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新散文”小輯 《雨花》2022年第10期|阿微木依蘿:等水來
編者按:
“新散文”概念自1998年被正式提出以來,至今已近二十五載。這場轟轟烈烈的散文革新運動,有力地回應(yīng)著時代變革,實為大勢所趨。其代表作家,通過艱苦卓絕的探索,極大地拓展了散文的邊界,擴充了容量和精神空間,更重要的是,革新了散文觀念,重塑了散文形象,重建了散文精神。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將“新散文”視為散文領(lǐng)域的“先鋒文學(xué)”。二十多年過去,“新散文運動”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李敬澤、于堅、張銳鋒、馮秋子、周曉楓、寧肯、祝勇等作家創(chuàng)作出了一大批在文體上“不為格套所拘,不為章法所役”,在面目上極具辨識度,在高度上不斷觸碰散文寫作天花板的力作。在他們的影響下,更多的年輕作家自覺地投身于這一余波蕩漾、蔚為大觀的文體革新運動,“新散文”也由當(dāng)初的小眾成為當(dāng)下散文寫作的主流。為了展示“新散文運動”最新成果,《雨花》特別策劃了這一小輯。本小輯推介的六位青年散文作家,相較于前輩,固然還沒有創(chuàng)作出足夠令人信服的作品,但他們風(fēng)華正茂,正處于寫作的上升期,且已呈現(xiàn)出較為清晰的面目與腔調(diào),值得期許。作為一家敏銳地感應(yīng)著時代脈搏、引領(lǐng)與呼應(yīng)著文學(xué)潮流、推出過諸多文學(xué)新人的文學(xué)刊物,《雨花》樂意為青年作家的成長鼓與呼。
等 水 來
阿微木依蘿
我媽白天干活肯定很累了,本來我以為她的身體里住著一頭牛,可以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地耕地。她在打瞌睡,頭往下沉的時候下巴撞在我的頭頂。我也在打瞌睡,比她還想立即倒在床上。白天,很早的時候,我們就要一起到坡地上干活。那個時候,太陽還不算毒辣,曬在我們的腦門兒上還挺舒服。她就喜歡挑這個時候出門。太早了,我的眼睛都睜不開,跟在她屁股后面,如果不留意,能摔到溝里去。有一次我就差點兒把自己的脖子摔斷,她以為真摔斷了,抱著我的脖子扭了半天。從那以后,每天早上出門,她就牽著我的手,還有那頭黃牛,一路爬坡上坎,把我們領(lǐng)到山頂?shù)耐恋厣?。我很不喜歡被人牽著走路,這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紅顏色的狗。我的衣服是紅色的。
這個時候是初春,冬天才過去,但是耕地必須提早打理好,許多人家的地里已經(jīng)播上了早春的種子,只有我們家的土地——也許應(yīng)該說,是我媽媽一個人的土地——還沒有打理。我們這兒雖然是高原,日照卻特別強烈。春天的氣溫只不過比夏天稍微低一點,如果是夏天,就只能穿上厚外套——只有這樣穿,陽光才不會把我們的胳膊曬脫皮。我就是這么被曬黑的,我喜歡露著胳膊在太陽底下亂跑。我們家的土地上,野草總是長得比莊稼還要好和快,我媽忙不過來就會把我?guī)稀N矣袝r候根本不想去,畢竟我還小,但再小,也是長了一雙手的?!伴L手的作用就是用來做事,你以為長著好看嗎?”就是這種解釋。我可以幫她拔草,能拔掉多少無所謂,總之能給她減輕一些負(fù)擔(dān)。她應(yīng)該就是這么考慮的吧??晌疑兑哺刹缓?,我都不太能分清野草和莊稼。其實我爸也是長了一雙手的,而且比我的手還寬大,可是他和我媽在一起總是吵架。他們吵來吵去打來打去,看得我都快要煩死了,可能他們更煩,我爸待在家里的時間很難超過一個星期。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游逛,像個被我媽趕出門或者被他的媽媽拋棄的野孩子那樣,他很少回到我們身邊。有時候我奶奶會走到我家門口,把頭伸進房門一點點,也不進門,只問一句,我兒子回來了沒有?也不等回答就走了。她兒子回沒回來,她伸頭那會兒就能看到了。
