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選讀—— 驚蟄
驚蟄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節(jié)……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觀田家
唐 韋應物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家?guī)兹臻e,耕種從此起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饑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
倉廩無宿儲,徭役猶未已
方慚不耕者,祿食出閭里
雨水一過,地氣漸漸蒸騰上來。麥田澆了二遍水,更綠更密實了,眼看著瘋長起來??諝饫餄皲蹁趵铮幸还勺游⑽⒌奶鹦任秲?。憋了一冬,萬物都慢慢醒過來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草們冒出了嫩尖兒,樹們發(fā)出了新芽兒,大地深處好像是蠢動著一股子熱氣,只等著春天給人們一個驚喜。鳥兒們也活潑起來,嘁嘁喳喳嘰嘰咕咕亂叫著,像是扯閑話,又像是吵架斗嘴,仔細聽時,卻分明婉轉動人,是歡快的意思了。
愛梨娘兒倆回來住了幾天,逢上田莊集,又走了。翠臺倒閑得發(fā)慌,就去問小閨她們廠子里添人兒不添。小閨說前一陣子倒是缺人,眼下活兒少,又不添人了。說上頭管得緊,偷著干哩,干一天是一天。爪子媳婦在柴城廠子里,做汽車座套,說是跟日本合資辦的,正規(guī)得很,也不苦,工資一個月一結,晌午飯管一頓,掙個三千掛零吧。翠臺有心去,托人家給問問,看添人不添。晚上把這事跟根來說了,根來說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愛梨心里頭怎么想。翠臺說,啊呀,我問你一句,還真把自己當軍師了?我是給家里掙錢,她能怎么想?根來就笑,說那倒是,你好歹掙點兒,家里還寬綽些。
次日吃過晚飯,翠臺就到爪子媳婦家去。快到過道口,卻看見一個人影閃過,仔細一看,卻是小螞蚱媳婦,說哎呀,嚇我一跳。小螞蚱媳婦說,吃了呀不?翠臺見她大晚上還打扮著,白白的一張粉臉,奸臣一樣,在黑影里越發(fā)顯白,心想這媳婦早先看著是個本分人兒,怎么如今出去打工兩年,倒變了,嘴上說,吃啦,去串個門兒,你也吃了呀?小螞蚱媳婦說,我也去串個門兒,香羅嫂子回來了。就一扭一扭走了,留下好大一股子香氣,甜得膩人。翠臺心說,這真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小螞蚱媳婦跟香羅,王八看綠豆,對眼兒了。
爪子一家子正在院子里吃飯,見翠臺來,爪子媳婦忙叫嬸子,把一個板凳遞給她。翠臺見飯桌上擺著半碗豆瓣醬,一把羊角蔥,幾棵萵苣,還有一碗蔥花煎雞蛋,餾卷子,熬米湯。爪子媳婦說,嬸子吃了呀不?你那事兒我跟老板說了。翠臺說,是不是,老板怎么說?爪子媳婦說,我夸你唄,說你活兒又好,手又快,出了名的利索人兒。老板一聽,就說行,叫你下個月就上班去哩。翠臺說好哇,你費心呀。爪子媳婦說,騎電車的話,從芳村到廠子里,有半個多鐘頭吧。廠子在柴城村外,一進村子就是。翠臺說不遠不遠,挺方便。爪子媳婦說,咱村里還有一個伴兒,巴掌家媳婦,添上你,咱們仨,更熱鬧。翠臺忙說是呀是呀。心里十分歡喜。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子閑話,爪子媳婦講了廠子里伙食怎樣,老板怎樣,有多少工人,上下班是幾點,逢年過節(jié)放幾天假,工資獎金怎么算。翠臺聽得仔細,也不顧爪子媳婦滿嘴蔥味兒,唾沫星子亂飛,飛到她臉上好幾回,也不好伸手去擦。
