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典有識”——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魯迅與瞿秋白
這是一個無法更改的標題,以下所有的講述,都是為了證明,這句話不可替代、不可轉(zhuǎn)移。
1932年11月,魯迅從上?;氐奖本┨接H,同時應邀前往北京師范大學演講。據(jù)當時的學生事后回憶,為此“校園沸騰了”,原定的禮堂無法容納蜂擁而至的聽眾,不得不臨時改為露天演講。這應該也是魯迅演講史上最隆重熱烈的一次。
但這種“待遇”并不是從來就有。1912年,魯迅剛到北京,“魯迅”這個名字其實還需要再等6年時間才會誕生。那時的周樹人,不過是北洋政府教育部的一名小公務員。為了傳播美育,他到社會上去開辦講座。據(jù)日記記載,總共講了五次,一次因為下雨,教室沒有開門,而聽眾最多的一次也不過二十人,最少的一次只有一個人,但不管聽眾多少,魯迅都堅持講完。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當事者都應坦然、欣然接受。其實,對于演講者、授課者抑或交流者來說,聽眾的多少自然是體現(xiàn)其號召力、影響力的一個方面,但未必是最重要的。我們從來擔心的是知音難覓,慶幸的是人生得一知己,為此而欣慰“足矣”。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边@是魯迅當年贈予瞿秋白的一副聯(lián)語。這副聯(lián)語真切表達了二人之間深厚的、不可替代的情誼,見證了魯迅對瞿秋白的高度信任與激賞。
魯迅與瞿秋白(未完成) 徐悲鴻油畫
可是,為什么是瞿秋白獨享魯迅知己這一殊榮?要說摯友親朋,魯迅一生中相遇、相知的可以列舉很多。除了年齡,交往上也是如此。從往來密切程度和時間長度講,比瞿秋白排名靠前者大有人在?!拔逶S”就是一例。魯迅在世時,曾有一種說法,即魯迅同姓許的人容易談得來。其中有同鄉(xiāng)、學生許欽文,許欽文的妹妹許羨蘇,魯迅研究宗教的好友、教育部同事許丹(許季上),更有終生摯友許壽裳,最親密的伴侶許廣平。許廣平無需多言。許壽裳應是同魯迅友情最深的好友了。他們是紹興同鄉(xiāng),一起在日本留學,許壽裳先回國,后介紹魯迅到杭州教書,繼而向蔡元培推薦,使魯迅進入教育部,北上北京,從此開啟了不平凡的人生。許壽裳幫助魯迅很多,始終同魯迅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直至成為魯迅研究者、傳記作者。然而,1932年才得以見面相識、與自己年齡相差18歲之多的瞿秋白,卻成了世人皆知的知己。個中緣由,著實令人好奇,引人琢磨。
魯迅與瞿秋白的交往,產(chǎn)生出很多故事,可以評說的角度很多,那是一部大書。本文就想尋找其中的一些側(cè)面,試圖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是瞿秋白成為了魯迅的知己。
一、神交:“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
1899年出生的瞿秋白,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lǐng)導人之一。他曾于1927年擔任中共中央政治局臨時書記。后因受王明排擠,不再擔任中央領(lǐng)導職務。1931年至1933年在上海從事革命文化工作。這一時期,瞿秋白專注于自己熱愛的文學,又通過左聯(lián)做了大量“革命+文學”的工作。由此,瞿秋白與魯迅有了實際往來,留下一段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佳話。
瞿秋白早在五四時期就走到了新文學的前沿。他是文學研究會的成員之一。那時的魯迅,一定也是知曉這個名字的,但二人的確沒有任何往來。1923年1月,瞿秋白從蘇聯(lián)回國后,曾經(jīng)到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做過講演,倒是許廣平對年輕的瞿秋白留有深刻印象?!傲糁L頭發(fā),長面孔,講演起來頭發(fā)掉下來就往上一揚的神氣還深深記得。那時是一位英氣勃勃青年宣傳鼓動員的模樣。”(許廣平《魯迅回憶錄》)
這一段佳話同樣是從神交開啟。時間是1931年。神交的第一要素,是各自對對方才華的欣賞。
馮雪峰在《回憶魯迅》中談到,1931年5月初的某天,他攜帶剛剛出版的左聯(lián)刊物《前哨》第一期去訪茅盾,恰好遇到了瞿秋白、楊之華夫婦。瞿秋白一讀《前哨》上的魯迅文章《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qū)的血》,發(fā)出了激賞似的感嘆:“寫得好,究竟是魯迅!”