我爸總是在農(nóng)活最忙的時候出門。這個老機靈鬼,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在外面飄了好幾天,誰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回來。其實無所謂了,我和我媽從來沒有想過我爸是需要長年在家的,所以我們才會自食其力,自己干活,自己煮飯吃,大半夜地跑到水井邊等水。我媽經(jīng)常惡狠狠地稱自己是寡婦,我當(dāng)時不懂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他們吵架的聲音只要傳進我的耳朵,或者就算不吵架,只是彼此陰沉著臉,或者他們僅僅為了讓我高興而在那兒表演,我就覺得,其實他們分開過日子也是可以的,這樣我就不需要每天緊張兮兮地回應(yīng)他們的表演。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我現(xiàn)在比他們還會演。我會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得格外幸福和快樂,可是隨后,我心里就會冒出更多悶悶不樂的情緒,胡思亂想,沒有安全感,非常疲憊和害怕。
我從來不敢真正觀察我媽的眼睛,她總是一副驕傲得無所畏懼的模樣,而我爸,就更是驕傲得幾乎像只孔雀。他們只要一避開我,就會互相辱罵,而這個時候往往我就在暗處聽到了一切。
我時常躲在他們不知道的小房間,順著墻根走路,蹲著走,繞著四面墻壁,走上好幾圈都不知道疲倦。這個游戲會讓我感到平靜和安全,我十分怕黑,但愿意待在黑暗中,摸到潮濕的墻壁會讓我手心里冷冰冰的,像觸及到了天上的雨水,這會使我想念落雨的時候,一個人站在屋檐下伸手接住屋檐水,水滴一顆一顆的特別飽滿,落在我的手心里會發(fā)出“啪”的一聲響。我喜歡聽那些本來沒有聲音的聲音。墻壁的冷,也是有聲音的。
我用這種無聲的東西去掩蓋我爸爸媽媽的吵架聲,非常管用。我在墻根獨自蹲著走幾圈,就可以繼續(xù)聽一段他們的吵鬧。他們演戲時,我也能若無其事地加入到表演之中。有時他們自己也演累了,他們其中的一個,就會突然問我,如果爸爸媽媽分開生活行不行,我說行,但他們不信,我急忙改口說不行,他們又表現(xiàn)出很悲哀的樣子,半信半疑。到最后,我怎么說都像是撒謊。
事實上,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希望他們分開生活的人。是他們自己要在那兒給我表演親密恩愛。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愛,卻表演著愛,也沒有包容,卻假裝彼此忍讓。一個是喋喋不休但有時又一言不發(fā),令我都感到厭倦的女人;一個是懶散的滿腦子奇思妙想、神經(jīng)質(zhì)、暴脾氣、醉醺醺,又不知道該怎么生活的男人。站在他們中間,我很累。我寧愿選擇其中一個跟隨他或者她生活。我潛意識里就是這么想的??蓻]有人在乎我怎么想。
我跟我媽在一起并未覺得缺少了什么,她會給我準(zhǔn)備食物,帶我一起等水,就像現(xiàn)在這樣,傻乎乎地坐在井邊,等待水井積攢了一些水的時候把桶子裝滿,即便這樣的生活非常無聊、枯燥并且艱難,但也可以過下去。非要跟爸爸在一起生活也行,他可以帶我出去游逛。
