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0期|黃立宇:為什么沒有合影
黃立宇,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花城》《鐘山》等刊,著有《一槍斃了你》《布景集》,入選《收獲》2021年文學排行榜及多種選刊選本。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郁達夫小說獎。
馮川喬遷新居,入住他半年前裝修好的房子。鑒于我們一向乏善可陳的夫妻生活,何時登門造訪以及攜帶什么樣的禮物,成為一個禮拜來,我太太謝香玲掛在嘴邊的一件事。
馮川是我辦公室的???。不是我們的關系有多熱絡,實在是因為我們離得太近,他公司在七樓,我在十二樓。在前不久一次偶然的飯局之后,他老愛找我。馮川說,你這里視野好。辦公室還有一個實習生小汪,小汪寡言,我跟她也說不上什么,馮川一來,小汪就“咯咯”地笑。小汪說,馮總有幾天沒來了。馮川不來,我不會特意想起他來。我與他的社交生活并無交集。我倒是經常從他那里聽到一些似乎耳熟的名字,相應的,他可能也會在別人那里提到我。所以在有些人看來,我和馮川的關系還是蠻近的。馮川一身棉麻布衣,捻著蜜蠟手串,遍訪名僧,還包了云南邊境的幾棵老茶樹。承蒙他的美意,我的幾個有限的茶餅收藏里,少不了那些古樹的余蔭。如上種種,其實是我不太欣賞他的一個原因。
那天他在我這里說了半天,如何烹制一條牛尾巴的私房秘笈,最后成了哪天去參觀他新家的邀請。我對此興味寥寥,實在是因為我跟太太的談資匱乏,多次提到這回事(我說它干什么呢),謝香玲說好呀。她把它視作我們清寂生活中一朵憑空綻放的煙花。因為第二天我要去深圳出差,所以馮川特意把時間提前了。那天去的時候,我在車里跟謝香玲說,他家肯定逃不掉沒落的中式風格,少不了隔窗屏風、僧人字畫、案頭清供、擺滿真假古玩的多寶格,他家的客廳里一定還會有巨大的熱帶魚缸。提到魚缸,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何以會有這樣的印象?
在馮川家,謝香玲真的看到了一只巨型的熱帶魚缸,她差點叫了起來。她說你肯定來過。謝香玲對馮川家的寬綽程度很吃驚,暗里朝我連吐舌頭。那只巨型魚缸猶如海底世界般深邃,漫舞的水草在燈光裝置的映照下非常驚艷。一條很大的龍魚正慢條斯理地游過去。馮川的太太陳少靜正給它喂食,她的喂食動作,有點像往一塊牛排上撒黑胡椒粉。陳少靜穿著一雙精致的繡花鞋。那雙繡花鞋如果出現(xiàn)昏沉的帷幔之下,肯定會嚇我一跳。聽馮川提起過,她是旗袍愛好者,還會撥弄幾下古琴,對佛珠沉香也有研究。在我看來,他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在通往餐廚的過道上,謝香玲看到整整一堵墻的照片,全是他倆在國外旅游時的合影。哇!謝香玲欽羨道。陳少靜過來給她講解每一張照片背后的旅行故事。馮川正在廚房里烹制他的牛尾巴,他正在備料,他說這些大料都是從印度帶回來的。馮川就這點好,生活態(tài)度非常積極,經常感染到我。這可能也是我事實上并不煩他的一個原因吧。
