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一個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村造夢記》后記
2019年6月,隨一群作家赴閩東屏南縣采風,那時我正為三聯書店寫一本閩地飲食的文學隨筆《閩味兒》,想選該縣藥膳飲食題材,題目都想好了:《煮就草湯當美味》。抵達那晚,老朋友張少忠來敘舊,除了聊到藥膳,他還給我講了一個奇葩事:有位上海來的藝術家,在屏南偏僻的龍?zhí)洞褰剔r民畫油畫,還引來了一百多位城里人長住,村民也回流了三百多人,空心村變成網紅村。他的理念是發(fā)展文創(chuàng)產業(yè),憑借中國暢達的網絡鼓動年輕人創(chuàng)造文創(chuàng)產品。
此后,這件事在腦海偶爾就跳出來,與我熱衷大自然游走的經歷自行鏈接。記得在游人如織的閩南云水謠古鎮(zhèn),當地朋友告訴我:外出打工的村民紛紛返鄉(xiāng),別小瞧這一間間小店鋪,寸金寸土,經營紅茶、鐵皮石斛等當地土特產,一年掙個十萬不算事。也曾經走訪武夷山自然保護區(qū)內的坳頭村,村主任介紹:現在,村里年輕人都不去城里打工了,按人頭分給各家的生態(tài)茶園,單是采金駿眉芽頭賣茶青,一年十萬打底。
前者靠自然人文景觀,土樓申報世界遺產成功,還成為多部當紅電影的外景地,遂成旅游打卡點;后者依托獨有的物產資源,以皇帝女兒不愁嫁的品位,獲得高附加值。
這觸動了我的神經,在中國廣袤大地上,還有多少自然人文景觀與物產資源不見特色甚至匱乏的鄉(xiāng)村,在城市化進程中,一步步空心化,直至消亡呢?在網絡上,無意中看到一篇發(fā)表在《光明日報》的文章,據第二次農業(yè)普查數據顯示,2006年,中國有自然村330萬個。又據國務院參事馮驥才先生調查,2011年,全國自然村只剩下270萬個,每天以80到100個的速度消亡。這一組冷冰冰的數字,讓人觸目驚心!我像被拋進冰窟里再倉皇爬出來,內心受到極大刺激。
這時快到年底,《閩味兒》書稿交了,手頭松了下來,屏南鄉(xiāng)村發(fā)生的事,冷處理了半年,居然還讓我心頭惦記。我明白自己已經與發(fā)生在屏南大地上的人與事確認上了眼神,不再遲疑,馬上聯系老朋友周芬芳,她剛從縣政協(xié)主席位置上退下來。我知道,屏南傳統(tǒng)村落文創(chuàng)產業(yè)是她在任上親手抓起來的。我要到一大堆資料,也關注了“文創(chuàng)屏南”公眾號,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瀏覽完文字、圖片和視頻,發(fā)現發(fā)生在屏南鄉(xiāng)村的神奇現象,其間有許多有意思的故事,這個題材真的不一般,它已經不是紙上談兵的烏托邦,而是寫在鄉(xiāng)村大地上真真切切的中國夢。突然間就有了一種緊迫感,內心開始蠢蠢欲動。
自打下決心寫這部書,我便一直認定它進入了國家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深宅大院,而屏南文創(chuàng)復興古村這個題材的特別在于,它是從側門走回廊再繞到正廳的,它不是通常媒體熱鬧宣傳的典型人物和事件。一個草根出身、毫無背景的藝術家,以自己對時代的宏觀預判和智慧,通過藝術教育直接把鄉(xiāng)村系統(tǒng)換成智能基座,兩步并作一步走,就地實現現代化,讓公認最沒文化的農民變成文化創(chuàng)意的貢獻者。事后反省,我是被他這個人和他所竭力去實現的事情五內俱感,才情不自禁地踩進這座原本離自己生活非常遙遠的一座大院。
2020年新年伊始,周芬芳告訴我,幾位外地藝術家年前都在。我立馬動身,先做粗線條采訪。到了4月底,再分幾次赴屏南的多個文創(chuàng)村采訪了近兩個月,加上第一次,有名有姓的人單獨訪談了近七十位。我不太在乎時間效率,就是想事無巨細,就是想刨底窮根,幾個主要人物的故事細節(jié),都是在多人交叉的視線里聚焦定型的。我四下里撒網,希望采擷到始料未及的細節(jié),固執(zhí)地想讓現實生活來感動我,激發(fā)我的抒寫能量。
