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5期|溫亞軍:到喀什去
起風了。遠處的峽谷里慢慢升騰起一片淡灰色的薄霧,清晰的山體像照虛了的相片,瞬間迷蒙起來。要是寒冬時節(jié),薄霧會很快凝聚起來籠罩住山頭,要不了多久大雪就會降臨。雷由夫太清楚高原上的氣候變化了,眼下雖說已是初夏,不會出現(xiàn)可怕的風雪,但他經歷過暴風雪,那種在風雪中的困頓無助使他心有余悸,他想著還是早點離開。他本來就提心吊膽,如果再變天,那他又得打消好不容易才鼓起來的勇氣。
深藍色的大巴車這個時候從灰色的淡霧里忽然鉆出來,雷由夫以為是藍精靈,來解救他的,不由自主地把手舉了起來?!八{精靈”如愿停在了雷由夫身邊,他沒多想,迅速跳到大巴車上。司機很熱情,像看到自己親人似的,臉上蕩起愉悅的笑容,問他要去哪里。
雷由夫沒在意司機的笑容,還沉浸在激動的情緒中,司機的話音還沒落下去,他就堅定地說,去喀什。他早就下了決心。司機明顯有些遲疑,還是蕩著笑意對雷由夫說,你確定?既然鼓足勇氣要離開這里,就不能有絲毫的猶豫,好像一猶豫,后面就會有暴風雪追擊過來。雷由夫認真地點點頭。司機側身往車廂后面看了看,大多數(shù)乘客都在昏睡之中,沒人注意他們。司機把目光收回,再次投到雷由夫的臉上時,沒有了笑容,很認真地說了句,搭我這車,只能明天到喀什了。沒有了笑意的司機好像一片臨時飄過來的烏云,雷由夫明顯感覺到眼前一暗,生怕司機趕他下車,把他丟在荒無人煙的山路邊,天已過午,又刮起了風,這個季節(jié)不會下雪,誰知道會不會下雨呢。雷由夫暗暗攥起拳頭,抬起眼迎視司機的目光,再次堅定地說,我知道,明天才能到喀什。其實,他一點也弄不清到喀什有多遠的路程,需要多長時間。六歲那年秋天,雷由夫跟著父母去過一次喀什,是給母親治病,他年齡太小也記不住去趟喀什到底有多遠,他只記住了母親從喀什回來后一直躺在炕上,一直到他十三歲那年,母親從炕上被村人抬走,送到一個遠離村莊的山坡上,永遠躺在那個深坑里,當時他知道那是母親死了。死了,就是沒有了。他與弟弟哭得死去活來,也沒有把母親哭回來。但是他毫無印象的喀什,卻莫名其妙地在那幾年里搖晃在他心里,既沒扎下根,也沒有如天上的云,飄蕩幾下就沒有了。
大巴車里很溫暖,一股熱流霧氣一般迅速將雷由夫包裹住,使他瞬間有了踏實感。在荒野待久的人,進入相對穩(wěn)定的空間,除了心里踏實下來,神情還是有些恍惚,他看著車里大多還在昏睡的乘客,也有被他和司機簡短的對話吵醒的,茫然地望過來,看到雷由夫惶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又冷漠地合上眼睛,進入新一輪的昏沉之中。雷由夫扶著司機旁邊的座位站立了一會兒,不是車內渾濁的氣息讓他發(fā)怔,是剛才與司機的那番對話,使他想起死去的母親,五年了,只要腦子里閃過母親,他的眼里會立即涌出一股酸淚。他抹了把眼淚,按照司機的吩咐自己找就近的空位子坐下。