第二天我出差去了深圳。我喜歡出差,尤其喜歡住酒店時的那種不真實感。我拉開窗簾,夜色降臨,大街上人車成流,而我置身其外。這個酒店是新開張的,價格實惠,設施一流,房間很寬裕,中間是獨立浴缸。很好,我要先泡個澡。我剛準備好內褲毛巾的時候,聽到手機接收信息的聲音。我有一種預感,這個預感很快被證實了。謝香玲說:我們?yōu)槭裁礇]有合影?我感覺極為不妙,我習慣在這個時候閉上自己的眼睛。那天從馮川家回來,她一直在說照片墻的事,她由衷地贊美道,人家多么浪漫??!在我看來,浪漫這個詞被用壞了,變成一個非常壞的東西,它的壞遠不止虛假。當時我并沒有反應過來,我想她要贊美就讓她盡情贊美好了。
現(xiàn)在,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到那張寬大的席夢思上,酒店的天花板此刻像一面鏡子,顯現(xiàn)出千里之外的家中一片亂糟糟的景象。我了解謝香玲的做事風格,她會把能翻到的照片都翻出來,像魔術師手里的撲克牌一樣,一張張地扔出來,扔得到處都是。真的一張合影也沒有嗎?我躺在床上回憶了老半天,腦子里浮現(xiàn)的好像都是我們輪流和女兒合影的照片,這些自然都是充滿人倫親情的。還有我以前和朋友們在一起的合影,瞻情顧意,風流倜儻,好像張張都是可供后人感懷的歲月留痕。不過一張夫妻合影也沒有,也確實令我驚訝——真的一張也沒有嗎?當年我囊中羞澀,提出不拍婚紗照,她謝香玲也是同意的。我記得很清楚,拍結婚照的時候,我穿了一件軟不拉嘰的西裝,謝香玲則是一件偏老式的外套,攝影師一再要求我們把頭靠攏一些。在這張照片里,我的腦袋僵硬地耷向一邊,我倆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攝影師手里的遙控器,在他捏下它的時候,我們麻木的表情里,又偏執(zhí)得有點神經質。辦理結婚手續(xù)的姑娘一點都不懷疑那張不像結婚照的照片,“啪”地蓋上了鋼印。好像怕我們的婚姻不夠牢固似的,姑娘在鋼印的把手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手機還在不停地響。為什么我們沒有合影?謝香玲不停地粘貼發(fā)送,讓我的手機屏幕像一張正在打印中的超市小票那樣不停地跳動。我不想跟她啰嗦,我直接給她打電話。她沒有吭聲,報以死樣的沉默。我說,謝香玲你發(fā)什么神經?有沒有合影算個屁???如果你覺得我因此有什么問題,我也可以拿同樣的話來堵你。你爸媽、你爺爺奶奶有幾張合影?還不是一輩子過來了?你別給我找不痛快!我一邊說,一邊把獨立浴缸的熱水打開,我準備洗澡,也讓她聽聽這歡快的水聲——她應該明白我的潛臺詞。過了會兒,我發(fā)現(xiàn)她把手機關了,很好。我去陽臺上待了會兒,抽了支煙。回到房間的時候,浴缸的水已經放得差不多了,我把身體浸沒其中,我有點累了,我好像聽到床頭柜上的手機又響了一聲,剛才我設置了靜音,但我總感到它的存在,幻聽得很厲害。我閉上了眼睛,一點點讓自己平復下來,想象前面的海水向我涌來,肉身在迅速地消失,密集的小魚在我的遺骸間穿梭不息。
在深圳的幾天里,謝香玲不再理我,倒是馮川給我發(fā)過一條訊息,他說我辦公室里飛進一只小鳥,似有好事發(fā)生。我不知道還有什么鳥事,或者說它已經發(fā)生。我回去時,已經準備好了去迎接一場風暴。站在家門前,一段激越的樂曲在我的腦畔回響,其中的一小段,是我家的門禁密碼。謝香玲是音樂教師。除了她的職業(yè),我看不出音樂與她的關系。我站在入門的一小塊地毯上,巡視這個熟悉無比的家,看來一切安好。這時,謝香玲從斜刺里殺出來,她說別動。我不動,行李箱也不能動,四個輪子已經沾滿這個世界的風塵,她都要用抹布好好擦一擦。