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5期|顧艷:樓下(節(jié)選)
顧艷,一級作家,文學教授,博士。曾在《人民文學》《鐘山》《花城》《中國作家》《大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夜上?!贰鹅`魂的舞蹈》《辛亥風云》,小說集《無家可歸》《藝術生涯》《九堡》等?,F(xiàn)為北美作家協(xié)會學術部副主任,居美國華盛頓特區(qū)。
樓 下
□ 顧 艷
1
安米剛搬來康涅狄格大道這棟公寓樓時,喜歡站在陽臺上看樓下車水馬龍,看街對面國家動物園大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這比她從前住斯湯頓小城熱鬧多了,路邊的咖啡吧不時彌漫著陣陣香氣。經(jīng)不住咖啡的誘惑,她就下樓去喝上一杯拿鐵。
坐在路邊,可以看見右邊拐角處綠蔭婆娑的公園里,五六個男孩穿著各種不同款色的T恤聚在一起閑聊。在那一堆白人和黑人中間,她一眼就看見了一個亞洲人,憑著經(jīng)驗,他是華裔男孩無疑。的確,在大都市里幾乎隨處都能看見大陸或港臺來的留學生和華裔,也能隔一條街就看見一家中餐館或中國超市,再不用發(fā)愁沒地方吃中餐了。
安米居住的這棟公寓樓一層二十戶,共有十一層。盡管住著兩百多戶人家,但進出看不見人影,偶然在電梯里碰上的基本是白人。因此,安米的目光總是常常追尋自己的同胞。那天她等電梯,門一開,迎面遇上了那個華裔男孩,其實他是青年人,起碼有二十三四歲了,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他看見安米“嘿”一聲,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你好,住幾樓?”
“三樓?!?/p>
“我也住三樓?!彼蛄艘粋€響指,一溜煙跑了。
安米望著他的背影,這才發(fā)現(xiàn)他染著五顏六色的頭發(fā),綠色的那一撮夾著銀色,特別醒目。安米登上三樓后,繞整個樓層走了一圈,想知道這綠毛的家是哪扇門。然而,走廊死沉沉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只好打開自己的家門,坐到窗口的書桌前備課。她在一所大學教戲劇,每學期都會安排學生排演節(jié)目。前陣子,學生們在華府劇場演出了京劇《西游記》,贏來一片贊揚。
晚餐后,安米和丈夫?qū)O小陽下樓去公園散步。夕陽迤邐在盛開的百合花、三色堇以及樹下叢生的雜草上,整個公園泛著怡人的金屬光澤。這時綠毛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經(jīng)過安米身旁時打了一個響指,然后獨自狂舞。安米驚訝地望著他倒立、跳躍、旋轉(zhuǎn),瘋狂得宛如魔鬼附體。
“這簡直就是靈魂的舞蹈?!卑裁酌摽诙?。
小陽看得不耐煩了,說:“這是個瘋子,咱們走。”
安米隨小陽離開后,又回過頭去看綠毛。綠毛拋給她一個飛吻,舞得更加瘋狂了。安米發(fā)現(xiàn)除了她,沒有人注意到他,更沒有人愿意停下來看他的舞蹈。也許他對這種漠不關心已經(jīng)習慣了,但他似乎要在這冷漠的空間做一個透明人。
安米明白,都市中的家伙每天被繁忙的工作、極度緊張的神經(jīng)弄得麻木不仁,各種稀奇古怪的事都不會讓他們感到驚奇,也沒興趣去關心別人的事。唉,事實也是如此。如果綠毛不是華裔,安米肯定連注意的時間都沒有。她正為許多雜事煩心著呢!譬如:家里的水池堵塞了,學生們的演出活動經(jīng)費還沒到位等。
大都市開車,不像鄉(xiāng)下小城道路暢通。不僅時速慢,還常常被堵得水泄不通。自從來到首都華盛頓,安米出門經(jīng)常坐地鐵,已經(jīng)把紅線、藍線、橙線、黃線、綠線、銀線搞得一清二楚。當然去“好運來”“大中華”等超市購買中國食品,還是開車方便。
盡管是疫情期間,華盛頓地下通道內(nèi)仍然不停地走動著大批人群。疫苗普及后,不少人已經(jīng)不戴口罩了;安米還是蒙著藍布白點大口罩。她從畫廊站出口時,透過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墻角看見一位拉小提琴的亞裔男孩,他的腳前擺著一個白色小罐子,里面有硬幣也有紙幣。安米被他拉的《嘉禾舞曲》深深吸引,兒子亮亮正在學這首曲子呢!她打開錢包取出一張五美元紙幣,正準備丟進白色小罐子時,一只手飛快地從她手里搶了過去。