我現(xiàn)在是跟著我媽生活的,從心理上來講,我已經(jīng)把他們兩個分開了。所以我媽自稱寡婦的時候,我沒有格外地反對,只是在聽說了“寡婦”的意思后,覺得爸爸死得挺有趣,別人死了都埋起來或燒成灰,只有他死了還到處活蹦亂跳。要是每一個死去的人都還能像他這樣,那就好了,那就意味著別的東西死了也可以回歸,比如我那條死掉的花狗,它就可以繼續(xù)陪伴在我身邊。人小的好處就在于根本不需要真正考慮自己該怎么過日子,跟著爸爸或媽媽,他們怎么生活我就怎么生活,仿佛我是掛在他們褲腰帶上的一串鑰匙,跟著晃就行了。
我現(xiàn)在就跟著媽媽晃。白天我們兩個要在山地上干活,沒有時間耗在井邊,水井的水流實在太小,好像要死了,那個冒水出來的地方就像一只要瞎掉的眼睛,每年總有一些時候,它就是這種要死不死的樣子。我爸肯定也特別嫌棄這樣的日子,他性格急躁,很想抱怨但忍了又忍,“我真是受夠你媽了!”最后他終于巧妙地找到了抱怨對象,這話多說幾次,他都得意自己的聰明,他不直接說受夠這口水井或者別的什么,反正他總算找了一個漂亮的借口揚長而去。我都可以想象到,他每一次找了這個借口離開時的心情,多么歡快和得意,就像一只終于逃脫了枯井的青蛙,一蹦一蹦地往山下走,越走越矮小,我就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從眼前的山腳消失,再從對面山上那條草路上冒出來,隔著老遠,我都可以辨出那就是我爸爸的影子,他在那兒也像是一蹦一蹦的,真的就是只旱地上的青蛙,要去水草豐沛的地方生活,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但他還是會回來。他只不過是去位于大山另一邊的鄉(xiāng)政府,去找他在那兒當(dāng)炊事員的老父親喝一頓酒,喝得像個傻蛋,回來睡在峽谷里那條河溝邊的山洞里,直到酒醒。如果他還不想回家,就會從那個山洞繼續(xù)往別的地方走去。我有時候都嫌棄他,為什么要跑來跑去,如果要走就走遠一點,永遠別回來了,可他像一條瘋了的狗似的,就在我們能“看見”的地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今天把自己丟到山的這一邊,明天又把自己丟到山的那一邊。但我其實也挺喜歡他這樣跑,他出去之后我會暗自期待他回來。只要他回來,我就有機會偶爾也跟著他出去,我第一次看到另一邊的山的樣子,是他帶我見識到的,我同時也在那個時候看到了山下的集鎮(zhèn),一片密密匝匝的房子像是掉入了陷阱,擠在一條小河的邊上,那就是我媽偶爾說起的“松新街”。我不太喜歡這個地方,但我向往那條可以流到遠方的河水。也許我骨子里也繼承了我爸爸喜歡游逛的習(xí)性——把自己放逐。
我媽很希望我長大了遠遠地走出去,她說女孩子就要遠走,走得越遠的人越有出息。不要學(xué)她。我還不懂這些。我現(xiàn)在肯定是走不了的。我還小,也特別害怕黑夜,覺得每一層的夜幕中都藏著一個鬼,即使我躲在墻根下也不能擺脫對黑暗的恐懼。
也許我跟媽媽才是狗。我們是那種喜歡守在自己屋檐底下的狗,天氣暖和了舒服地嗚嗚叫兩聲,天氣冷了就顫抖著嗚嗚叫兩聲,如果又累又餓,那我們就干脆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了。
我們現(xiàn)在蹲在快要枯竭的井邊,就更像狗了。
我們其實可以去峽谷里取水,但夜路太長,挑著水一直爬坡也容易渴,沒準(zhǔn)兒在路上就把桶里的水喝干了。
我們也可以搬到河邊去住,但離土地又太遠了,河水也不見得干凈,雨季來臨時,它渾濁得不像樣。我們喜歡飲用山泉水,即便它總是想要枯竭。我們只是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就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這里等著那雙冒水的眼睛。這個時候等水是最好的時機,沒有人排隊,不用為浪費了別人的時間而慚愧,我們只需要浪費一點自己的睡眠。天亮的時候井邊就有好幾個人排隊,每家都需要水,每一戶都渴,有時候為了公平,大家都把桶子放在井邊,一瓢一瓢地接了挨著桶倒進去,誰也沒有意見。負(fù)責(zé)分水的人為了顯示自己的氣量,還總是把自家的桶子排在最后,如果是這樣,屬于他的那一瓢水即使稍微接滿一點,也不會引起反感,大家沾親帶故,鄰里關(guān)系稱得上和睦親密。