她命令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脫掉,脫到她給我的一個收納筐里,然后裸身走到淋浴房里去。我說我回來的時候才洗過。不行,謝香玲說,全脫光。其實這是我家的例行動作,我非常能理解,執(zhí)行起來也沒有難度。但是有一次,看到我的女兒小小年紀便勒令前來做客的遠在海外留學的堂哥放下手中的行李箱時,我的心在淌血。我覺得我的女兒已經被謝香玲毀掉了。至于我自己,都習慣了。最后當汗衫從我身體上剝離出去的時候,我居然掙扎了一下。謝天謝地,她沒有再跟我提合影的事,等我沖完澡出來,在衣帽間打開內褲的那格抽屜時,我居然看到十多條紅色內褲。謝香玲的影子從旁邊飄過去,她嘟嚷說,今年是你的本命年。
晚飯后,她一般會在客廳看會兒電視,我則回女兒的小房間上網看書。自從女兒上大學以后,我們一直保持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tài)。這回她居然沒開電視,客廳里傳來《醉鄉(xiāng)民謠》的主題曲《500 Miles》。難得謝香玲這么有興致,她正在茶幾邊溫洗茶具。大紅袍怎么樣?我說好的。我們在一起茶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我依然無話可說。后來謝香玲跟我提到馮川太太的繡花鞋。這讓我懊惱,為什么又是馮川?謝香玲覺得人家的生活很精致,我說這有啥,還不是裝出來的?她嗔怪地看著我。平常她議論完學校里的事,話題基本就枯竭了?,F(xiàn)在她已經超越以前清談的范疇。原來那天她加了陳少靜的微信,聊的都是人家的東西。這令我不安。她每天戴著陳少靜送她的一個小掛飾,一個木質的小東西,有幾分精巧。我嫌惡道,這東西太輕了,有點墜感才好嘛——趕明兒我給你挑個好的。謝香玲的目光里有了閃爍,她過來擁抱我,我的身體誠實得一點迎合的意思都沒有,謝香玲察覺到了這一點。她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嘛。
我以為謝香玲是在懇求我的原諒,但我沒想到的是,這只是她精心設置的鋪墊。本來她可以再哄哄我,但是她太心急了,立馬直奔主題而去——她說她要去拍寫真,她甚至已經跟影樓的人咨詢過了。本來我們倆的財務都是分開的,她在錢面上看得很開,這一點令我欣賞,也是我最終娶她的一個原因。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決定,但是我們都有一個毛病,做什么事都特別需要對方的首肯,一方不同意,就開始互相折磨,互相攻擊,似乎不這樣,我們的婚姻便無法延續(xù)。我開始以為只是她自己去拍,好吧,愛拍不拍。說到后來,原來我是逃不掉的,影樓給她的建議方案里,我是一個行色匆匆的風衣男,拎著皮包,不是與她在車站邂逅,就是與她在海岸邊密集的蘆葦叢里茫然對望,這生活他媽的怎么這么不真實呢?我跟謝香玲說,什么寫真?現(xiàn)在這個真已經沒有了,全是假惺惺的東西——你長什么樣自己心里沒點數嗎?謝香玲乜了我一眼,冷笑道,你嫌棄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別跟我講這些,千金難買我樂意!她撇下一桌的茶水,徑自回了臥室。等我清理完畢,發(fā)現(xiàn)臥室的門已經被鎖死,我正想著如何在沙發(fā)上過夜,謝香玲又出來倒水喝,我趁此哧溜進去了——我私下覺得她出來喝水也是噱頭,是故意放我進去的。她甩著枕頭各種泄憤,我抱著頭,她又掐我的胳膊,往死里擰,這下把我逗躁了,我說你不疼啊。她又過來抱住我,往我懷里扎,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