瞿秋白對魯迅文章的贊許不難理解,魯迅對瞿秋白的欣賞倒讓人好奇。馮雪峰談到,他曾把瞿秋白對魯迅通過日文翻譯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的意見轉(zhuǎn)達給魯迅本人,“魯迅并不先回答和解釋,而是怕錯過機會似的急忙說:‘我們抓住他!要他從原文多翻譯這類作品!以他的俄文和中文,確是最適宜的了?!斌w現(xiàn)了魯迅對瞿秋白天賦與才能的賞識。
從馮雪峰的文章里,我們可以知道,魯迅對瞿秋白的才華經(jīng)常贊不絕口。不僅認可其翻譯水平,對瞿秋白的雜文和論文也欣賞有加。同馮雪峰交談時,評價瞿秋白的雜文“尖銳,明白,‘真有才華’?!薄昂慰啵那锇讋e名——引者注)的文章,明白暢曉,真是可佩服的?!睂τ邛那锇椎恼撐?,魯迅則認為:“真是皇皇大論!國內(nèi)文藝界,現(xiàn)在還沒有第二個人!”
作為青年和晚輩,瞿秋白對魯迅的文學才華可以用敬仰來定位。在兩人見面之前的“神交”階段,瞿秋白每次見到馮雪峰,都會“魯迅,魯迅”地說個沒完。而談到雜文以及對中國社會和歷史的觀察與分析,瞿秋白總是服膺于魯迅:“魯迅看問題實在深刻”。
神交的第二要素,是相互激賞中的坦率真誠。為什么魯迅與瞿秋白年齡相差很大,并無見面機緣,卻仿佛“見字如晤”“一見如故”?用馮雪峰的話說,兩人并未見過面,事務性的往來,大半由馮雪峰做中間人傳達,“但他們中的友誼卻早已經(jīng)很深了”。雖然只是間接的交往,“魯迅先生早已經(jīng)把秋白同志當作自己多年的老朋友看待了”。而瞿秋白呢,更是直接地表達:“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逼淝榭筛?。
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神交境界,我的理解是,他們各自對對方文學才華贊賞的同時,也時常能坦誠地表達自己對具體的寫作行為及作品的看法,直率地提出不同的意見。魯迅是這樣,瞿秋白也一樣。瞿秋白第一次激賞魯迅發(fā)表在《前哨》上的文章時,也指出,文中“戰(zhàn)叫”一詞,如果別人念出來,聽眾是聽不懂的。而魯迅的反應是,瞿秋白直接從原文翻譯,的確會更精準。魯迅通過馮雪峰請瞿秋白用俄文翻譯盧那察爾斯基的《被解放的唐·吉訶德》,雖然魯迅之前已通過日語轉(zhuǎn)譯過。而譯文在《北斗》發(fā)表時,又附了瞿秋白自己撰寫、以編者名義的一段聲明:“……找到了一本新的版本,比洛文先生(指魯迅——引者注)原來的那一本有些不同,和原本俄文完全吻合,所以由易嘉(指瞿秋白——引者注)從頭譯起?!?931年12月5日,瞿秋白致信魯迅,暢談翻譯問題。他還在信中就魯迅轉(zhuǎn)譯自日譯本的《毀滅》(法捷耶夫)存在的問題給予直接指陳。在講完自認為的問題之后,瞿秋白寫道:“所有這些話,我都這樣不客氣地說著,仿佛自稱自贊的。對于一般庸俗的人,這自然是‘沒有禮貌’,但是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這種感覺是我對于你說話的時候,和對自己說話一樣,和自己商量一樣。”常人認為刻薄的魯迅,瞿秋白卻天然地相信是知己之交。
《前哨》雜志
作為魯迅一方,對年輕的瞿秋白在寫作上的表現(xiàn)當然也會提出坦誠的意見。比如他認為瞿的雜文“深刻性不夠、少含蓄、第二遍讀起來就有‘一覽無余’的感覺”。
在相互欣賞中又各自可以提出對對方的意見及更高期許,這正是真正的友誼所需要和必備的要素。最重要的是,他們都虛懷若谷,坦然聽取和接受對方的意見。魯迅對瞿秋白雜文的意見,瞿秋白“自己也承認”。而瞿秋白對魯迅雜文具有建議性的看法,魯迅也認為,“分析是對的。以前就沒有人這樣批評過?!瘪T雪峰說,魯迅談到此時,“態(tài)度是愉快而嚴肅的”?!坝淇於鴩烂C”,真是準確表達了他們二人真誠“相見”的風范與境界。