接下來的時間里,加緊整理近百G容量采訪錄音的同時,我開始考慮結構問題。對長篇文學作品,我一向以為,一個好的結構是它不可或缺的藝術之美,但從掌握的全盤信息來看,又苦于無從下手。五年來,屏南傳統(tǒng)村落文創(chuàng)產業(yè)進程架構龐大,現身的人彼此糾纏、發(fā)生的事紛繁雜沓。從2015年3月林正碌團隊進駐屏南漈下村開始,先后來了“中國獨立藝術批評第一人”程美信團隊、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張勇團隊、天津泰達當代藝術博物館馬惠東團隊、中國美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陳子勁團隊、南京先鋒書店團隊和本土的寧德市千乘橋文化創(chuàng)意團隊,他們創(chuàng)建了漈下、雙溪、廈地、前洋、降龍、龍?zhí)丁⑺钠?、棠口、前汾溪、墘頭、壽山等一批傳統(tǒng)村落文創(chuàng)產業(yè)基地,并且方式多樣,除了林正碌開展“七天公益藝術教學”、引入新村民城鄉(xiāng)融合外,程美信團隊修復、保護廈地古村;復旦大學、中國美院開展校地合作,在前洋村、前汾溪村分別設立教學基地;天津泰達當代藝術博物館創(chuàng)辦棠口鼎順文化藝術中心;千乘橋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創(chuàng)建棠口、前汾溪研學實踐基地;南京先鋒書店落戶廈地村,它營造的水田書店成為全國最美書店。
正一籌莫展之時,我突然想到做減法,其他幾個村落文創(chuàng)振興鄉(xiāng)村的人和事,只能忍痛割愛,僅留下林正碌老師這一條主線。即便如此,梳理起來依舊千頭萬緒、糾結盤纏。龍?zhí)冬F象很多人迄今還不知其前因后果,不解和質疑者大有人在,但它真真切切是從泥土里生長出來,而不是什么人耗資修建一個花圃,再移植進來幾棵名木來展示。必須讓閱讀者清楚明白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我提醒自己,不能為結構而結構。結構只是外衣,應該為所寫的人和事量身定制。
為了讓閱讀者看明白林正碌老師的文創(chuàng)理念在古村復興過程中怎樣一步步得以兌現,在大的結構上,采取了順時間軸的方向往前推進,分三個文創(chuàng)村鎮(zhèn)逐一展開,從容地把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的來龍去脈講述清楚。這個結構好比瓜藤,在橫向往前逐漸生長的過程中,縱向分枝長葉開花再結出果實來,而這個結果過程,打破了時間囿限,從小長到成熟。人與故事是這樣,三個村鎮(zhèn)亦如此,譬如,上部寫漈下村時,按時間順序點到了雙溪古鎮(zhèn),為中部埋下伏筆;到了中部寫雙溪古鎮(zhèn)時,從頭詳細說起,接著再埋下龍?zhí)洞宓姆P,彼此勾連,最后再回歸時間軸方向,繼續(xù)往前講述村民樹立自信、城鄉(xiāng)融合的故事。這樣便避免了流水似的講述,產生閱讀上的一些變化,同時讀者也能將林正碌老師長袖善舞的策劃套路看個清楚明白,并能把這種文創(chuàng)振興鄉(xiāng)村的成功經驗傳揚出去,惠及更多的空心村和更多的農民。
屏南文創(chuàng)鄉(xiāng)村振興一直在健康地成長和壯大,就像在一個原本沒有文化作為的人身上迸發(fā)出無限可能性,它的內生動力使之不會停滯下來。這個結構的時間軸,起于林正碌老師到屏南漈下村開展“七天公益藝術教學”,此前發(fā)生的人和事全部倒敘插入;截止于疫情過后的六七月,是因為如何激活一個偏僻空心村的原理已然成型。這樣的鄉(xiāng)村已經屬于有源活水,形成河流是肯定的,只是大小不一、各具形態(tài)而已。
