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10期|盧德坤:角色扮演(節(jié)選)
家政婦/有自己房間的人
從菜場出來,在高架橋投下的陰影里往東走,過一條河,到十字路口,就看見“西頭”那邊了。“西頭”的前后幾排“農民房”已拆,新的工程作業(yè)很緩慢似的,才圍成了幾堵白墻。
雖然手提重物——薛冰習慣一次性多買一些——她還是湊近墻上一個雙菱形洞口朝里張望了幾眼,也就四五秒時間。里頭疏疏闊闊,亂磚碎石堆疊,灰撲撲的。不曉得什么時候開始建那名頭響亮的商住一體的“××國際”。她以前在哪兒瞥見過效果圖,有一種里頭會賣冒牌貨的感覺。
她很快再往前走。菜場到“東頭”,一站公交車站的距離,但薛冰偶爾不想坐車。她喜歡走在這條路上。
要處理的本子比較多的時候,為圖省事,薛冰干脆在“東頭”小店買一點肉菜。余忠平嘴刁,覺得小店東西不新鮮。薛冰不覺有異,但還是認為自個兒的家政婦角色多少失了格,有些不好意思。
對于不多的菜式,余忠平倒沒有旁的話說,像是對薛冰的一種諒解。何況,薛冰會的幾樣,還是他教的。一開始,余忠平下過一段時間的廚。他到底是喜歡“住家菜”的。薛冰與朱方在那房住的時候,幾乎不開火。
當初找房子,頗花了薛冰一段時日。那會兒,朱方剛做生意,又大手大腳慣了,薛冰心想替他省點錢,省一點是一點。也因此,她覺得自己的“女友力”“賢惠值”上升了幾分——照朱方的說法,以及薛冰自己不多的觀察,朱方的那一口子向來愛表現她的“賢惠值”——然而,又不能住太差,不然朱方必定不肯的。
其時的城市新聞里,出現了令薛冰覺得地段再好,也絕不能住的群租房畫面。她不上班,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扎,住在中心城區(qū)亦必定只在小范圍內活動。因此,她不排斥稍偏一點兒的地方。再說,朱方開車,也不帶多少朋友去她那兒的。
東西兩頭的“農民房”,有一連片灰青色外墻的,也有土別墅模樣的。薛冰還見到過幾幢紅屋頂的,當時就喜歡上,可惜人家自住不賃。后來,她選定的那戶,有些土別墅樣兒。她挑了間打通的二居室,位于三樓。同層只有另一個租戶,似乎單身,和薛冰搭過幾次訕,她自然表現出一副忠貞模樣,很快碰見了也不怎么說話。朱方則似乎不想跟這一帶的所有人發(fā)生任何具體的聯系。當然,他本就來去匆匆。他雖怪薛冰沒找更寬敞的所在,但也就在半小時內,覺得丟了面子。薛冰向來覺得他是好說話的。
兩年下來,薛冰覺得自己是這屋子的老人了,但也把非自家的地方弄臟舊了,有些不好意思。
余忠平第一次來的那個夜里,也夸這房子不錯,不覺得偏。
和朱方及他那一口子鬧過后,薛冰考慮過另找住處,這像劇情發(fā)展的某種必然方向。
不過,她先在床上躺了幾天,反正朱方已繳了當季房租,而那時候還不過夏初。除泡方便面、上廁所、天黑了去外面統(tǒng)取一次快遞外,她沒怎么起過身,最多再開一次電腦,放些慣聽的流行歌兒,讓樂聲及意義大多不明的顱內對白充斥這個房間。
過幾天,能夠起身了,除上述活動外,她只從早到晚刷劇。她看一點新劇,但更愿意花時間將能記起的老劇再過一遍——有些因年代久遠而找不到資源的另說;有些找到了,卻糊得已看不清人臉,還能硬著頭皮看下去??梢膊灰欢ㄈ矗部梢蕴糇约合矚g的段落,重復看幾遍。過后,不同片段在腦內串了場,自行補成了另一出戲似的。
她又起換地方的念頭,幾次欲一鼓作氣敲房東的門,但怎么也挪不動屁股。
她端坐著,環(huán)顧四周,覺得這房間也不太令人生厭;真那么麻煩,再找房子搬房子,重頭來一遍?——只是,就待在這里,好像連自己也騙了自己。難道不是一早就說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再過一兩天,她愿意在房間及外頭小范圍內走動了。她琢磨著,既然決定不搬地方,至少得換一換室內擺設。
