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劉?。核涫觯ü?jié)選)
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說集《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
水落石出
劉汀
1
老梁是某體檢中心男外科的工作人員。
人體有一小塊特殊的區(qū)域,老梁平均一年要看上萬次,這兩年因為疫情有所減少,那也不低于八千次??赐炅?,在一張單子的一項上打個鉤,簽上蚯蚓般扭曲的幾個字。很少有人能認出來,那幾個字是他的名字——“梁為民”。第一次干這活兒的情形早想不起來了,已是幾年前的事,記憶里沒存下任何準確的細節(jié),只余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哦,原來如此?,F(xiàn)在,老梁已經徹底適應了這項工作,整天坐在一個小屋子里,戴著口罩,檢查完一個,簽字,喊下一個。
就進來一個。
老梁說,包放旁邊,坐凳子上。那人放好包,坐凳子上,略顯緊張與無措。老梁走上前去,先按按腹部,問哪兒疼,然后走到身后,捧起他的臉,兩只手順著淋巴結摸到甲狀腺,繼而捏捏頸椎,沿著脊柱往下捋,再按按腰椎,說幾句脊柱有點兒側彎之類不痛不癢的話。說的無心,聽的也無意。其實,他從來沒摸出什么真正的毛病來,不過是做出一整套動作,讓自己的行為顯得很有必要。
褲子褪下來,撅屁股。老梁接著說。
如果是第一次來體檢的,一臉懵,不知道這是要干嗎。倘若來過的,且被老梁或者老王老黃老全之類的檢查過,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管上一次這種情況過了多久,一瞬間,這些人都會不由自主地身體一緊,心里發(fā)顫。新來的猶豫著脫了褲子,心里頭罵著一句話……行了,剩下的場景就不描述了,大家自己意會??傊?,老梁如今每天主要的活兒就是這個,偶爾也客串一下其他沒什么技術含量的科室,比如測疲勞、中醫(yī)科什么的,總之都是穿白大褂、戴口罩、簽字、喊下一個,區(qū)別不大。
老梁對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挺滿意,工資不高不低,活兒不輕不重,用他朋友圈里的話就是“一切剛剛好”。如今,他已經過了對生活有高要求的階段,不要早也不要晚,不要多也不要少,剛剛好就是最好。偶爾,來體檢的顧客比較少,尤其是臨近中午的時候,老梁孤獨地坐在那間沒有窗子,有些昏暗和逼仄的診室里,也會走走神,過去的一些人和事毫無規(guī)律地從記憶中浮出來又沉下去,像雨天河水里的木頭。沉下去的已無從考證,浮上來的多是一些往事的碎片,有時只是一句甚至半句話,比如那句 “屁股決定腦袋”,本是說一個人的身份位置,會影響他的思考和想法,現(xiàn)在的老梁有了全新的理解——別人的屁股決定了他的腦袋。他希望這些屁股猶如滔滔江水,不可斷絕,那他就能一直賺著這份小錢,過這份閑散日子。老梁心里清楚得很,人能活到剛剛好,已經用盡了大半輩子的力氣,剩下的事就是勉力維持住。