神交的第三個要素,我認為是觀點的一致和精神上的相互信任。如果說魯迅和瞿秋白的友誼從一開始就是“平起平坐”的平等關(guān)系,而非一個自認導師,另一個甘愿膜拜,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應該是他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觀點總是天然地一致,精神上又互相信任,沒有芥蒂。從這一點來說,“知己”的味道就充分彰顯出來了。可以說,許壽裳是魯迅的老友,但可能還不是對談的“對手”。甚至可以妄說,從文學才華的角度講,二者其實是不對等的。瞿秋白年輕許多,但他早已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而且位居中共黨內(nèi)領(lǐng)導地位,對社會、歷史的分析和看法,革命的實際經(jīng)驗,都是魯迅知曉的。從這一意義上說,他們之間的往來和對話,天然的具有對等意味。
事實也是如此。瞿秋白在上海時直接參與并領(lǐng)導左聯(lián)工作。用馮雪峰的話說,瞿秋白領(lǐng)導左聯(lián),并非來自組織的決定和任命,而是他自己出于對革命事業(yè)的責任和對文學的熱愛所致。1928年以來,太陽社和創(chuàng)造社在有關(guān)革命文學的問題上,與魯迅存在分歧,有過論爭。魯迅也正是在此背景下認真閱讀并翻譯了一些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希望從中尋找正確的、科學的理論,以求得中國革命文藝能朝著正確的道路發(fā)展。在努力使左聯(lián)從左傾錯誤路線擺脫出來的過程中,瞿秋白起到了魯迅這個非黨員無法起到的作用。據(jù)茅盾回憶,魯迅雖是左聯(lián)主帥,但由于政治身份所致,“所以‘左聯(lián)’盟員中的黨員同志多數(shù)對他尊敬有余,服從則不足?!宾那锇椎某霈F(xiàn)非常及時,“他在黨員中的威望和他文學藝術(shù)上的造詣,使得黨員們?nèi)巳苏鄯?。”“所以當他參加了‘左?lián)’的領(lǐng)導工作,加之他對魯迅的充分信賴和支持,就使得魯迅如虎添翼。”(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中)》)
文學才能上的相互欣賞,對革命文學認識和理解上的相同,在領(lǐng)導左翼文學事業(yè)上的相得益彰,這種默契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信任,才應該是魯迅與瞿秋白可以超越年齡、身份的界線,在精神上走到一起的根本原因。在《關(guān)于翻譯的通信》中,瞿秋白稱魯迅為“敬愛的同志”,魯迅的回信則寫道:“敬愛的J.K.同志?!边@是他們在多方面默契和高度一致后得出的結(jié)果,是志同道合與充分信任的象征,是神交的最高境界。
二、相識:話語無邊的對談
同居上海,神交已久,卻無緣得見。瞿秋白特殊的政治身份是造成這種情形的重要原因。時至1932年,應當是初夏時節(jié),瞿秋白楊之華夫婦去北四川路的拉摩斯公寓拜訪魯迅許廣平。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果然不出所料,二人一見如故,交流順暢,話題不斷,仿佛是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據(jù)同在現(xiàn)場的許廣平回憶:“魯迅和瞿秋白一開始相見就真像魚遇著水,融洽自然?!保ㄔS廣平《秋白同志和魯迅相處的時候》)“魯迅對這一位稀客,款待之如久別重逢有許多話要說的老朋友,又如毫無隔閡的親人骨肉一樣,真是至親相見,不須拘禮的樣子?!保ㄔS廣平《瞿秋白和魯迅》)
