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10期|曾劍:雪
許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白雪梅站在自家陽臺上,望著漫天飛雪,回憶自己的人生,她覺得她最絕望的時刻,并非那個叫劉澤川的男人離她而去,也非那個叫郝萬一的男人意外死亡。她的命運,從她上山下鄉(xiāng)那一刻,就被改寫了。
那是1969年12月22日,北方一個寒冷的冬日,她至今難忘。他們穿著舊軍裝,里面是厚厚的棉襖棉褲,像一群北極熊。他們一行十人,來到開原一個叫向水屯的村子。村名的由來,原因有二:一是村子里的男丁都姓向,二是村子面向一條河。那個地方有山有河流,有山一樣的玉米秸垛和金燦燦的玉米堆,但它依然算得上是窮鄉(xiāng)僻壤。白雪梅回望來時的路,不覺對父親產(chǎn)生了一絲怨恨。她是獨生女,完全可以不下鄉(xiāng),可她身為紅星軸承廠廠長的父親,偏要帶這個頭,把自己唯一的孩子往鄉(xiāng)村送。
那年的雪來得早,到處都是雪,她凍得嘴都張不開。黑夜來臨,雪使外面的世界清晰可見。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被燈光映照在白雪之上。她看見窗外的樹枝,它們的影子也落在雪地上。
鄉(xiāng)村的陌生讓她覺得自己被孤獨包裹,她需要傾訴,需要安慰,需要愛。知青點那個叫劉澤川的青年,就像是上天派來救贖她的天使。她第一次見他的那一刻,就意識到自己愛上了他——即便不是愛,也是依賴。而他,同樣把她的樣子刻在了心里。她雪花里的樣子。她眼里含著淚水,臉上污跡斑斑。她不是這個知青點最漂亮的,但她是最獨特的。她的獨特散發(fā)著一種魅力,吸引著他。
云淡了,遠(yuǎn)了。冬天過去了,春天過去了,一個秋天,她和劉澤川在鄉(xiāng)村的玉米秸垛里談?wù)摾硐牒臀磥?。那么苦,似乎不談理想,就看不到未來,就沒有往前走的信心和勇氣。
這事招人妒,同為知青,他們覺得白雪梅太平凡了,兩顆略微往前凸出的門牙,說不上是生動了她那張臉,還是破壞了那張臉。而劉澤川,在整個知青點,是有名的帥小伙,濃眉大眼,符合那個年代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但感情之事,就是這么說不清,劉澤川就是喜歡白雪梅,像是被一個幽靈迷惑。
在白雪梅的記憶里,那段時光是美好的,山川與河流、蝴蝶和燕子、月光和花朵,都儲存在她的記憶深處。
某個夜晚,他們的理想和未來,融入了愛情的元素,如同亞當(dāng)和夏娃。
這年初冬,有知青開始返城,第一個名額落在劉澤川頭上,他是這個知青點的點長,干得好,投票選的他,他拿到了返城的介紹信。
我安頓好后,回來看你,你也好好表現(xiàn),爭取早日返城。這是劉澤川臨走前對她說的話。他去了,一去不返。不見人,也不見信。
她沒有一刻不想他,思念伴著悲傷逆流成河。
劉澤川走后兩個月,白雪梅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沒有如期來潮。她當(dāng)時沒當(dāng)回事,也許天冷影響了它。一天過去,三天過去,五天過去,她開始緊張了。她等待了十五天,它還沒來。她害怕了,她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她懷孕了,是劉澤川的孩子?,F(xiàn)實并未迎合她的僥幸心理。她感到天塌地陷,她懸在半空。
她瞞著其他知青——他們和她們,她與他們和她們一樣,干著苦活兒、累活兒,給牛欄出糞的臟活兒。郝萬一發(fā)現(xiàn)了,說,你不能這樣干,你得請病假,這樣會要了你的命。
一個男人,比姐妹們更早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她驚詫,感動。
她借口有病,不與其他女知青同居一屋,因為她開始不斷地嘔吐,這是孕期無法避免的反應(yīng)。得到大隊部同意,她住到緊挨著知青點的那間屋子,那原本是一個牛欄,因為她要單獨住,就把牛欄清理出來。這間屋在最北側(cè),靠近路的那堵墻是歪的,有裂縫。風(fēng)從房檐下、墻縫里吹進(jìn)來,嗚嗚的,像鬼哭狼嚎。風(fēng)大的時候,門框窗框搖晃著,好像地震。房子像要倒塌。倘若雪大,怕是會把它壓塌,但沒有多余的房子,要想單獨住,就得住這兒。夜里,點燈,她怕,怕招來什么東西,人,或者鬼;不點燈,也怕,黑漆漆的,到處都像鬼影。
村里的那條河,雖然已經(jīng)冰凍,但凍得不結(jié)實,流水在冰下發(fā)出幽幽的嗚咽聲。
那天夜里,她被一陣響動驚醒,她睜開眼,窗戶沒有玻璃,蛇皮袋替代了玻璃,窗前有人影。那天,清冷的月掛在天上,那個影子特別大。
一定是他,向水屯有名的懶漢,光棍兒,說是精神有問題,誰也拿他沒辦法,可精神有問題,他咋知道惦記著女人?在路上,哪個女知青要是單獨遇到他,他就去解自己的褲子,袒露自己的下體。女知青都不敢一個人在這個屯子里行走。
他的一只手伸進(jìn)來,像是去摸窗戶的插銷,插銷若打開,兩扇窗格子就都打開了,他就能從窗戶鉆進(jìn)來。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嚇壞了。他要弄開窗戶,她就落入了虎穴。幸虧她早有防備,她從一個大娘那里要了一把納鞋底的錐子。此刻她拿起錐子,咬緊牙關(guān),刺向那只手。那邊哎喲一聲,但那聲音很壓抑,她知道他怕出聲。他知道她的危險,也知道自己的危險。她說,你走,你不走我就喊人了!
