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2年第10期|柏藍(lán):凹陷(節(jié)選)
柏藍(lán),原名郭萍萍,1984年生。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F(xiàn)供職于某雜志社。曾在《大家》《芳草》《黃河》《山西文學(xué)》《都市》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編者說
家長最難的事莫過于帶孩子。如果孩子從小就“不大正常”,仿佛整個人生便凹陷了。小說以一年級女孩子母親的視角,于樸實(shí)無華的敘述中,寫出了為人父母的不易和學(xué)校教育的兩難。
凹陷 (節(jié)選)
柏 藍(lán)
1
院里的那棵柿子樹,掛滿橘紅色的柿子,有幾顆已經(jīng)熟透了,從枝上掉下來,摔在結(jié)實(shí)的磚地上,留下一片泛著冰光的赭紅。清瘦的陽光纏繞著枝丫,盤點(diǎn)寥寥的枯葉,遠(yuǎn)遠(yuǎn)看去仿若生銹的盾牌,忽明忽暗的樹影折斷在樹周圍的柵欄上。
聽說,早幾屆學(xué)生的家長曾聯(lián)名建議砍掉這棵樹,每年冬天總有幾個調(diào)皮的柿子掉下來砸住孩子。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開會研究,還是決定留下,理由有三:一,柿子樹是學(xué)校剛成立時第一任校長親自種的,是學(xué)校歷史的見證;二,柿子樹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留下它,孩子們從小就能近距離感受大自然;第三,柿子和“事事如意”是諧音,在本地有吉祥順?biāo)斓脑⒁?。不過學(xué)校還是采取了一些措施,柿子樹周圍封了一圈木柵欄,讓各班班主任警告孩子們不要靠近,安排門衛(wèi)在柿子未熟透前摘下來。但難免有幾個漏網(wǎng)之魚。
歡歡的教室里,正好能看見那圈木柵欄。木柵欄涂成白色,上面畫著一名老師坐在辦公桌前批改作業(yè)、學(xué)生們在操場上嬉戲的情景。王麗上次參加家長會的時候,心里亂得很,壓根兒就沒注意上面的畫。
班主任郝老師把卷子放在王麗面前的課桌上,灼紅的分?jǐn)?shù)那么扎眼,登時,王麗的后背和手心滲出一層細(xì)汗,她用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將卷子的正面向里疊起。折卷子時,王麗根本顧不上,也不敢看周圍坐著的學(xué)生家長,唯恐引來人家的目光。她真恨不得會隱身術(shù),能讓自己連同這份卷子變成透明。慌閃中,王麗還是被那沒有任何鉛筆字跡的卷子嚇著了,慘白的卷面和隱隱晃動的分?jǐn)?shù),像新碎的瓷瓶,閃著一道道鋒利煞白的光。
王麗大口吞著家長們談?wù)摼碜拥亩Z聲。它們撐滿了耳道……王麗閉上眼睛,整個腦袋只剩兩只警覺的巨耳。
“歡歡媽媽,歡歡考得怎么樣?”
這句話擠進(jìn)王麗耳朵時,她身體一顫,伸開的十指迅即蓋在卷子上。緩了片刻,她才抬頭。前排的果果媽媽斜身往后一靠:“歡歡媽媽,你不舒服嗎?怎么臉那么紅?”
王麗想伸手摸一下臉,手指卻緊緊攏在卷子上,她嘴角用力向上拽,怎么拽都拽不起來,彌散的目光落在前排椅背上:“沒事,我沒事的,可能是……最近太累,沒休息好……”
果果媽媽死盯住王麗掌心的卷子,像探尋寶藏,一邊說“歡歡媽媽,要注意休息”,一邊將目光挪了回去。
王麗嘆口氣,果果媽媽的竊竊私語聲傳入她巨大的耳洞:“嘉欣媽媽,你快看歡歡媽媽,估計歡歡沒考好。她的樣子挺嚇人的……哎,你聽說了沒,郝老師家孩子也在一年級,只是不在這個班,人家在三班,三班可是子弟班……”
無數(shù)只蝴蝶在王麗眼前飛舞,淚珠爭涌著跳下,氤氳了卷子。王麗屏住氣,嗖地把卷子塞進(jìn)包,手捂住臉,氣憤涌向心頭:真他媽的,這人也太三八了。
這時,郝老師的聲音遞過來:“一個學(xué)期過得真快,能和孩子們一起度過,我們做老師的很高興。孩子們有收獲、有成長、有進(jìn)步、有包容,我很欣慰。這一學(xué)期,家長們認(rèn)真配合我和各科老師的教學(xué)工作,我向你們表示感謝……”
聽到“這一學(xué)期”,王麗兩只手不由得擰在一起,頓感自己被丟棄在了北極。
2
剛開學(xué)時,郝老師安排歡歡和趙睿睿坐同桌。這個消息,是家長群里睿睿媽媽告訴王麗的,王麗私信加了她。
幾天后,中午快下班的時候,王麗收到睿睿媽媽發(fā)來的微信:“親,很抱歉打攪您了。孩子剛剛給我打電話,說他不開心。好像是兩個孩子鬧別扭,你家姑娘老喜歡拍打我兒子。我給孩子買了一雙新鞋,白色的,劉歡歡給踩了好幾腳!我家孩子有潔癖,像我。希望你能理解,和劉歡歡溝通一下,讓她別再拍打我兒子了,也別再踩我兒子的鞋了好嗎?謝謝理解。他們應(yīng)該做互幫互助的好朋友。”
王麗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心里直納悶:歡歡真是這樣嗎?