在許廣平的回憶中,他們談得特別投機,“從日常生活,戰(zhàn)爭帶來的不安定,彼此的遭遇,到文學戰(zhàn)線上的情況,都一個接一個地滔滔不絕無話不談,生怕時光過去得太快了似的?!倍遥盀榱藨c賀這一次的會見,雖然秋白同志身體欠佳,也破例小飲些酒,下午彼此也放棄了午睡。還有許多說不完的話要傾心交談哩,但是夜幕催人,沒奈何只得分別了?!保ㄍ希?/p>
這一次訪問,開啟了兩人之間的“線下”交往。9月1日上午,魯迅許廣平攜海嬰到瞿秋白家中作客,又是一場停不下來的對話。這次的談話主題主要圍繞瞿秋白所寫的文字改革方案。就有關(guān)語文改革和文字發(fā)音的問題反復討論。
瞿秋白在上海期間,基本上過的是東躲西藏的生活。從初始的茅盾家里,到馮雪峰等介紹租住在進步人士謝澹如處,再到同馮雪峰合住,以及避居其他一些機構(gòu)內(nèi),瞿秋白抱著病軀顛沛流離。
這期間,他還曾三次到魯迅家中避難。
第一次是1932年11月。瞿秋白楊之華來到魯迅家中,正值魯迅北上北平探親。許廣平把家中唯一的雙人床讓出。魯迅這次省親一直到29日,在北師大做完演講后開始返程。那次演講就是本文開篇所述的風雨操場經(jīng)歷。第二天回到滬上家中,見到瞿秋白夫婦,又是一次愉快的相處?!翱吹剿麄儍扇苏劜煌甑脑捳Z,就像電影膠卷似的連續(xù)不斷地涌現(xiàn)出來,實在融洽之極?!保ㄔS廣平語)這一次避難,大約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時間。12月7日,瞿秋白手抄自己青年時的一首七絕贈予魯迅。詩曰:
雪意凄其心惘然,
江南舊夢已如煙。
天寒沽酒長安市,
猶折梅花伴醉眠。
12月9日,他又以高價購買一套玩具贈予海嬰。據(jù)魯迅日記,這套玩具名叫“積鐵成象”,類似于積木玩具。據(jù)瞿秋白的外甥、學者王鐵仙論述,這次避難大概止于12月25日左右。是陳云親自到魯迅寓所,“送瞿秋白到黨的一機關(guān)去住?!蓖蹊F仙借陳云在1936年10月寫的《一個深晚》一文的描述道:“魯迅向秋白同志說:‘今晚你平安的到達那里以后,明天叫××(雪峰)來告訴我一聲,免得我擔心?!斘覀兿掳胫粯翘莸臅r候,回頭去望望,魯迅和女主人還在樓梯目送我們,看他那副莊嚴而帶著憂愁的臉色上,表現(xiàn)出非常擔心我們安全的神氣。”(1980年5月3日《人民日報》重新發(fā)表)
第二次避難是在1933年2月。這次避居,成就了一本書,即魯迅與瞿秋白合編,署魯迅筆名樂雯,由魯迅作序的《蕭伯納在上?!?。
第三次避難則是在1933年7月下半月。本來,瞿秋白夫婦在魯迅的努力和內(nèi)山完造的協(xié)調(diào)下,已于3月住進了相對安全、離魯迅居住的拉摩斯公寓不遠的東照里(馮雪峰稱是日照里),到4月11日,魯迅一家搬到了大陸新村,與瞿秋白的住處僅隔一條馬路,往來就更加密切頻繁。大約住到6月初瞿秋白又搬出東照里,去馮雪峰處居住。據(jù)馮雪峰記述,這一改變是因為瞿秋白想離黨的機構(gòu)更近,更方便為黨做事寫文章。但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必須迅速搬出。這就有了瞿秋白第三次到魯迅家中避難的經(jīng)歷。那是7月下半月某天,已是夜半時分,魯迅一家被敲門聲驚醒,是瞿秋白獨自避難而來。再過一些時辰,敲門聲又起,是楊之華緊急趕來。不說這二人的安危和可能帶來的風險,單說瞿秋白夫婦深夜分別來魯迅家中避難,若不是知己,有誰能如此不見外呢?
