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趙志明:風和馬和牛的故事(節(jié)選)
趙志明:青年小說家,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武漢市文聯(lián)簽約專業(yè)作家,《青年文學》編輯部副總監(jiān)。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帝運匠心》等,即將出版《看不見的生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石中蜈蚣》(江蘇文藝出版社)等。
風和馬和牛的故事
趙志明
張三是一個年輕人,還是一個小蟊賊。有手有腳身體也頗健壯的年輕人,卻要做小偷小摸的營生,委實讓人不齒。不過,他既然入了這一行,斷不肯將自己的職業(yè)輕易示人,所以除了他那幾個臭味相投的同伙,旁人最多覺得他整日游手好閑,掙一些來路不明的錢財,想不到他是慣會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的梁上君子。
有一次,一個同伙分享了一次難忘的入室行竊經(jīng)歷。這個同伙偶然潛入城中一戶人家,未及翻箱倒柜,卻在客廳的餐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留言條,上面寫道:“你上門一次不容易,這一點錢請收下,但請你不要將房間弄亂,因為我家中確實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值得你拿走?!绷粞詶l壓著的信封里,居然奉了三百元現(xiàn)金。當時的三百元,可以抵一個家庭兩個月的生活費了。
一伙人行竊有些年頭了,卻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主家,說是傻瓜估計沒有人懷疑,說是豁達灑脫肯定也有人信。這個同伙直覺那個空信封里——不知為何他只掏出了錢,卻留下了裝錢的信封——還會裝入三百元現(xiàn)金,但除了張三,當時沒有其他人愿意相信,他們都做賊心虛,擔心再次貿(mào)然上門作案無疑是自投羅網(wǎng)。
張三心里始終記掛這件事,甚至在夢話里都能將那個地址說得分毫不差。終于在連續(xù)幾天賊也走空的壞運氣照顧下,他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潛入了這戶人家,果然看到了同樣的字條,也如愿取走了三百元。過了一段時間,好像是為了驗證那位主家接下來的行為似的,張三再次光顧,又讀到了原封不動的那段話,拿到了同樣厚薄的一沓錢。真是老鼠掉到了米缸里,張三慶幸之余,不免懷疑此事的真實性。老話說,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兩個同伙接連三次的好運足以讓張三以為自己被引導進了荒誕的夢境。
至此,張三陷入了沉思。在失主與竊賊之間,他隱約覺得多了一層關系,失主像是供奉者,而竊賊成了被供養(yǎng)者,這是作為竊賊的他之前從未遇到過也從未思考過的。既然如此,張三完全可以只偷這一家,假如這位主家每天出門前確實都會為不請自來的到訪者特意準備三百元,哪怕張三一月只來一次,取走這份供品,養(yǎng)活自己也綽綽有余了??墒?,這么一來張三還能算是小偷嗎?抑或說,偷百人千戶,與只盯著一家下手,這其中有什么區(qū)別嗎?張三甚至有了一種特別強烈的沖動,他想如法炮制給主家也留下一張字條,希望主家能一次性準備一大筆錢給他,比如按二十年算就是七十二萬元,友情價打個折湊五十萬元整數(shù),那樣就能省卻他定期上門自取之苦。不過,這樣一來,他的行為就不像是盜竊,倒更像是勒索了。而主家肯定也沒想到反復花錢打發(fā)的居然是同一個賊,顯然更無法接受。自此,張三隱約看到了眼前展開的自己的極其漫長的小偷生涯,那是一眼就能看到頭的見不得光的糟糕生活。很難說他還有沒有其他感悟,總之,他已經(jīng)決心改頭換面去過另外一種可能的生活。比方說,他的特長既然包含了開鎖這一技能,他與修鎖匠之間便只隔了一個主觀意愿,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遵紀守法的自食其力者。