想想又作了罷。再怎么說,是自己找的、布置的地方,憑什么換呢?換了的話,像很輕易承認了一種失敗。如今看來,這是個更適合一人的房間。這也像劇情發(fā)展的某種必然方向。最后,她換了套音響,更便于聽音樂、刷劇、看電影。
后來,余忠平提出來過,由他來付她的房租,被她拒絕了。這個房間的事,像只是她個人的事。
助理/發(fā)愿的人
是苒苒介紹薛冰認識的余忠平。
離婚后,苒苒在較靠近市區(qū)的地方租了套單身公寓。苒苒真離了婚,薛冰一時難以置信。在她看來,苒苒是沒法子獨自過日子的人。
苒苒的公寓位于十幾層。經過布置,以米色與粉色調為主,收拾得干凈;開點窗戶,不少懸著的飾品就晃呀蕩地,發(fā)出脆響;什物大多搬了來,盡量按原本方位擺設;小書柜里,精裝本齊齊整整。薛冰嘴上說不錯不錯,心底也有些羨慕。當初如下定決心,會不會也能找著這么一間?來時看見的公寓外墻體刷得極平整而濃烈的一片深藍,尤得她心。
結束后來不大承認的憂郁期而未認識余忠平前,薛冰時不時去一趟苒苒的公寓。苒苒極偶然地也會去一次薛冰的住處。薛冰談不上有多喜歡苒苒,不過,她還保持聯絡的朋友不多了。
苒苒請她吃飯,愿意聽她一骨碌說不少話,并時時用兩根撮起的手指將嘴唇上的“無形鎖鏈”一拉。苒苒較少外食,說過絕不可能點外賣的話,不長的婚姻生活鍛煉了她的家政能力值。薛冰來了,二人可結伴去近來人氣高的餐廳(雖然最后她們往往也打不出高分),不然就由苒苒下廚,在公寓解決。薛冰不好意思了,便幫忙洗個碗。苒苒的單人公寓,總儲存一定食材,不過看上去最多只能煮一兩次的樣子。苒苒似乎很怕浪費,她本就是個小鳥胃。往后,在廚藝方面,除余忠平,薛冰還請教過苒苒。此一方面,薛冰樂于承認苒苒比自己強,最終結果也為余忠平所認可。
吃吃喝喝外,二人沒什么事干,不過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午也就過去了。她們聊各自認識的人與事——二人共同認識的人不多,兩個圓只能圈上一小塊。她們聊最近的時尚、正在看的書。她看過而她沒看過,她沒看過而她看過,常常就是如此了,但都說要去看看沒看過的。
場面出現空白,空氣凝結時,苒苒會講一點離婚故事,薛冰也就把朱方的事說一些,首先都聲明當笑話講的。這樣的時刻,二人相視,自然笑笑。
薛冰倒不怕苒苒四處說的,她本就在朱方的圈子外,何況自己又給自己拉了“拉鏈”。那個圈子,像離婚后被朱方切割走的一塊財產。離婚?——平行世界里發(fā)生的事么?但薛冰自認為不留戀那塊的,舍了就舍了。
她想起之前圈里人給她發(fā)的那張朱方那口子私下講她的長截圖,不禁發(fā)憷。雖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腦海中總浮現傳到了父母那邊的情狀。有時候,她寧可自己不知道,寧可那人沒給她發(fā)截圖。
苒苒離婚,據她說是因為第三者介入。對薛冰的事,苒苒倒像完全站到了她的立場,罵起朱方,比薛冰還憤慨些的模樣。苒苒的體恤,薛冰不敢茫茫然接受,但也不覺得她是裝傻來刺自己??陕犓@么罵,就不太想提朱方了。場面出現空白。苒苒抓住時機,下一個斷語:她覺得,她與薛冰是同病相憐的。薛冰絕不如此想,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一次,苒苒正兒八經問薛冰:“以后有什么打算?”薛冰說:“暫時沒打算,玩一陣再說?!彼蜍圮弁嘎?,她父親仍固定給她打錢,因此生活沒大的問題。苒苒評價道:“真好。”
接著,苒苒半帶緊張半帶神秘地跟薛冰說,最近,她辭了干了半年的文職工作,空閑時間可能多了些,也可能少了些。薛冰聽得一頭霧水,還在琢磨苒苒是邀自己以后多來些還是少來些時,后者忙不迭補充道,近來,自己在搞一點編劇工作。
薛冰像聽到個意義不明的詞匯,但知道應配合做出又驚又喜的表情。