直到1934年1月離開上海奔赴瑞金蘇區(qū)工作,瞿秋白不知多少次與魯迅互訪,尤其是到魯迅家中避難,他們之間也因這不平凡的歲月加深了情誼并經(jīng)受了考驗。瞿秋白臨行前仍然來向魯迅道別。1月4日晚,瞿秋白來到魯迅家。魯迅一定預感到未來見面很難,這注定會是一次長久的離別。魯迅讓出床鋪,自己和許廣平則在地板上搭鋪休息。他以這樣的方式“稍盡友情于萬一”(許廣平語)。1月9日,魯迅收到瞿秋白臨行前寫給他的信。28日,又收到瞿秋白告知將要到達蘇區(qū)的信。
這里必須要穿插的是,瞿秋白夫婦住進東照里后,把一間小小的亭子間裝飾得頗有家庭模樣。而最為烘托氣氛的,應該是把魯迅手書并贈送的那副聯(lián)語掛在了墻壁上。那副聯(lián)語,是從清人何瓦琴(本名何溱)語而來。聯(lián)曰:
凝冰道兄屬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洛文錄何瓦琴句
“凝冰”,是瞿秋白用過的名字。因為魯迅,本來知曉者并不多的何瓦琴及其兩句話,從此流傳開來,直至成為表達友情的經(jīng)典名句。這兩句話同時也成為魯迅瞿秋白知己之情的專屬用句。以致我寫這篇文章時,標題似乎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他選。
要說知己佳話,莫過于此。
三、合作:用文字并肩戰(zhàn)斗
友情建立于對許多問題共同的認知,在翻譯、創(chuàng)作、著述方面的相互欣賞和信任。魯迅與瞿秋白之間也的確有多次合作的經(jīng)歷,這既是知己之情的見證,也是加強和鞏固這種情誼的實踐途徑。雖然兩人年齡差距大,認識時間晚,交往時間短,但在著述方面留下的合作佳話,在魯迅這一面都是最多的,更不用說瞿秋白了。
他們合作撰寫雜文。魯迅是雜文家,他是現(xiàn)代雜文的首創(chuàng)者,也是這種文體達到最高峰的集大成者。但我們不能忘記一個背景,魯迅的雜文,不但為被諷刺的人們所憎恨,也讓一些高雅人士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人或假意或當真地認為,魯迅的雜文寫作耽誤了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可能達到的更高成就。
瞿秋白是魯迅雜文寫作的堅定的支持者,他本人也是擅寫雜文的文學家。當然,從雜文寫作的意義上講,瞿秋白無疑只是魯迅的學生??删褪沁@樣一位學生輩的人,竟然有多次和魯迅合作撰寫雜文的機會。這些雜文多數(shù)由瞿秋白在兩人討論的基礎(chǔ)上寫成,經(jīng)過魯迅的修改而定稿,用魯迅的筆名發(fā)表。它們大多收入到魯迅的雜文集當中,證明魯迅認可這些雜文是自己的作品。那是魯迅與瞿秋白居住更近,往來最頻繁的時期。1933年6月起,署名洛文的雜文不時在上海的報紙上出現(xiàn)。計有《王道詩話》《伸冤》《曲的解放》《迎頭經(jīng)》《出賣靈魂的秘訣》《最藝術(shù)的國家》《內(nèi)外》《透底》《大觀園的人才》《中國文與中國人》《關(guān)于女人》《真假堂吉訶德》等十二篇。這些雜文包含著他們對同一問題的一致態(tài)度,凝結(jié)著二人雜文寫作上的心血和技巧。這些雜文由許廣平謄抄后,以魯迅筆名寄給報刊發(fā)表。