在外面,除了一起喝酒的幾個朋友,他從不談自己的具體工作。他知道,這活兒多少有點兒招人嫌,哪怕人家大大方方地說,嗨,都是革命工作么,干什么不是干;或者用另一句老話來寬慰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這也算是“首屈一指”的狀元。但是,又有誰愿意當這種狀元呢?有人問起,他只說在體檢中心打雜。體檢中心么,沒去過的也聽說過,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拿著小木棍測視力之類的形象,也就應付過去了。他輕易不跟別人握手,以示尊重,當然,偶爾遇見比較煩的那種人,他也會握住使勁搖晃,不撒開。后來,他在網(wǎng)上看到一個視頻,是講印度人的生活習慣的,說他們吃東西和上廁所竟然都用手,不禁愕然并釋然。那個視頻還說,古人有云:道在屎溺。道且如此,他這樣一個俗人又何必較真呢?漸漸也就葷素不忌了。
跟老黃、老全、小孫一起喝酒時,老梁最放松,暢所欲言,因為他們四人是同一個工種,只不過在不同分店里上班。他跟老黃、老全年齡相當,都是年過四十的人。那個視頻又說了,四十不惑,對不惑的長篇大論他沒太懂,卻記住了這個詞,不惑嘛,按字面意思就是沒啥疑問了,超脫了。那時老梁對生活還有不少疑問,惑得很,但近年他對這兩個字有了自己的心得:所謂不惑,就是認命。認命之后,何來困惑?因此,碰杯時他們多有真真假假的感慨,一半是人生只能如此的無奈,一半是人生不過如此的從容。前者呢,又主要是對年輕的小孫的,后一半才是對他們這種半老不老的人的。酒干了,便唏噓幾聲,說小孫才二十出頭,長得也白白凈凈,正經有一門手藝,竟然也淪落到這步田地,可嘆可嘆。不過小孫自己對此倒不甚在意,忙時干活,閑時打游戲,假期跟朋友出去游山玩水,逍遙自在。算下來,他已是〇〇后,隔著二十年的滄海桑田,腦回路跟他們不同正是理所應當。
把吱吱響的干鍋里最后一個麻辣鴨頭夾走,小孫邊啃邊說,咱們四個也是一個組合,“淘糞boy”。淘糞無須解釋,自嘲而已,boy就是男孩的意思,他們也明白。小孫大概還可稱男孩,另外三個如何叫男孩?鴨頭瞬間變成一堆碎骨頭,被辣得咧著嘴的小孫說:你們才四十多,怎么就老了?再說,老了又怎么不能當男孩,老男孩,老男孩,說的就是你們這種。眾人便舉杯,砰砰砰,致敬老男孩,致敬“淘糞boy”。老梁心里想,還得是年輕人,荷爾蒙支配大腦,也不惑,但人家不惑是不向這世界問問題。不問問題,自然就沒有問題。隨即自己年輕時的那些事如啤酒上的泡沫,方生方破,即便不破,灌進肚子里,一個酒嗝打出來,一樣是無影無蹤了。
小孫生在京城的遠郊,出門解個手,一使勁,都能尿到河北的地界去。他從小就好打游戲,不愛念書,也不是不愛,初中時也真下了兩年苦功夫,奈何熬得近視眼、頸椎病,成績卻像被點了穴,紋絲不動。班主任戲稱他為“定海神針”,因為每次考試,其他同學的名次要么升了,要么降了,總之有變化,唯有小孫,十次倒有九次是倒數(shù)第三,好不容易有一次倒數(shù)第二,還是因為真正的倒數(shù)第二生病缺考了。中考時,勉強過了高中錄取線,想著這書再念也是沒有盼頭,不如早點兒尋活路,于是聽從電視廣告的召喚,去了藍翔技校,學開挖掘機。不知是游戲打多了,手眼協(xié)調、動作靈巧,還是天生是這塊料,他在機械這方面倒有天賦,什么挖掘機、大卡車、翻斗車,上手就能擺弄得玩具一樣。畢業(yè)前夕,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還給地方電視臺表演過用大卡車的輪胎撥打火機:近兩米高的輪胎,輕輕擦著小巧的打火機,噌,一個小火苗騰起,掌聲一片。那節(jié)目最后一屏是幾個大字:孫師傅點起了希望的火焰。學業(yè)結束,小孫在工地干了一年,覺得太枯燥了,主要是沒有女的,除了鋼筋水泥磚頭瓦塊,剩下的全是老爺們,便辭職不干,七轉八轉到了體檢機構。這里就不一樣了,都是女護士,二十多歲,而且大部分跟他“門當戶對”,是從村里、鎮(zhèn)里到城市來討生活的普通女孩。做同事這件事雖比不得談戀愛,門當戶對也很重要,比如說,你要請人吃個飯,去花花椒椒酸菜小魚或者姥姥家春餅,一百多塊錢就能吃飽,口味也說得過去??