山路繞來繞去,車跟著繞來繞去,那些耷拉著腦袋或者仰靠在座椅上的乘客身子也緊隨著車子搖來晃去,卻搖不出太大的幅度,被統(tǒng)一了動作似的。雷由夫努力使自己坐穩(wěn),他才不要讓身子搖來晃去呢,那是山的促狹,他不想慣著——其實是覺著自己被搖來甩去,撞在左右的座椅上是件很難堪的事。除了還在沉睡中的,車上也有些已醒過來的乘客,木然地望向窗外,還有人趴在半開的車窗上,朝外伸出去雙手,好像他的手受不了車內的污穢氣息似的,車旋起的塵土并沒有悉數(shù)落在后面,卻旋進了車窗里。雷由夫看到那雙手灰撲撲的,被風吹成波浪狀。前面的司機忽然喊了聲什么,更多的人在那聲喊叫聲中驚醒,一臉迷茫。那雙在車窗外兜風的手縮了進來,窗玻璃被合上。雷由夫這才反應過來,司機是不讓把手伸出去,免得出現(xiàn)意外。大巴車爬坡的聲音很大,跟誰尋仇似的,怒氣沖沖。一個一個醒過來的乘客,像被睡眠消耗了過多的精氣神,悄沒聲息地望著車窗外面。外面除了光禿禿的石山,還是石山。不長草沒有樹的禿山有啥好看,一點都不養(yǎng)眼。再就是遠處常年不融化的雪山,對雷由夫來說也沒啥看頭,白得像一張紙,最多像一頂白色的帽子,隔斷了對一片山能萌發(fā)的所有想象。雪山常年豎在那里,死了似的,雷由夫出門放羊時抬頭不看都不行,就算看,又能看出什么呢。冷清,枯燥,死寂。雷由夫早厭煩了高原上的這一切,他看不見更遼遠的地方——雖然雪山本身就非常遼遠了。
一旦上了車,算是甩掉了所有牽絆,勇敢地邁出了一大步,有了定力似的,雷由夫恍惚間卻有種不真實感:這下算是離開這個傷感的地方了?
雷由夫厭煩高原,尤其是大半年的積雪,白得晃照人眼睛疼,頭也疼,漫長的冰天雪地,哪兒也去不成,只能貓在家里熬日子,過一個冬天跟死一回差不多。年輕人受不了高原的蒼白和冰冷,有點能耐的都下山去尋出路了。母親去世后,雷由夫像無依無靠的野草,沒人疼沒人愛,除過冬天風雪封山不能出門,其他季節(jié),他得每天去放羊,那群羊拴住了他的腿,他也不忍心丟下還在上學的弟弟,但他羨慕那些去喀什的同齡人,他們似乎沒有這些牽掛,無憂無慮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啥就干啥,像他這樣的年輕人還守在家里放羊的,全村已找不出第二個。
不,從這一刻起,一個也找不到了,他也離開村子要去喀什了,成為那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干啥就干啥的自由人。或許是車內的燥熱讓雷由夫的心跳加快,他心里有些慌,輕呼一口氣,把頭靠在柔軟舒適的座椅上,閉上眼睛想睡一覺。他昨晚幾乎一夜沒合眼,除了激動,更多的還是恐懼——他對外面世界的一無所知,自己的行為也過于大膽。
起來!誰讓你坐這兒的?一聲恐怖的驚呼,使剛鎮(zhèn)定下來的雷由夫嚇得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望著坐在窗口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還算年輕,模樣也好看,憤怒卻使她的表情有些猙獰。她往車窗那邊又貼了貼,拉開了與雷由夫的距離,眼睛斜盯著雷由夫,沒好氣地說,看什么看,說你呢,這個座也是我的,買了票的,雙份!