只聽苒苒又說,目前,她“還在學習階段”,做個助理一樣的角色——真說起來,跟她以前的工作大有相似之處——“但也會爭取多提供一點自己的idea的”。
薛冰一面仍沉浮在起先的余波里,一面想道:還是有可能的。這跟苒苒以前的種種“發(fā)愿”,可能差不多。
以前,苒苒發(fā)過不少愿。她曾發(fā)愿,兩年內,去不少于十個地方旅行,包括一趟海外游;她曾發(fā)愿,讀完所喜歡的兩位法國女作家的全集。一陣子后,薛冰問起其中一位讀得怎么樣了,得到的答案是第一冊尚未精讀完畢。后來再問,只說已沒那么鐘意,卻有了“新歡”,不如省下力氣,專攻“新歡”。薛冰笑罵兩聲“喜新厭舊”。
因為讀那兩位女作家,苒苒還發(fā)愿學習法文,通過原文讀,沒準以后去法國旅行也更融入些——那一趟海外行,不如就先定于法蘭西——她因此報了個班,這也是造成她精讀進度落后的原因之一。據薛冰所知,上過幾次課后,苒苒又被園藝吸引了去,幸虧退了部分學費回來。幾盆花草現都在公寓小陽臺上擺著。
薛冰想,這一回,沒準是苒苒新一次的發(fā)愿。當然,苒苒有這路數,還是令薛冰吃驚的。
薛冰隨口問:“最近編什么故事?”苒苒說:“正在搞一個網劇。都市愛情題材,有點‘不倫’情節(jié),還加了些無厘頭。不知道最后保留多少,但想想就挺好玩?!彼芸煅a充申明:她曉得的,這種東西,只能當作玩票。但萬事有開頭,以此為出發(fā)點,誰知道會通向哪里?
順便,苒苒還向薛冰推薦了幾部新舊番日劇,亦涉“不倫”。薛冰笑一下說:“都聽說過,有一部前段時間還看了一兩集?!倍肆牧藭浩渲姓l背叛誰,誰愛上不該愛的誰的橋段。苒苒說:“現在日劇有些退流行了,我們還聊得頭頭是道?!眱扇艘魂囆?。
苒苒突然打岔神神秘秘問薛冰:“有沒有興趣也玩一下?”薛冰愣一下,囁嚅道:“什么……什么玩一下?”卻心顫起來。
她聽見苒苒繼續(xù)說:“剛入伙,收入可能不會很高,但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你看那么多書、電影,挺會講故事,發(fā)的朋友圈都很有趣,肯定容易上手的。就當玩兒也不錯?!?/p>
薛冰未考慮多久,就開玩笑似的說:“好呀好呀?!焙孟裨龠t疑一會兒,苒苒就收回了成命。苒苒立馬截住話頭,正色道:“那就這么說定了?!笨茨巧裆?,要和薛冰立馬拉鉤上吊似的,讓薛冰倏地疑心自己是否上了什么當。有反悔余地嗎?——似乎,還是有的。薛冰看一眼苒苒,后者沒有吭聲,填補此刻的空白,只正襟危坐著,像給予一個二次機會,等待一個二次答復,但薛冰輕輕地就放過去了,只說:“那就試試吧?!彼肫鸶咧袝r,幾個女生相約一起寫言情小說,數她堅持得最久。
薛冰說:“你挺厲害嘛。干多久了?就有拉人的權限了?”苒苒連忙擺手,說自己哪有什么“權限”,不過是幫朋友問一聲。
不管怎樣,薛冰也正色跟苒苒道了謝,說要請苒苒吃飯。她心下想:沒準真能玩一下。自己也發(fā)個愿,半途而廢也無所謂的。她說,沒準可以把朱方融進哪個人物,罵一下解解氣。兩人一起笑。
之后,苒苒就向薛冰介紹了余忠平。她稱呼他為老師。
上班族/面試官/滑稽演員
確切的見面時間約定前,薛冰就蠢動一陣,猜想以后種種,好像一切已鐵板釘釘。
三人約在苒苒公寓附近一家餐館,正兒八經的,非苒苒、薛冰二人會結伴去的網紅店。
見了面,薛冰發(fā)現,余忠平不比她們大幾歲的樣子。后來知道,確實大了幾歲,他笑說自己從不保養(yǎng)的,又不是什么小鮮肉男明星。第一次見他時,薛冰以為是有些羞赧的同輩人,講這個行當的基本情況時,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總之,眼前的,跟腦海里的,已有出入。那個圈子的人,不盡可以大大咧咧,出言不遜,不修邊幅,大講肉麻話嗎?——事實上,后來,薛冰得到了部分印證——但余忠平看上去像個上班族。朱方這樣的“生意人”,都可能比他更容易戲精上身。她覺得,在街上,與余忠平擦身而過,必定不會留下什么印象。