梢ジ舯诤5讚?,三百打不住。在北京,海底撈又算啥高檔餐飲?真貴的那種想也不要想,一個月工資還不夠一頓飯錢。近水樓臺先得月,不到一年,小孫就在體檢中心里談上一個女朋友,姓吳,河南周口人。小吳長了一張瓜子臉,杏仁眼,都挺標準,下巴尖尖,額頭圓圓,屬于傳統(tǒng)的那種耐看的姑娘。但是有一個缺點,就是左臉頰上有塊暗紅色的胎記,如果沒有這塊胎記,小吳至少能去宮斗戲里演個丫鬟,最差也能到直播平臺當個小網(wǎng)紅,但現(xiàn)實就是如此殘酷,因為這塊胎記,她只能在體檢中心當護士,每天穿淺粉色制服,引導體檢的人在B超室外面排隊,或把一部分送到老梁、老全、老黃和小孫的診室里。按說小吳是正經讀了醫(yī)學院的,學的是針灸,只是找工作不順,原想進大醫(yī)院,沒門路,自己要開個針灸館,又沒資本。她還有個執(zhí)念,就是一門心思要去北京工作,所以一畢業(yè)就拋開家里奔赴北京,然后發(fā)現(xiàn)北京居大不易,硬撐了一段時間,經一個師兄的介紹,到了如今的體檢中心。對自己的命運,小吳已經不甘心了二十年,到現(xiàn)在,仍是不甘心。但知道不甘心什么用都沒有,只好先接受這一切,就像她接受小孫一樣。小吳的不甘心,遭遇上小孫,小孫也只能不甘心,面對女朋友周期性的不滿現(xiàn)狀,小孫常用那句朋友圈里的流行語安慰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女友好不容易被哄出笑臉,小孫心里卻一沉,他知道,長此以往,兩人實難走到頭。
某一天中午一點,老梁下班了。體檢中心都下班早,畢竟抽血需要空腹,能熬到十二點不吃早飯的,也沒幾個。通常,老梁他們的最后一個任務是跟車把一些標本送到實驗室,進行統(tǒng)一化驗。到此,一天的工作基本結束了,“淘糞boy”四個人大都是在這時候碰頭的。湊到一起之后,常就近找一家小館子,要幾個小菜,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天黑,等于把午飯和晚飯一起解決。這頓飯,是大家輪流做東,如果哪一天人不齊,只有三個或兩個,就AA,等到下一回再按順序往下輪,從不錯亂。他們已經習慣了一切都按序排號的日子,也把這個習慣帶到了生活里。也因為這個,四個人從沒在請客吃飯的錢上鬧不愉快。
從小酒館出來,他們身體搖晃,摁亮手機看看點兒,又按順序上了四個方向的公交車,東南西北,各自回去睡覺,第二天再重新回到那間沒有窗子的診室,機械地喊“下一個”。
這天,喝完一瓶二鍋頭,四個人出了飯館。老黃老全擺擺手,坐車走了。老梁眼看自己的48路開過來,正要往前湊,小孫說,梁哥等下,我有幾句話說。老梁心里納悶,想這小孫有什么事,要單獨跟他說。平時他都叫他老梁,今天突然喊梁哥,看來這事不是工作上的事。
“沒喝好,咱哥倆再來點兒?!毙O拉著他,又進了旁邊一家烤串店,要了肉串、板筋之類并兩串大腰子,兩瓶啤酒。
等大腰子吱吱冒油端上來,老梁聽明白了小孫要跟他說的事。原來不是小孫有事,是小吳有事。小吳覺得倆人都在體檢中心上班,既沒有錢圖,更沒有前途,猴年馬月才能買上房子結婚?雖然小孫的戶口是北京的,也有自己的一處房子,可畢竟是遠郊,一個客廳也換不了城里三環(huán)的一間廁所。他們雖不至于狂妄到要在三環(huán)買房,可就算是五環(huán),均價也四五萬了。
老梁咬了一口大腰子,說,我懂,但是咱們掙多少你也知道……
沒等他說完,小孫連連擺手說,哥,你別急,我不是跟你借錢。
老梁嘿嘿一笑,說,你可以借,但我沒錢借給你。
小孫說,哥,你在隆昌肛腸醫(yī)院待過?