同伙們不太能理解,但也不愿意過多干涉他,只是以經(jīng)驗主義者向他傳授彌足珍貴的教訓,生活不僅殘酷,而且心懷惡意,不然為什么有如此多的人墮落成罪犯呢?要知道,每個人生下來相對于這個世界其實都是白紙一張,沒有人會愿意將這張白紙浸泡在污水缸里,最后難見天日?;蛟S被同伙們說動了,或許張三本人確實對即將開始的陽光下的新生活并無十足把握,他決定在金盆洗手之前干票大的,好像這樣做多少能對得起伙伴們此前一路同行的舊情,畢竟以后他們就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了。當然,這多少受到五十萬元妄念的刺激和影響。這讓張三的決心甚至沾有了一絲悲壯之氣,如割袍斷腕一般,不過他斬斷的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截老鼠尾巴。
然而,做小偷的人估計膽子也小,要不然就去做剪徑的大盜了,張三左右衡量,銀行不敢動,金飾店不敢撬,最后鎖定了一家通信器材店。原來,張三曾去過一家店購買BP機,當時店里面人頭攢動,幾個店員都是勢利眼,對挑選中文機的顧客大獻殷勤,對比較數(shù)字機的就有點愛搭不理,不要說服務周到了,連回答提問都敷衍得很。一個店員給張三拿了一臺數(shù)字機,之后竟再無人理睬他。張三眼見人多,店員的注意力也都不在自己身上,便攥著這臺數(shù)字機揚長而去。本以為得了大便宜,沒想到得手的卻是一臺概念機,張三遂以為奇恥大辱,至今恨意難消。既然如此,他決定索性就以這家店作為下手目標,前番受挫就當是踩點了,至少他已經(jīng)知道柜臺里面展覽的都是塑料貨,真家伙要等到顧客交錢后才從儲藏室里取出來,可能是放置在普通貨架上,也可能是鎖在保險柜里。當然,穿門進戶對張三來說是小事一樁,他閉著眼睛也能做到。
就這樣,張三順利將那家店里的中文機和數(shù)字機席卷一空。他知道店員發(fā)現(xiàn)遭竊之后肯定會第一時間報案,警察也勢必會從銷贓途徑著手調(diào)查和偵破,于是連夜將這一大包贓物埋藏到一個只有他才知道的地點,只待不這么風緊之后,再找機會出手,屆時他就可以踏踏實實地重新做人了。
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百密終有一疏,張三因為以假亂真的塑料貨惦記上這家店,這家店的店員也因為概念機的失竊而對張三這個顧客印象深刻,在立案后接受警察走訪時,便提到了這么一個可疑人士。慣犯張三因此很快落網(wǎng),但他拒不供認這批BP機的下落,只說有個叫“空信封”的人找到他聯(lián)手合作,一個負責找貨源,一個負責找買家,掙到的錢對半分。他已經(jīng)將BP機全部轉(zhuǎn)手給“空信封”,至于它們的去向,他自然一概不知。警察問他“空信封”是誰,他一時難以圓謊,只是堅稱未見過其面,也未聞過其聲,因為他是一個小偷,所以有時候道上人會找他幫忙,將訂金直接擱在他床前的桌上。
警方追繳不到贓物,也查不出“空信封”究竟是何許人,以及是否實有其人。根據(jù)公訴人最后對案情所作的陳述,法院判處張三有期徒刑六年,即日起開始羈押。自此,張三迎來了自己兩千多個日夜的鐵窗生涯。
這是一個詩歌式微詩人落寞的時代,李肆對此有切身體會。比如說,沒有人關心他錦心繡口吐出的詩行,而是專注于他始終別在腰間的早就被淘汰了的BP機。是的,如果沒有這一臺最后的尋呼機,尋呼臺業(yè)務早就可以壽終正寢了,對于歷史的車輪與發(fā)展的洪流而言,這不是皆大歡喜和應有之義嗎?可是,就因為機主是一位詩人,他守著城市中最后一座信號塔不讓其轟然倒下,與文學史中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的名場面形成了鮮明的呼應,因而上了熱搜,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記者們更是在新聞標題中直呼李肆為“電子時代的堂吉訶德”。