上午到單位,小汪不在。本來坐我對面的不是小汪,是本處室的顏處。顏下基層掛職一年,明擺著有上升空間。他每次回來都要拿走一些東西,春風得意的樣子。一個月前,有朋友介紹親戚的女兒小汪過來實習。我這里也沒啥實習的,就讓她坐那兒,替我打打水,傳遞一下文件啥的。同事愛開玩笑,他們會說,你的小秘呢?我感覺很不好(也許還不壞)。當時,分管我們的馬副還過來惡心我兩句。馬剛從部隊轉業(yè),沒有安排實際的職務,叫作“享受副縣級待遇”,我們背后管他叫馬縣長。我好歹也是處室的負責人,雖是個副的,但安排個實習生有什么問題呢?當然我不好說什么,我說小汪只是實習幾個月的時間,而且顏的幾個抽屜都是鎖死的,有什么影響呢?馬縣長說,好吧。他真正想說的話還在后面,馬縣長說,以后有什么事,先跟我商量一下。
一上午我接了幾個莫名其妙的電話,一份剛打印好的文件居然找不著了,想起來泡點茶,一拎暖瓶是空的,我又去打水,過道上碰到同事,還調侃我一句什么領導親自打水。我這又想起小汪來。小汪長得不錯,身材凹凸有致,特別是她的小屁股,翹翹的,扭來扭去,常令我心猿意馬。有一次小汪向我請假,直接貼著我說話,讓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我連說好的好的,你自己安排吧。其實一個實習生來不來無所謂的。不過小汪似乎沒有剛來時勤快了,出差這么多天,我的杯子里居然還留著茶水,長了一圈的毛。我去洗杯子,杯子洗完,小汪也來了。我看著她,忽然想起昨晚上的一個夢來。昨晚上,謝香玲跟我鬧騰完了,倒在一邊沉沉睡去,我看她睡得特別香,像一次難得的性高潮之后。我看激烈的吵架也有此功效。我很晚入睡,但沒有耽誤做我的美夢,在夢里我在跟人做愛,底下的那個人似乎就是小汪。為什么是小汪?我對她有此念想?好像沒有,或者說不敢。她是朋友介紹來的,雖然我已經想不起來這個朋友是誰,但我的道德感依然堅挺。這個夢到底暗示著什么呢?網上的周公解夢都是胡扯蛋。后來我想到了馮川,我問小汪,前幾天辦公室飛進來一只小鳥,是什么鳥?小汪一頭霧水,她說沒有啊,哪來的鳥?我就覺得納悶,如果小汪沒在,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即使里面有一頭駱駝,他馮川也看不到?。?/p>
幾天后,馮川在樓下咖啡館發(fā)微信給我,他說你最好下來坐坐。我正好得空,心里也煩得很。那個姓顏的可能提前結束掛職,不再回原單位,另有高就。對我來說,出現(xiàn)了一個可能的機會,但四顧之下,已是虎狼環(huán)伺,別的處室也有人盯上了這個位置,其中有一個綽號叫老肥的人,最近特別活躍。隨他去罷,老子操不起這樣的閑心。
馮川說的那家咖啡館,其實也是幾個煙斗客經常聚會的地方。馮川手里捏著一把新的還沒開的煙斗,說是與薩特同款,一定要送給我。免了,我說,你還知道薩特?馮川笑起來,他笑的時候雙肩聳得很厲害。看看,知識分子的臭毛病又來了。服務生端來我的咖啡。馮川說忘了,應該給你倒杯茶的。我聽出來,這家咖啡館可能也是他開著玩玩的。我看著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他太太的影子。最近,謝香玲和陳少靜過從甚密,從來不去美容院的她,最近也跟著捯飭起來。