出了門,原來是這樣的!女人給雷由夫的這個下馬威挺嚴重,他一直揣著的忐忑感還沒有消退就呼地膨脹開,像寒冬里猛然喝了一大杯冰水,驚得他整個身子都緊縮起來,愣怔著不敢看女人的臉,腦子里一片空白。大巴車正在翻越蘇巴什達坂,海拔五千米以上,車在盤山路上纏繞,像個醉漢左搖右晃。雷由夫抓住旁邊的座椅靠背,身子隨著車的搖晃左搖右晃,勉強控制住自己不被摔倒。他沒有感到呼吸不暢,在高原出生長大的他,肺活量天生就適應這么高的海拔,可他的心這會兒卻跳得更厲害,是心虛的那種,他卻故作鎮(zhèn)定地吞咽口唾沫。他也是掏了車票錢的,按司機說的票價,剛上車就給了錢,生怕人家不愿拉他??衫子煞虿桓腋藸庌q,她是不是真的買了兩張票,不敢質問,他前后看看,司機專心地開車,也不幫他說句公道話,他被眼前這個女人的盛氣碾壓著,只能訕訕地離開。后邊還有空座位,雷由夫往后走了幾步,有個靠窗的位子,坐過道的人正一前一后晃著頭昏睡,他不敢把人扒拉醒坐進去,又往后走了兩步,卻沒有空座了,就是有,他也不敢坐了。他慢慢回到車子前部,干脆身子一矮,坐在過道的地板上,緊緊抓住旁邊座位的鋼架,不使自己磕碰到,也算舒緩了一下緊張的情緒,長出口氣,斜了一眼旁邊的司機,司機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似的,專注地盯著前方,認真地開車。
雷由夫坐在過道上居然睡著了,他太累了,一夜沒怎么睡,起早又走了半天山路,才走到能搭車的公路,早就困乏不堪。
風停了,灰色的薄霧不見了蹤影,展現(xiàn)在眼前的,又是一個藍藍的天空,高原夢幻一般的藍,當然,還有即將落山的紅日,把停車場照得著火了似的。
雷由夫被司機搖醒,一臉懵懂地望著這個陌生人,一時想不起身在何方,扭頭看到身后站滿了人,突然醒悟過來自己坐在車的通道上,趕緊站起來往司機跟前靠了靠,讓開通道。這會兒,一車人像蔫了的植物遇到水,一下挺立起來,精神抖擻地涌下車。緊靠一旁的雷由夫,神色局促地看著他們。有人偏頭漫不經心地看一眼雷由夫,微微地綻出點笑意,雷由夫心里舒緩了一些。呵斥過雷由夫的那個女人經過時腳步放慢,雷由夫頓時又緊張了,女人看著局促不安的雷由夫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咬住咬唇,什么也沒說轉身下了車。車里很快空了,只剩下司機和雷由夫。見雷由夫沒有下車的意思,司機朝門口揚了揚頭。雷由夫遲疑著下了車,卻不知該往哪里去,他等司機跳下車,跟緊了他。司機扭過頭說,抓緊時間去登記好住宿,找個地方吃飯吧,都累一天了。
住宿?住什么宿?到喀什了?
什么喀什?這是石頭城,住一晚,明天去喀什。
這么說,是離喀什越來越遠了。雷由夫上過小學,基本地理知識還是懂點的,他家在石頭城北邊,約一百公里處的巴什克可,距更北邊的喀什還有兩百多公里。這下往南走了一百多公里,距喀什就有三百多公里了。
司機收起了笑容,像突然跌入寒冬,冷冰冰地先發(fā)制人,以剛上車就給雷由夫講明情況為由,不給他爭辯的機會。雷由夫壓根沒想過要爭辯個誰是誰非,他膽子小,又是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哪敢與陌生人爭論,他連司機都不敢正眼看,生怕再惹出事端。剛上車時那個女人趕他起來的陰影又襲上心頭,他望著西邊越來越暗的火燒云,小聲嘀咕道,他沒法去住店,更別想飯吃,他的錢全給司機買車票了。
是這樣啊。春天突然又回到司機的臉上,看來擺脫了預想的糾纏,司機心里沒了壓力,迅速恢復了善意。他拍拍雷由夫的肩膀說,那這樣吧,允許你留在車上過夜,只是吃飯——這是旅游團,游客的吃住都是訂好的,我看待會兒能不能給你帶出來一些吃的。
解決了住處,吃不吃的,不大要緊。雷由夫已經感激不盡,他又不是沒餓過肚子,這是出門在外,還能好過家里!
