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5期|羅偉章:將近兩千年前的一樁懸案(節(jié)選)
導(dǎo)讀
這是對《三國演義》“劉安殺妻”故事的一次“羅生門”式的當(dāng)代解構(gòu)。劉安、劉妻、鄰居、劉備、土地公,不同人群口中敘述而出的“真相”,讓這起發(fā)生在名著里的“懸案”更加撲朔迷離,也使得整個小說具有了三重疊加的文本性。這樁兩千年未解的懸案,其實是人性的復(fù)雜與無解,而對人心的剖析和質(zhì)疑,也恰恰是對人性之真的渴望。
將近兩千年前的一樁懸案(節(jié)選)
羅偉章
徐春陽回憶錄
剛出北門,碰到劉安。我把這當(dāng)成一個事件。
它預(yù)示著我今天運(yùn)氣不好。
劉安伸出手來,我沒跟他握,我說對不起,我手是濕的。他冷笑一聲,表明他知道我在說謊。知道也無所謂,他是我鄙視的人。這樣說話確實不是我的風(fēng)格,任何人的存在都只是一種事實,說鄙視誰,過于當(dāng)真,也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但我就是鄙視他,這沒有辦法。你問原因,難道還需要問嗎?你不知道劉安是誰嗎?當(dāng)年,劉備兵敗,匹馬逃難,無處可投,便去投曹操,取道趕往許都途中,餓得不行,就去村中求食,一日走到劉安家中——對,我說的就是這個劉安。
劉安是個獵戶,見了劉備,想打些野味款待。可那些曠野上的性命偏偏不講良心,逃得無影無蹤。劉安挎著弓箭,登上褐色土丘,厲聲怒罵:“你們這些雜種,竟不知來人是誰?此乃漢室宗親,當(dāng)世英雄,德布四方,仁及萬物,世之黃童、白叟、牧子、樵夫皆知其名,所到之處,百姓爭相進(jìn)食,他能吃你們幾塊肉,愿喝你們幾口血,這是雜種們?nèi)f萬年修來的福分!”罵了,又哄,說誰第一個出來,他就放過誰。哄不見效,又嚇,說膽敢拖延,踏平三親,誅滅九族!
遺憾的是,“雜種們”既不怕罵,也不惜福,把哄和嚇也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其時秋風(fēng)正緊,曠野上深草沒膝,風(fēng)過處,百草倒伏,劉安趁勢放眼搜索,憑他鷹隼般的目力,百米外一只兔子也逃不過。
但啥也沒有,唯見殘陽如血。
怕劉備挨餓,更怕劉備離開,劉安只得踏上歸程。
劉備餓著,這從他坐的姿勢能看出來。再是英雄,餓了,胃都會成為中心,腹部都會窩起來,唯有這樣,才能容納朝那里匯聚的心思?;蛟S正因為餓,劉備沒有離開的意思。劉安生上火,請劉備向火。
天氣還說不上冷,向火不是暖身,是告訴胃:主人家要做吃的了。劉安家窮,打不到獵物,就沒吃的,前些日打到一只獾,骨頭都敲碎熬過了幾回,再也熬不出半滴油來。但劉安做出家道殷實的樣子,不僅生了火,還往灶上的鐵鍋里摻了兩瓜瓢水。火勢旺盛,水安靜片刻,就從沉睡中醒來,嘰嘰咕咕地說著話。水說的話劉安都聽懂了,是說:安兄怎么回事?生這么大的火,卻愁眉苦臉。
那時候,劉安站著,水看見了他,看不見劉備,待水變成蒸汽,升到高處,終于看見劉備了:呀,兩耳垂肩,面如冠玉,雙臂奇長,分明就是個蓋世豪杰!嚇得身子一頓,撒腿就跑。劉安家是土坯房,火塘的外墻上,開了格子窗,與柴門相距咫尺,但水蒸氣不敢走大門,都從窗口跑了。
這景象讓劉安憤恨。
劉豫州駕到,當(dāng)是祖墳冒青煙,可野味跑了,水跑了,老婆晌午時分就出門挖野菜,至今未歸,未必也跑了?
