,留下一屁股賭債。我忽然明白過來,不顧失態(tài)地拍吳猛肩膀。我說,小吳,我懂了,你應(yīng)該從你和你媽的生活寫起。
往后的一周里,我和吳猛在圖書館見過兩次。當(dāng)你在校園里記熟一張臉,你會發(fā)現(xiàn)它不時出現(xiàn)。吳猛和我遠遠相望,并沒上前打招呼。我以為事情就此過去,誰知有一日,他又給我發(fā)了消息。他說,我寫不出來,我不會寫小說了。我立刻回他道,太好了,你現(xiàn)在棄暗投明,搞好專業(yè)課,畢業(yè)還來得及當(dāng)國家棟梁。他說,那不可能。你傷害了我的寫作能力,但別想我放棄。我頓時語塞,假如我是個稻草人,此刻恐怕已自燃起來。“傷害”——像一種咒語,試圖撕裂邊界,將人死死捆綁在一段關(guān)系之中。它說明了一種缺失被恒久地標(biāo)注,而你所需要付的代價始終懸而未決。
學(xué)校的咖啡館叫“水穿石”,因人對時間幻想而建起的一種立場。我約吳猛在此見面,我先到一會兒,在鏡子里看見紅絨面沙發(fā)椅壘出我體形的輪廓。當(dāng)時我已不再生氣,但我必須對他解釋清楚兩點,一來我的建議無可指摘,無論如何,我比他更懂得文學(xué);二來,我對他毫無企圖,根本談不上“傷害”(包括嫉妒、欺騙、打壓),就像我對任何人一樣。我從未預(yù)想到,那天竟成了我們古怪聯(lián)結(jié)的起點。
吳猛來時,帶了他勉強寫成的一篇小說《小翠》。小說不長,第一人稱敘事,由兩個片段搭成。上篇寫他童年時,母親忙于工作,他寄居于外祖父家。當(dāng)時有一個鐘點工叫小翠,從農(nóng)村來,愛逞強,自詡樂于助人;外祖母利用這一點,憑夸獎讓小翠下不了臺,不得不多干大量活。小翠自身沒文化,但兒子高考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下篇寫母親某一次重癥住院,每日由他陪伴掛水。醫(yī)院走廊一長條,擺滿床鋪,多是些短期無法出院的患者。有個老頭,年過七十,整天在一張床鋪前喊“小翠”。小翠是他妻子,成天昏迷不醒。老頭不斷重復(fù)小翠的往事,母親也是流水聽眾之一。小翠年輕時任鄉(xiāng)村教師,后來進城依舊教小學(xué)語文。老頭說,小翠以前逢農(nóng)忙,夜夜勞作,一天只得兩個小時空閑,如今總算把睡眠全補回來了。臨結(jié)尾,他問母親,是否記得從前外祖父家有個鐘點工,也叫小翠。母親既不信,又不屑,說你外祖父這么節(jié)儉的人,怎么可能請過鐘點工呢?
我當(dāng)場瀏覽起小說來。吳猛在旁反復(fù)強調(diào),小說內(nèi)容皆屬真實,如有虛假天打雷劈。我讀完許久無言,與此前所寫的相比,這篇無疑更趨近小說的核心。只是他的走向是一團霧,并不真正明白那背后是什么。我想了想說,小吳,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真實可以分為兩種(二是個好數(shù)字,象征無盡分杈的樹枝)。一種是普魯斯特的真實,通過個體無限延伸乃至霸權(quán)式的感受,使諸多往事拓片構(gòu)成一個清晰的空間。其中,人是經(jīng)驗的載體,同時也是反哺機制的構(gòu)建者。另一種真實則更宏闊,來源于歷史、現(xiàn)代、人類進化相關(guān)的一切綜合知識。它永遠無法以精確的形式呈現(xiàn),只能表現(xiàn)為流動的趨勢,但“流動”本身是可靠的。這兩種真實沒有優(yōu)劣之分,可是全然相悖,一個人不可能魚和熊掌兼得?,F(xiàn)在我們刺破文本的壁壘,直接就真實而非其存在范疇進行探討。你想寫的,是哪一種真實呢?吳猛有些發(fā)愣,至此,我意識到此行的第一個目的已然達成,但仍需加固。我說,小吳,如果你不能立刻回答這個問題,那么你已經(jīng)選了第一種。
吳猛顯得更為恍惚,像要睡著似的,勉強開口道,你直說吧,我現(xiàn)在要干嗎?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你最近為什么焦慮?你想一想再回答。吳猛說,我突然對小說產(chǎn)生了懷疑,這從沒發(fā)生過。窗外下起雨來,水粒攀在玻璃上,粘連出無數(shù)散點透視的新角度。幾棟教學(xué)樓巍巍立在遠處,仿佛被銀杏樹與水幕隔離在另一維度。北方少雨,見水倒是一件令人輕松的事。我等吳猛回過神,緩慢地問,你還記得嗎?在即興戲劇里,你說起過一些關(guān)于火車的夢。某一日起,火車開始徐徐發(fā)動。在潛意識層面,這說明某種被凍結(jié)之物松動、蘇醒了,一旦開動,火車便更容易造成故事。假設(shè)你小說依照現(xiàn)實而寫,你母親是近期才生病的嗎?吳猛說,就上個暑假,我當(dāng)時在家,但這和小說有什么關(guān)系?于是我告訴他,有關(guān)系,我在幫你找小說里缺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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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