一想到家里,雷由夫像忽然被誰撞了一下,心里帶著絲絲縷縷的余韻。回到車上,眼看著越來越接近的夜色,那些絲絲縷縷像被團成了團,落下來,結結實實砸在他心上。他心里一痛,鼻頭猛然酸了,還是想家了。他揣了多大的決心,義無反顧地離開,他想只要離開高原,去了喀什,就會和那些離開家的年輕人一樣,要不了多久就會以一種與以往不同的樣子返回家,他不會膽怯,他要大聲說話,說跟人的交往,說喀什的樣貌,說他的見識??墒?,可是坐了大半天的車,卻離喀什越來越遠,還想起了家。想家,他主要是想弟弟,弟弟回到家吃不上熱飯,更看不到哥哥,肯定會哭的。
雷由夫自己先哭上了,越哭心里越難過,空空蕩蕩像曠野,沒有一棵樹,只有零星幾根草,在莫名的野風中搖晃。這種感覺有點像遭遇過暴風雪,在極度的恐懼中他四顧茫然,看不到前方的路,不知道每走一步接下來會一腳踏在什么地方,縱使平日無比熟悉的道路也讓他毫無底氣。而現(xiàn)在,他要去的是喀什,結果來到的卻是南轅北轍的石頭城。雷由夫越哭越傷心,差點大放悲聲,他咬著衣袖,把哭聲傾吐給衣服,經過層層過濾,傳不出多遠,給他借宿車上帶不來明顯的危機,他心里突然間踏實下來,慢慢地不哭了??奘裁茨?,想到踏上大巴車時的義無反顧,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他不是厭煩高原嗎,他對喀什不是充滿向往嗎,那就沒必要流眼淚。雷由夫抹掉眼淚,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車門是關著的,他不能隨意推開門下去,車外面很安靜,黃昏暗淡的光線已經完全撤走,是路燈漾起柔和的光芒,懶散地透過車窗玻璃落進來,破碎得似貼紙般粘在車座的不同部位,讓車廂里沒那么黑暗。孤寂卻蛇一樣蜿蜒而行,雷由夫怕自己會跌進這種滲入肌膚的冰冷之中,為給自己壯膽,他在狹小空蕩的車廂里走來走去,聽腳底下空洞、密集的腳步聲,心里竟然越來越踏實。終于,他不再走了,想選個合適的座位坐下,不,躺下。他身上沒有一分多余的錢,并不意味著他就一無所有,至少,今晚這個車廂是他的,車廂里的座椅都是他的,不用掏錢,是坐是躺,全隨他自己。走過下午那個女人趕他起來的座位時,他朝里面靠窗的座位吐了口唾沫,頓了頓,朝靠過道的位子也吐了口,想了想,不該吐這個座位,用袖子抹了抹。最后,干脆一屁股坐下,這個時候那個女人沒法趕走他,他想怎么坐就怎么坐。想到女人無來由的憤怒,他的心又狠狠地抽了一下,不就是個座位嗎,又不是啥寶座。解氣似的,他索性躺下把這兩個座位都占了,迷迷糊糊中還想著,女人這個時候沒法把他趕走。
準確點說,雷由夫是被香醒的。一股油香味把他從睡夢中追了回來,他先看到的是黃燦燦的油香,像夏天蹲在冰山頂上冒著熱氣的太陽。雷由夫喜歡極了,何況這還是送到眼前,可觸可食的真家伙。他的目光終于從油香里拔出來,往上移,看到一張鮮艷的臉蛋,雷由夫驚慌失措,意識到身之所在,忽地坐起來,緊跟著跳起來,要離開座位。這個厲害女人,他可不敢惹。
女人一把拉住他,奇怪地沒有喊叫,還將油香遞過來說,昨天是我不好,用這份早餐向你道歉,能不能賞個臉?還有,這個座位今天是你的了,咱們算是扯平了吧!