對于這一寫作經(jīng)歷,許廣平曾回憶說:“在他和魯迅見面的時候,就把他想到的腹稿講出來,經(jīng)過兩人交換意見,有時候會補充或變換內(nèi)容,然后由他執(zhí)筆寫出。他下筆很迅速,住在我們家里時,每天午飯后至下午二三時為休息時間,我們?yōu)榱怂纳眢w健康,都不去打擾他。到時候了,他自己開門出來,往往笑吟吟地帶著犧牲午睡寫的短文一二篇,給魯迅來看。魯迅看后,每每無限驚嘆于他的文情并茂的新作是那么精美絕倫,其思想和藝術(shù)上的成就,已經(jīng)達到了那個歷史時期雜文的高峰,堪與魯迅并駕齊驅(qū),成為領(lǐng)袖群倫的大手筆?!?/p>
這種合作經(jīng)歷,在魯迅創(chuàng)作史上恐怕是唯一的。那么,為什么是瞿秋白寫的雜文,魯迅修改后以自己的筆名發(fā)表,特別是收入自己的雜文集中?首先它們的確是二人共同心血的結(jié)果,其次是事先的約定,再其次,魯迅是為保護瞿秋白特殊的紅色政治身份而刻意如此。事實上,他們合作的雜文共有十四篇,還有兩篇《〈子夜〉和國貨年》《“兒時”》也以魯迅筆名發(fā)表,但并未經(jīng)魯迅修改,所以也沒有收入自己的雜文集。兩人合作的雜文,《瞿秋白文集》也有收入,則是瞿寫而未經(jīng)魯迅修改的形態(tài)(此說見王鐵仙《瞿秋白文學評傳》)。將二者進行對讀,應該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他們曾合作編書。1932年,英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蕭伯納到訪上海。這次訪問由宋慶齡負責接待,蔡元培、林語堂等滬上文化名人齊聚宋宅與其會面。魯迅是由蔡元培的車子接去見面的。這次一天不到的來訪產(chǎn)生了很大轟動。我本人曾對此有過一篇專文《一次閃訪引發(fā)的輿論風暴——魯迅與蕭伯納》。蕭伯納的這次訪問,留下很多趣事。其中之一,是在其離開上海后,魯迅與瞿秋白合力編了一本《蕭伯納在上?!?。因為蕭伯納來訪期間,瞿秋白正在魯迅家中避居,朝夕相處也為共同合作提供了條件。
《蕭伯納在上?!?,署為“樂雯剪貼翻譯并編校”。樂雯原是魯迅的筆名。書中收入了蕭伯納來訪前后上海各報的各種相互矛盾、眾說不一的報道與評論。由魯迅作序,1932年3月由野草書屋出版。魯迅的序文寫得辛辣而妙趣橫生。其中特別強調(diào),編譯此書的主要用意,是把它“當作一面平面鏡子,在這里,可以看看真的蕭伯納和各種人物自己的原形。”
《蕭伯納在上?!?/span>
他們都為對方編選了文集。而這種編選,不但體現(xiàn)了各自對對方創(chuàng)作成就的高度認可,更可以見出發(fā)自心靈深處的理解和思想精神上的共識。瞿秋白編選《魯迅雜感選集》是兩人在上海往來密切時期。魯迅多次無私地、冒著極高的危險救助瞿秋白,不只是接納避難,在經(jīng)濟上也盡其所能給予援手。對此,瞿秋白充滿感激。無以回報之下,他想到了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來編選一本《魯迅雜感選集》。他曾對夫人楊之華表示:“我感到很對不起魯迅,從前他送我的書我都在機關(guān)的時候失去了,這次我可要有系統(tǒng)地閱讀他的書,并且為他的書留下一個永久的紀念。”(楊之華《〈《魯迅雜感集》序言〉是怎樣產(chǎn)生的》,《語文學習》1958年第1期)