說實(shí)話,王麗和女兒住在一起也就幾個月。以前王麗在外地工作,每個月匆匆見一面又匆匆離開,陪孩子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她回想歡歡過去生活的點(diǎn)滴,除了黏起人來不依不饒,也沒見有什么大毛病。印象里,只有歡歡又長高了,下次買鞋子該買33碼了……歡歡奶奶倒是說過一嘴:孩子喜歡拍別的小朋友,以示友好。當(dāng)時她也沒在意。
再讀這條信息,王麗頭皮一緊,隨即把信息轉(zhuǎn)給大明,又附了一句:“看看你家孩子!”
520小號很快閃過來,是大明電話。他語速極快:“你先給人家賠個不是,回家問清楚情況,再好好和歡歡聊聊?!?/p>
原城的秋天最舒服,溫柔的太陽吻著湛藍(lán)的天空,和煦的風(fēng)與柳枝共舞,還有池鷺、蝴蝶、蜻蜓……歡歡最喜歡這條林陰道了,從學(xué)?;丶?,這條路也最近。一路上,柳葉投下小魚兒般的倒影,游進(jìn)斑駁的陰涼,歡歡一蹦一跳,踩著幾片游動的魚兒。王麗跟在歡歡身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拉女兒的袖子:“今天在學(xué)校過得怎樣,和同學(xué)們相處得好嗎?”歡歡的小辮子波浪般起伏:“很開心啊,和同學(xué)們都很好?!蓖觖惱≡俣溶S起的歡歡,彎下身蹲在女兒面前,給她耐心講小朋友的相處之道,還有和睿睿要成為好朋友之類的話。歡歡聽得認(rèn)真極了。
下午五點(diǎn)多,微信語音電話又一次響起,還是睿睿媽媽,她顯然情緒激動:“劉歡歡媽媽,不好意思,我又給你打電話了。今天下午,劉歡歡又踩睿睿了。睿睿問我為什么劉歡歡老踩他,是不喜歡他嗎?我都不知道跟孩子怎么說……”
對方的話像下冰雹,砸在屏幕這頭。幾次,王麗想說句“抱歉”都插不進(jìn)去。直到睿睿媽媽說累了,王麗瞅準(zhǔn)停頓間隙,趕緊安慰她。王麗申明,她中午已經(jīng)和歡歡溝通了,還把談話內(nèi)容原封不動給對方講了一遍??赡苁峭觖惖谋M力解釋,讓對方多少紓解了怨氣,睿睿媽媽語氣平緩下來:“嗯,還有,今天下午,劉歡歡說我家兒子沒有爸爸媽媽。歡歡媽媽,我跟你說,我和他爸離婚了,但沒告訴孩子。孩子可能隱隱感覺到了什么,老問爸爸去哪兒了,為什么只有周末才能見他爸爸?歡歡這么一說,睿睿特難受?!?/p>
王麗頻頻點(diǎn)頭,終于找到惹怒這對母子的癥結(jié)了?!斑@惹事的孩子!”這句話反復(fù)在她腦際播放。此刻只能道歉:“對不起,睿睿媽媽,你也安慰一下孩子。歡歡她不是故意的。”也算是信息交換和進(jìn)一步表達(dá)誠意吧,王麗把歡歡成長中與自己聚少離多的缺憾一股腦道給了對方。
又寒暄了幾句,掛了電話。王麗又生氣又內(nèi)疚,感覺無半分氣力,好像稍一動,渾身就會散架。歇了一刻鐘,撥大明的電話。大明掛斷,回信說:“親愛的,開會。今晚加班。你早點(diǎn)回,照顧好你們娘兒倆。”
回家路上,王麗盤算什么時間再跟女兒談?wù)?,吃飯時?做作業(yè)前?做作業(yè)后?還是睡覺前?思慮再三,她選擇在晚飯后——晚飯后談,不會影響女兒吃飯,想說的話,憋在心里時間不會太長;早點(diǎn)談完,心就不用老懸著;談完再寫作業(yè),女兒自覺理虧,寫起來也更認(rèn)真、更快。
剛到家門口,王麗就聽見歡歡喊:“奶奶,你快幫我撿起來,快點(diǎn)快點(diǎn)……”王麗忙不迭開了門,女兒正拽著她奶奶的衣領(lǐng)死命搖,一只毽子躺在她左腳正前方,大概有半米遠(yuǎn)。奶奶身體前傾,薄線衫被撕扯得快斷了筋骨,幾縷白發(fā)垂下來,掩著半張通紅的臉。胳膊環(huán)繞成近90度,掰著歡歡的手說:“放開?!?/p>
“干嗎?”細(xì)尖的嗓音沖出王麗的喉嚨。
歡歡終于松開手。
“你在做什么?歡歡!”王麗眉頭蹙成倆核桃,一臉鐵青。
歡歡噘著嘴:“媽媽,奶奶不幫我撿毽子。”
原本想晚飯后再說的話,頃刻間闖進(jìn)王麗的嘴巴:“歡歡,你來一下臥室……”
“小麗,”歡歡奶奶打斷王麗,臉上的兩爿焦紅已消散殆盡,她邊撿毽子邊著急地說:“我本來是要給歡歡撿的,剛才手機(jī)響了,趕著去接電話,就沒理孩子。你可不要對孩子太嚴(yán)厲了?!?/p>
王麗真想說,媽,您別管。可話到嘴邊,卻變成:“嗯,知道了?!?/p>
進(jìn)了臥室,王麗關(guān)上門。歡歡低著頭,嘟著嘴:“媽媽,對不起,今天是我不對,我不該纏奶奶,我該自己撿的。以后,我都會自己做的,再也不纏奶奶了。好嗎?”
