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5期|阿乙:二見未婚妻(節(jié)選)
導讀
第二次見那個女孩,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偶遇,而是抱著婚姻目的。事情的結局是她會成為“我”的未婚妻,但第二次相遇的過程依舊刻骨銘心。從被通知去施銀家見面,到前往的路上,再到見面過程,以及見面以后,“我”的思潮洶涌澎湃,沉甸甸的《追憶似水年華》仿佛也無法承載“我”在那段時間的意識流......
二見未婚妻
文 | 阿乙
時間:2001年春季一個周日的下午3點
地點:媒人施銀家(龍泉北路88號)
人物:施銀(一匹領導的坐騎,后進入某局工作)、歐陽春、我、郝姐(施銀聘請的護工)
施銀造訪我家后的第三日,下午,一名蹬三輪車的中年女人出現(xiàn)在我家樓下的羅湖路。當時,我的祖母在門前閑逛,我母親和二姐先后回家有事,她們都注意到這個女人。她們還詢問彼此,是否認得這個女人,我母親說:“總覺得在哪里見過,面熟,就是一下想不起來。”
這種注意并不是有意的。每天,打羅湖橋經(jīng)過的人少說有千人,想一一加以注意是不可能的,這個女人之所以獲得注意,用我母親后來的話說,還是因為她太顯眼。多年后,我在但丁《神曲·天堂》的第八篇看見這樣的詩句:“像在火光中我們看見了火星,像在合奏中我們辨別了聲音,假使一個定著不動,而其他來來往往?!彼枥L出個體游離(或者說浮出、逸出、顯現(xiàn))于整體的景象。這個女人也是,她東張西望,極為緩慢地蹬踩三輪車腳踏,使自己從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分離出來。我來講講這人群吧,他們是我們瑞昌市中片、南片的農(nóng)民,他們進城,一般乘坐中巴車到城南四季春對面的停車場,然后踏上緊鄰停車場的羅湖路,北行約二百米,過羅湖橋。羅湖橋下的河流就是城市與郊區(qū)的分界線。我家在橋南邊。這些人進城時,往往因為想早些進入夢中的天堂世界而加快腳步,出城時,因為怕錯過車,更是大步流星。他們雙眸炯炯有神,直視前方,從不分心來看羅湖路的兩側,遑論滯留。我想他們在經(jīng)過時一定向自己交代:“有些路既然不得不走,那就讓俺們快些走吧?!蔽覀兙镁佑诖耍缫咽祜腥说睦淠?,我們對他們同樣視若無睹。你說,這時候有人像小偷踩點那樣,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慢慢騰騰地打這兒經(jīng)過——她把簡單的蹬踩動作分成幾個部分,先是把曲著的右腿慢慢伸直,把右邊的腳踏緩緩踏下去,待左腿由伸直狀態(tài)慢慢變成彎曲的狀態(tài),又用它把升起來的左邊腳踏緩緩踏下去;她夸張地扭動上身,仿佛為蹬動三輪車而花盡全身的力氣,然后借著身體向左傾斜的機會,扭頭朝我家四樓的天際線望去,端量這幢樓房——怎么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哪怕是有昏聵之虞的我的祖母,也察覺到對方的不正常。我的祖母在晚年進城后,失去了她在鄉(xiāng)下的名望和地位,而變成家庭的累贅。很顯然,長年累月的無所事事,給她的內心帶去煎熬,迫使她去發(fā)明一些事來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比如看護家庭的幼童不至于走失,比如作為一條狗對可能侵犯家庭財產(chǎn)安全的跡象進行預警?,F(xiàn)在她就是這樣擰緊沒有眉毛的眉弓,蹣跚著走過去,沒好氣地問:“你有什么事啊?”
來者張開她那一口像是露天劇場遺址那樣圍成半圈、略顯膨脹同時排列緊密的好牙,湊到我祖母耳邊,帶著巨大的善意喊:“老人家,買點兒菜不?”