那個黑影消失了,而她的心,擂鼓似的。她坐起來,抽泣著。黑夜太漫長,恐懼讓她不敢合眼。窗外,半輪清冷的月照耀著大地,夜像一個殘缺的夢。
她走出去,沿著那條泛著白光的路走向河邊。她知道,那河水還沒凍實,只要她想死,那河水足以滿足她的愿望,吞噬她的生命。曾經(jīng),這條河是多么美麗,河水輕輕地流淌著。劉澤川和她坐在河邊的玉米秸垛旁,仰望星空,聽河水在黑暗中流淌,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某個黃昏,劉澤川還在河邊的坡地上,摘了一枝玫瑰,最大最鮮艷的那枝。她聞見玫瑰很淡的香氣,四野靜悄悄的,能聽見蜜蜂嗡嗡的叫聲。那時雖然很累,疲憊不堪,卻很幸?!,F(xiàn)在,她感到生無可戀。妊娠反應(yīng)越來越強烈,她害怕黑夜,似乎更害怕白天,她是那么不敢面對。她渴望劉澤川出現(xiàn),他卻連一封信都沒有。
她想死,像是鬼使神差,更像是蓄謀已久。她伸出一只腳踏向薄冰,想讓冰下刺骨的河水帶走她和她肚子里的那個小生命,這時,她聽見一個聲音:雪梅!她聽出來了,是郝萬一。他沒喊他白雪梅,而喊她雪梅,這讓她感到親切,渾身熱烘烘的,她收住腳。
他跑過來,拽住她。她跟著他回到她的屋子。她沒死,沒死就得活著。
剛才是不是有人去找你麻煩?他問,我看見了,去追,他跑了,我追了好遠(yuǎn),肯定是二桿子。你別怕,一切困難我與你一起扛。孩子算我的,我?guī)湍沭B(yǎng)。他說。
她的眼淚涌出來。
第二天,他們申請結(jié)婚,從小隊到大隊部,再到公社,他們倒也還支持他倆。從公社回來前,他們到鎮(zhèn)上買了一些日用品,還有糖果。郝萬一還特地給她買了一斤二兩紅毛線,說,你給自己織件毛衣吧。
沒有婚房,他們依然住在那間曾用于圈牛的屋子里。她特別喜歡那幾團紅毛線,一有空,她就拿起竹針織毛衣。一個星期空余時間,她織好了那件毛衣,穿在身上,讓郝萬一看。
真漂亮!他說。
她是幸福的。然而,夜里他并沒睡到她身邊。那張被他用木頭加寬的床,足夠睡下三個人,他把中間那個位置空了出來。
你不愛我,在黑間暗里,她說,婚姻不是同情,愛情更不是。
不是同情,我喜歡你,愿意與你一起生活。
他不說出那個“愛”字。
他們在那間搖搖欲墜的房子里,把日子過得倒也像日子。白天,郝萬一跟其他知青一起去做工,晚上回到這個房子里。不久,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孩子滿月后,白雪梅也出工。屯子里七十歲的姜奶奶幫她照顧孩子,她中間可以回來給孩子喂奶,上午和下午各一次。孩子也會喝點奶粉或米湯,或很稀的玉米糊。
那天下午,生產(chǎn)隊里的一只羊不知怎么落到河里,郝萬一下水去撈,以為很容易就撈上來,誰知它掙扎著往河中間去了,郝萬一追著游到河中間,整個人就淹沒在水中,直到他撈起了那只羊。下河之前,他在生產(chǎn)隊干活兒,出了太多的汗,天氣突變,他受了風(fēng)寒。那個夜晚,他高燒不退,人像一塊燃著的炭。他奄奄一息。
他會死過去的,白雪梅想。她去找一同來的知青,讓他們陪她去衛(wèi)生院。他們不去,男的不去,女的也不去,都說一晚上應(yīng)該沒什么事,燒點水,用毛巾熱敷。這么冷的天,一折騰,人肯定不行,等天亮吧。
她覺得同為知青,他們冷漠,不近人情。她去找生產(chǎn)隊長,隊長給拿了點紅糖,還有一塊生姜,讓她熬點姜糖水。隊長說,明天一早我趕馬車送你去,這黑燈瞎火的,天還在下雪,會連人帶車掉進(jìn)河溝里的。
她住處倒有個鍋,打了個灶臺,但那灶不好用,火一時半會兒沒生起來,只有煙。郝萬一燒得更厲害,她萬分恐懼,看那樣子,他可能等不到天亮。真是病來如山倒,她沒想到,一個壯實的男人,突然就病得這么厲害。看著氣若游絲的郝萬一,她不敢等,她怕他等不到天明。
她把姜奶奶找來,幫她看孩子。她圍上圍巾,給郝萬一穿好那件軍大衣。她背著他,就走入夜色。此刻,除了對郝萬一的擔(dān)心,她心里還有賭氣的成分,她不相信沒有他們,自己就不能把他弄到鎮(zhèn)上。
她頂著北風(fēng),背著郝萬一摸黑前行,幾次差點滾下山溝河谷。她咬牙前行,不敢停下歇息,她怕自己歇下了,就再也起不來。
黎明的時候,她終于來到鎮(zhèn)衛(wèi)生院。