老梁一愣,心想,這話問的,以前聊天的時候說過,自己在好幾家私立醫(yī)院都干過,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便嘴里含糊地嗯了一聲。
小孫端酒杯,說先干一個。
酒干了,小孫專心對付火候比較輕的牛板筋,不停地撕咬咀嚼,但就是不咽下去。老梁心里想,這小子到底有什么事,支支吾吾、磨磨嘰嘰。擱以前,他是個急性子,這時候肯定忍不住問,但現(xiàn)在老梁有了耐性,你不著急,我急什么?也不等小孫讓,自己倒了酒,端起來自己喝。
兩瓶啤酒見底了,小孫終于按捺不住,說,哥,我聽說你跟肛腸醫(yī)院的柳院長,曾經特別熟……
老梁心里一個咯噔,心想,這小子打聽得還挺細,這種陳年往事都翻出來了,究竟想干什么?
小孫見老梁既沒否認也沒承認,知道這事不是空穴來風,或是酒終于到位了,他不再磨嘰,索性一股腦兒說起來。原來是,小吳近些天一直想換個工作,把簡歷投到了隆昌肛腸醫(yī)院,這個醫(yī)院有個中醫(yī)門診,和減肥美容掛上了鉤,還挺火爆。但那邊一直沒給信,前幾天小吳打聽到,一起去面試的有人已經拿到通知了,就擔心自己落選。然后她之前偶然聽小孫提到過老梁在那兒干過,想讓他托老梁找人給問問,如果能給推薦一下,就更好了。不想這小孫是個有心思的人,得了女朋友這個命令之后,并未直接找老梁,而是自己去做了一番調查,這一調查不要緊,把老梁的一件陳年往事給查出來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老梁和隆昌肛腸醫(yī)院的院長柳丹有過一段戀愛——也可能不是戀愛,但傳播消息的人這么說——至少是有過不一般的交情,他便想,如果老梁能幫小吳出個面,這個事成功的概率肯定提高不少。
說完事,小孫并沒有打住,而是嘆口氣,然后繼續(xù)跟老梁說,哥,我以前跟你們說的話,有真有假。比如說,我說我家在京郊,撒泡尿能尿到河北去,其實正好相反,我家在河北,只能尿在河北,要想尿到北京,還得走半個小時。再有就是,我說我是獨生子,其實也不是,我還有個哥哥,比我大兩歲,但我這個哥,從小就有病,出生腦積水,然后腦癱,到現(xiàn)在也就六歲孩子的智商。我從三歲開始,就不是弟弟,是哥了,等我再長幾歲,他就不是我哥,相當于我兒子。我小時候不懂,等大一點兒,我才明白自己為啥出生。就是為了我哥,我爸我媽擔心將來他們都死了,沒人管我哥,才又生了我,我天生就是來接盤的。爹媽本想著把我培養(yǎng)成大學生,生活能力強一點兒,將來的壓力就小點兒,偏生我又沒有學習的基因,怎么學成績都上不去。每天放學回家,看我哥在那兒撒尿和泥,一想到這是我一輩子的責任和負擔,心里就沉得像座山。我現(xiàn)在賺這點兒工資,要想扛起這個任務,簡直是“愚公移山”。一想到這個就心煩,就跑出去,跟朋友們到網(wǎng)吧打游戲,大多數(shù)時候,我沒錢打游戲,就只是在旁邊看眼,或者幫他們去買份快餐、買煙酒,他們累了休息的時候,讓我玩一會兒,過過癮。
聽到這兒,老梁心里嘆口氣,抬頭看看小孫,可能是醉眼蒙眬,這么看去,小孫一臉愁容,好像也沒比自己年輕多少。
老梁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也是不容易。他招手,又要了兩瓶啤酒,幾串羊肉和雞胗。
小孫繼續(xù)說道:
后來我不是去藍翔了么,畢業(yè)了,到工地開挖掘機,其實收入不錯的。我跟你們說是太無聊,所以不干了,其實不是。是出了個事。有一回,我跟幾個人一起干活,前一天晚上我媽打電話,問我發(fā)工錢了沒。我兜里一分錢沒有,你也知道,這年頭就沒有不拖欠工錢的工地。掛了電話,我難受極了,就跟工友去喝酒,都喝醉了。第二天上工,一個個酒還沒醒,可能是買著假酒了。頭暈乎乎的,手腳拿不準,機器操控得張牙舞爪。然后我親眼看著一個篩沙的工人,被旁邊一個挖掘機的大爪子敲中了腦袋,安全帽和腦瓜子碎成一攤,人當場嗝屁了。我嚇壞了,好幾天沒睡著覺,再也不敢開那玩意了,只要一看見鐵爪子舉起來,就覺得后腦勺發(fā)涼,手腳哆嗦。我怕死,我更怕我死了,我爸我媽我哥都沒法活了,我就是他們的活路。所以辭了工地的事兒,兜兜轉轉,成了現(xiàn)在的“淘糞boy”。老黃你們不是老笑話我為啥年紀輕輕不去干點兒別的,非要整天看別人屁股嗎?就為這。也就罷了,誰讓你出生就是要接盤的呢?誰叫你膽小呢?可現(xiàn)在我又跟小吳談了對象,將來要結婚,我哥的事,我其實不是北京人的事,我都沒敢跟小吳說。我怕說了她就不跟我好了,這年頭談個戀愛也真難。我就想著,如果我能把她弄進她想去的醫(yī)院里,她就算對瞞著她的事心里不滿,頂多埋怨我?guī)拙?,不至于跟我分手,是不是?哥,你會幫我吧?你肯定得幫我?/p>
老梁被他說得心里發(fā)酸,一瞬間,跟胃里的酒肉一起翻涌的,還有他自己的往事,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但老梁心里始終繃著一根弦,幫忙這事,真幫成了,那是情分,可要是幫不成,雖說不至于結仇,以后再相處也肯定不暢快了。于是,他壓住心里對小孫的同情,含含糊糊說:看情況,看情況。
小孫見他不給準話,擰了下鼻子,拎起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干了,然后說:哥,我后半輩子可全靠你了。
老梁不說話,眼神發(fā)呆,好像斷片了。
小孫見如此,也不再催問,說自己有點兒喝多了,要吐,就往門外去。老梁低頭默了一陣,小孫還沒回來,他就想,這頓我請吧,不讓他花錢了,就到前臺去結賬。前臺說結過了,老梁正想小孫還是講究,趁著出門嘔吐把賬結了。他剛要轉身,前臺說等一下。老梁回過頭,前臺遞過一張代金券說,你朋友剛才結賬的時候用了一張代金券,忘了簽字了,你幫他簽一下。
簽誰名?老梁問。
都行,你的他的。前臺說。
老梁歪歪扭扭地簽上梁為民三個字,心里頭一閃念:小孫到底是真醉還是假醉?真假無所謂,只是他提起柳丹,勾起老梁很多回憶,讓他忍不住心生感慨。今天酒有點多,心里頗后悔,過量了,過猶不及啊。老梁想壓住這種中年人矯情的懷舊,哪承想它如彈簧一般,愈壓愈強,便索性任它大壩決堤般泛濫。
2
柳丹原來不叫柳丹,叫柳紅梅。
五年前,老梁一身干凈地——是真干凈,婚離了好幾年,小公司注銷,但跟很多欠了一屁股債的同行相比,他已經算不錯的了——從中關村海龍大廈的小柜臺出來,走投無路,回歸了自己多年前干過的老本行,進了一家醫(yī)院。那是一家民營醫(yī)院,名字叫隆昌肛腸醫(yī)院,是一個福建莆田人開的;也可能未必是莆田人,聽口音并不像,但老板對外一直自稱是莆田的,治肛腸是家族傳承??恐槐景l(fā)黃的衛(wèi)校畢業(yè)證和對這類醫(yī)院的了解,老梁聘上個外科大夫(名義上的,其實沒有行醫(yī)執(zhí)照),主要值夜班;柳紅梅是內科大夫(她是正兒八經的),周一到周四都是白班,只有周五值夜班,所以他倆在周五晚上才有機會碰面。按說這兩個人相遇的概率不大,干了半年,只是偶爾走廊里碰到幾次,都戴著口罩,知道彼此是同事,相互點個頭而已。但人和人相處久了,總會發(fā)生一個什么事,把他們糾纏起來。有一個周五,凌晨兩點了,老梁窩在診室的沙發(fā)里打瞌睡,柳紅梅急匆匆沖進來,喊救命。肛腸醫(yī)院的夜班診室,其實就是個擺設,誰犯急病了大半夜到這兒來?肯定是叫救護車奔公立醫(yī)院去了,所以所謂的值夜班,主要就是打瞌睡、刷手機、看電視劇,相當于一個打更的。