雷由夫哪敢接女人的油香,除了被女人從座位上驅趕,他沒有聽到女人跟他多說過一句話,更不敢相信她給他買早餐,而且態(tài)度婉和地主動讓他坐這個座位。他低下頭,不敢看眼前的女人。女人把油香往跟前又送了送,帶著無奈的腔調說,我都說了昨天是我不好,我又不吃你,你害怕啥?路還長呢,你不能一直不吃飯吧。雷由夫沒吭聲,不習慣這種沒來由的熱情。他抽了抽鼻子,油香味溢開,絲絲縷縷的香味涌滿他的呼吸道,稍一用勁,便蕩漾得無邊無際。他太餓了!女人見雷由夫呆怔的樣子,有些急躁,抓過他的手,把油香硬塞到他手里。你這個小孩脾氣還挺大,我不是壞人,就是昨天情緒不好……女人頓了頓說,你到底還要怎樣才能原諒我?雷由夫一臉驚恐,不知道為啥女人要這么說,他要原諒她什么呢?他在她買的兩個座位上睡了一晚,昨天她的那一頓訓斥,他覺得可以相互抵消了。
司機過來勸了幾句,雷由夫才聽話地又坐下,在女人的注視下,默默地吃著誘人的油香。真是太香了,雷由夫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油香,以他的習慣,幾口就能吃完,可眼下有這個女人在旁邊盯著,他吃得小心翼翼。
接下來的行程,不像雷由夫想的那樣,直接去喀什,他們是來高原看風景的,肯定不能錯過石頭城。其實石頭城沒啥吸引人的風景,新城里只有一條街道,還是坡道,海拔高空氣稀薄,不適合游人行走,大巴車幾分鐘走了個來回,便去廢棄的石頭城參觀。
石頭城名副其實,全是石頭堆砌起來的,只是時間過久,垮塌得沒有了城郭的樣貌,滿目凋敗、瘡痍,高原上的風沙獵獵,總能不動聲色將很多東西侵蝕,日復一日就成了眼前的頹廢模樣。大多數(shù)人連車都沒下,只趴在車窗往外看了幾眼。一眼可以望盡的地方,說它是風景,那是因為有距離,是距離成就了風景。下車的人在一片失望的抱怨聲中,都返回車上。雷由夫本來想下去看一眼的,上了這輛旅游的車,他說服自己也當個旅游的人,跟車上的人一樣,反正離喀什還很遠,不是他想怎樣就能怎樣。他其實來過石頭城兩次,卻沒到這個石頭城逛過,他想以一個旅游人的身份去看看,可身邊的那個女人要下去看,他就不愿去了。他不愿跟她一塊兒。他趴在車窗看了看,的確沒啥看頭。
外地人的高原反應還是很強烈的,他們昨晚住在旅行社的房間有增氧氣,感覺不到什么,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是缺氧??赐晔^城上車后,好多人頭昏腦漲,干脆昏睡,有些人經受不住山路的搖晃,加上高原反應,嘔吐不止。司機早在車上備了嘔吐袋,吐過后卻沒人收拾臟物,這個時候雷由夫派上了用場,他先是幫身旁的女人收拾,后來又幫前后的人拿走嘔吐袋,最后把一車的嘔吐物都收拾干凈,反正他沒有高原反應,閑著也是閑著,而且活動活動,也不至于與那個女人坐在一起尷尬。
日頭升到高空,翻過蘇巴什達坂不久,到了慕士塔格峰下,停車的地方已是海拔五千多米,人行走都困難,卻有個仙人洞要參觀。游客中暈的暈、吐的吐,早沒了游玩的興致,但行程不能少,照例得???。雷由夫以為沒人下車,就可以馬上走了,沒想到,身邊的這個女人卻要去仙人洞。她喘氣都困難,卻堅持要下車。車上沒人響應,司機有些不耐煩,一車人都沒興致了,想早點離開這個海拔高處,不能為了一個人的好奇心讓一車人在這里等著,這不公平。女人聽不進司機的勸,越阻止,她越要去,情緒很大,聲音很尖,說大家出來不是為坐車的,就這么坐一路車還跑這么高海拔的地方受這個罪?她掃一眼車廂,除了司機,并沒有人幫腔,也沒有人站起來說要跟她一塊兒下去看看。司機嘟囔著這一路就她事兒多。她嘴唇抖動著,滿眼含淚,忽然間看定了雷由夫。雷由夫心中煩躁,他希望大巴車盡快離開,能盡早到達喀什,離喀什越來越近了,他的心也一直在胸腔飄浮著。雷由夫迎著女人的注視說,仙人洞里真的啥也沒有。女人的眼神黯淡了,搖了搖頭,一臉的不信任。雷由夫站起身,有些憤怒地說,我敢說,這個車上沒人比我更清楚仙人洞了,我是本地人,幾年前我曾去過。
女人翕動鼻子,抿了抿唇,眼睛里又慢慢洇出水霧,水霧越聚越多,變成顆粒狀滾落下來,她努力控制著哭腔,顫著變得蒼白的唇說,她就是奔著這個仙人洞來的,她不是大家想的那樣要去仙人洞尋找仙人,她也相信仙人洞里不會有仙人,可她必須去,她要尋一個活人。
雷由夫也是聽信了好多傳說,相信仙人洞里有仙人,有求必應,能給他帶來幸運,他冒著風險帶著弟弟,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滿懷希望地去了傳說中的仙人洞。洞里并無仙人的蹤跡,倒更多是尋覓仙跡的凡人丟棄的各種塑料包裝垃圾,醒目地佐證著仙人已去空留念。失望倒在其次,對雷由夫來說,那次半夜趕回家后父親對他的那頓狠揍,讓他終生難忘。當時父親憤怒至極,舉起的手來來回回沒有絲毫倦怠,都忘記把他打殘廢就沒人去放羊了,他在慘叫中提醒過父親,誰知父親已經到了不顧那群羊的地步,他說可以不要羊。這是啥話,沒有羊靠啥維持生計?后來,雷由夫才漸漸明白過來,人比羊重要,人沒有了,要羊干啥!何況他還是帶著弟弟一起去的仙人洞,父親生氣的不僅僅是去仙人洞,而是……而是什么呢?雷由夫說不出來那種感覺,但他知道了仙人洞或者只是個傳說,有哪個仙人會眼睜睜看著去尋蹤的他們身上莫名落上拳頭和鞭子呢?