門是關(guān)著的。她兩手托著背上的郝萬一,騰挪不開,她用腳踢門。醫(yī)生把門打開,欲伸手幫她把人從她身上接下來,他驚呼道,你怎么把個死人背來了!她愣在那里。她爭辯說,他沒有死,他只是發(fā)燒。醫(yī)生說,我是醫(yī)生,我宣布他已死亡。
她陡地覺得身上背的是一座山,她就要癱倒。醫(yī)生說,回去吧。她背著他往回走。她轉(zhuǎn)過身時,看見漫天的雪,滿世界的雪。然后,她滿腦子一片白,像這雪的世界。
雪白的大地上有一塊血紅印跡,像一朵鮮紅的梅花,那是從她胸口噴涌而出的一攤血。
白雪梅背著郝萬一,準(zhǔn)確地說是背著郝萬一的尸體,行了兩里多地,她碰見了隊長,還有另外兩個知青。他們以為她會聽他們的勸告,等到天亮再來。天蒙蒙亮,隊長套上馬車去找白雪梅,才知她已獨自一人背著郝萬一上路了。隊長喊上兩個知青,就趕了過來。
他們從她背上接過郝萬一,放在車上。隊長這才注意到,白雪梅昨晚出門太急,她沒穿大衣,沒穿外套,里面的紅毛衣,還是反穿著的,衣袖連接處,有很深的棱子,很粗的接線頭。
回到向水屯,隊長把郝萬一放在糧倉臨時搭起的床板上。白雪梅要把他往家背,要給他燒火,她說,他只是凍僵了,等緩過來,他就醒了。
隊長哽咽道,他死了,咱們要接受事實。
鄉(xiāng)村沒有火化條件,經(jīng)得上級同意,將郝萬一埋在向水屯一片向陽的坡地里,那里依山傍水。
劉澤川走后,白雪梅心中的那盞燈熄滅了,是郝萬一將它復(fù)燃,現(xiàn)在,隨著郝萬一的離世,那盞燈在她心里徹底熄滅。屋子里,除了嬰兒偶爾的啼哭,就是寂靜。北風(fēng)卷起雪花,撲打著年久失修的舊屋,整個夜晚,身上沒一點熱乎氣。她努力給嬰兒溫暖,以便讓他活下來。
她給兒子起名郝強。郝強像朝陽一樣新鮮動人。
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抱著孩子到河邊。她坐在河畔,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水。郝萬一是在這里受了風(fēng)寒,她認(rèn)為是這條河淹沒了他,要了他的命。她總覺得他還在這條河里,他的魂在這水面上游蕩。
母子倆夕陽或薄霧里的剪影,感染了村子里的人,他們看到了光,看到了希望。然而,提前而至的一場雪,將他們內(nèi)心的希望澆滅,他們以為白雪梅走出了心理陰影,可事實上她沒有。她反穿著那件紅毛衣,在雪地里狂奔。她喊著郝萬一的名字。她的樣子,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村民給她披上棉襖,把她弄進(jìn)屋子。她坐在那行將垮塌的炕上,失神地望著窗外的雪花。
終于又來了一個招工返城名額,所有知青都覬覦著它。大隊部向公社申請,考慮到白雪梅身體有毛病,還帶著個孩子,讓她回城?;爻呛笏齺淼缴虺氰F西區(qū),在某機床廠當(dāng)了一名車工。上班時間,孩子由母親幫她照顧。
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一方面把全部的愛給了他,另一方面把他當(dāng)成了敵人,孩子做什么她都認(rèn)為不對,這種現(xiàn)象從孩子上幼兒園開始,孩子上小學(xué)時尤為嚴(yán)重。
有一天,兒子問她,我為什么叫郝強,我爸爸呢?他是姓郝嗎?她覺得麻煩,以后孩子長大了,會不斷地問這個問題,她帶著他,去找劉澤川,在他辦公室樓下,她牽著兒子。她對劉澤川說,這是你的兒子。那時候,兒子三歲,能聽懂大人的話,所以她把語調(diào)壓得很低。
怎么可能?劉澤川說,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我,他像郝萬一。他帶著調(diào)侃。他的嘴臉讓她絕望。她說,好吧,我們走,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想起郝萬一,想起他死在她的背上,但她不能告訴兒子:你爸叫郝萬一,他死了。
第二天,她到派出所,給兒子改名白剛。她告訴兒子,你姓白,隨媽姓。你要剛強。