苒苒訂的包廂大了,三人坐得比較開。苒苒講一句這個,說一句那個,余忠平只稍微搭腔。終于,在苒苒接過點菜任務時,包廂里出現了短暫空白。苒苒急忙問對菜品的意見,二人都沒意見。過一會兒,余忠平才緩緩地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開始了和薛冰的隔空問答。
他問薛冰愛讀什么書,平??葱┦裁措娪?、電視劇,之前有沒有過寫作經驗,任何形式的經驗,都可以談一談。
薛冰事先預備了些答案,此刻想不起大半,匆忙搜索枯腸。她報幾本世界文學名著的名字,卻有些不是滋味,話到嘴邊就知道是錯誤答案一般,其實也不確定還記得多少內容,但就先提了它們。又說,年輕時讀一點言情小說、武俠小說。真說起來,還是武俠小說看得多一點,“前段時間還重溫了幾部老的金庸劇”。自然,她沒透露前段時間卯起來看了一堆。
還埋在菜單里的苒苒插話道:“你現在也不老的?!?/p>
薛冰沒接她的話。她看見提及“金庸劇”三個字時,余忠平的眼睛亮了亮,當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她繼續(xù)說自己的:必須承認,她嘗試過寫小說,但差不多總是開了個頭就難以為繼。
苒苒又幫腔道:“薛冰很謙虛的,她看得可多了,寫得也很好?!?/p>
薛冰一邊有點兒感激,一邊也納悶:苒苒如此確信?好像比自己更確信。
余忠平問:“網絡小說不看么?對二次元了解多少?”
薛冰老實講:“沒怎么看過,不太清楚。”她沒說出口的是,她向來覺得網絡小說是掉價的東西。至于后者,她只有含糊的印象,以夸張的、似乎可任意扭曲身體的美少女為代表。接著,她報幾部看過的動作片、宮斗劇的名字,隨即想:如此一來,不會讓人覺得自己太過于裝文藝青年了罷。
余忠平卻只是說:“都太老了,年輕一代未必知道?!?/p>
苒苒在旁說:“哎呀,不要把我們自己說得很老似的?!庇嘀移叫α似饋?。苒苒點好菜,可以更多地參與三人局了。
薛冰又報了幾部,名頭大的一兩部,她還沒看過。余忠平點點頭說:“新是算新的,但都是國外的。”
薛冰看余忠平一眼,后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對她笑了笑,可不知怎的,薛冰覺得,他稍翹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些自得外,還有點兇相。當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菜上來了。余忠平突然想到似的和苒苒聊起他們最近的項目,現場給苒苒交待任務。苒苒說:“你前次說過了,我寫了不少了?!庇嘀移竭B“哦”了幾聲,說:“這樣啊,我記性越來越差了?!避圮坌φf:“哪會?!?/p>
薛冰心想,大概沒戲了,于是只顧吃菜。突然,余忠平轉過頭來對她說:“有一段戲,沒準你可以試寫一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沒等她回話,他又說:“你是苒苒介紹的,肯定沒問題的?!?/p>
薛冰的筷子懸停一陣,然后壓穩(wěn)聲調說:“好的,我試試?!?/p>
她挺想知道那是怎樣一段戲,而余忠平只是說,苒苒會告訴她的。苒苒也說,回頭就告訴她。接著,二人就又說回那項目的事。薛冰看苒苒的樣子,算得上畢恭畢敬,偶爾也調皮幾句。
余忠平的話多了些??稍谙掳雸?,他們談的盡是她聽不太懂的話。但她也插幾句“哦、哈、哇、呀”,算履行一點聽眾的責任。
九點鐘光景,余忠平說有事先走。苒苒留了幾句,然后就去結賬付款了,余忠平叫她回頭找他報。
