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寫小說就是把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說清楚
說說跟梁為民、梁為國兄弟倆見面的事兒吧。
應該是四年前了,還是沒有新冠疫情的時候,有年冬天,我?guī)Ъ胰嘶乩霞疫^年。我們先到林東鎮(zhèn),那里是我讀高中的地方。高中群里的同學知曉我到林東,那些依然工作、生活在鎮(zhèn)子上的,便說應該老同學見見,喝喝酒,聊聊天。于是,我讓父母和妻女先回鄉(xiāng)下,自己在那個漆黑的寒冷冬夜,穿過空蕩無人卻又寬闊的街道,去一家飯館跟他們碰頭。
一切都是常規(guī)操作,吃飯喝酒,互通下近況,聊許多年前誰也記不太清的往事。那種感覺實在奇怪,我跟他們仿佛是十分親近的,可又感到某種隔膜。好在他們總是能說起一些可堪琢磨、令人唏噓的事兒,有些故人正春風得意,有些故人已赴黃泉,而二十年前,我們是坐在同一間教室里,聽同一個老師講ABCD和之乎者也的。那天深夜,我回到住處后,因酒燥而失眠,在手機上寫下一首詩——
去故鄉(xiāng)
去故鄉(xiāng),見故人
吃大肉,喝烈酒
半醉如頂風冒雪
講過去的事
得到如下通訊方式
陳18304977493
馬15148379654
羅13474841336
梁13142135298
王13812352365
這所有,分別了二十年的人
都還活著
我把他們,從記憶里
揪出來,裝進手機
還有一個,已被病痛
裝進墳墓,一整夜
我聽北風呼嘯,做亂夢
背下全部號碼
除了這點感慨,那次聚會還留下黃豆般大小的火苗——有位同學說起他有個朋友,當年家里因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為了給超生的弟弟落戶口,用了他的準生證,最后導致這朋友一輩子的年齡,都比他弟弟小兩歲。酒桌上的一句閑話,說者說完就忘了,作為聽者,我記在了心里。那一刻便覺得,這個細節(jié),值得寫一個小說。
第二天,我聯系那同學說,能約這年齡錯位的兄弟倆見見嗎?同學愣了半天,說,你又不認識他倆,見面干啥?我說,就是覺得他倆這事有意思,想多了解了解,以他倆為原型寫個小說啊。同學見我堅持,不好駁我的面子,畢竟昨晚碰杯的時候還排著胸脯:兄弟,你呢,常年在外地,老家這邊有什么事就跟我說,我一定幫你搞定。他只是隨口那么一說,哪想到我立馬就找他幫忙了。
后來,他還是幫我約了兩兄弟,老大叫梁為民,老二叫梁為國。見面的地點是林東鎮(zhèn)的一個小飯館,我定了個包間,早早到了,為了表示誠意,點了幾個硬菜,炒羊雜、手把肉、芹菜粉、小雞燉蘑菇、蘸醬菜,并一瓶二鍋頭,等著他們。不到十分鐘,兄弟倆到了,但是我那同學打來電話,說自己去鄉(xiāng)下辦事,車爆胎,趕不過來。我知道這小子就是不想來,不來就不來,反正正主到了,他來不來都一樣。我對他的人生沒興趣。
我招呼兄弟倆入座,給他們倒酒,一邊說了自己想了解一下他們的故事,寫一個小說的想法。
哥倆面面相覷,幾欲起身就走。我摁住他們,說你們看,菜都點了,酒也開了,吃點喝點,隨便聊聊而已,不讓你們?yōu)殡y。他們便又坐下。幾杯酒下來,雙方都放松了,談話也就順暢多了。兄弟倆就把幾十年的故事和盤托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火候差不多了。
我說,你倆這年齡反過來,大的變小,小的變大,對你們的生活產生過啥影響?