王麗摸了摸歡歡的頭,結(jié)冰的水面開始融化:“這才是懂事的好孩子。你下午和睿睿處得還好嗎?”
王麗得到了一個出乎她意料的答案:“我和睿睿是好朋友了。他沒帶美術(shù)書,我還和他一起看、一起分享呢?!?/p>
“下午,你踩睿睿的鞋了?”
“沒,我沒踩。”
王麗心想,歡歡說的可能是真的。
“歡歡,媽媽還想問一下,你下午和睿睿說他沒有爸爸媽媽了嗎?”
“嗯”,歡歡點(diǎn)頭,“小朋友們都沒有爸爸媽媽?!?/p>
“為什么呢?”
“對呀,他們就沒有爸爸媽媽。”歡歡仰起頭,盯著王麗的眼睛。
“那你有爸爸媽媽嗎?”
“我有呀,你不是我媽媽嗎?”
王麗一時卡了殼,不知該怎么接。女兒的話戳在她心上,洇出薄薄的紅霧。
王麗想用最婉轉(zhuǎn)的方式讓歡歡明白,每個孩子都有爸爸媽媽。但她腦子里一片渾濁。最終,只是簡單直接地告訴她:“每個孩子都是小天使,都是爸爸媽媽的寶貝,爸爸媽媽都特別愛他們的孩子?!?/p>
王麗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歡歡聽懂了沒有。歡歡點(diǎn)點(diǎn)頭,嘴里嘟噥道:“每個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p>
3
過了幾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王麗正在辦公室審稿,手機(jī)“嗡”一聲響,微信里彈出一條信息,是趙睿睿媽媽的:“劉歡歡媽媽你好,你家孩子今天拿尺子在睿睿身上打了好幾下。希望你告訴她,不要拿尺子亂打人。我一直告誡我家睿睿,他是個小紳士,不能動手打女生?!蓖觖惪戳丝幢?,歡歡剛放學(xué)。原想著把稿子審?fù)?,趕出時間下午去開家長會,可現(xiàn)在,她思緒早飛到了歡歡身上。
王麗草草收起稿子,頭支著椅背,呼吸重重地撞在辦公室墻壁上。她盯著天花板上一圈圈花紋想,該怎么回復(fù)睿睿媽媽呢?她構(gòu)思起道歉的話。突然,一個念頭騰地射向敏感區(qū),王麗一激靈,仰著的身體從椅背上彈起來:今天下午開家長會,睿睿媽媽會不會跟郝老師說這件事?要是說了,老師會怎么看歡歡?她會不會告訴其他家長?歡歡被孤立了怎么辦?王麗像一顆被恐懼裹著的杏仁,骨碌碌在辦公室里兜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也沒想出辦法逃離硬殼。
她感覺有些暈,心說不好,立即強(qiáng)迫自己坐回座位,摘下眼鏡,兩只鏡腿頂住鼻翼兩側(cè)。這副近視眼鏡有年代了,右邊的鏡腿像得了牛皮癬,斑斑駁駁,起了幾層老皮,沒有起皮的地方也布滿了漆泡。王麗用指甲順鏡腿刮了一下,半透明的軟屑紛紛剝落,不是鉆進(jìn)指甲縫里,就是粘在手上。她又下意識查驗(yàn)左邊的,也好不到哪兒去,黑色軟膜浮得老高。前幾天大明還勸自己換一副呢,都戴了十年了。
說不清的火氣吞噬著王麗,她一揮胳膊,眼鏡“吧啦”一聲掉到地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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