面對固執(zhí)的女人,尤其是她褪去強勢、帶著隱忍的神情,雷由夫的焦慮與憤怒忽然間消失了,當初自己也是這樣執(zhí)著的。一瞬間,雷由夫想陪著這個女人去仙人洞,讓她親眼見識一下,這個仙人洞并沒有承載她的希望,也證實他沒說瞎話。
在一車人的沉默和司機怨懟的目光中,雷由夫心慌意亂地下車,與女人往山谷里走去。山谷沒有路,全是大小不一的石頭,后來為了開發(fā)旅游項目,用推土機倉促推出來一條便道,沒有人維護,每年夏天被雪水沖得溝壑縱橫,一點都不好走,不過倒是挺有原始的意味,風景不是都在險處嗎?雖然路不險,但很難走。雷由夫先是扶著,后來是攙著女人,慢慢地往山谷深處的仙人洞走著。越往高處走,空氣越稀薄,女人呼吸越困難,她卻不停嘴,告訴雷由夫,她是來尋找她愛的人,那個男人一年前突然不見了,人間蒸發(fā)一般,她到處去尋找,各路打探,只要有一點點他的消息,她都不會放過,一年多來,她去過云南麗江的玉龍雪山,山東泰山,安徽九華山,山西五臺山……最近她又得到消息,說他來過高原的這個仙人洞。她在車上多買一個座位,就是給他留的,萬一找到了他,沒有了位子,他就不能同她一起回去了。女人說完這話,歉疚地看了看雷由夫。
雷由夫沒說話,他其實已經不怨女人了,她一早給他買了油香,還讓他坐了空著的位置。只是,那個座位看來她是白花錢了。雷由夫心里酸酸地想著。
離仙人洞越來越近,可路越來越難走,這些年雪融化得越來越多,沖出的溝壑就越深,有時候看到路就在眼前,卻要繞很遠才能到對面。雷由夫不好勸阻女人,既然來都來了,那就了了她的心愿吧。他抬頭看看天,還好,沒有起風,也沒有烏云,只有幾片棉花云掛在冰峰頂上,與冰雪比賽誰更白似的,看得雷由夫心里空落落的,他一時半會兒竟想不起自己在干啥,要干啥。閉目沉思了一會兒,雷由夫的心里一片迷茫。
已經遠遠地能看到那個洞口了,女人卻停住不走了,她歪倒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傷心地痛哭起來??粗艘蛉毖蹩薜秒S時會閉氣的樣子,雷由夫的心也跟著莫名地要碎了,但他無能為力,他不能給她買油香,他沒錢了,就是有錢也無處可買,他無法安慰她。他移開目光望著周圍的山谷、裸露的石頭,這里連一棵野草都不生長,看不到一絲綠色;望向高處的冰峰,半山腰以上的皚皚冰雪,像看到了令人恐懼的冬天,漫長、寒冷。雷由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心也隨之一抖,他離開家一天一夜了,他弟弟不知咋樣了?那群還等著他去放牧的羊是不是餓得叫聲一片?還有那個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父親,不顧家,也不管他們兄弟倆有無吃喝,他只把酒當成親人,其他的全沒放在心上。前年接羔的季節(jié),雷由夫得放牧其他的羊,把幾只懷胎即將產羔的母羊留在圈里,反復叮嚀父親照看,誰知父親喝醉了一覺不起,母羊產下羔子沒人剪臍帶,勒死了五只羊羔,損失太大了。雷由夫能怎么辦?與父親吵一架,也挽不回那幾只羔子的命,他依靠不上任何人,卻要把這個家撐著,這幾年,他快被這個家熬干了。為了這個家,他抵住了外面的誘惑,卻擋不住內心的掙扎,他鼓了多少次勇氣,都沒能邁出這個家的門檻,那群羊要放,弟弟要照料……這樣沒頭沒尾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有個頭?這次,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邁出這一步的。他要逃離那個泥潭,不為弟弟,更不為父親了,他要去喀什,過幾天自己的日子,屬于他這個年齡的人才應該有的日子。
可能是哭過后心里暢快了些,女人從石頭上緩緩起身,看了看一臉憂傷的雷由夫,抬頭望著近在眼前的仙人洞,過了好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給雷由夫說,走吧,回車上!