老梁不愛玩手機,也不喜歡看玄幻、宮斗劇,多數(shù)時候都在半睡半醒地瞌睡。柳紅梅來之前,老梁做了個夢,夢里頭是更早些年,他在衛(wèi)校念書時候的事兒。比如說三年級第二學期,他們班開了解剖課。衛(wèi)校本來沒有解剖課,主要原因是窮,沒錢建解剖室,尤其是沒有足夠的人體標本和長期儲存標本的條件。但是就在這一年,衛(wèi)校新來一個校長,姓譚,有點兒能耐,不但通過私人關系從自治區(qū)衛(wèi)生廳要了一筆錢,建起了簡易的解剖室,還和某監(jiān)獄建立了戰(zhàn)略合作關系,那些無人認領的死刑犯的尸體,有一部分運到了衛(wèi)校的福爾馬林池子,其中較為完整的,被做成了標本。解剖課由譚校長親自主講——除了他,學校里也沒有能完成解剖的外科大夫——他手持手術刀,指揮著梁為民和同學把尸體從池子里撈出來。標本池里蕩漾著紅色的防腐藥水,解剖室獨有的腐味刺激得人惡心作嘔,但濃重的消毒水味又令人的腦子保持著清醒,讓你覺得身體和意志之間拉拉扯扯、藕斷絲連。梁為民和一個叫“豪哥”的同學,把兩個鐵鉤子伸進池子中,很快便碰到了一個物件。他們小心翼翼,不敢用力。譚校長大聲喊:怕什么,趕緊撈出來。他們感到自己并不是怕尸體,而是怕鐵鉤子把腦海中想象的那具肉體劃破。這想象讓他們微微顫抖,皮膚緊縮,胃部的痙攣也隨之加劇。在譚校長持續(xù)的叫喊中,他們終于突破了心理上的障礙,手臂用力,把那個物體鉤了上來,事實上,它比想象中要輕一些。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具身體看起來,跟他們的年紀差不太多。
在幾個同學的幫助下,他們把標本抬到了手術臺上,校長開始了他的解剖表演。梁為民處在一種麻木的震驚中,無力去觀察周圍的同學到底是什么狀態(tài),只是隱約看到有的女生捂住眼睛,有的開始干嘔,但礙于校長的權威和冷靜,無人離開。只是,譚校長的解剖表演成了一場災難,由于并沒有相關人員的協(xié)助,那具尸體送來后的處理并不規(guī)范,當譚校長的手術刀劃破肚皮,正要跟同學們講解人體內部結構時,一堆腫脹變形的內臟噴薄而出,泥石流一樣堆滿了手術臺,分不清哪個是心肝哪個是肚臟??粗矍暗木跋?,譚校長也蒙了,手術刀掉在地上。這時候,一半以上的同學終于徹底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出來。
那次解剖課后,整個班級陷入一種怪異的狀態(tài),大概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人人都精神恍惚,上課走神,吃飯會把菜塞進鼻子,而且大家都懼怕洗澡——公共浴室里燈光昏黃,滿是氤氳的濕氣和白色的身體。盡管兩個地方環(huán)境、氣味迥異,但人的頭腦有能力把一切場景幻化為想象的樣子,如果頭頂?shù)乃堫^流下冰涼之水——這實在是常有的事,在這個北方小城學校的公共浴室,因為缺少足夠的燃料,洗澡水常年是溫吞吞的,許多時候甚至直接就是涼水——他們會恍然以為是譚校長的手術刀在身上游走。