全書選擇第三人稱的敘述基調,以求客觀。寫作中又跟著感覺走,偶現第一人稱,這樣也變換了一下行文節(jié)奏,豐富層次,增強可讀性;其次有些人親歷的事件多、時間長,第一人稱可以隨性跳躍,簡潔筆墨,而且這些人的講述語言生動、感悟獨特;某些殘疾人口齒不清,通過親人的第一人稱角度來講,清楚明白也親切。下部寫到八個城市來的新村民,全部采用第一人稱的角度。對這些區(qū)別于社會主流觀點的逆城市化者,“我”的敘述角度能讓讀者身臨其境,感到親切可信,也揭示了他們選擇鄉(xiāng)村的復雜心理,更有說服力。
起初的書名是《我那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從主觀感情上講,是想把自身融入進去,鄉(xiāng)村發(fā)生的人和事與我有切身之感。用第一人稱介入和收尾,就是希望讓讀者產生被帶入感。正文前的楔子,是我初次進入龍?zhí)稌r的所見所聞,對匪夷所思的現實發(fā)出眾多疑問;尾聲是我最后一次到龍?zhí)恫稍L,發(fā)現林老師對疫情后的龍?zhí)冬F象又有新解。但這個書名太寬泛,沒有特點。屏南的文創(chuàng)振興鄉(xiāng)村這件事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個夢幻,而造夢不是做夢,是有目的地把別人心中的夢一步步呈現出來,就像建造一座房子,一塊磚一片瓦,在時光里逐步實現。而且,復興中國的百年夢,鄉(xiāng)村夢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這就是鄉(xiāng)村振興成為國家戰(zhàn)略的核心意義所在。
寫作過程中,時常白天無流暢思路,躺上床要寫的人物又在腦海里輪番登場、想寫的故事也一幕幕上演,還不時借夢排闥闖入,讓人夜不成寐。我只得順其自然,晝夜不分地寫,白天困了睡、深夜睡不著披衣起床打開電腦屬家常便飯。在那一百多天里,身體倍感煎熬,精神有點崩潰,最后失眠成癮。以一個平凡人的切膚體驗,從生命角度感受到那些不凡人物的非常情狀,這讓我聯想起路遙、陳忠實等大腕用身體博取文學作品的經典故事。
那些用生命激情為一方農民謀幸福的人,那些不指望因此得到提拔、為鄉(xiāng)村振興義無反顧的人,那些冒仕途風險、勇于工作創(chuàng)新的人……寫作時活靈活現地在眼前晃動,為他們所作所為感動,經常不由得鼻頭一酸,雙眼便淚水盈眶,一遍遍修改時依然如此,這在我相對理性的寫作經歷里是不曾有過的情狀。心里便暗忖:能一次次感動自己的文字,它一定是我這輩子寫出的最好作品。
堪稱良師益友的著名作家、批評家李炳銀、白描、張陵、顧建平等人,在我的寫作過程和作品完成時間里,或聽我描述書中的人和故事,或用很短時間閱讀完書稿,都給予極大的精神鼓勵,使我獲得很大的期望值,催化了這部書的寫作和修改進度。
有一位了解我過往寫作經歷的作協(xié)領導,在百忙中,用一個小時聽我介紹了這部書的內容,期間也許因為我停頓了幾秒的嗓音哽咽被細心的他捕捉到,提出一些問題讓我回答后,帶著情感對我講:“你這個作品本身很棒,你是好作家,這肯定是個好作品。我們都這一把年紀了,熱情不是那么容易被激發(fā)起來的?!?/p>
驚嘆于作家出版社的工作效率,28萬多字,十天不到,二審三審看完,速度極快地得出一致意見,肯定這是一部好作品。
為了寫好這部書,每逢發(fā)現溫鐵軍教授的文章和視頻,我都會認真拜讀與觀看,先生的觀點和思路振聾發(fā)聵,給人啟迪,給人警醒,使我的認知從對現實生活中一人一事的感動,慢慢提升到了國家戰(zhàn)略的層面。
感謝溫教授百忙中撥冗寫序,感謝林正碌老師激情潑墨題寫書名,感謝設計師陳小白與唐翔投入情感設計封面和版式,感謝好朋友陳方達教授無償提供古村鋼筆速寫。這一路走來,要感謝的人太多,作家出版社的編輯鄭建華廢寢忘食的工作熱情讓我肅然起敬。大家一起把這部書的里里外外修剪、裝飾得如此出彩。
最后,我還要向所有為實現中國夢默默奉獻的人們致以由衷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