三人一起出來。余忠平說:“苒苒選的店,果然很不錯,菜也點得好。”又問薛冰有沒有吃飽,可別餓著了。后者自然點頭,一時找不到話回,但又不覺得他是沒話找話。余忠平說:“這樣就好,我好像吃太多喝太多了。”說完,手撫著有些隆起的肚子,繞了兩圈。但薛冰看他席上并沒有喝多少,酒量不大的樣子,苒苒似乎都比他喝得多,不免覺得有點滑稽。
臨睡前,薛冰回想這一整場,覺得都有點滑稽似的。余忠平有滑稽演員的潛質?初初倒絕不會想到。她的腦中,出現了另一些人影。席間種種,像有了別的意味。
戲劇之道
苒苒跟薛冰說,那是段女主角與男主角因誤會而吵架的戲碼,之后他們將甜蜜重逢,但現在她們二人只顧“吵架”就行了。
薛冰粗略看過苒苒寫的一稿,覺得可切割、填充、修補的地方不少。她很快寫出了自己的一稿。
幾天后,苒苒轉告余忠平對薛冰試稿的看法,他人在外地。
苒苒說,余忠平覺得,薛冰的稿子總體上是“不錯的”,就是枝蔓多了些,而且,“網劇不需要意識流”。余忠平認為,如果將苒苒和薛冰二人寫的,刪掉不必要的內容,再綜合各自好的段落,整體可能會不錯。薛冰說,她再想想。苒苒說,甲方已經在催了,她已試著融了一稿,薛冰看看,提提意見,不過得抓緊時間了。
事實上,寫稿間隙,薛冰用1.25倍速、1.5倍速,加上拖些進度條,刷了余忠平餐桌上提及的,他參與的兩部電視劇。真叫她評價,她可能也會說“不錯的”,看得下去。她順帶發(fā)現,其中一部,沒有他的署名。
兩部劇,兩個男主角,都會說些俏皮話;男二號,甚至其中一部扮男裝的女主角也會說幾句沒頭沒腦的俏皮話。她又想起朱方,似乎永遠在等別人討他的歡心。
薛冰暫將“不錯的”三字收下。不管怎樣,這算正式接納了她?——上次他的話,總不足以叫她相信似的。可整個過程,比她原本想的平淡得多,無甚戲劇性。
苒苒繼續(xù)傳達余忠平的意思:目前看來,薛冰的資質不錯,但對編劇藝術,恐怕不能說是入了門的,會有個訓練過程,薛冰自己也可以看看書,雖然書不同于實踐——轉述至此,苒苒插入說,待會兒給薛冰一個書單,是她從余忠平那里陸續(xù)得來的——很多時候,需靈活變通。不客氣地講,薛冰、苒苒二人都堪稱“小白”——苒苒吐了吐舌頭——不過苒苒還是比薛冰稍成熟些。二人可一起參詳,沒準事半功倍。
隔天下午,又約在苒苒的公寓。二人一邊品嘗苒苒制卡布奇諾、可頌,一邊交流關于戲劇之道的想法。
照苒苒的說法,首要一條,在于將自己當作戲中人,時時想他/她所想,感他/她所感,盡可能做他/她所做;他/她流淚,那么她也要流淚,如果她流淚,那么他/她也就流淚了。苒苒說:“這好像沒什么特別難的,我覺得自己挺容易就能入戲?!蹦樕下冻鲂┑蒙?。薛冰聽著,想起些舊事。
苒苒剛離婚那會兒,曾對薛冰申說過戀愛及婚姻史。薛冰之前曉得一些,聽得不怎么仔細。說到最后,苒苒總結道:自己是看透了,也死了心,所以離得瀟灑;沒有孩子,事情也好辦些,但她是喜歡孩子的;結婚是因為愛情,就算分開,也要分得體面,無需惡語相向,這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他的尊重,往后的日子各自安好。她相信,一扇門關上了,另一扇門可能也就打開了。
聽著像熟極而流的某種臺詞,當時薛冰就覺得了,可說者又是帶著顆渾然不覺的真心的。
此刻,她看著苒苒,覺得她可以是幾類電視劇里的角色。在古早(即她和苒苒還可以真正稱作少女的那個年代,也是前段時間她著力重溫的那個年代)臺灣武俠電視劇里,苒苒能演個既不斷挑起事端又默默癡守的女二號,小師妹什么的,雖然未必等得來黎明,身后卻同樣有個癡守的男二或男三(是的,他們從古早來到了現代)。如今,苒苒那類的女性角色,是愈發(fā)下滑了,在宮斗劇里能否活過第三集?不那么苛刻的話,可以考慮被利用而進一步黑化的可能。黑化后,其破壞力將達何種程度?李莫愁那樣的?還是安陵容那樣的?會堅持到進度條終結前三分之一么?領便當前,會不會幡然醒悟?醒悟時,會重復一遍初心,發(fā)圣光說幾句箴言?或一下湮滅無聞?