“誰?”安米轉(zhuǎn)過頭,一眼看見了綠毛的背影。他在地下通道內(nèi)快速地飛跑,許多與他擦肩而過的路人回頭看他,有些人還露出一臉的鄙夷。安米沒敢喊出聲,畢竟綠毛是自己的同胞,不想他被警察抓走。她快步追趕綠毛,又不想被他發(fā)現(xiàn),心里卻不明白這華裔青年怎么做起打家劫舍的行當。
從前安米心里總是防備黑人,只要路上站著扎堆的黑人,安米肯定繞道而行。那是因為許多年前,安米在舊金山坐公交車時,一手抱著亮亮,一手拿著一大袋水果糖打瞌睡,幾個黑人男孩兒上車,一把搶走了她的糖。
“誰搶了我的糖?”安米抱著亮亮站起來說。
沒人回音。
“誰搶了我的糖?”安米又問了一遍,還是沒人回音。
汽車到達下一站時,那幾個黑人男孩兒迅速下了車,其中一個男孩兒高高地舉起水果糖:“耶!”安米氣得隔著玻璃窗揮拳頭,丈夫小陽說:“你不怕他們身上有槍嗎?”在安米眼里,小陽總是膽小怕事,沒有男子漢的壯志豪情。
安米走出地鐵站,一眨眼就不見綠毛了。她四處張望,中午的陽光射過積滿塵埃的窗欞,薄薄地落在石階上。前邊就是中國城,老遠能看見中國城的木結構牌樓。牌匾上“中國城”三個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安米忽然有一種親切感,她是特地來中國城“東江海鮮樓”買水餃和小籠包的。這家店鋪生意興隆,隊伍一直排到店堂門口的大街上。安米耐心等待著,目光卻四處溜達。華盛頓唐人街不大,沒法與紐約、舊金山的唐人街媲美,但書店、茶館、酒樓、超市,應有盡有。
買完打包的水餃和小籠包,安米正想去書店看看時,綠毛像幽靈似的又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你,你給我站住。”
綠毛根本不理安米,他跳躍著,舞動著,旋轉(zhuǎn)著身體往前飛。安米覺得綠毛必定是小偷、流氓、街頭混混無疑,攤上這樣的鄰居也算倒霉了。
安米朝前走去,看見綠毛停在十字路口,被擁擠不堪的車輛和人群滯留在斑馬線前。他還不忘扭動身子,做著各種怪相,仿佛整個廣場,就是為了上演一出荒謬劇而制作的巨型場景。安米見慣了各種街頭表演,但綠毛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與眾不同,還是讓她感到不可思議。
2
大城市的公寓樓,沒有鄉(xiāng)下小城別墅門口的花園和草地,每到黃昏,安米必去樓下散步透空氣。那天從電梯里出來,她遇上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國女人,跟她用中文打招呼:“嗨,你好!”
“你好!你住這樓上?”安米欣喜地問。
“是??!我住305,你呢?”
“320?!?/p>
“安徽來的吧?”女人問。
“不,不不,那是我們的租客,已經(jīng)搬走了?!?/p>
中國女人“噢”了一聲,電梯門關上了。安米一想起那個安徽租客心里就懊惱,那個家伙沾了政策的光,疫情期間八個月沒付房租,最后逃之夭夭。朋友說,如果他一直賴著不走,也不付房租,你又不能趕,那才是最糟糕的。安米想想也是,在美國耍賴的,換誰都拿他沒辦法。
安米出門時,丈夫小陽躺在床上看書,兒子亮亮趴在地上搭積木。小陽病病歪歪的像個白面書生,喜歡住鄉(xiāng)下小木屋。每到雙休天,只要安米有空,便開車載著他們回鄉(xiāng)下去。
公寓樓門前的花壇里,種著好大一片郁金香。安米盯著花瓣看,花瓣的顏色越是靠近花莖的地方越淺,底部和花莖的連接處已經(jīng)變成了白色,但紅色的花瓣尖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點,好像小陽背上褐色的斑點。說起小陽那些斑點,實在是吃飽了撐的。他嫌自己皮膚太白,想黑一點,在一個驕陽似火的夏日,暴曬了一整天。結果曬得全身通紅,起了無數(shù)水泡,結痂后留下了斑點,至今沒有消退。
都說女人作,在安米眼里,小陽比女人更作。他總說自己從小身體虛弱,特別害怕死亡,死的恐懼在他心里從未消失,有時半夜三更嚇出一身冷汗。他的這種狀態(tài),就像身體內(nèi)抗體和細菌一樣隨時都在戰(zhàn)斗。然后,灰頭土臉地去看醫(yī)生。醫(yī)生安慰他,身體差,多吃雞蛋和肉類??伤麖男〔幌矚g吃肉,喝杯牛奶也會過敏拉肚子。
不知不覺,安米已經(jīng)來到拐角處綠蔭婆娑的公園。沿著鵝卵石小路向前走時,綠毛飄著寬大的長褲和衣袖,從紅杉樹上輕巧地降落到她面前。安米嚇了一跳。他卻做一個鬼臉,轉(zhuǎn)身溜進了咖啡吧。安米隨即跟進去,他卻從后門晃晃蕩蕩地出去了,在一家門面老舊又很小的鞋帽店停了下來。安米三腳兩步走上前去,想和他說說話,他卻一轉(zhuǎn)身跑了。
這年輕人整天不知在搞些什么鬼?