也不單是錢的問題,我總感覺生活哪里出了差訛。我問到他的太太,馮川一副無可名狀的表情,他似乎陷入了沉默,這有點奇怪,平常他一直是滔滔不絕的。跟你說件事。馮川的神色凝重起來,他說前幾天有一飯局,因為要喝酒,是陳少靜送他過去的。馮川說,你知道的,她開的車本來就很寬敞,我坐著一點問題沒有,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中間我還拉回來過一次——她的副駕駛座被人動過了,直接把座椅推到了最底處。我心下一驚,這得有多大的體格啊。不過,我說,這也不能說明什么?。狂T川嘴角一咧,有點隱晦地笑了,她最近跟我換了一個以前沒有過的姿勢。我看著馮川,他真能笑得出來,有錢人真是心寬呢,還跟我聊什么薩特的煙斗。我說,你本不必跟我說這些的。馮川的嘴角又浮起那個輕率的表情,不好意思,惡心到你了。然后,馮川接了個電話,有朋友讓他一塊去打斯諾克,他的心情似乎得到了很好的調節(jié)。他說,好的,可以。馮川問我,一塊去玩幾盤?我搖了搖頭,迅速地喝完剩余的小半杯咖啡。
回辦公室后,那個老肥居心叵測地過來跟我聊天,我平常就有點煩他,心想還不如跟馮川去打斯諾克呢。斯諾克我是喜歡的,也能打幾下,只是在剛才,委婉的拒絕似乎對自己更好一些。小汪不在,我才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她的一個未接電話,可能剛才想跟我請假來著。我再回撥過去,聽到的是臺球撞擊的聲音,我甚至聽到馮川興奮地說了一句蹩腳的英語。小汪還在那里撒謊,我已經聽不進去了,但我還得聽下去,我不能就這樣把電話掛了。我說好的,可以。馮式優(yōu)雅我真是學不來。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真是爛透了,在那個下午的剩余時光里,我垂頭喪氣的,像一件骯臟的衣服耷拉在椅子上。局長來找我,我完全不在狀態(tài),耳朵里一直是撞球的聲音。我有點瞧不起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懊惱什么,人家老婆出軌了還在談笑風生,小汪跟我有屁搭界,但我還是出不來。
下班時雨水如傾,在我奔向停車位的那一小段路上,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謝香玲說她晚上有活動,不用管她。我在車里坐了很久,等到雨歇,到外面吃了碗海鮮面。吃面的時候,我翻了幾個微信群的聊天紀錄,最后我還是把自己勸住了,誰的電話也沒打,回辦公室看了會兒書,看不進去,又在電腦里玩掃雷,雷掃到一半,炸了。于一片炸雷聲中,我望著窗外雨幕中的城景,有那么一刻,我無比厭惡自己。
我回家沖了個澡,當我裹著浴巾出來的時候,聽到開門的聲音。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個滿臉油妝的人。謝香玲的那件旗袍倒也合身,只是胸前一大朵怒放的牡丹有點搶眼,胳肢窩下的幾塊小贅肉也有點收不住。謝香玲一邊進來,一邊嘴里還哼著小曲,她還沒有過這個勁兒,先是把我點了穴,然后她的眼神一挑,隨她的蘭花指看過去,看到我放在邊上的那把雨傘了,她把它撐開來,在客廳里旋舞著,顧盼自憐的樣子。我說哎,雨傘是濕的啦。謝香玲拋過來一個白眼。我不明白,旗袍走秀里為何非要拿把傘呢?