她要求兒子完美,不允許他有小孩子常有的那些毛病,比如咬手指。那次,她看見兒子咬自己的手指頭,她抓起兒子的手,捉住那根手指,往冰冷的桌面上戳,一下,兩下,三下,無數(shù)下,把兒子那根手指弄破皮了,出血了,她才停下。兒子哭,她也哭。一天晚上,兒子累了,忘記刷牙洗臉洗腳就睡了,她把兒子從睡夢中拎起來,直接扔到衛(wèi)生間。兒子嚇得直哆嗦,她又可憐起兒子來,抱起他親吻,痛哭流涕。
父親母親說她不應(yīng)該這么對待孩子,孩子畢竟是孩子。她也知道自己過分,可一見兒子做錯事,她就無法自控地懲罰他。兒子害怕了,一個小學(xué)生,除了學(xué)習(xí),什么愛好也不敢有。
許多年后,白雪梅回憶自己的人生,那么漫長,似乎又那么短暫,她幾乎想不起來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人生除了兒子出息了對她是個安撫,剩下的都是痛。
那一年,兒子成為沈城的高考理科狀元,被清華大學(xué)錄取。兒子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考上德國海德堡大學(xué),德國天體物理是強項,兒子選擇了天體物理。兒子去德國后的第三年白雪梅下了崗,沒有經(jīng)濟收入。幸好兒子到德國讀書后,就再沒花過她的錢,因為兒子獲得的是全額獎學(xué)金。她在小區(qū)門口開了個雜貨店,簡陋的一間小屋,賣香煙餅干方便面之類。雜貨店門口擺有兩只火爐子,上面架著兩口鋁鍋,一鍋煮玉米,一鍋煮茶葉蛋,賣得倒也好,開始的每個月,竟然比上班賺得多。那個時候雖然辛苦,精神上倒也是幸福的。然而,這樣美好的時光只過了兩年,房東自己也下崗了,那間簡陋的小屋,不再租給她,房東自己要開小賣部。絕望之中的白雪梅,買來一輛二手三輪車,流動賣玉米和茶葉蛋,像打游擊似的,無數(shù)次遭到城管的追攆,但她挺了過來。為了兒子,她啥樣的苦都能吃。兒子讀書,雖然不花她的錢,但她得給他攢錢,將來他找工作得花錢,結(jié)婚得花錢。房子?父親好歹有一套房子,應(yīng)該可以留給她。
工廠分給她的那套房子,只有40平方米,有一間臥室、一間小客廳、一個衛(wèi)生間。這對于她,已算萬幸的了。工廠的房子,一般分男不分女,她沒男人,孩子是單親家庭,廠子里給她分了這個房子。從七歲上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兒子就睡客廳,他一直很懂事,堅持睡客廳的沙發(fā)。后來,孩子大了,沙發(fā)睡不下,他自己張羅,買了一張單人床,依然擺在客廳。家里那臺老式的黑白電視,都是擺在她的臥室里的。過了很多年,黑白電視被淘汰了,家里再沒有過電視。她沒時間看,兒子也不愛看。兒子成天沉浸在書本里,似乎有了書,他就什么都有了。
白雪梅后來無數(shù)次回憶,她最后悔的事,是讓兒子回國。她應(yīng)該讓兒子留在德國。她以為憑兒子德國名校畢業(yè)生的身份,回來要么在名校教書,要么進(jìn)科學(xué)院,但這兩個地方,他都沒去成,他內(nèi)向,不敢與人交流,應(yīng)聘工作都要媽媽陪伴。最后,在白雪梅同為知青的朋友幫助下,入職省城一科研單位。
白雪梅的母親死了,死時才五十八歲。母親離開二十多年,現(xiàn)在父親都八十歲了。母親走后,父親沒再找人。父親八十歲生日這天,喝了一杯白酒,中了風(fēng),送到醫(yī)院,命雖保住了,但自此行動不便,父親讓她給他找個保姆。她不相信保姆,老人,特別是老男人,很多受保姆之害,被保姆騙,可以說,他這個年齡的人,找個女保姆,那就是引火上身。她說她照顧父親,父親不讓,說不習(xí)慣,也不愿委屈女兒。她的確離不開,她要照顧兒子。兒子快四十歲的人了,不會做飯,不會洗衣,除了吃喝拉撒睡,搞科研,他生活幾乎不能自理。
那個女人自稱五十五歲,看上去比她說的年齡略老,但長得還算體面,年輕時應(yīng)該是一個漂亮的女人。說好的,保姆只在白天伺候老人,給父親做飯、洗碗、洗衣服、拖地,如果需要,再給他擦澡,總之,做保姆該做的一切。
這些年,白雪梅見得太多,有保姆把老人虐待致死的,有保姆上了老頭兒的床訛去錢財或房產(chǎn)的。老人辛苦一生,攢的那些家業(yè),最后落入一個年輕的或者并不年輕的女人之手。而那些女人,有的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們的兒女。
這是一種惡。白雪梅想,她得制止這種惡。別人管不了,在自家這塊兒,她不能讓她得逞。她與父親說好,保姆不得留宿。