比編書、選文更重要的是,瞿秋白為此寫下了長達17000字的序文。這是最早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評價魯迅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文獻。這篇長文證明,以魯迅目光如炬的判斷力,認定瞿秋白為知己是有道理的。因為瞿的文章中對魯迅的評價,句句入得魯迅內(nèi)心,頗具感應。一些論斷直至今天都具有定論性的高度。比如:“可是,正因為一些蚊子蒼蠅討厭他的雜感,這種文體就證明了自己的戰(zhàn)斗的意義。……誰要是想一想這將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這種文體發(fā)生的原因?!薄笆堑?,魯迅是萊謨斯,是野獸的奶法所喂養(yǎng)大的,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是紳士階級的貳臣,而同時也是一些浪漫諦克的革命家的諍友!他從他自己的道路回到了狼的懷抱?!薄艾F(xiàn)在的讀者往往以為《華蓋集》正續(xù)編里的雜感,不過是攻擊個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經(jīng)大知道陳西瀅等類人物的履歷,所以不覺得很大的興趣。其實,不但陳西瀅,就是章士釗(孤桐)等類的姓名,在魯迅的雜感里,簡直可以當做普通名詞讀,就是認做社會上的某種典型?!笨梢哉f,這些論述不但精辟準確,而且都是知心之論。這些觀點,同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人不但難以解析,甚至還是一些人誤讀、攻擊魯迅的論點。
瞿秋白最后對魯迅雜文的特質(zhì)做了高度凝練的概括:第一,是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第二,是“韌”的戰(zhàn)斗。第三,是反自由主義。第四,是反虛偽的精神。他認為:“這是魯迅——文學家的魯迅,思想家的魯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現(xiàn)實主義,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張,都是用這種真實,這種反虛偽做基礎(chǔ)?!?/p>
對魯迅雜文的知心精解,站在革命立場上的高度概括,讓魯迅非常佩服和感動。在收到《魯迅雜感選集》的版稅后,魯迅馬上就將二百元編輯費全部付與了瞿秋白,以幫助他度過在上海的艱難時日。
魯迅也為瞿秋白編了文選,那是瞿秋白犧牲后的事了。
四、知己:一種無私的情懷
瞿秋白前往蘇區(qū)途中和到達之后,都保持著跟魯迅的通訊。得到平安信息,魯迅為之欣慰。1935年2月24日,瞿秋白肺病日益嚴重,輾轉(zhuǎn)中在福建長汀被捕。6月18日,瞿秋白從容就義。
魯迅始終惦念瞿秋白的安危。開始時也很為身邊失去這樣一位才俊感到遺憾。1934年3月4日,他致信蕭三說:“它兄(指瞿秋白——引者注)到鄉(xiāng)下(江西瑞金——引者注)去了,地僻,不能通郵,來信已交其太太看過,但她大約不久也要赴鄉(xiāng)下去了,倘兄寄來原文書籍,除英德文者外,我們這里已無人能看,暫時可以不必寄了?!?935年1月6日,他致信曹靖華:“它嫂平安,惟它兄仆仆道途,不知身體如何耳?!?/p>