這是讓李肆尤為惱火的事。他不排斥媒體將其與堂吉訶德相提并論,甚至也引以為傲,但是他極其不滿他們雖然稱其為詩人,卻在報道中只字不提他的詩歌。難道他沒有創(chuàng)作過足以留存后世的詩歌作品嗎?難道他沒有借助詩歌一吐時代橫亙在他胸中的塊壘嗎?可惜無良的媒體人意不在此,而是妄加揣測,最后強行歸結為一種悲愴的英雄主義。作為一名現(xiàn)代詩人,李肆從來沒有創(chuàng)作過史詩,所以他的詩歌觀反對的恰恰是英雄情結,強調(diào)個人主觀感受。對他而言,屈原、陳子昂式的悲愴太漫無邊際了,他能夠抒發(fā)的只是小人物的悲情。而這點悲情,最后濃縮凝聚在了一臺小小的BP機上。詩人李肆終于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在媒體的造勢下自己正不可避免地變成BP機李肆。
關于此一新聞事件,雖然媒體一窩蜂地予以密集報道,但全都不是李肆認可的版本。李肆是這座城市最后一個還在使用BP機的人,這一點誠然不假,可是他完全是在行使自己的正當權益,因為他預交了十年的服務費,這是有據(jù)可查的,現(xiàn)在十年還沒有過去,尋呼臺就想要單方面終止雙方當年簽訂的協(xié)議,停止向他提供服務,他選擇了拒絕,不也是合理合法的嗎?可惜,媒體人不想向公眾傳達這樣一個真實得近乎失真的故事,而是把焦點定格在如下畫面,別著最后一臺BP機的年屆不惑的詩人,站在最后一座信號塔下,仰望冬夜的星空,那片星空如鍋如旋渦,倒懸在詩人的頭頂,從而演繹著一段戳淚的傳奇: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就像禹王碑吞噬著沿途遇到的一切蟲蛇,李肆的孤絕堅守,究竟在等待什么?一臺終將退出歷史舞臺的BP機,一座終將傾頹或移作他用的信號塔,一個與時代越來越格格不入的詩人,三者究竟會勾勒出怎樣的一段隱情?
是啊,但凡使用過BP機的人,當然會被這類不負責任的煽情引發(fā)情感共鳴。BP機,最大的功能不就是等待被call嗎?數(shù)字機會顯現(xiàn)留言箱密碼或者對方電話,中文機除此之外,還可以附上電報一般簡短的說明,諸如“速回電,急”“想你勿念”“老地方見”等。家人、同學、情侶、同事、生意伙伴之間,甚至是小偷和強盜們,都在通過BP機進行必要而及時的交流。一個人,如果他腰間別著BP機,哪怕是在窮鄉(xiāng)僻壤,BP機卻從來沒有因為收到信息而發(fā)生震動或發(fā)出提示音,就會被人嘲笑:沒有人聯(lián)系,買BP機有卵用。換句話說,就算是傻子也會希望他的BP機物盡其用。反向推論,容易明白。李肆,即使媒體稱之為詩人,詩人總歸也是人吧,他偏執(zhí)狂一般的不為巨額賠償所動,執(zhí)意要讓自己的BP機壽終正寢,不管是在物理意義上,還是契約形態(tài)上,肯定不是因為無聊、虛無或?qū)?,十有八九,他也會像傻子一樣在等待BP機的顯示屏發(fā)亮,機身發(fā)出震動或鳴叫。這意味著什么?BP機的背后顯然確實有一個活生生的人。
媒體人愈是語焉不詳,大眾愈是容易將虛無縹緲說得眉眼俱全,并愈加期待,對本該是主角的詩人李肆,他們的熱情反而急遽流失,好像李肆這個人只是作為指向另一個人的“窄點”而存在,這便是李肆活著的全部價值和意義。然而自媒體首次報道之日起,李肆的BP機卻從來沒有接收到來自“那個人”的任何消息,倒是有很多好事之徒像被摁了開關一樣,開始熱衷于給機主留言,或者鼓勵他堅持抗爭永不妥協(xié);或者請他參加茶酒之局,無外乎是想親眼見到化腐朽為神奇的人機一體,想親耳聽到在媒體催化下幾乎耳熟能詳?shù)墓适?;甚至有出言不遜罵他是跳梁小丑時代敗類螳臂當車的。
不認識的人貿(mào)然相約,李肆自然不愿赴會,倒不是他有了“名人架子”,而是不愿像“饑餓藝術家”那樣被展覽,被圍觀,被調(diào)侃,被消費,腦滿腸肥,太過志不同道不合,在那樣的場合,縱有美酒佳肴不可辜負,他也是一分鐘都待不下去的。更何況他們必然要擊鼓傳花一般傳看他的BP機,李肆擔心BP機經(jīng)過這番手摸眼看之后失靈罷工,到時候只怕因為型號太老修復無望,真就悲催莫名了。