此時,有一個男人匆匆走過,他指著我祖母,對騎三輪車的女人說:“這就是他屋里的人?!甭犓跉?,騎車的女人此前應該找他打聽過我家住址。女人一下滿臉鮮紅,她搶白道:“你這老幾好玩不,我走這里過,難道就是要看他屋里的人?”繼而她覺得辯解只會使事情越描越黑,便追著對方喊:“你買菜不,你要買,我把這一把便宜算給你,現(xiàn)在只剩這一點兒了?!?/p>
“我買你菜做什么,前邊青龍菜市場又不是沒有賣的!”那男人說著的同時,一個箭步跳到橋上。女人朝著他背影嗤了一聲。
這個女人名叫萬德珍。她頭發(fā)又粗又多,雖然缺乏光澤,但也不見白發(fā),在中年人里這樣的發(fā)質算是好的,甚至可以說是讓人自豪的,但她并沒有圍繞它做什么文章,短發(fā)是她自己操剪刀鉸的,頭上光光的,沒有別什么發(fā)夾,也從不戴帽子。從這點兒看,她是極為節(jié)省之人,總是避免花錢。她的眉毛因為沒修整過,顯得比男人還要粗大稠密。她的一雙眼睛總是睜得特別圓,使人望而生畏。在眼角那兒積壓著像淤泥一樣的冗肉。她的臉偏近于圓形,幾乎看不見什么皺紋,不過,也找不到可以表明她還年輕的地方,有人形容她長著一張發(fā)硬的革制皮,年輕時不顯水靈,年紀大了也不顯老。在她雙頰的中心,也就是臉龐鼓起的地方,各長有一塊暗紅色的印記,像是蘋果被碰壞留下的印跡。她在這一天穿著淡綠的褂子、藍黑的褲子以及白色舊旅游鞋。她騎的三輪車,車斗有單人床那么大,擱著發(fā)蔫的白菜、蔥、茄子、土豆和辣椒。
她住在城中心的一條巷子里,巷子夾在建設路與赤烏大道之間。日常,她總是騎車從貼近建設路的巷口出來,在教育局、婦幼保健院、人民醫(yī)院、政協(xié)、郵電局、百貨大樓、中醫(yī)院這些單位的居民區(qū)穿行,再從貼近赤烏大道的巷口回去。如果我們把她騎行的路線圖繪制出來,一定會為它所反映出的經(jīng)濟、科學、高效的算法叫絕:一、它覆蓋了這一塊區(qū)域的每個角落,然而并沒有走一步重路;二、它多次讓她避免爬坡之苦;三、它充分考慮到她的各個主顧不同的起床時間、口味嗜好以及在花錢上的習性(一般說來,醫(yī)生的家庭和富有的家庭,因為注重健康而愿為新鮮的蔬菜付出高價。另一些人則寧愿吃被人挑剩的,好少花點兒錢,還有一些人少花錢并非出于吝嗇,而是怕智力受到侮辱),同時利用時間差避開城管巡邏。每天她都在同樣的時間出發(fā),循著同樣的路線,在同樣的區(qū)域穿行,從同樣的顧客那里換取差不多的收入。到家后,她會摘下并不值錢的銀戒指,放在鐘前。她極少逾越邊線,離開這塊只有0.6平方公里的地盤。沒有人不讓她去別的地方賣菜,是她總克制住這種念頭,她想自己所巡游的這塊地盤,之所以始終只有她一人賣菜,也是拜同行的克制所賜。另外,每當她出現(xiàn)貪念,想逾越邊線,她就會想到老鼠,畢竟有一些老鼠能克制住鼠夾上美味的誘惑,不至于遭受滅頂之災。“不該你得的你就不能得,是不?!焙髞硭蒙塘康目谖?,把這條人生經(jīng)驗當作可能的智慧講給我聽。她雖然從來沒有被黑社會打攪,但她認為后者一定存在,她需要向他們表態(tài),自己只是一個簡單謀生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不愛惹事。即使黑社會看不到她的誠意,那些市民也會看到,他們會認為她是一個老實、靠得住的人。不過,自打這一天后,她一連數(shù)天,都在把菜賣得所剩無幾時,駛出自己的地盤,快馬加鞭,把三輪車騎到城南來,然后在進入羅湖路路口時,像是要做慢動作那樣,一秒鐘一厘米地騎行。通往羅湖橋的斜面并不高,那些兒童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胯下的童車騎上去,可是萬德珍就像遇上百慕大魔鬼三角區(qū)那樣,怎么也騎不上去。她兩腳倚在腳踏上,身體前傾,往上拼命地騎,可三輪車還是自己溜回去,溜到我家附近。這樣她就得又一次“無望”地向橋上發(fā)起沖擊。每當有人吃驚地看到這一幕,她就說:“看什么,還不幫忙搊一下?”人們和她開玩笑:“是搊你人呢,還是搊車子?”我現(xiàn)在知道,她這樣費力地騎車上橋,是為了更好地瞧我家那幢規(guī)模宏大的樓房。如前所述,我們家沒幾個人喜歡這幢房子,但是當有人懷著崇拜的神情,仰視它時,我們還是像那些作家借別人的目光閱讀自己的作品一樣,在心里也把這幢房屋仔細品味一番。在仰視的那一刻,萬德珍臉上發(fā)出光亮,她似乎在計算它的占地面積,以及根據(jù)房頂天際線的高度推算它的容積,設想它的主人會擁有怎樣的家庭背景和人脈。“人在最激動的時候,會忘情地說出心里的想法?!彼f:“這屋值幾多錢喏,得當我?guī)锥嗳f顆青菜、幾多萬顆雞蛋喏。”有人回應:“他屋里做生意的,不總是有幾個錢的?”