然而,保姆來的第一個晚上,就要求留下。那天下了點小雨,家里有傘,這點小雨,絕不能成為保姆留在一個獨身老男人身邊的理由,但是,她說她是帶病來工作的,她家離得遠(yuǎn),被雨一淋,被冷風(fēng)吹,怕還沒到家就會病倒。她病態(tài)的樣子,和有氣無力的聲音,喚起老人的同情,父親動了惻隱之心。他說,不走了,留下吧,不是還有一個房間,還有一張床嗎?白雪梅說,按規(guī)定來。父親說,讓她留下。
父親向來說一不二,尤其在母親和她面前。她知道,這個女人的愿望達(dá)成了。至少今天留下的想法得以實現(xiàn)。而這往后,這個女人會有更多的陰謀,她必須制止。她說,你走吧,我們還沒決定用你,也許我們會換人。父親平靜地說,就是她了。父親從來就是這樣,語氣平和,卻如一道圣旨。
孤男寡女,說不清,但她拗不過父親。父親也許只是善良。你看,都下雨了,怎么能把人往外攆?但是,她不得不防。她從昔日工廠的姐妹那里聽到不少傳聞,也得到一些寶貴經(jīng)驗。她們說,老男人也許沒事,可禁不住女人的誘騙。這些老男人啦,年輕時可能把持得住,老了反而糊涂了,保姆說啥是啥。
有個姐妹教她一招,讓她與保姆簽合同,寫協(xié)議。那個姐妹,那個曾經(jīng)的工廠同事對她說,保姆無非就是圖錢圖物。錢,你給老爺子把著;物嘛,不就是房子嘛,你把房產(chǎn)證拿到手。你在協(xié)議里寫清楚:任何情況下,房子都不能歸她所有。
那天晚上,白雪梅離開她父親住處前,與那個保姆簽好協(xié)議。協(xié)議說,無論父親怎么許諾,哪怕是她同父親睡到一張床上,那房子也不能歸她所有。白雪梅在協(xié)議里說,我爸年齡大了,且有嚴(yán)重的腦血栓后遺癥,我是他的監(jiān)護(hù)人,他的言行由我負(fù)責(zé)。他說了不算。
她認(rèn)為她做了最壞的打算、最好的準(zhǔn)備。
保姆平靜地說,我有房子,我不要房子,我只要我的那份工資。保姆在協(xié)議上簽了字。協(xié)議一式兩份,白雪梅拿起一份,輕輕折疊,放進(jìn)自己的坤包里。父親年齡大,腦血栓后小腦萎縮,應(yīng)該不會動那種心思,但人心叵測,她不得不防?,F(xiàn)在好了,拿著這份協(xié)議,就是拿著一份保險。
白雪梅回了家,家里還有一個“巨嬰”等著她,她不得不回。
第二天,白雪梅去看父親。她去得并不早,怕父親還未起床,她故意等到八點。她敲了一下門,沒人開。她有鑰匙,父親的家她常來。她打開門,進(jìn)到客廳。父親臥室的門開著,她看見父親的床上躺著兩個人,父親,還有那個保姆。她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們果然睡在了一起。父親上身赤裸,腰部以下隱藏在被子里。保姆穿著薄的絲綢低領(lǐng)蕾絲邊睡衣,露著已見松垮的頸部與胸之上部,剩下的部位,也在被子之下。那是一床碎花布面的被子,無數(shù)的白色碎花像雪片一樣飄落在兩人的下半身,她明白了,兩人不但睡一張床,還睡一個被窩。她一聲驚叫。父親在驚叫聲中抬起脖子仰起頭,他笑了,那神態(tài)好像是在對她搞一個惡作劇。保姆微抬起頭,做慵懶嬌羞狀。保姆的樣子讓她差點嘔吐。
白雪梅從坤包里拿出那張保姆簽了字的協(xié)議書,對保姆說,你就鬧吧,你什么也得不到。
她憤然走出屋,在關(guān)門的那一刻,她扔下一句:
你會后悔的!
重重地關(guān)上那道門后,她倚著門,閉上眼,眼淚流出來。她覺得自己可憐。父親是自私的,上山下鄉(xiāng)時,他把獨生女送到鄉(xiāng)下去,說是鍛煉她,實則是為了他自己,給自己增添政治資本。
白雪梅好幾天不去看父親,她不想面對,她克制自己,準(zhǔn)確地說是壓制。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她不能受刺激。
一天清晨,她接到保姆的電話,保姆電話里的哭泣讓她一陣心悸,她擔(dān)心父親出了什么事,趕過去,她看到了她那天看到的情景:父親與一個女人赤裸地躺在床上。不同的是,他身邊的女人不是那個保姆,她比保姆年輕很多,也就二十二三歲。她是保姆的女兒,那天保姆帶她來,白雪梅見過她。
赤裸的父親的癡笑,像一萬支箭射向她,她一陣心痛。萬箭穿心!