朋友們組織的酒局,李肆還是樂意前往的,雖然偶爾難免會遇到一兩個好奇心重的生人,這不排除是主人的有意安排,李肆心里也不排斥,畢竟一桌生人和一桌里夾雜一兩個生人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縱有一兩個生人在場,也不足以干擾、敗壞一桌清歡。
放在早年間,朋友們都知道一件事,在李肆生日那天,他會邀請朋友們大喝一場,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因為他是下午出生的。只是到了晚上八九點,李肆會突然離席,不辭而別,然后徹夜不歸。為了讓朋友們不至于誤解他有逃單惡習,并且習慣即使主人不在場也能盡歡而歸,他甚至將自己變成了一個飯店的合伙人。李肆為何撇下朋友,又去了哪里,成為朋友們心照不宣的秘密。直到李肆再也不慶生,自然也不會召集朋友們歡聚一堂,大家都知道變故已生,但朋友相交貴在知心,李肆不說,誰也不問,時間長了,彼此都假裝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李肆雖然不再大擺生日宴,但也會呼朋引類,小酌巨飲,無不盡歡,只是他再也不會中途退席離場,只要有人意猶未盡,絕對會奉陪到底。
在空曠而寂寥的郊區(qū),輸電線路塔更像巨型風車,而網(wǎng)狀電線桿一般的通信基塔則非常稀疏,尤其是在手機普及后,用于BP機商途的信號塔越來越少,如果不是李肆堅持不退網(wǎng),當?shù)卦缇颓辶懔?。這唯一的一座因李肆——具體說應該是李肆的BP機——而幸存至今的信號塔,可能是因為缺少了同伴,顯得更加生無可戀。就像秦穆公罵蹇叔的話,爾墓之木拱矣!
若非運營公司仗勢欺人扯皮耍賴,李肆也不愿意驚動媒體,更不會親自跑到這座孤零零的信號塔下,只為了證明他的權益確實受到了保障,有信號塔為證。當然,好事者也可以將其行為解釋為,塔下的信號更強,李肆此舉是為了不漏接任何一條信息。這無疑更佐證了李肆“信息時代第一等”的形象,他腰間的BP機也像樹杈上的紅絲帶一樣,感動了無數(shù)人。
其實,李肆之所以經(jīng)常造訪此塔,純粹是因為喜歡上了周圍的風景。被棄置的荒地更顯空曠,一些自生的植物已然豐茂,被狂野的風搖曳出別樣的情致。對于詩人李肆而言,信號塔無疑是運營商留在這里的一個“1”,而他是世上的另一個“1”。這兩棵蘆葦被風吹著,偶爾相擊碰撞,就都彎腰變成了“0”,發(fā)出孤零零的聲響,有時候格外動聽,至少李肆聽出了一些同病相憐相濡以沫的況味。
因此,這更像是一次郊游。李肆在背包里裝滿易拉罐啤酒,來到這里一個人靜靜啜飲。他也曾嘗試組織朋友一起前往,但朋友們過于知情識趣了,總覺得那里是他一個人的后花園,外人即使受到邀約也等同于擅闖了禁地一般,因而主動禁足回避。對此,李肆是有些遺憾的。這種遺憾就好像在夕陽下喝著酒驀然驚覺四下流淌的酒意并非期待已久的信息,而是憋成了實實在在的一膀胱尿。他便意識到自己也像腰間的BP機一樣,即使沒有被清屏,也已經(jīng)被遺忘了。
醉眼蒙眬中,遠近秋色也姹紫嫣紅。李肆突然看到一個青腦殼的人,拎著一個行李袋,搖搖晃晃地來到了塔下。
“請問,你是李肆嗎?”來人怯生生地問。
李肆點點頭,有些愕然。這個時間點突然冒出這么一個人,實在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張口就叫出他的名字,顯然不是誤打誤撞來到了這里。
“其實,我來這里是為了這座鐵塔?!边@個人像極了擅闖私人宅邸卻撞到主人在家的小偷,無法解釋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只能以幸會來掩飾同時綻開在臉上的慌亂羞愧,“沒想到竟然能遇到你,真是來對了?!?/p>
原本,喝到酒意闌珊時,李肆便該打道回府了。他的背包里還余兩罐啤酒,回程的公交車上正好喝一路,這樣到家時人便醉了。清醒地來,醉醺醺地回,這樣似乎更便于他在兩個時空里自如穿梭?,F(xiàn)在,既然對方的目的是塔而不是他,李肆反倒不急于離開了,他示意來客不妨一起坐下,并把兩罐啤酒都打開了,遞過去一罐。