在這個人與人很難走近的世界里,綠毛就像謎一樣的存在著。即使住在同一棟公寓樓里,也不知道他的背景,無處聽八卦,這和安米從前在上海弄堂里的生活大相徑庭。那時,一方有難,八方相助,遠親不如近鄰。如今這公寓樓的每一道門都是一堵墻,誰也不知道墻內(nèi)的人和事。
安米回到家,小陽站在陽臺上看樓下風景,兒子亮亮在玩游戲。衛(wèi)生間的水管里響著“嘩啦啦”的流水聲,那是樓上有人在洗澡了。公寓房,樓上樓下就一根下水管。美國人喜歡早晚洗澡,每天清晨五六點鐘,水管就開始“嘩啦啦”響個不休,嚴重影響安米的睡眠。有時安米想提意見,小陽說:“人家在自己家里洗澡,你管得著嗎?”
事實也是如此,管不著,也不敢管。那些左右鄰居有白人也有黑人,誰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只是每天早晚“嘩嘩”的流水聲,令安米郁悶。
因為睡眠不足,開車又堵,有時候安米就選擇坐地鐵。昨天,在地鐵站安米遇上了搶劫一幕:一個五大三粗的黑人,一腳踢翻了正在走路的華裔老太太,搶走了她手上的包。華裔老太太被踢翻后,額頭上摔破了皮,露出猩紅的血絲,坐在地上,大聲嚷著:“我的手提包被搶了?!睕]有人回應她。人們匆匆忙忙地上車下車,走自己的路。過了一會兒,看看沒人理她,老太太只能自認倒霉地走出地鐵站。安米想起那天在地鐵站綠毛搶走她五元錢的事,一下子,安米把綠毛與這個黑人搶劫犯聯(lián)系到了一起。
綠毛就是一個犯罪嫌疑人。
安米與丈夫小陽一提起綠毛,小陽說:“你最好離他遠點。如果你惹了他,說不定哪天他干出讓你意想不到的事,那么我們的生命就沒有安全感了。我可不要生活在恐懼中?!?/p>
在家里,安米有絕對的權威,根本聽不進小陽說的。安米來美國讀博士,小陽只是陪讀。小陽身體不好,一直在家里呆著,最多做些網(wǎng)上教兒童畫的工作。一個月下來,賺不了多少錢。沒啥收入,身體又不好,小陽常常自卑。有時他對安米說:“我曾經(jīng)是個身體虛弱的兒童,后來是個身體虛弱的青年,現(xiàn)在是個身體虛弱的中年人了。再下去,我這輩子就完了。你知道嗎?正因為這‘虛弱’二字,我的腦海里常常出現(xiàn)死神的形象。”
“那是你太空,太作了吧!如果你很忙,哪里來的死神?”安米常常這樣回答他。最要命的是安米和閨蜜在電話里聊天,聊起各自的男人,就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讓小陽聽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發(fā)直,顏面丟盡。小陽想起自己的陪讀身份,覺得如果沒有他的陪伴、解悶、壯膽,安米也許是個女光棍,能有今天的趾高氣揚嗎?當然,這些話小陽不敢說出口。他心里的不爽,最多待安米上班去后,到樓下閑逛一陣。
小陽覺得樓下是個好去處,有時那些聯(lián)排房里的人,會在車庫門口擺攤。家里的舊家具,舊衣服,兒童自行車,油畫,還有主婦們買回去從沒有穿過的皮鞋都拿出來賣。小陽喜歡逛這類舊物攤子,注意力集中在物件上時,煩惱就沒有了。一圈逛下來,心情不錯,回去趿著鞋,走到廚房,收拾老婆兒子早餐后留下的臟盤子,以及桌面上的烤面包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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