難道是要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她們這樣的花枝招展,哪里還像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愁怨的是我,默然回了女兒的房間,我沒有開電腦,抱著女兒留下的一個大布偶,半躺在床上出神,抱布偶的感覺很特別,我記得女兒說過,布偶是最療傷的,好吧。我這樣半躺著,過了會兒,謝香玲探進門來,你怎么了?她覺得我有些異樣,但敵不過她內心的新鮮勁兒,她又換了一件新衣服,連同剛才的旗袍都是陳少靜送她的,謝香玲的身材與陳相當,但比陳稍瘦一些,所以陳少靜穿不來,謝香玲穿倒是剛剛好。這樣妖嬈的打扮,在謝香玲身上開辟了一個新紀元。她不太能夠接受新潮的東西,但是在陳少靜那里得到了鼓動,信心倍增,只是到我這里再來擺個譜,她問我如何,我說好極。
日子過得混沌,小汪那日穿了一件雪紡衫,讓我吃了一驚,有這么熱了嗎?我是穿上了不曉得脫,天冷了又不懂添衣的人,年紀不大卻已然失去了對季節(jié)的感知。小汪把一份打好的文件遞給我,她個子很高,俯身的剎那,我一眼便窺到她的兩個被包裹得很好的乳房。我說,馮川好像有一段日子沒來了吧。小汪抿了下嘴,沒有接我的茬。她也是沒事找事,從我桌上的一摞書里,挑了一本流沙河的《詩經現(xiàn)場》,她說她想看,我自然很高興,拿出三年中學語文教員的底氣,跟她聊了一下午的詩經,我是一個說什么都很投入的人,跟她描述起詩經里秋水淼淼草木葳蕤的景色,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類的相思縈懷之情。我沒有注意到馬縣長的到來,我還在那里聲情并茂,比劃雎鳩在水邊淺唱,一位佳人在河邊采摘荇菜……馬縣長在一邊擊掌曰,哎呀,很有境界呀。他不陰不陽的這么一笑,反倒是我好像不小心露出了一個老流氓的狐貍尾巴。
下午三點,局里有一個短會。會議遲遲沒有開始,大家都在私底下聊天。不知道馬縣長在跟老肥聊什么,讓他癲笑不止。他一邊笑,一邊暗示我的出現(xiàn),馬縣長因此中止了他的話題,側身瞟了我一眼,目光很快作游離狀。老肥強忍著把自己的笑聲收住了,起身去給自己的茶杯續(xù)了點水,他從我后邊繞過去的時候,把手擱在我的肩頭上壓了壓,他說那本有關詩經的書借我看看。我沒有理會。局長臨時被市里叫去,遲遲沒有出席,現(xiàn)場的氣氛有點鬧哄哄。這個時候,我從那兩人的對話里清晰地聽到小汪的名字,老肥還沖我憑空來一句,你的小秘呢?這句話好像沒毛病,但我聽起來全是問題,明明自己已經被激怒,兩個人還在笑談甚歡,特別是老肥還有點口吃,他的手指朝我抖了半天:你的小秘呢?我想象著自己如何撲將過去,給予對方致命的一擊。這時,小汪在外面叫我,把我落在辦公室的手機遞給我。她說,你的電話。電話是謝香玲打來的。中午的時候,我們一塊在她父母家吃的飯,飯后她要去做頭發(fā),本來是陳少靜約她一塊去的,但是陳少靜臨時有點事,謝香玲讓我開車捎她過去,她說回來不用管她?,F(xiàn)在她告訴我,陳少靜一直沒來,為什么不來了呢?跟馮川打起來了。我說這跟你有什么關系?謝香玲說話都帶上哭腔了,她說她是躲在衛(wèi)生間里給我打電話的,她不知道怎么辦,現(xiàn)在頭發(fā)又弄得很難看——我還是喜歡原來有劉海的樣子,我發(fā)你這么多微信你也不回,花了很多的冤枉錢,你會罵死我的。