陌生人也不推辭,接過啤酒,抿了一口?!拔抑滥闶且晃辉娙恕km然我沒有讀過你的詩,但通過報紙上報道你的文章,我確信你是詩人無疑。但你肯定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叫張三,剛從牢里放出來。”
“你是刑滿釋放,我卻是無處可去?!崩钏磷晕医獬暗匾恍?,“相比我來說,你還是一個自由的人,想來這里也就來這里了??墒俏夷兀驗锽P機,因為信號塔,我反倒像是一個被拘禁的人?!?/p>
“你有所不知,我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和你一樣,也是因為BP機,也是因為信號塔。你說你像是一個被拘禁的人,我沒感受到什么拘禁,但卻有一種難以擺脫的愿望驅(qū)使著我來?!睆埲f著,打開了行李袋,里面赫然是上百臺BP機,像在時光里萎縮沉睡的一枚枚干果。張三繼續(xù)說:“我是為了它們而來,因為它們生產(chǎn)出來之后,還沒有聯(lián)過網(wǎng),我覺得挺對不起它們的,所以一定要帶它們到塔下。說到這里,我是挺感激你的,因為你讓這座塔留下來了?!?/p>
“你沒必要感謝我,我也不是為了你和你的這些BP機這么做的。”李肆無意在這種情況下攬毫無意義的功勞,岔開了話題,“這么說來,你是因為它們才入的獄?”
“六年前,我偷了一家通信店,這里的就是當夜的全部“戰(zhàn)利品”。當然,我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被判了六年刑。不過,我始終沒有吐出贓物,我把它們埋在了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點。六年里我無時無刻不在幻想中度過,我以為這批東西能夠讓我在出獄后重新做人。老實說,因為懷揣著這個希望,在監(jiān)獄里我比其他所有犯人更愿意改過自新?!?/p>
“但是,當你出獄后挖出這批BP機,肯定會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完全不值錢了,難道不備受打擊嗎?”詩人感慨不已,“六年前,這批貨估計能值七八十萬元,就算是黑市,也能至少賣五十萬元;可是六年后,這些價值就歸零了。甚至比零更不值錢,因為BP機已經(jīng)被淘汰了,沒有人會要它們?!?/p>
“是的,出獄后我已經(jīng)知道我的全部希望都落空了,那也是我唯一的希望?!睆埲劶巴?,依然非常傷心,“在獄中,我曾有過各種擔心。那個地點雖然隱蔽,但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盜墓人的洛陽鏟,或者小孩子的掘土棍,甚至是野貓野狗的爪子,都有讓它們暴露的風險。而且我還害怕它們會像流動的寶物一樣在土里遁走,消失無蹤,或者源于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它們會變成一堆鵝卵石,甚至一叢纏繞在一起的毒蛇。那樣的場景足以讓我的美夢變成噩夢。驚醒后,我只能反復寬慰自己,我沒有作過大惡,上天不至于會以這樣的奇跡向我示警。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值錢的竟然會變成一錢不值的。那一天,我對著這些出土的BP機,發(fā)現(xiàn)它們還像未及售出時一樣簇新,難過得哭了起來,我甚至想重新回到獄里去生活。失去了在想象中渴望已久的重新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適應獄中生活,就像魚離不開水一樣。”
聽到這里,詩人忍不住出言寬慰:“任何一種生活,都會讓久在其中的人產(chǎn)生依賴和迷戀。因為重新過一種生活,猶如一輛火車駛上不同的軌道,顛簸可想而知,穩(wěn)定談何容易。”此時詩人也對身邊人產(chǎn)生了新的好奇,問:“就拿我來說吧,我作為一名詩人,從來沒有想過詩人而外的生活;雖然詩人和小偷看似過著迥然不同的生活,但你為什么毅然想要做出改變呢?”