從爪子媳婦家出來,街上的路燈已經亮起來了。路過耀宗家藥鋪,碰上喜針剛抓了藥出來。翠臺見她愁眉不展,問誰不舒坦呀。喜針說,還有誰?把嘴湊到翠臺耳朵邊,小聲說,人家又病啦。翠臺就笑,是不是有了呀?喜針把嘴一撇,要真是那樣兒,我情愿天天燒香念佛。你看看咱村里,這家子騰嚓一下子,一個小子,那家子騰嚓一下子,一個閨女。怎么我家這個就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哇。不怕你笑話, 我就見不得人家抱著孩子的,過滿月的酒席也沒臉去,覺得臊得慌,饞得慌,眼氣得慌。翠臺說,這事兒急不得哇。趁著沒孩子,正好你也清凈二年。你看看玉釵,還有丑麥麥她們,倒是早早當奶奶了,天天給人家領孩子,蓬頭垢面,老媽子似的。喜針嘆口氣道,話是這么說,誰不想孫子哇,又一輩的人兒哩,哎呀,眼氣得我不行。翠臺說,皇上不急,急壞了太監(jiān)。喜針就笑,可也是。我管了這一輩兒,還有下一輩兒哩。翠臺說,是哇,看不見頭兒。喜針說,怎么,她們娘兒倆又走了呀?翠臺說可不是,又走了。喜針低聲說,這怎么行啊,老住娘家,不是長法哪。翠臺說,大坡又不在家,也留不住人家。我閑著沒事,還想著去找點兒活哩。就把托爪子媳婦找活兒,要去柴城廠子的事兒說了。喜針想了想,說我琢磨著這事兒不能這么辦。你到外頭掙錢,辛苦一場不說,倒落下不對了。翠臺說,啥不對?喜針說,沒給人家領孩子哇。這是大不對。往后這就是一個大話柄兒,給人家捏手里了。翠臺說啊是不是?喜針說,寧可你看孩子,叫她騰出手來出去干活兒。翠臺說,孩子還是跟著媽好哇。我掙了錢,跟她對半兒分呢?喜針說,說你是個清楚人兒呢,這會子你倒糊涂起來了。還對半兒分,就算是你把掙的錢都交給人家,這話柄兒也落下了哇。當婆婆的,不給人家領孩子。往后老了還叫不叫人家管你?就這一條,后頭就有你受罪的了。翠臺一時怔在那里。
月亮悄悄升起來,是一鉤細細的彎月。天空黑緞子一般,有幾顆星星,零零落落的,寂寞地眨著眼睛。夜風吹過來,麥田里細細碎碎涌動著浪花,空氣里是濃郁的植物的氣息,混合著夜晚的露水,有一股子濕漉漉的嗆鼻的味道。喜針家大門關著,只開著一側的小門,院子里亮著燈,更襯托得四下里黑黢黢一片。小蟲子們唧唧唧唧叫著,熱鬧極了。翠臺抱著膀子,慢慢往家里走,心里頭亂糟糟的。
根來還沒有回來,打個電話問他,說是豬病了,他給豬喂藥呢。翠臺說豬豬豬,就知道豬。你跟豬過算了。放下電話又笑了。沒有豬怎么辦呢,他們這一大家子,吃的穿的用的,全靠了豬呢。根來天天呆在豬圈里,辛辛苦苦的,她怎么不知道?這些個豬就是爺,就是奶奶,他們可不敢大意了。翠臺想打電話問問,豬得了啥病呀,請豬先生看了沒有哇。拿起電話來,想了想,卻打給了素臺。
素臺半天才接了電話,問她有事不呀。翠臺聽她懨懨的,霜打了似的,就說也沒事兒,就是問問,余糧家媳婦說是小產了,剛從縣醫(yī)院回來,也算是個小月子,照說要去看望一下的,問她去呀不去。素臺說,真麻煩,這些個事兒怎么沒完沒了哇。翠臺說,你要不去,我就給你捎過去。素臺卻說,不去不好吧。都走動著哩,這回人家有事兒倒不去了,算怎么回事兒哇。翠臺放了電話,心里頭惱火。素臺這妮子,怎么一點都不知心哇。想找她說說私房話兒,也真是難上加難,哪像人家嫡親的姊妹們,有事兒商商量量的,你幫我,我?guī)湍?。正琢磨著呢,聽見有人喊她,原來是梅?/p>
梅穿著一件奶黃碎花裙子,外頭套著一件白色開衫,卻光腳穿著拖鞋。翠臺忙把她讓進來,叫她坐下,問她吃了呀不。那梅卻抽抽搭搭哭起來。翠臺忙問怎么了這是?梅只不說。翠臺說是不是小兩口鬧別扭了哇。要不就是,你婆婆?梅哭得更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翠臺看著她的光腳丫子,心里早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梅瘦高個,細腰長腿,溜溜的美人肩,卻有點黑,仔細看眉眼倒挺俊俏,一口糯米牙,嘴角上長了一顆痣。梅比愛梨早嫁過來半年,卻遲遲不開懷。為了這個,喜針愁得茶不思飯不想,背地里找香門兒里燒啊燎的,懇求送子觀音送一個娃娃下來,只要如了愿,該怎么還怎么還。梅哭了好一會子,才慢慢好了些。翠臺問立輝拉腳兒呢,這陣子活兒多不多呀。梅說還沒回來,這兩天活兒倒不少。梅說他們這活兒也不一定,有時候多,有時候少。翠臺說活兒多活兒少,守著家門兒,總比大坡他們強,撇家舍業(yè)的。梅說可也是,就圖了個近便。就問愛梨她們娘兒倆呢,又回田莊了呀?翠臺說可不是。大坡不在家,人家也待不住。趕明兒你多到這院里來玩兒呀,跟她作伴兒說說話兒。梅說好哇,我成天價閑著沒事。嬸子,你看我這命。盼星星盼月亮,怎么左右就盼不來呢。說著又落下淚來。翠臺說這個有早的就有晚的,早早晚晚,也沒有個一定。急不得,順其自然最好。你看那誰家,書運家那媳婦,一等不來,二等不來,一來就騰嚓一下子,倆大胖小子,一對雙雙兒!梅就破涕笑了,也不知道我有沒有那樣的好命哇。翠臺說,有有,怎么沒有,肯定有。兩個人正說話兒,聽見喜針在院子叫,梅?梅?去哪了呀?梅?梅卻不答應。翠臺忙到院子里說,這院里哩。