一時間,他顧不得許多,只顧著眼前。眼前成群結(jié)隊逃竄的蒸汽,讓他憤恨之余,心慌意亂,再這么下去,水就跑盡了,而鍋里啥也沒煮,莫非請劉豫州吃水鍋巴?水鍋巴制作起來倒也不難,摻幾瓢水,燒干,再摻幾瓢水,再燒干,如此反復(fù),水垢越積越厚,貼于鍋底,色澤銹黃。揭起來嚼,能嚼出鐵味兒,還有泥土味兒,更多的,是日子的絕望氣息。味道好不好且不論,用它招待劉豫州,劉安覺得,自己比那些逃跑了的野物,還不講良心。
躊躇半晌,他踅進(jìn)里屋,將一條布袋子塞入腰間,從后門出去了。
后門有條陰溝,過了陰溝是片慈竹林。劉安越過竹林,朝西南方奔去。他是去找我的。我是他鄰居。連年戰(zhàn)亂,中原大地人煙稀缺,所謂鄰居,彼此相距也有三里多地。但那天我并沒見到劉安。說去找我,只是傳言。傳言說,劉安見到了我,問我借糧,我不肯,他朝我磕頭作揖,我還是不肯,我說你與其找我借糧,不如把劉豫州帶到我家里來,由我招待他。這時候他又不肯,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劉豫州姓劉,我也姓劉,可是你呢?你姓徐,徐跟劉就像野雞和家雞,雖都叫雞,卻不是一個品種。這樣說話倒很像劉安的口氣,可那不是事實。
那天我背痛,太陽沒落土,就躺到床上去了,到后半夜也沒睡著,整個過程,我只聽見秋風(fēng)亂跑,沒聽見敲門聲,也沒聽見劉安叫我。我連劉備到了這方地界也不知道——這是讓劉安深為自豪的,劉備去找了他,沒找我,他覺得是自己的榮耀。他哪里明白,我是刻意不知道。早在董卓亂世之前,我就對自己說:徐春陽,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配讓你知道,因此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具體到那天夜里,我敢肯定,劉安并沒來找我。
我還敢肯定,劉安根本沒有來找我的打算。
如果傳言是他放出去的,他就是在為自己開脫。
他想把殺妻的責(zé)任,推到我身上。
對劉安殺妻,后來的小說家羅貫中如此記述:“當(dāng)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绷_貫中的意思是,劉安殺妻的全部動機(jī),就是為了招待劉備。劉安喜歡這個說法,并因此把自己視為義人。他誤解了。我是說劉安誤解了。羅貫中記上那一筆,意不在他,而在劉備,是為凸顯劉備受萬民擁戴,以至于草民找不到野味給他吃,就把自己婆娘當(dāng)野味。
不過劉安的誤解是故意的,他為什么殺妻,他自己清楚。讓人瞧不上的是,這人敢作而不敢當(dāng),還放出傳言,說找我借糧,我不肯。他出于無奈,才殺掉了妻子。只要長半個腦袋,也能見出這理由有多么荒唐。
劉安有話
都是寫書的,人品卻這般天懸地隔。羅貫中在天,徐春陽在地。很早以前,徐春陽就在羅貫中的書里注意到我,發(fā)現(xiàn)將近七十萬言的皇皇巨著,我只在一小段里出現(xiàn)過,總字?jǐn)?shù)不足三百個,那段話的最后一句是:劉備“又說劉安殺妻為食之事,操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那時候劉備已見到曹操,曹操聽后,派人給了我錢,這是事實,徐春陽因此說,憑劉備之為人,必然把劉安的事宣揚(yáng)出去,憑曹操之為人,必然給劉安送錢,這兩個亂世梟雄,都在演戲,都是戲骨,劉安只是他們的道具——但道具也是戲骨!
你聽出來沒有?徐春陽的意思是,我殺妻是有預(yù)謀的,是如愿以償、一本萬利。那雜種完全就是個商人,根本不配做文人。文人的節(jié)操,在他那里無非是一坨糞便。我殺掉老婆請人吃,得“金百兩”,難道是賺了不成?
那天,我在離家五里外的扇子坡碰到劉豫州,他騎馬過來,向我搭話,直言他是誰。單憑這一點,就見出他的光明磊落,也見出他對我的信任。在這世道上走的,個個長著鼻子眼睛,個個的血都是熱的,殊不知,某些人只是人的影子,他們活在暗處,全部樂趣和使命,就是窺探和告密。眼下的劉豫州,袍子上是凝固的血跡,身邊既無關(guān)、張,也無妻小,饑餓難耐,求我救助,如果我將他哄住,再去告密,所獲何止“金百兩”?我甚至可以直接將他捆了,送到他敵人的營帳。虎落平陽,捆了他并不難。
但這種齷齪事,徐春陽那種人會做,我不會。
徐春陽虛構(gòu)自己是我鄰居,是想表明他了解我,他說的是實情,而實情是,我死之后將近兩千年,他才從他娘的腸子里爬出來。我也根本沒什么鄰居。以前有,我成人后就沒有了。出獵時,我走過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路,唯見荒煙蔓草,房舍為墟。而且,平疇曠野,哪來什么門?徐春陽卻說,他在北門外遇到我,我還想跟他握手。握手是軍人們干的事,軍人把手伸給對方,是表明自己手中沒武器,以示和平與友好。農(nóng)人相見,只搭話,不握手。這些事,徐春陽不是不知道,但他偏偏要那樣寫。可見那雜種撒起謊來,是沒有任何尊重和底線的。
我為何殺妻,他說我清楚,我當(dāng)然清楚!