可我想去河邊住。我不想等水。尤其是在這樣黑洞洞的晚上。為了省一點火把,我媽還時不時地把松明吹熄一會兒再點燃,點燃了又吹熄,搞得像鬼火。有一次有個朋友說她在晚上看到水井邊冒鬼火,我都不敢說,那是我和我媽在這里冒。
她有時候膽子比我還小,井壁上的一只蝙蝠飛出來,能把她嚇得把火把都晃熄。其實她不用那么害怕的,即使是晚上,也有人和我們一樣來這兒等水。等著瞧,我又不是第一次見證,總會有人跟我們一樣,白天沒有時間在井邊消耗。我們這兒的人住得非常松散,基本上都是獨門獨戶。為了方便耕種和收獲,他們會把房子建在離土地最近的地方。全人工耕種的土地,人力在這兒落下去就像天上落了一滴雨,幾乎看不到什么效果,但整個人的力氣包括一生,就這么隱沒在土地上。我媽不會離開土地,無論如何,我看不到她真正想要離開的樣子。
我快要睡著了。
我覺得我媽又在扭我的脖子。
“你們還挺早的呀!”
我就說吧,總會有人來的。我大伯母來了。她提著好大兩只桶子,看得我都要替這口水井感到絕望。
我媽把我從身邊推開,只要有人來,她就不需要我了,就去跟人聊天,總有那么多話和苦水要倒一倒。我自己找地方坐。蹲在旁邊的大石頭上。這個石頭是被雷劈開的,就像人的天靈蓋那樣從它石頭媽媽的腦袋上被劈落到地上,但我媽不許我這么說,不許說這是人的天靈蓋,她肯定是擔(dān)心一個人在這兒等水的時候害怕。她只準(zhǔn)我說,這是一個鍋蓋。它也的確像個鍋蓋,如果不是長滿了雜草,我和我的朋友會把它打磨得更像個鍋蓋。
我大伯母等水去做豆花。連夜做豆花,聽得我瞌睡都熄了。我媽可能聊高興了,或者她其實也想吃點兒豆花,把自己好不容易接到的一點水倒給了大伯母。“你先用,鍋里等著呢?!彼f得慷慨大方。低頭倒水時,她被松明照亮的笑容,在麻花辮子之間垂著。
大伯母非常高興,把水提走了。她讓我們天亮了去吃豆花。我和我媽等的就是這句話呢。
我們只能繼續(xù)等水。我一點兒都不想坐在這里,坐在水井的石板上,屁股都成了冰塊。
我想躺下來睡覺。
我已經(jīng)睡著啦,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只水井里的青蛙,像我爸爸那樣一蹦一蹦的,這讓我非常驚喜,突然變樣的腿和腳令我興奮到差點兒笑出來,井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把我漂在水的皮面上。一些薄薄的浪花,在那只變成了青蛙一樣大的泉水的嘴巴里向我涌來,我偶爾伸出后腿去踩那些水泡,又去踩泉水那張扁嘴,把小石子兒踩來粘在我的腳心。我就一直在那兒踢啊游啊,偶爾漂到我媽媽的眼前,看到她一雙疲憊的眼睛終于因為等到了那么多的泉水而笑開了花,我都聽到她那止不住的笑聲,像雨點落在水面,連成一片。她終于可以好好地洗個澡了,把那一身的灰塵都浸入到清水中。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見她的笑臉。
白天,我們都醒著的時候,她是不可能有這份閑心和快樂的,我也不會有時間來觀察她的心情。我們兩個跟在牛屁股后面耕地,灰頭土臉,從土地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走到這頭,她的力氣本來就比不上男人,男人耕地都費勁,她就更艱難了。是硬要把這份苦吃下去的雄心支撐著,她才能扶穩(wěn)犁頭,但也狼狽地一路摔著跟頭。我呢,就在她和牛的旁邊,拉著牛鼻子上的韁繩,看她一路摔著跟頭從地上爬起來又摔下去,臉上全是泥色的汗水,我也不敢丟了韁繩跑開。她還年輕,還只生了我這么一個孩子,這條韁繩我不牽就沒有人幫她牽了。我們這樣忙活到中午才能稍微休息一下,而那個時候,我們都很生氣,又累又煩,也不是生對方的氣,但也有可能是在生對方的氣而不想承認(rèn),彼此都垮著臉,直到我們終于快要把一大片土地耕完,抬眼看到松樹林(我們的土地邊緣都是松樹),才露出笑容和對方說話。
