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我沒有去過巴黎
一、關(guān)于孫明磊與《巴黎來客》
我沒有找到他的訃告,大概是三年前發(fā)布的。公眾平臺、社交網(wǎng)站、聊天記錄里,信息早就清理干凈。如今,他單位官網(wǎng)最新通知是《關(guān)于調(diào)整民用瓶裝液化石油氣最高零售價格的通知》,長長一段,斷句時容易失語——沒有訃告。為了確保告別的絕對性,訃告本該無遺跡可尋。紅絲絨幕布落下,假如勉強(qiáng)撕開一角,只能看見落幕前的景象已遭風(fēng)蝕,舞臺因積壓陳腐皮屑而寸草不生。
對于我在寫作一事,他略知一二。每次問起,我都矢口否認(rèn)。
“隨便寫寫的?!被蛘?,“最近單位里事情很多,沒空寫。”或者別的借口。謊言是人類最擅長的織藝,大可信手拈來。盡管如此,他還是常想把家族史告訴我,讓我翻譯成具有根須的書面語言。為了考證,他花去很多時間,回寧波老家找族譜,逐一詢問幸存的老人。長久以來,他一直試著弄明白:消失的祖先如何一路南下,開墾生活,將不值一提的個性裝飾進(jìn)新居……然而,因為缺乏必要性,他的敘述總是被輕易擱置。
他從意大利旅行回來,告訴我,從那不勒斯到威尼斯的路那么美,連他都想寫小說了。還有一次,他向我推薦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他讓我“寫出真正的文學(xué)”——但是,究竟怎樣才算得上“真正”?在羅盤上,磁針始終失靈,它在不同時刻沒有穩(wěn)定的指向。我只能自行揣測,他想表明的,大約是一種獨屬古典的東西。在他死后的三年里,我渾渾噩噩買過四次《二手時間》。寄到手中,才想起原來已經(jīng)有了。
但我沒寫過“真正的文學(xué)”。文學(xué)對我而言,多是“顧左右而言他”——制造一個不受評判的空間,以便把無法消解的負(fù)面成分打碎排出。在他消失的三年里,我感受到一種極富重量的、沉默的情緒。從某種程度而言,它接近于痛苦,但它不是。它并不像痛苦那樣,具有一種生硬的力量,假如承受者足夠聰明(哪怕只是足夠有毅力),總能領(lǐng)悟到痛苦的超自然用途,而化其為前進(jìn)的燃料。它使我疲軟,使我感到,從此成為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失去生命中重要之物,就像身懷一種古怪的殘疾。
他的命運中有畸形奇特的成分,我在《巴黎來客》中提到一些。他是2010年世博會注冊報告的英法雙語譯者;是中國唯一一個在法國獲得人口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學(xué)者,記錄由千禧年初設(shè)并保持至今。這些宏大的詞句,似乎更適合用于他的葬禮。
除此以外,他的生活與他人無異,中庸偏壞的運氣居多。
如果不是因為高中老師特意登門懇求,家里不會讓他念大學(xué),他將以一個食品廠工人的身份度過這段命運。
九十年代初,他用《羅馬假日》里同款“真理之口”算命,抽到的紙條上寫著:這個人一輩子不會發(fā)財,可一旦沒錢,總能及時得到救濟(jì)。為此,他很高興。
關(guān)于家庭,他無意間察覺到父親的諸多情事,但沒有向任何人講過。唯獨一次,在父親去世的幾年后,他告訴姐姐:你對他一無所知。
他比別人聰明,但與真正的天才相去甚遠(yuǎn),而那超出的一點點,根本不值一提。自始至終,他對這一點都很明白。
他喜愛音樂,出國前留給我大量CD與磁帶,包括劉文正、潘安邦、葉佳修、羅大佑、鈕大可、李春波,也有Beatles、Eagles、U2、Led Zeppelin、Carpenters、Bob Dylan等等。在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之前,這是一種重要的啟蒙。
他懂得欣賞古怪事物,并且收藏——收藏美聽起來多么絕望,首先他必須明白這種收藏的不可窮盡性。在死亡來臨前不久,一天凌晨,他給我發(fā)來一個詭異的面具,說是二十六年在孟買旅行買的。
他是我的舅舅,孫明磊。