謝香玲的電話證實了我事先的不安。中午到那里后,我調轉車頭,發(fā)現(xiàn)謝香玲還在發(fā)廊門外徘徊。我了解自己的老婆,她從來沒有在這種光怪陸離的地方做過頭發(fā),她有點怕,她以前去的都是小門小店,如果不是陳少靜約她,她是不敢來的。這時,一個染著綠頭發(fā)的小子和她搭上了腔,他說你的運氣真是太好了,給瑞麗雜志做造型的凱文老師你知道吧?謝香玲一臉茫然。綠頭發(fā)說,凱文老師今天在我們這里做技術指導,這機會可是特別難得的。這時,一個系著頭巾的有點娘娘腔的胖男人迎上前來,我猜他就是所謂的凱文,他的舒展而廣闊的手勢,完全是帕瓦羅帝高唱《我的太陽》時的腔調。然后他在謝香玲面前不停地搓手,他說:妹妹,答應我一件事,以后再也不要留劉海了,好嗎?他一句好嗎,謝香玲完全被鎮(zhèn)住了,她進去的時候,身體是緊的,仿佛被捉拿著,完全遺忘了她丈夫的車還在外邊。
現(xiàn)在,可憐巴巴的謝香玲縮在椅子里哭泣,有幾個女客在小聲地議論。她完全不能接受一個陌生的自己,也許只是由于陳少靜的缺席,若有她的首肯,謝香玲會自信很多。這種斗智斗勇的地方,謝香玲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從她的手機里看到了分兩筆完成的一個驚人的數字,我們要離開這里,還需要再支付1200元。我裝作沒事人似的,沖著鏡子給了謝香玲一個微笑,我說還不錯。然而我的出現(xiàn),只是瞬間放大了她的委屈。她頓時放聲大哭。我轉而對那個有點娘娘腔的胖男人說,我可以再支付這筆錢,但麻煩你給我開張發(fā)票。娘娘腔看著我,他的笑容迅速消失,他說,發(fā)票是不可能開的,我們這里從來不開發(fā)票的。他這副蠢樣子,讓我想起了剛才的老肥,他們長得酷似,好像是同一個人,剛才在會議室一直窩著的火,這個時候徹底被逗上來了,我一把將娘娘腔頭上裹的花里胡哨的彩巾給擼掉了。我對娘娘腔說,一個發(fā)藝師沒有頭發(fā)算什么樣子?娘娘腔怪叫了一聲,他手下的紅顏綠發(fā)的小妖們紛紛朝我圍堵過來,有什么東西砸在我的頭上,混亂中我聽到謝香玲的尖叫聲,我拼盡全力,從旁抄起一把黑色小轉椅,向前面的一面鏡子砸去,這似乎是一個相當緩慢的鏡頭,鏡子分崩離析,那個綠頭發(fā)立刻朝我的鼻梁來了一記直拳,溫暖的血液沿著我的嘴唇流淌下來。這樣的場景我曾經想象在老肥的身上,看來是我完全弄錯了角色。
小汪結束了兩個多月的實習,我給她寫了很好的評語。走的那天,她送來一大包切好的五香牛肉,極入味,刀功也好。我很意外,小汪說是她爸給帶的。我想,我貌似對人家很關心,其實一無所知,除了明擺著的女大學生,所有的信息仿佛都在這一大包切好的五香牛肉里。馮川是否了解更多呢?也未可知。我把小汪送到樓下,回頭在電梯間碰到了馮川,馮川似乎一夜未眠,很疲憊的樣子。馮川在電梯里說他已經跟陳少靜離了,他本來說得很平靜,突然情緒就要崩潰的樣子,馮川說你知道嗎,這個婊子居然把我養(yǎng)了十多年的龍魚從樓上扔了下去——我真是聽不懂,紅杏都出墻了,龍魚算什么?馮川隨我來到十二樓的辦公室,他一進門就抽鼻子,什么好東西都瞞不過這個老鬼。美食真是最好的安慰劑。是夜,我們拎著五香牛肉找了一家僻靜的小飯館,沒想到飯館老板見了那包五香牛肉如見故人,跟我們說起一個叫長腳的廚夫的故事,真是人間傳奇,聽得我和馮川唏噓不已。
那天馮川真是喝醉了,出來的時候,他抱著飯館前面的一根電燈柱子不放。他說小時候能聽到里面嗡嗡地響,現(xiàn)在這個聲音到哪里去了?我說以前是電線桿子,不一樣的。馮川說,你懂得毛!別以為你是知識分子什么都懂,你懂個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