我女兒,她還是個孩子。保姆哭泣道。那個女孩也在哭,同為女人,她看出來了,那是沒有情感的哭泣,她們的哭泣,因為眼睛干澀而顯得虛假。
圈套,這是她們的又一個圈套。她憤怒了,她罵她們不要臉,讓她們滾,不要待在這個屋里,她不再雇用她。父親還在癡笑,別說羞恥,一點羞澀都沒有。他真的呆了,糊涂了。
她讓她們滾,再不滾,她們會要了老人的命。保姆說,滾?很容易,把這事說清楚。她指著床上一老一少兩個男女說。
你滾吧,我家不用你了。你們?nèi)糍囍蛔?,我只能報警?/p>
報警吧,保姆說,正好,我把這些照片都交給警察。她打開手機,在她面前翻動著照片,她看見父親與那個女孩兒赤裸裸地抱在一起,不堪入目。
她搶奪手機。保姆說,給你吧,盡管刪。不過我告訴你,我們做了備份,在我女兒的網(wǎng)盤里存著,也許你很快會在網(wǎng)上看到這些照片。我們無所謂,孩子小時,我們母女就被孩子她爸拋棄,我吃盡苦頭把孩子養(yǎng)大,只想等著她嫁個合適人家,誰承想被這個八十歲的老頭兒糟蹋了。這事必須有個說法,不能這么完了。
幾天之后,兩個女人拿到了遺囑。父親遺囑里寫道:保姆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讓他正常安度幸福而快樂的晚年,他名下的這處房產(chǎn),贈予李秀娥。李秀娥是保姆的名字。保姆死死拿著這張遺囑,還有幾張照片,洗好了的,都是她的女兒摟著父親的照片,大都半裸,有一兩張,幾乎是全裸。不是從照相館洗的,是彩色打印。她罵她們厚顏無恥!不要臉!
一年后,父親死了。白雪梅認(rèn)為是這對母女加速了父親的死亡。她趕她們走,她們不走。她們有遺囑,還有那些赤裸裸的照片。
保姆說,一個人死了,但他的面子還活著。你真的不顧你父親的面子?保姆說,他死了,他的名聲,就得你來扛,他是你爸,人家罵他,其實是罵你。人家不會說老廠長白天亮,同一個比他小差不多六十歲的女孩兒睡覺。他們會說,白雪梅的爸太惡心了,把一個比他小差不多六十歲的姑娘睡了,虧他還是個老軍人哩。
她這才想起父親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甚至參加過戰(zhàn)爭,軍人視名聲、榮譽為生命。父親最后做出那些事,完全是身不由己。他太老了,糊涂了,已經(jīng)分辨不出那是個陷阱。不要臉,原來人不要臉,就能不勞而獲,98平方米的房子,就能輕松到手。
人心?。?/p>
她心里像扎進(jìn)一根針,但她知道,這似乎不只是她一個人的悲哀,那兩個得到房子的女人,其實也是悲哀的。
保姆說,我來安葬他吧,房子都給我了,他算是我的男人。他的喪葬費也得給我。白雪梅說,他是我爹,當(dāng)然由我來安葬。
白雪梅拒絕了她,她不想給她這個機會,她想把這個機會給自己,然后,她才有理由把房子要回來,她才能去領(lǐng)喪葬費。事實證明,她錯了。她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給那個女人省了錢。她唯一的安慰是她親自去火化了父親。她還沒給父親買墓地,墓地太貴了,她不是沒有這個錢,是她不敢花這個錢,這個錢花了,她就沒有積蓄了。
她對保姆說,我沒錢給我父親買墓地,父親的這個房子,要用于存放他的骨灰。她想借機把保姆趕走。保姆說,你放吧,我會好好守著他。
白雪梅甘拜下風(fēng)。她很少再去父親的那個房子,那是她的傷心之地,每去一次,她幾乎都要崩潰一次。
清明節(jié),白雪梅想去看看父親,擦拭骨灰盒,同他說幾句話。保姆讓他進(jìn)了屋,當(dāng)然,她現(xiàn)在不是保姆,是房主李秀娥。白雪梅沒有看見父親的骨灰盒,她問,骨灰盒呢?李秀娥說,拿走了,埋了。
埋了,埋哪兒了?
你不用管,我是他的女人,我有權(quán)安葬他。
白雪梅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但她不敢多想,不敢動怒,不敢生氣,她非常清楚自己,她一生氣,腦袋就會炸開,眼前就會出現(xiàn)那片雪白天地,隨后,郝萬一的尸體就會出現(xiàn)在她背上,像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一切始于那場雪。其實,她坷坎的命運始于那場雪之前,在父親讓她上山下鄉(xiāng)之時就確定了。
白雪梅退出父親昔日的房子,離開那傷心之地。一連數(shù)日,父親那紫紅色的骨灰盒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她覺得那個女人,沒有權(quán)力私自埋葬他的父親,既然下葬了,她總得告訴她父親埋在哪個墓地。她去了,她沒見到那個曾經(jīng)的保姆,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他說,他是這房子的新主人,房子他買下來了。