兩人沉默了一分鐘,梁為國吃口菜,說:這話看怎么說吧,你要說有影響,但是誰又敢保證,沒有這個年齡掉過兒的事兒,我們就能過和現在不一樣的日子?我這手——他舉起一只空袖子——就不會被鍘草機鍘掉?我這才注意到,他失去了一只手。
梁為民接過話頭:要說沒有影響,可我們從小時候到大,林林總總的許多事,又都是在這事后面發(fā)生的,甚至是因這件事而起的。
事兒我已經了解了大概,就跟梁家兄弟聊我想怎么寫這個小說。我說,你們這個故事呢,挺有意思的,我可以寫得比較先鋒一點,甚至荒誕一點,也可以寫得老實一點,傳統(tǒng)一點。梁為國說,我們兄弟倆這點事,發(fā)生在這么偏遠的一處山溝里,你整得花里胡哨的,啥意思?梁為民點點頭,補充道,我們愿意走進你的小說里,不過是因為想把自己半輩子的經歷嘮叨嘮叨,說給想聽的人聽聽,就行了。梁為國又說,我不懂寫小說,但是我知道你們這些作家,有時候能把一件芝麻大的事寫成西瓜大,能把一根小木棍繞成一片樹林,這也是能耐。但在我們老家這兒,一粒芝麻就是一粒芝麻,一個西瓜就是一個西瓜。我趕緊說,明白了,明白了,我就盡量照實了寫。
那倒也不是,梁為民欠欠屁股說,咱們是寫小說,又不是寫新聞。我倆不是要求你必須一是一二是二地寫,你可以不寫一,也可以不寫二,但是一加一等于二沒錯。一加一為啥等于二?據說全世界的數學家都沒證明出來,但是放在小說里,你的任務就是要把一加一等于二說清楚,把我加我弟弟等于什么說清楚,這就挺好。
我心里一驚,給他倆添酒,說:老梁,你這個認識牛啊,這小說你自己都能寫。
梁為民噗嗤一笑,說,我寫不了,人嘛,各有自己擅長干和能干的事,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梁為國端起酒杯,到嘴邊吹了吹,呲溜一口。我看見他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那是丟掉的那只手。我滿懷歉意地說:小梁,你的手吧,在這故事里確實不斷不行,我實在沒法保住它。我保住這只手,你們的一大半故事可能都沒法講了。
我看見那只不存在的手擺了擺,似乎示意我,別弄出一副很同情的表情,沒必要。是,這種同情雖然真誠,但也挺廉價的,尤其是一個作者對自己筆下的人物來說。
后來,小說寫完了,我第一時間給兄弟倆看。
梁衛(wèi)國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謝謝,你還算是個負責的作者。
啥意思?我有點疑惑,問他。
梁衛(wèi)國說:你不知道吧,很多作者寫到缺胳膊短腿的殘疾人,那叫一個狠啊。我說的狠,不是說他們把人寫殘廢了狠,而是把人寫殘廢了之后,別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你算有良心,沒忘了教我一只手怎么吃飯、怎么干活,還幫我找了個教書的工作。
我腦海里浮現的是讀小學時的一位老師,他的一只手的確就是在鄉(xiāng)下鍘草時被鍘草機鍘掉的。他教我們數學,學生們挺喜歡這個一只手的老師。我也喜歡,我的喜歡里多了點兒好奇。我悄悄觀察他怎么在黑板上寫板書,怎么騎自行車,怎么不借助任何道具在黑板上畫一個圓。我還專門盯著他的行蹤,等他去廁所的時候也去廁所,只為了觀察他怎么解褲子系褲子。
梁為民也發(fā)來一條:小說我們看了,你把我加我弟弟的事兒大致說清楚了,不容易。
我回復: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啥時候回去,再請你們喝酒。
最后,我得坦白,我的確有一個同學,他的確說了自己一個朋友和弟弟互換了年齡這件事。這小說的來源,僅此一句話而已?,F實里沒有梁為國和梁為民,我更沒有跟他們見面聊天。但是我特別想把自己塑造的虛構人物,在寫完小說之后,請出來喝杯酒。
還有,我挺認同梁為民的話,寫小說就是用文學的方式,把一加一為什么等于二給說清楚。這也算是一種“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