“因為一次行竊經(jīng)歷。”小偷說,“我遇到了一位奇怪的主家。他讓我看到了小偷的一生,因而產(chǎn)生了不想繼續(xù)偷盜的念頭。這里面的聯(lián)系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峙挛乙舱f不清楚?!?/p>
“你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吧。不用擔心我。承蒙你信任我是詩人,那么請繼續(xù)信任我吧。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本質(zhì)上越接近詩呢。所以,請繼續(xù)吧。”
張三喝了一口酒,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講他的故事。
“我的同伙曾說起過一次難忘的入室經(jīng)歷。我們這些做小偷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主家在家中醒目處放了一個信封,里面有三百元謝儀,只為了他的家室不會被翻亂,而闖入者也不至于空手而回。不知道為什么,我牢牢記住了地址,并且兩次前往。讓我驚喜且意外的是,每次我都拿到了三百元。我甚至做起了美夢,如果我每次去都能拿到三百元,并且堅持二十年的話,我累計拿到的將是一筆巨款,在我的盤算中不低于五十萬元。在這件事上,我毫無疑問犯了兩個錯,第一是我太過好奇了,第二是我不該如此理想主義??傊乙种谱×嗽俅吻巴膹娏艺T惑,并且有了新的打算。我想做票大的,從此洗心革面不再做小偷。我雖然得手了,竊得的貨物總價至少也有五十萬元,但不祥的預感讓我始終膽戰(zhàn)心驚。怎么說呢,我覺得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實在是太過順利了,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主宰著。為防萬一,我把贓物埋藏了起來,在我被警車帶走之前,我知道迎接我的將是牢獄之災,但至少我拿到了我想要的錢,并且將它存在了洞穴中。這足以讓我挨過漫長的監(jiān)禁生活。在審訊過程中,為了不暴露贓物,我交代了一個莫須有的同伙,其名“空信封”,但也不是完全憑空捏造。要知道,正是同伙的分享,我兩次從同樣一個信封里取出了錢,似乎只要讓信封變空,隔一天它就會自動生出三百元。我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在這六年光陰中,我想得最多的自然是那個洞穴,愈臨近刑期服滿,亂夢愈是頻繁。在這些難以解釋的夢中,貨物有時變成五顏六色的石頭,有時變成色彩斑斕的毒蛇。最離奇的一次是,我夢到洞穴變成了信封,信封里裝有五十萬元巨款。那得是多么巨大的一個信封,即使在夢里我也完全想象不出,于是信封依然薄如蟬翼,似乎里面裝的是一張支票,或者是其中另有隱秘幽曲的空間,足以讓我樂在其中。它在我上空盤旋,保持在我的視線內(nèi),但我怎么伸手卻都夠不著。在夢醒前的一剎那,信封轟然墜地,復歸為一個沉默的洞穴。我走出監(jiān)獄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挖出藏匿的貨物。我已經(jīng)付出了六年的代價,現(xiàn)在再也沒有人——警察也好,店家也好——過問失竊物品的下落了。然而,我終究還是低估了時間的魔力,它一方面讓塵封的失竊物保持如新,一方面又讓它們變得全無價值。如果有人在深夜看到我跪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半像人半像鬼,一定會被嚇得慌不擇路。然后,我拎著它們,就像夢游一般去了那戶人家。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以及去了之后想干什么??赡苁菗淖约宏P于“空信封”的信口雌黃會讓主家受到牽連,誰知道警察會不會找上門去,主家有沒有真的犯過什么不想為人所知的過錯呢?當我第三次站到那個門前,所有的場景全然變了。外面的防盜門關著,里面的木門卻是開著的。我能夠看到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坐在客廳的防滑墊上玩積木。他在搭建一座城堡,已經(jīng)完成了大半工作,但是功虧一簣,鐘樓的頂部那架時鐘的表盤總是滑落下來。我想,不管這里住的還是不是當年的人家,空信封肯定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說來也怪,我突然覺得解脫了一樣,既不覺得我可悲,也不覺得我可笑。接下來,我便讀到了你的新聞。我想,時間上真是趕巧了。如果我多判或少判一年,我肯定注意不到你,也就不會來這里了?!?/p>