瞿秋白在沒有暴露身份的情形下,寫信向魯迅求救?!棒斞冈O(shè)法籌款,計劃開一鋪子,以作鋪保去保釋瞿秋白,未成功?!保ㄍ蹊F仙《瞿秋白文學評傳》)由于叛徒告密,瞿秋白于5月身份暴露。消息傳來,魯迅“一直木然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頭也抬不起來。”(楊之華《憶秋白》)之后,魯迅仍然試圖進行營救,均以無望告終。1935年5月17日,他在致胡風的信中暗示最壞結(jié)果:“那消息是萬分的確的,真是可惜得很。從此引伸開來,也許還有事,也許竟沒有?!?月22日,致曹靖華信說:“它事極確,上月弟曾得確信,然何能為。這在文化上的損失,真是無可比喻。許君已南來,詳情或當托其面談。”這里的“許君”,是指魯迅的摯友許壽裳,希望他能通過蔡元培營救瞿秋白。眼看營救無望,6月11日,又致信曹靖華說:“它兄的事,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此時還有何話可說。”
瞿秋白的犧牲給魯迅帶來極深的悲痛。一直到是年12月19日,魯迅在致曹靖華的信中還在暗示:“史兄(指瞿秋白—引者注)病故后,史嫂由其母家接去,云當旅行?!痹S廣平回憶:“秋白逝世以后,魯迅在很長一個時期內(nèi)悲痛不已,甚至連執(zhí)筆寫字也振作不起來?!?/p>
但魯迅是清醒的,他很快就從激憤與哀傷中振作起來。6月下旬,在自己深受病痛折磨的過程中,抱病籌劃出版瞿秋白的譯文集《海上述林》。10月起,親自著手編輯。“下午編瞿氏《述林》起”(10月22日日記)。從集資、編輯、校對,到封面、裝幀設(shè)計甚至挑選紙張,魯迅都親自過問,親自來做。由于國內(nèi)無法公開出版,他請內(nèi)山完造將書稿寄送到日本出版?!逗I鲜隽帧贩稚舷戮?,封面印有魯迅親筆寫的三個拉丁字母“STR”(瞿秋白筆名史鐵兒),以及“諸夏懷霜社校印”字樣,這是魯迅起定的名稱,意指華夏兒女懷念瞿秋白(瞿秋白亦名瞿霜)。
魯迅在病重中寫下書訊,從中表達出對一位知己的高度評價:
本卷所收,都是文藝論文,作者既系大家,譯者又是名手,信而且達,并世無兩。其中《寫實主義文學論》與《高爾基論文選集》兩種,尤為煌煌巨制。此外論說,亦無一不佳,足以益人,足以傳世。
魯迅還親自擬定贈書名單,讓更多人分享。這份名單中,就有毛澤東、周恩來等遠在延安的中共領(lǐng)導人。
魯迅編輯、出版《海上述林》,讓人想起瞿秋白編選、出版《魯迅雜感選集》。魯迅自己也這樣動情地表達過:“我把他的作品出版,是一個紀念,也是一個抗議,一個示威!”“人給殺掉了,作品是不能給殺掉的,也是殺不掉的。”(馮雪峰《回憶魯迅》)這句話,正是仿用了瞿秋白的獄中宣言:“我的軀體可以被毀滅,但我的靈魂我的革命精神是永存的!”
1936年8月27日,魯迅信告曹靖華:“它兄集上卷已在裝訂,不久可成,曾見樣本,頗好,倘其生存,見之當亦高興,而今竟已歸土,哀哉?!倍鴮ο戮淼某霭?,魯迅也是多方催促,希望書稿“從速結(jié)束,我也算了卻一事,比較的覺得輕松也?!保?936年8月31日致茅盾)。直到逝世前兩天的1936年10月17日,魯迅仍然惦記著下卷的出版。
佳話總免不了遺憾,魯迅生前并未能看到下卷的出版發(fā)行。對于后世讀者來說,故事已經(jīng)足夠圓滿。兩人之間天然的好感,相互的欣賞,相見后的一見如故,共同合作的振奮,毫無芥蒂的信任,一別之后的惦念,相互間無私的幫助,各自為對方所做的默默的工作,都讓人感受到一種美好的人間友情。由此可說,魯迅寫下那句“知己”名言,一定是深思熟慮,絕無二致的友情表達。
魯迅與瞿秋白,是一個難以窮盡的話題。他們從神交到相識到合作到惦念,始終未有過失望,是真正的知己之交。他們的交往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更是基于共同追求與理想的心靈共振,是值得銘記和弘揚的人間真情。
閻晶明“讀典有識”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