薛冰暢想著,對苒苒的侃侃而談,不免左耳進右耳出。同時,她笑容滿面,頻頻點頭,連小刺一句的話也沒有。她不禁想:此刻,這公寓房里,正上演一出“黑玫瑰”對陣“白蓮花”的戲碼么?
對苒苒的說法,薛冰不想馬上表現出信服的樣子。她提出,也聽說過一句“先學無情后學戲”的話。苒苒立即說,還聽說過“一半沉浸,一半抽離”的說法。二人各有說法,都覺得對方有一定道理。
隔很長一段時間,薛冰驀地又想到,“先學戲后學無情”行不行?
當時,薛冰還是忍不住說了句:“我覺得,你當什么編劇啊,直接去演戲就好了。”苒苒一邊笑一邊擺手,說自己還是喜歡“搞搞文字”。薛冰像戲癮更上來了些,哀嘆道:“可惜,可惜?!?/p>
兩人直說到可頌掃盡,還沒說到改稿。終于,薛冰率先說,實在不想回看舊稿,就由苒苒做主好了,誰叫她帶自己入門,就多擔待著點吧。不想回看,是真話,此一時彼一時,對那玩意兒,薛冰此刻多看一眼都不行。苒苒露出為難但理解的笑容,無奈地說“好吧,好吧”,像放縱了薛冰的一時任性。
沒幾天,苒苒交了稿,余忠平沒傳達更新指示,薛冰想該是通過了。后來,余忠平不知怎地想起跟薛冰說:“我當初看走了眼。苒苒的東西,能用上的,真沒多少。她平時說話還挺好玩的,可一到劇本里,就不知道怎樣說話了。不過,既然叫了她,怎么也不能讓她做白工,這點道義還是要講的。但私下給她些意見,她都很虛心接受,下回交過來,還是老樣子。沒辦法,最后得由我自己冒充女人,幫她大修大補。當編劇,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得精,但我就是不喜歡寫女人戲?!毖Ρσ宦曊f:“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講的。”
余忠平又說:“不過也有好處,要不是她,就不認識你。你是會干活的人。”薛冰叫一聲:“純粹工具人??!”捶了他的肩頭。
差不多就在那段時間,苒苒脫離“三人組”,一時閑了下來。薛冰有些不好意思。余忠平說:“你別小看了苒苒,沒準她一早留了后路?!?/p>
另一方面,薛冰還不禁想:不知道苒苒有沒有把自己說過的一些話,轉述給余忠平聽?她自信多有保留,但不經意說出口的,已然不少。苒苒必定跟他說過一些的,但說到了何種程度?——那條“無形拉鏈”,究竟有多可靠?
二人一起討論戲劇之道的那天,薛冰趁機還向苒苒打聽一點余忠平的事。苒苒首先聲明,自己并不清楚多少余忠平的事,但既然薛冰想知道,那就都說給薛冰聽。
幾個月前,苒苒也是經人介紹,認識了余忠平。介紹的那個女孩子,之后便離開了團隊,現在聯絡得少,似乎轉行了。據苒苒所知,余忠平也不是本地人,在這座城市打拼了多年。他之前干過別的工作,轉編劇是前些年的事。整個過程,肯定不容易。他什么時候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倒沒聽他提起過。他目前還沒成家,年紀也不小了。不知道會不會對娛樂圈的人有興趣?到底能接觸一些。說到這里,苒苒和薛冰一起笑。苒苒順便跟薛冰聊了聊幾個自己最近喜歡上的男明星。
過一會兒,話題才又轉回余忠平身上。蓉蓉覺得,自己跟薛冰的運氣算好的,因為在她看來,余忠平脾氣好,是難得的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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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全文見《上海文學》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