她望著那個男人,望著男人身后深褐色的門,怒從心頭起,她讓自己冷靜。她走出樓梯間,天空晴朗,而她心里卻飄起了雪花,周身冰涼。輸了,輸?shù)萌绱藦氐?,這就是自己的人生,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反思,然而,她不愿思考人生,她沒有精力停留在這場敗仗里,她還有兒子需要照顧。一切都是自己的錯,當(dāng)年就不應(yīng)該讓兒子回來,兒子想留在德國,她要他回來。兒子搞科研,天體物理。兒子應(yīng)該是科學(xué)家的,兒子本來就是科學(xué)家,但是,他得不到重用。他的水平,應(yīng)該到中科院的,但他沒能夠,他在沈城那家科研機構(gòu),專業(yè)不對口。她從未見過兒子的笑,如果兒子是冷著一張臉,那表明他有情感,有想法,她倒也能接受,兒子臉上,那種茫然,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讓她揪心。她后悔了。孩子小的時候,她除了讓他學(xué)習(xí),什么都不讓他干,害怕他丟失,害怕他受到傷害。一切都源于那場雪,多年前那場鄉(xiāng)村的雪。那場雪一直在她心里飄蕩,從未停過。
兒子上小學(xué)一年級那年,與同學(xué)一起踢球。那天下著雪,滿世界雪白一片。她看著孩子們在雪地里追逐一個足球。他看見球到了兒子腳下,兒子雙腳盤帶那只黑白相間的足球奔向球門。孩子們追趕著,呼喊著。突然,她看見了多年前的自己——那個反穿紅毛衣的女人,她背著個尸體,堵在球門口。于是,她沖進(jìn)球場,朝兒子怒吼,回來!她的吼叫截斷了孩子們的呼喊,兒子和他的同伴都愣在那里,驚愕地望著她。然后,她的兒子乖乖地跟著她回了家。
白雪梅后來才知道,她扼殺了孩子的天性。自那以后,孩子變得沉默,不再與同伴玩。孩子越來越沉默,她很后悔,她知道自己不該那么對他,可那一刻,她沒能控制住自己。不久,天空晴朗,她對兒子說,去吧,去找孩子們玩吧。
兒子不去。她痛哭流涕。兒子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痛。兒子每次都能考第一。那時候,她還沒下崗,兒子讓她在單位能直起腰板。她有隱疾,精神方面的,同事們知道,只是不說,她也知道同事們知道她身體有疾,只是他們裝作不知道,她便裝作自己不知道同事們知道,每天平靜地、謙卑地微笑著,主動與人打招呼。她知道,同事內(nèi)心是瞧不起她的,后來下了崗,她更加被他們小覷,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她唯一的驕傲。兒子后來成為那年沈城的高考理科狀元,先入清華,后去德國留學(xué),她和兒子一度成為小區(qū)的名人。
歸國后的兒子內(nèi)向、老實、聽話,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家里,單位;單位,家里。一輛公交車,連著他兩點一線的生活。他不上別的地方去,除了偶爾上圖書館,他就在屋里待著。當(dāng)媽的也不知道他成天干什么,他的門總是關(guān)著的。有時候,她進(jìn)去給兒子送一杯水,出來時忘記關(guān)門,他立刻沖過來,把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兒子不出門玩,倒也罷了,可二十五六歲的人,不知道追女孩子,這讓她著急。她以前同事的孩子,都娶親了,或嫁出去了。雖然都下崗了,不在一起上班了,但大都住在這舊小區(qū)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常被問到,你兒子咋樣?結(jié)婚了嗎?這些話后面的問號,像一個個鐵鉤鉤著她的心,她無地自容,常常不接話茬,說著另一個問題。
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兒子三十歲出頭,再不娶媳婦,會被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她給兒子找了個女人,那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子,在城里務(wù)工,工作不固定,居無定所。她幾乎是把她買進(jìn)門的,這么多年的積蓄,都花光了。兒子內(nèi)向,要不然,一個“海歸”怎么著也不能找個鄉(xiāng)下姑娘。他們結(jié)了婚,請了客?;槎Y上,兒子一直冷著臉。他說,我不喜歡她。白雪梅心想,你沒得選,現(xiàn)在只有她愿意同你結(jié)婚。兒子不習(xí)慣婚禮的熱鬧,她一直盯著兒子,必要時拽著兒子的胳膊,好歹撐到婚禮結(jié)束,他們回了家。兒子遲遲不愿進(jìn)自己的新房,她讓他往新房進(jìn)時,他臉漲得像塊紅布。他終于被母親推了進(jìn)去。他們過上了日子。以前,她伺候兒子一個人的吃喝,現(xiàn)在,她伺候兩個人。兒媳婦什么也不干,她感覺她是給自己找了個媽。她認(rèn)了,只為讓兒子留個后。
三個月后,姑娘提出離婚。白雪梅問,咋啦?他咋的啦?他欺負(fù)你了?我去教訓(xùn)他,這個禽獸。兒媳婦說,他不是禽獸,他禽獸不如。
她拉著兒媳婦的手,坐下來。盡管這個兒媳婦她并不滿意,但她畢竟是兒子的女人。她說,有什么事,你跟媽說,媽替你做主。
她沒想到,她做不了主。兒媳婦告訴他,結(jié)婚三個月,他們一次夫妻生活都沒有。
怎么可能?