此時夕陽西下,晚風徐來。遠近空中飄斜著幾只飛鳥的影子。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于小偷,他似是在咀嚼一顆往事的鷹嘴豆;于詩人,他似是在琢磨偶然性下的必然性。
良久之后,李肆才開口說話:“你知道我在這里最大的困惑是什么嗎?你看看,這里那么低矮的樹上都有鳥巢,你再看遠處,也有鳥將窩搭在電線塔上。在我看來,肯定都不及將家安在信號塔上安全。蛇蟲爬不上去,而且也不會因為粗心遭受電擊之苦??墒牵B兒們飛來飛去,始終不愿意將巢址選在信號塔上,可見它們早就知曉這是易逝之物。也許只有人類,在認識到逝者如斯之后,還會將這么多的精力投放在易逝之物上?!?/p>
張三很是不解,“按你所說,BP機肯定是屬于易逝之物了。可是我不這么覺得。我的這些BP機,從出廠日期開始到現(xiàn)在,它們實際上并沒有作為BP機發(fā)揮用途,而且我還為它們付出了六年時間,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它們不僅易逝,而且還加速了??墒?,你腰間的BP機,它不是一直在作為BP機使用著嗎?更何況,因為它的存在,我們眼前的這座信號塔也延緩了逝去的時間??梢?,雖然同為BP機,還是不一樣的。就像同為人類,也是不一樣的。我讓這么多BP機黯然歸于塵土,而你讓你的那臺BP機亮若星辰,我們就不一樣?!?/p>
李肆不同意張三的觀點,“你我都一樣,在時間這條長河上載浮載沉。就拿我們和BP機之間的因緣際會來說,你我受到的羈絆相差無幾,都是源于一點癡心,終于一片妄想。既然你大方分享了你的經(jīng)歷,不妨也請你聽聽我的故事吧。
“我的這臺BP機,嚴格說起來機主另有其人,我不過是受人之托代為保管而已。在七年前,我和一位女性陷入了熱戀中,但是我始終下不了決心和她結婚。因為我恐婚。一年后,她和家人一起移民海外。出國前,她給我買了這臺BP機,并且預交了十年的服務費。雖然我拒絕和她結婚,一度傷了她的心,但好在她還是相信我對她的愛。不過,誰會相信一個詩人的愛天各一方還能天長地久呢?于是,臨行前,她將BP機交給我,并說了下面的話:‘我不奢求更長的時間,但在這十年時間里,只請你不要忘了我。我也不會干涉你的任何感情,只要你在收到我的傳呼時能夠及時回電。’對行將分手的戀人而言,我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不說我對她還有十萬分的眷戀,而且她去國離鄉(xiāng)的主要原因在我,如果我愿意和她成婚,她就會留下來,或者想辦法讓我也出去,更何況她也不愿意介入我的私生活。對于一個詩人而言,這樣的聯(lián)系也不會構成負擔??傊?,我接受了她的臨別饋贈,也做出了鄭重承諾,這臺BP機雖然不會成為她的個人專用,但聯(lián)系人名錄里永遠會有她的一席之地。我們此后的聯(lián)系確實少之又少,但每一次聯(lián)系都迸發(fā)了難以想象的激情。不消說,國外的生活讓她更有活力,也更奔放了。我好像在和一個擁有昔日女友肉體的充滿異域風情的靈魂交往。我對她的迷戀與日俱增,而這一進程我居然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再一次愛上了她,渴望難以抑制,而且永遠無法滿足。就這樣,五年過去了。她終于要徹底離我而去,因為她即將成為他人的妻子。我問她:‘以后,你偶爾還會想起我嗎?’她說:‘你不要太孩子氣了?!堑?,在感情上每個個體都是單獨的、獨立的,也慣會意氣用事。我很痛苦,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斬斷這種羈絆的契機,最后我把決定權交托給了BP機。我要堅守十年為期的承諾,等到BP機欠費停機那一刻,雖然在此期間她斷然不會聯(lián)系我,但聯(lián)系我是她的事,等待是我的事。等待可能徒勞無功一直落空,但這是等待的本來意義和宿命,誰說等待就一定會開花結果呢?接下來就發(fā)生了BP機行將被淘汰的事。BP機終將被新產(chǎn)品代替,這是所有人都不會懷疑的,沒想到的是會如此迅捷。預交十年服務費的人肯定也沒有想到,那份感情的保質(zhì)期也沒能延續(xù)十年之久。不管怎么說,我還是信守了承諾,沒有讓運營公司得逞,既然協(xié)議上寫得明明白白,十年期限未到怎么能單方面毀約呢?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要讓這臺BP機也能順利完成它的使命。但我完全沒想到,這種孩子氣的堅持,會讓通信塔、BP機和我自己都顯得愈發(fā)的寂寞。我更想不明白的是,如果堅持無意義,那么放棄就會顯得更有意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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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