我的母親是遵照我大姐命令,到家里保險箱取現(xiàn)金途中,看見這位怪誕的女旅人的。這是她們第一次打照面,然而看起來就像早已認識。萬德珍是從幾個認識我母親的人(包括施銀)那里,預先知道我母親長相的,因此,當我母親從人叢中走出來,她有些猝不及防,用那雙皸裂剛剛愈合的手抓緊龍頭,向前蹬幾步,似乎是在給我母親讓路,又似乎是在腦海中打撈早已準備的應對之詞。在來之前,應該有人問過她:“你不怕人家發(fā)現(xiàn)你了?”她一定這樣說:“那怕什么,我又不是做什么壞事?!蔽夷赣H只要是遇見陌生人,就會微微張嘴,露出一排用銀汞補的牙和準不會錯的笑紋,仿佛在說“你講禮啊”。沒有人對我母親描述過這個騎三輪車的女人,但我母親后來堅持認為自己在哪里見過她,甚至為此發(fā)誓?,F(xiàn)在想起來,母親之所以有這樣的看法,大概是某天她們真的相會過,只是自己不曾留意,而對方的形象則留在自己的潛意識里。另外,根據(jù)一種迷人的說法,未來并不存在于未來,而是和過去一樣,作為轄區(qū),共存于我們現(xiàn)在的內心,只是過去被置于陽光之下,而未來潛藏在陰影中,那些未來我們注定要頻繁相見的人物,其實在我們內心沉睡著。據(jù)說有些人早就認識要加害自己的人,而后者那時還沒有起念,或者說還沒有領受這樣的任務。有的人為逃避這樣的災禍,選擇離鄉(xiāng),然而恰恰是在逃亡的目的地,他看見殺手,后者為此起疑,因為根據(jù)計劃,自己應該去被害者的故鄉(xiāng)找他,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了。這位未來將成為我準岳母的叫萬德珍的女人僅來幾天,就消失了。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悄悄地來。而我母親因為一直琢磨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在上樓后忘記了自己要干嗎,直到我大姐打電話來催促:“叫你拿錢過來,還等什么呢?”
施銀造訪我家之后的第一個星期日,我母親接到施銀的電話,囑咐我當日下午3點去龍泉路88號他家,和女方見一面。如果是在下午2點45分接到消息,我就會跳著下樓,駕駛弟弟的摩托車或者索性跑步,趕往那兒,這樣,我這個人就會和當前的任務結合為一體,無暇去分心干別的,可我是在早上7點得知這一消息的,這樣,我就有了機會,去充分感受任務對自己的壓迫,感受那種事實兵臨城下的恐懼與慌亂。過去一段時間,我所懸想最多的,就是和井邊女孩如何相處,這種懸想細致入微,不遺漏一點細節(jié),而唯一不曾想到的,也是和她相處。朋友,也許你會為這句話感到費解,但對我來說,它卻是再自然不過的,這就和楚國的葉公一樣,他在生活中設想最多的是如何和龍相處,而唯一不曾想到的,就是和龍真的相處,以至于在龍出現(xiàn)后,他因恐懼而魂飛魄散。我呢,在眼見著和她的第二次見面——我原本以為,因為一些無奈的因素以及眾所周知的困難,這樣的見面注定要被推遲或無法實現(xiàn)——就要在屈指可數(shù)的幾小時之后發(fā)生,心中忐忑不安,呼吸無法平靜,眼睛求援似的這里瞧瞧、那里瞧瞧,有好幾次我在答應人時聲音也變啞了。我想,如果當時我的家人離開自己所做的事,專心來窺察我,一定會為我所受的折磨而拊掌大笑。事情離開了我的掌控,我從單方面懸想的主人,變成現(xiàn)實中一個將要發(fā)生的事件的參與者,甚至可以說,還不是參與者,而只是一個徹底的被檢測方、被評價方。我從一名皇帝變成應試者。我怕自己言談不得體,怕口齒不清、不能邏輯通順地說完一句話,怕舉止像個老實坨,怕長相和家庭背景和她的期望尚有距離,怕被現(xiàn)場過于嚴肅的氣氛壓垮,怕出現(xiàn)意外的岔子。我害怕它們發(fā)生,同時害怕把害怕表現(xiàn)出來。對有些人而言,他固然害怕糟糕的事發(fā)生,卻能做到在它發(fā)生時面不改色。我卻做不到。我總是在害怕的事發(fā)生前、發(fā)生時、發(fā)生后,充分地讓害怕展現(xiàn)出來。就好像我是一塊被害怕占領的領地,完全失去了自主權。我聽說有人因為不能克服害怕,而放棄要去做的事。特別是那些被認定為性格內向的人。在當時,我可以說是一個比較徹底的內向人,我?guī)缀鯖]有和家族以外的異性建立任何牢固、長久的聯(lián)系,如果建立了,那就意味著我在和對方戀愛。不像現(xiàn)在的我,臉上雖然還像日落時的天邊,時而殘留一兩朵紅云,但總體上已經(jīng)當?shù)闷稹澳樒ず瘛比齻€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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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花城》2022年第5期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蹤者》,小說《早上九點叫醒我》《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隨筆集《寡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曾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聯(lián)合文學》“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獲選“《亞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作品被翻譯10個語種20個品種,被《華盛頓郵報》《晚郵報》《國家報》(西班牙)評論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