她知道兒子內(nèi)向,但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三個月什么也沒發(fā)生,若是別人,打死都不會相信,但她信。他想起郝萬一,他與她結(jié)婚三個月,不也沒上過她的身嗎?這樣的事,不可思議,但確實存在。
你可以主動一些。她對兒媳婦說。
他不愿意,兒媳婦說,他根本不尋思這事。你可以帶我到醫(yī)院做檢查,我還是個大姑娘。她說。
她沒帶她去醫(yī)院,她相信兒媳婦的話。事情到這個份兒上,她沒法兒挽留。她說,你走吧,除了房子,你要什么,盡管說。
她說,房子我不要,我要你也不能給。給十萬塊錢吧,我出去學(xué)美容美發(fā)技術(shù)。我從農(nóng)村出來了,回不去了,我得學(xué)門技術(shù),養(yǎng)活我自己。
三個月,十萬?我兒子可沒碰你,這是你自己說的。
沒碰也是碰了,走出這個家,我就是離過婚的女人了,誰愿意娶我?就算有人娶,也是二婚,不值錢。
最后達(dá)成協(xié)議,兒媳婦拿著六萬塊錢走人。她沒有怨這個鄉(xiāng)下姑娘,問題出在兒子身上。
又剩下兩個人的世界。
白雪梅退休了。下崗后那些年,她自己繳納醫(yī)療保險、養(yǎng)老保險,每月一千七百多塊錢,現(xiàn)在這錢不用交,還能按月領(lǐng)取兩千多塊錢的退休金,日子不那么緊了。她現(xiàn)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兒子身上。她覺得自己很苦,為什么攤上這么個兒子?可仔細(xì)想,自己若沒這個兒,怕是活不到今天,是兒子支撐她活到現(xiàn)在,是她放心不下兒子,才艱難地活著。
兒子病情加重,不知道自己去上班,醫(yī)生說,他應(yīng)該請假休息。她不同意,她不接受這個事實。她每天接送兒子上班。情況還不是那么糟糕,她把兒子送到單位,兒子能上班,看書,學(xué)習(xí),研究,參加單位的會議,下午下班時,她再把兒子接回來。
兒子怪異,太像鄰居印象中的科學(xué)家了。
這樣過了半年,單位領(lǐng)導(dǎo)找她,還是希望她把兒子接回來,他們說她兒子中午已經(jīng)不知道到食堂吃飯了。
白雪梅依然沒有接兒子回家,她說,他應(yīng)該待在單位,午飯不是問題。每天中午,白雪梅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給兒子送飯。兒子的一日三餐,除了母親做的飯,他從來不吃。有毒!他指著來自母親飯菜之外的任何食物說。
白雪梅覺得苦,覺得累。她怨自己命運多舛,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是這個樣子。然而,這還算不上生活的最深淵。兩年后,兒子單位改制,由國家撥款的事業(yè)單位,變更為事業(yè)單位企業(yè)管理。單位要每個人研發(fā)產(chǎn)品,申請發(fā)明專利,賣專利,給單位掙錢,然后給他們發(fā)福利。兒子一度很不適應(yīng),覺得壓力大。有一天,到了上班的時間,她像往常一樣送兒子上班,兒子說啥不出屋。她去喊他,他不吱聲,此后數(shù)天如此,就那么一天天地躺著,到了飯點,她給他送去,他就吃,不送,他不叫喊,似乎不知道餓。
白雪梅知道這次出大問題了。這個世界她很難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她自己一直很努力,但人生就是這么慘敗。自己被歲月的河流裹挾著往前走。原本那么青春美好的人生,早破裂了,碎了一地。每天清晨洗臉,她都不敢照鏡子,不敢面對鏡子里那個人,她雙肩塌陷,腮幫子和眼窩皮肉松弛。
白雪梅帶兒子去看心理醫(yī)生,他不去。她把心理醫(yī)生請到家里來。心理醫(yī)生看了,問他話,他什么也不回答。心理醫(yī)生說,他這病很嚴(yán)重,不是心理方面的,你應(yīng)該帶他去精神病院,他應(yīng)該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
不!她朝心理醫(yī)生吼道。心理醫(yī)生沒跟她計較,她了解這些病人的家長,他們不愿承認(rèn)這個事實。
到醫(yī)院去吧,給他開些抗抑郁的藥。
心理醫(yī)生走了。
她設(shè)法兒讓自己平靜下來。最后,接受了這個事實,帶兒子去了精神病院。醫(yī)生給他開了藥,在藥物作用下,他可以去上班了,還是媽媽接送,午餐還是只吃媽媽做的飯菜。
一場北風(fēng)突然而至,滿世界是冰,是雪。
望著那場突如其來的雪,白雪梅眼前出現(xiàn)那個白雪紛飛的清晨,白雪梅沖進(jìn)臥室,在她的箱子里翻出那件紅毛衣,反穿著,沖進(jìn)雪地。她說,我的男人病了,我背他去醫(yī)院。她指著自己空蕩蕩的背,向行人說道。
鄰居把她弄回家。許久,她平靜下來。她慢慢回憶,她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她知道自己會越來越嚴(yán)重。她需要忘記那段過去。
她去找那個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給她催眠,每天一次。一個星期后的某一天,她突然特別想哭。一段哭泣之后,她腦子里閃起一道光亮,接著是一聲巨響,像一個炸雷。然后,她腦子里就一片空白,她眼前便沒了過去,沒了未來,只有現(xiàn)在。過去的事,就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了,好像她從未有過過去。
又一場大雪來臨。她直面雪,沒有驚叫,沒再反穿紅毛衣沖進(jìn)雪地。
她說,雪是美麗的、圣潔的,被雪覆蓋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曾劍,出生于湖北紅安,退役軍人。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第二十八屆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中國作家》等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山河望》,小說集《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等。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多個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