次日,天剛蒙蒙亮,村里大喇叭就廣播起來:繁榮興盛農村文化,煥發(fā)鄉(xiāng)風文明新氣象。既要富口袋,又要富腦袋……一大顆露水從樹上落下來,啪嚓一聲,不偏不倚,正落在一只花貓的頭上,驚得它喵嗚一聲,逃跑了。
翠臺背了一筐垃圾出來倒,卻見十字路口有一堆藥渣子,黑乎乎一大攤,猜想這怕是喜針倒的。芳村人有個說法,藥渣子倒在路口,叫千人踩萬人踏,病自然就好了。掃街的萬中嬸子罵罵咧咧的,說這是誰哇,光給人擺列活兒,垃圾桶不過兩步的道兒,就這么嘩啦一下倒這里啦?翠臺心里明白,也不好搭腔,只好問萬中嬸子這么早哇,真勤謹哪。萬中嬸子卻壓低嗓子,沒聽說誰生病呀,這是誰家的藥渣子?拿掃帚扒拉著地下的藥渣子左看右看。翠臺嫌她是非,說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呀。說她這差事挺好,比繃板兒輕閑。萬中嬸子說,還不如繃板兒哪。眼下上頭抓得緊,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恨不能叫人拿舌頭把街面給舔嘍,弄得鏡子似的,能照見人影兒。饒是這么著,還挨訓哩。翠臺說,是不是?萬中嬸子說,說話難聽得很,訓孩子似的。我都這個歲數(shù)了,受他這個?翠臺說,中樹?萬中嬸子說,不是他是誰?論他姥姥家那邊,他還得叫我一聲姨兒。早先倒是說話笑笑的,如今上了臺,當了干部,就六親不認了。翠臺說是不是?萬中嬸子說,我這光景不行,你叔他人又老實,人家哪把咱放在眼眶里頭呢。翠臺說,話也不是這么說。萬中嬸子說甭看我著樣子不強,雜兒還挺多。我過敏,聞不得皮子那味兒,頭疼頭暈,天旋地轉的。要不我才不受這份氣哩,一個月一千,東扣西扣,到頭來也剩不下三瓜倆棗了。翠臺正要答話,萬中嬸子卻不說了,眼睛只朝著她身后看。翠臺回頭一看,卻見中樹媳婦遠遠過來,高跟鞋噠噠噠噠噠噠響得清脆。中樹媳婦穿一件黑色寬腿褲子,桃紅色絲綢小衫,外頭罩著一件白色針織坎肩,臉上有紅有白,渾身香噴噴。萬中嬸子說,老天爺,說曹操哩,曹操他媳婦就到了。翠臺笑得不行。萬中嬸子忙瞪她,堆起一臉明晃晃的笑來,問中樹媳婦吃了呀不?哎呀這衣裳紅得,真是好看。中樹媳婦說都半老四十了,還有啥好看。我姨兒你真會說話。萬中嬸子聽她叫姨兒,越發(fā)夸贊起來,說中樹媳婦生得好,銀盆大臉,娘娘的命哇。耳朵垂厚厚的,鼻梁子高高的,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中樹媳婦給她夸得倒臉紅了,說姨兒你把這話給中樹說去。中樹嫌我哩,這不好那不好。萬中嬸子說,他嫌你?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整個芳村你數(shù)一數(shù),看看有幾個這么福相的?又把中樹媳婦的手拉過來,仔細看那手相,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一條穿錢紋,多深多長。你跟中樹說,你天大的福分,還在后頭哩。這才到哪兒了呀。中樹媳婦半信半疑的,也低頭看那手相。萬中嬸子說,你看看,你看看這手長得,男左女右,把你右手給我??粗侵话装啄勰鄣挠沂?,驚叫起來,哎呀,九個斗,九個斗。老話說,十指九斗,越過越有。十指九簸箕,越過越過不哩。你這九個斗哇。該著!該著你這輩子吃香喝辣。中樹媳婦笑得格格格格的,風搖銀鈴一般,說是不是?我姨兒你真會說話。萬中嬸子說,命里八尺,難求一丈。命里就有的福分,躲也躲不開哇。翠臺見她們說得熱鬧,悄悄轉身去了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