我的全部理由,羅貫中都寫出來了。
羅貫中到底是個大作家,深知亂世黎民最盼望什么。那年月,旌旗蔽日,各路軍隊牽線子似的從大地上淌過,叛軍、義軍、盟軍、政府軍……各路軍隊說的,都是為百姓,可他們馬蹄踏過的,都是百姓的脊骨。劉豫州不一樣。劉豫州起事之初,雖足無寸土,依附諸侯,但其言語,其行為,其氣象,就非亂黨奸臣和鼠目寸光之輩可比。識人察其友,桃園結(jié)義,看上去是幾人的巧遇,實則是人以類聚。那關(guān)羽、張飛,義薄云天,終身不改,正是劉豫州的鏡像。
劉豫州匹馬與我相遇之前,我沒見過他,但早聽說他要收拾江山,把草莖般倒伏的百姓扶起來。這等人,自然成為百姓的信仰。他渴了,就想方設(shè)法給他喝的;餓了,就想方設(shè)法給他吃的,當(dāng)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就殺妻進(jìn)食。
事情就這樣簡單。
如同一加一等于二。
“你為什么不殺自己?”有一天,徐春陽在他書房里抽著煙,這樣咕噥。他是在質(zhì)問我,是說,我既然有那么強(qiáng)烈的信仰,就該自裁,讓妻把我燉熟,獻(xiàn)給劉備。問的和說的,仿佛都沒錯,卻也見出他的無知。
東漢末年,綱常淪喪,禮崩樂壞,女人觀視漁畋,游覽名勝,高聲喧嘩,夜宿他家,這種事不是沒有;婚后任情而動,不恥淫逸,也時有發(fā)生。但那都是有產(chǎn)者的把戲。如果徐春陽稍有些知識,就該懂得,自古以來,傳統(tǒng)和美德,都是在民間保存的,民間為衣食所苦,沒那么多閑愁,即使有,山川大地也吸收了。不像有產(chǎn)者,看上去滿世界跑,其實是越活越窄,窄到連閑愁也找不到出口,于是男人起事,女人淫亂,或者起事加淫亂。老百姓只在活不下去時才起事,有產(chǎn)者是把好日子過得無聊時起事。這種區(qū)別,徐春陽不懂。
我妻子那天挖野菜回來,剛上院壩,就見個陌生男人坐在家里。她連忙避了,繞道從后門進(jìn)屋。既然有客人,她就認(rèn)為我必定在家,不知道我從扇子坡把劉豫州帶回來,將他的馬牽到后院,又打獵去了。妻子一心等著我進(jìn)里屋去,好問清是誰,結(jié)果等到夕照成灰,也聽不見我的聲息。
倒是聽見了別的:后院里馬踏蹄子。百姓不養(yǎng)馬,騎馬的都是軍人和武士,我們把這兩種人,通稱殺人匠,我妻子頓時五內(nèi)俱焚。坐在她家伙房的,原來是個殺人匠,我多半成了那殺人匠的刀下鬼。
正沒個捉拿,我回來了。她像重生了一回,以重生后靈敏而喜悅的耳朵,聽見我生火,聽見我往鐵鍋里摻水。這樣的活,本是女人做的,我們家也一直是她做,但有陌生男人在,她不便拋頭露面。我妻子就是那樣的人。這個陌生男人若在家里待三天五日,她也不會出現(xiàn),哪怕關(guān)在里屋餓死。她就是那樣的人。
我要是自殺,她怎么可能以我為食,去獻(xiàn)給那個男人?
......
未完,原文原載《花城》2022年第5期
羅偉章:著名作家,代表作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世事如?!贰墩l在敲門》等,長篇非虛構(gòu)《涼山敘事》。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當(dāng)代》長篇小說獎等。小說多次進(jìn)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中國文學(xué)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亞洲周刊》十大華語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