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2年8月號上半月刊|馮娜:平原
《畫中人》
我認(rèn)識的一張臉
出現(xiàn)在一部紀(jì)錄片中
正說著,他的工作是臨摹洞窟中的壁畫
成千上萬個菩薩和飛天,度過了他的光陰
其中一尊菩薩的面容,讓他無從下筆
許多次嘗試,莫不如是
那是敦煌,沙漠中幸存的世紀(jì)
消失的王朝翻動著關(guān)隘
他在黑暗中學(xué)會了看
永不沉入睡眠的眼睛,讓他難以做夢
每一根細(xì)線,不是蠶絲也不是羊腸
自從走進洞窟
每一根線條就是他的名字、他的秘密
他的出生和死亡
宙宇在頭頂旋轉(zhuǎn)
少年時見過的野鹿,近似太陽的光暈
讓白晝變長
他忍受著戈壁上石頭的饑渴
一樹金色的無憂花,搖動著手中的粉末
研磨礦石顏料,這本該失傳的窄門
不能走神,不能去愛
手指的溫度要略低于絲帛
他不知道自己在忍耐什么
年輕嗎?
越過貝葉樹的愿望嗎?
時間被壓制成薄片的白云母
每每抽取,總被呼吸屏住
紀(jì)錄片里的那尊菩薩,并不看向他
太多遍臨摹
讓他忘記了任何一個穩(wěn)定的形象
鏡頭中,他的臉如此真切
幾乎要與勾勒過千萬次的輪廓
融為一體
《橘花》
白色的候鳥即使不鳴叫
也知道自己的聲腔,漲滿季風(fēng)帶來的驟雨
香氣的本能不是為了聞嗅,而是彌散
陌生人,請拋下探訪深淵的念頭
用花莖報信,尤其天真
亞熱帶的水果將運往渤海的碼頭
穿化纖衣裳的男人,會扛起曝曬的東岸
橘子,貧苦年代的手掌
摩挲著遠(yuǎn)方沙地析出的糖霜
陌生人,不要羨慕白色候鳥
不要在雨地里深深呼吸
橘樹清點過自己的財產(chǎn),順著異鄉(xiāng)的海路
在未成熟的果實前
花是禁忌的船艙
當(dāng)鳥不再蓄力起飛,而在墜落
陌生人,土地接納了所有羽毛
在往后的漫游中
你聞過的味道,都將成為眼睛
《紅石村》
邀請清晨來到一陣雨中
不熟練地,跳躍在一座石灰屋子前
像年輕時一次松弛的哈氣
使腐殖質(zhì)的土壤,吐出羽狀的枝條
存留在山地中,所有溪水的巢穴
一個人珍愛他失神時看到的重影
那在濃霧中的“滴答”聲
幾乎不需要回應(yīng)的愛
如果苔蘚帶來與雨季無關(guān)的消息
烏欖樹和白欖樹,還將盤旋著生長
沒有人真的會走進深山
挖掘紅色的巖礫
沒有人只會在越過正午時晾曬河岸
日頭卸下了養(yǎng)蜂人身上的陰霾
我感到過于輕盈
以至于要壓低翅膀
《平原》
平原曾熱烈地與我談?wù)撨\河與收成
放眼看去,天空低垂在馬鞍上
想到我大海的來歷
平原的安慰似犁鏵新翻過
瓜棚下的農(nóng)人正在打鼾
時代中遷徙的土地,只有睡夢與他相關(guān)
看不見的邊界教會了我凝視
凝視卻不等待蘇醒
平原坦蕩,并非一覽無遺
平原還手握著一把新割的麥子
麥粒晶瑩,人們有吞咽的滿足和苦楚
饑饉和年輕的歌聲耕種著平原
火車一樣疾速
種粒,在飛奔中篩落
那渴望和湮滅交織的時日,麻繩般擰緊
如今我少言寡語、心沉如鐵
失去地樁的繩索,倒向了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