在他死去之后,我曾試圖為他寫一篇散文。寫到一萬三千字,突然無法繼續(xù)下去,我甚至憎恨自己所做的事:我在以錯誤的方式提煉他,試圖物化一種精神現(xiàn)象,語言恰是那毫無主見的工具。只不過在此刻,語言是我能抓住的僅有之物。
時隔兩年后,又嘗試寫了《巴黎來客》——這并非一篇關(guān)于他自傳的小說。實際上,Lou是個純屬虛構(gòu)的人物,只不過敘述中借機(jī)調(diào)用了他的視角,就像一種越過時間與他重逢的方式。寫這篇小說時,我常??奁饋?,哪怕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例如寫到,明磊家附近有一口井,兒時他聽說,一旦有地震,井水會露出先兆,因此常常去井邊探水,但地震從未發(fā)生過。有一天,井突然被封了。我小時候常站在那口被封的井旁邊,除了深泥,里面什么也沒有——我是真真切切在那什么都沒有、什么再無可能發(fā)生的井邊站過許多日子的,我從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二、關(guān)于《即興戲劇》
《即興戲劇》的創(chuàng)作動力,源于四月末的一次徒步運動。當(dāng)時與三位朋友相約,從王坪村一路走到潭柘寺。二十八公里,還包括上下額外做功,走完后卻神清氣爽。我們打車回市區(qū),吃了一頓四川火鍋,那簡直比鎮(zhèn)元大仙的人參果還美味。我們相約過幾天再徒步,后來又一同吃過好幾次飯,但至今再沒運動過。
徒步時,有許多印象鑿鑿之事。在山路口,我們遇見一位保安,可能因為深山清寂,他很樂意與我們聊天。朋友們陪他抽了煙,他告訴我們,他以前在市區(qū)的一所學(xué)校當(dāng)保安,后來辭職到山里,才剛工作十三天,實在受不了封閉的環(huán)境,決心做完這個月就走——走,那是去哪里呢?他穿著紅色的運動鞋,與一身保安服非常不配,倒是還算干凈的。腳邊還擺著一雙皮鞋,可能他穿鞋的姿勢不對,腳后跟快踩爛了。再往邊上,還有一串核桃佛珠,一個照Gucci老花紋仿制的假錢包。在諸多瑣碎的日常用品中,這個錢包是使我震撼的,仿佛隱喻著某種對于更廣闊的真實生活的無知。而那些使用正版Gucci的人,對他的生活同樣一無所知。
再往深處走,則能看見幾所被廢棄的房屋,我們隨意走進(jìn)一所。墻多已發(fā)黃,有些地方貼著比墻黃得更快的舊報紙。報紙的邊角已模糊,根據(jù)中縫播放的電視劇,可以推斷出大約是1996年的報紙,當(dāng)時浙江電視臺還在播《東京愛情故事》,云南電視臺準(zhǔn)備直播金雞百花獎的頒獎晚會。左側(cè)版面上有一首詩,《土家族人》,作者叫賈永齡。除了小說里摘引的一句,另有一段,“屋里噴發(fā)著老酒的醇香,腌制的臘肉房柁上掛,一串串紅辣椒爬上屋檐,背簍里盛滿了古老的神話?!逼渲杏幸环N過去的氣息,非常動人。而其他幾段都徹底剝脫了,看不清楚。
在是否要把這篇小說寫完的問題上,我猶豫了很久。這篇小說想直切“真實”去寫,設(shè)置了四重空間:吳猛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空間;被吳猛創(chuàng)作的“我”和三位朋友去徒步的空間;徒步過程中,“我”敘述的與吳猛因即興戲劇而相識的空間;在我敘述中,吳猛創(chuàng)作的《小翠》對應(yīng)的一段被他隱藏的真實空間。這四重空間所提供的“真實”是相互映射的,內(nèi)層的真實到了外層會歪曲——其實是因為該層空間的創(chuàng)造者具有自己的立場。這篇小說的構(gòu)想就像一個迷宮,但我并非善于建造迷宮的代達(dá)羅斯,我只是受困于迷宮之中的、一頭普普通通的彌諾陶洛斯。因為恐懼與無助,我才想看見它。可我時時懷疑,自己所見只是某種幻覺。正是這種懷疑讓我走得更遠(yuǎn),也讓我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正確的出口。
最后決心寫完這篇小說,多少源于與朋友C對于“真實”的討論。在他的智慧與悟性支撐下,我才偶爾感到一點自己所想的東西有意義,能朝“虛無”這位敵人短暫地做個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