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老人和石屋
幾年前的春天和秋天,我和朋友迷上了濟南南部山區(qū)。那片山地之美,非語言可以形容。它是泰山余脈,氣象非凡。春有繁花秋有紅葉,看不盡的醉人風景。但最吸引人的還是石屋。這里的大片石屋建筑年代久遠,大都有幾百年上千年。它們在時間里沉淀下來,有一種深沉緘默的氣質。
那一片片石屋一般沒有太盛的人煙,因為村里人大多搬到了近一些的大小城鎮(zhèn)中,或到外面打工去了??傊@里多是半空或全空的村子。走在遺棄的石頭建筑群中,在古藤披掛的地方鉆來穿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可惜,心痛,為往昔那么多人的付出,為冷寂之美的獨享和獨處。
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幾百幢之多的河邊石頭建筑中整整轉了一天。這里的房子高大者居多,其中不乏精美之作:在當年,它們一定讓主人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和財力。那么細的砌工,那么好的窗楣木刻和石雕。趁著這里還沒有被好古者劫掠一空,我們好好欣賞了一番。我們都知道這樣的勝景不會保留太久,因為沒有足夠多的人手來守護它們。
那個很大的石頭村莊只有幾戶人家還在留守。我們在街巷中待了那么久,大約只看到了三五人。我在高處的一扇小窗上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后來又在石板路的上坡看到了一個瘦高的老人,看到了他身邊的貓。他們都很孤獨。
我一直沒有忘記那一天的所見所聞。我夜里醒來,還會想到那片高低錯落的石屋。我想自己如果再年輕一點,一定會設法到那里居住:我從此將擁有那么多靜謐,和大自然,和鮮花,和紅葉。我深深惋惜,當然也似乎理解那些離去的人。為了生存,人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也不再多愁善感。感慨和某種審美力的存在其實也需要起碼的物質條件。我失去了批評那些離去者的資格,剩下的,只有對它的艷羨和神往。
我這樣的年紀還可以獨自享用那里的美嗎?于是我想起了那一天所見到的一個老人和他的貓。他的生活每天怎樣度過,也只能想象了。在這樣貧瘠的無聞無聲之地,他的日常衣食所需怎么解決?一旦生病又如何處理?種種風險和不便想了一遍,沒有答案。
可是我知道,他能在那里過下去,我也能。我設想了一下自己這種人的老年,特別是設想了一下我們如果擁有那樣的一座石頭村落,該是何等幸福和悲涼。有一種悲涼之美奪人心魄。我無法抵擋這種美。一個老人歷盡滄桑之后,真的需要那樣的沉寂嗎?他需要回憶和總結,這一生曾經(jīng)有過的大把的玫瑰,還有其他。衰老啊,時光啊,正在告訴和昭示什么?這一大片被人遺棄的堅固的石屋,在夕陽下訴說什么?
一切還沒有想好,起碼是沒有想得周全。但有一點我還想得明白:那天看到的那個陪伴了一只貓的老人,這只貓對他何等重要。是的,我知道,假如有一天我也要到那里獨居,就必須有一只貓留在身邊。
我和它會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