我在做夢。我做夢都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知道這是一場夢,而且是一場美夢,我就不想醒來。有一瞬間我差點兒就醒了,都感覺到我的眼皮在夢的外層翻了一翻,眼珠子動了兩下,險些清醒過去,我就迫使自己沉在夢中,繼續(xù)盯著她的笑臉。
“吃豆花了——”這個聲音把我給鬧醒。睜開眼睛,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坐在了大伯母家的飯桌上,靠在我媽的懷里。我一醒來就被她推開,丟在冷板凳上獨自坐著。我必須讓自己立刻清醒。美夢被吵醒我很生氣,但又不能真的生氣,比起生氣,我更喜歡吃豆花。但我的胃口還沒有完全打開,還被睡夢纏繞,頭昏腦漲,天還麻麻亮,就連門口那條狗也還彎著身子睡覺呢。
我媽懶得管我醒不醒,她只是發(fā)出了一個“吃豆花”的信號就不管我了,忙著去跟大伯母操持飯菜,剝蔥頭,打蘸水,一個稍微帶點兒綠色的土碗里裝了一些蒜末,旁邊放著一小碟花椒粉和辣椒粉。等她們忙完,我已經(jīng)把自己吃醒了——因為,實際上,我吃到的豆花和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樣。但又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沒睡醒,吃錯了,何況我總是在人沒有到齊,還沒正式開飯的時候就偷吃。我閉著嘴巴,在碗邊發(fā)呆,不敢說話,直到她們兩個也坐上桌子,蘸了一塊豆花放進嘴里,突然大叫“咋回事”,我才知道不是我吃錯了,而是味道本來就不對。她們研究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原因,是黑暗中把洗衣粉和石膏粉搞混了。
豆花畢竟還是做成了,丟了也可惜,那么好的豆子,產(chǎn)量又低,總共也沒有收到超過二十斤,每一年吃豆花的次數(shù)不會超過兩次;要不是第二天伯母家里也要耕地,她都不會舍得連夜做豆花呢。所以,等到天完全亮開時,伯父也起床了,還有堂姐和堂哥,他們都忍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把蘸水調(diào)到最濃,仍然將豆花全部吃了下去。我哥說那幾天他覺得肚子里特別干凈。
我不知道我肚子里干不干凈,反正只吃了一小口。
我媽說我這樣的人如果遇到鬧饑荒,會第一個餓死,而且她非常討厭我這副樣子,一點兒出息都沒有,一點兒苦頭不能吃,女孩子能屈能伸,浪費糧食的人永遠得不到富貴,也不配得到。
我才不管會不會餓死、會不會富貴,只希望水井里的水趕緊多起來。
我們吃完飯再到井邊時,桶子居然是空的,本來已經(jīng)接滿了一桶,想著吃完飯時,水井里肯定積了一些水,到時候只要將另一只裝滿就可以挑走,可是,它們空了。她只抱怨兩句,也見怪不怪,因為之前我們也這么干過?!吧礁咚?,怪得了誰呢?”她坐下去將幾乎見底的水舀了幾瓢倒進水桶,提著走了。把我一個人和另一只空桶,丟在水井邊繼續(xù)等水。
她回去我就自由了,就可以想象,河水分流出一小支,從峽谷里倒流上來,一路爬坡到我腳前,我就脫了鞋子把腳指頭全部泡在水中,因為水多得吃不完了,我終于可以好好沖一下腳丫。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涼山,現(xiàn)居西昌。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說集五部、散文集三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