雷由夫顧不得收拾自己黯淡的情緒,一臉驚愕,他很難相信這個女人會說這樣的話,可能是缺乏氧氣她身體支撐不住了,胡言亂語吧。他上前扶住她,往前推著她,說,剩幾步路就到了。女人轉過身,堅定地說,回吧,已經來過,不上去了。洞里就像你說的,肯定什么都沒有!
車往山下走,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深淵,一邊是高聳的石山,車速度快不起來,盤山公路左搖右晃,把一車人搖得昏昏欲睡,可海拔慢慢降低,氧氣逐漸正常起來,嘔吐的人少了。雷由夫沒再幫嘔吐的人收拾臟物,從仙人洞下來后,他一直坐在女人旁邊發(fā)呆,他的腦子里一會兒空白一片,一會兒又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往事的甜蜜回憶,也有灰暗日子的恐懼,更多的是弟弟無助的眼神、父親喝醉酒誤了母羊產羔,他似乎看到了一堆被臍帶勒死的羔羊,還有漸漸稀少的羊群。
車終于鉆出了山谷,來到了平原地帶,日近西山的太陽也被高原擋住了光芒,車窗外面閃過高大筆直的白楊樹,預示著喀什已經不遠了。高原成活不了高大的白楊樹。經歷了高原缺氧、艱辛顛簸旅程的游人中,有的已經興奮地小聲唱起了歌,有的專注地望著車窗外面,一臉神往地凝視綠色的樹木、花草,像沒見過綠色一般。
雷由夫身旁的那個女人,一直閉著眼靠在座椅背上,從仙人洞下來后就沒睜開過,也不像是睡著的樣子,偶爾還會撓下頭發(fā),或者抹下眼睛,也沒見她再掉過淚。迷茫的雷由夫一直希望她能說點啥,或者問問他的行程,那么,他很想跟她說說自己的想法、做法??伤龥]給他這個機會。他心里很憋屈,一直想做出點啥,可又不知道要做啥。
車經過一個村莊或者鎮(zhèn)子時,速度慢了下來,雷由夫忍了許久,終于鼓足勇氣,站起身走到前面對司機說,停車,我要下去!
司機把車往路邊靠著說,給你五分鐘,解完手趕緊點,別讓一車人等候你。
雷由夫扶住車門把手,回頭說道,不用等我,你們走吧。他的余光看到女人坐直了身子,手扶著前面座椅,吃驚地望著他。
喀什還沒到,路還遠著呢。司機說。
不去喀什了,我要回高原,回家!
你——別想著退你車票錢。
雷由夫已經跳下車,往車后邊走了,他根本沒聽到司機后面的話。他也不想聽到。此刻,他心里想的是,這次可不能搭錯了車,一定要把方向認準。他又回頭,望了望遠走的大巴車深藍色的影子,心里怪自己,要是跟那個女人告?zhèn)€別,就好了。
【溫亞軍,1967年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至今,現(xiàn)供職于北京某部隊出版社。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她們》等7部,小說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20余部。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小說選刊》《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