但是這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浴室里異常悶熱,洗澡水幾乎達到了五六十度,梁為民把一塊香皂打在身上,不停地搓洗著身體尤其是雙手,突然感到頭暈目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且順著滑膩的地磚滑行了一米多遠。后來,是一起洗澡的豪哥把他拖到了男浴室門口,掀開門簾,讓涼風吹他的額頭,又接了一杯水灌進他的嘴里。幾分鐘后梁為民終于悠悠醒來。他被熱暈了。
等梁為民徹底清醒,豪哥說給他壓壓驚,就帶著他去離學校幾里地的一家小飯店,喝了一頓大酒,喝到兩個人蹲在馬路邊,把吃進去的所有東西全都吐出來。那一年,他虛歲十七,實歲十九,左腿成年,右腿未成年,好像騎在一堵不知該往哪邊下的墻上。他們搖搖晃晃走在春末的土路上,路邊田野里莊稼茂盛,植物清新的氣息讓兩人感到一種暢快,他們于是躺倒在玉米地里,沉沉睡去。醒來時滿天星斗,梁為民感覺身體和精神都被洗刷了一遍,解剖課所帶來的后遺癥終于徹底消失了。豪哥,謝謝你,他略顯煽情地說。豪哥擂了他肩膀一拳,說:你酒量可以。從上學以來,豪哥一直對梁為民多有照顧,他不但是宿舍的老大,還是整個班級男生群里的老大。不過,豪哥的老大不是靠拳頭或威嚴獲得的,而是靠他的智慧和耐心。他幾乎幫過所有人的忙,他善于協(xié)調學生們跟學校各個部門的關系,甚至有能力勸說食堂在中秋節(jié)殺一頭豬,給大家改善伙食。在學校里,豪哥是唯一知道梁為民過去的人,他在許多次酒后摟著他的肩膀說:為民,我們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梁為民心里蕩漾著感動,他想,只要有豪哥在,自己就能一直享有這種讓他內心安定的照顧。
但是在畢業(yè)前半年,豪哥出事了。某個夜里,他帶著一個女同學翻墻出學校,騎著借來的摩托車去城里舞廳跳舞,返回時,在一個路口被對面疾馳而來的卡車撞倒,豪哥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那個女同學當場死亡。在大車燈的照耀下,斷手斷腳的豪哥看見同學開腸破肚,猶如譚校長那次并不成功的解剖現(xiàn)場,他已經忘記了疼痛和叫喊。從此之后,他再也沒有說過話,整個人都癡癡傻傻,像塊石頭。一開始,人們都以為他是裝的,只為逃避責任和懲罰,但是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了,他依然如故,人們便知道他真的嚇傻了。還有人說,他的魂被那個死去的女孩帶走了。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豪哥一直住在赤峰郊區(qū)的療養(yǎng)院里,他的父母日夜守護,期待著奇跡的發(fā)生,但是周圍的人都有著同一種不能說出的想法——奇跡在遠方,奇跡從不會降臨在這么偏遠的小城和普通人身上。離開學校前,梁為民去療養(yǎng)院看他,豪哥穿著類似病號服樣的衣服,坐在鐵架床上,新剃的頭上露出帶著疤瘌的青色頭皮,兩只耳朵顯得特別大。豪哥臉上有兩道疤痕,一道是車禍時留下的,另一道是那個女同學傷心欲絕的父母用飯缸子砸的。傷疤像兩個對稱的括號,在左右臉上括住了他口鼻,仿佛他整個人只是這起事故的一個備注。
梁為民用網(wǎng)兜拎來兩盒糕點和兩瓶罐頭,跟豪哥說了一陣子話。說他們一起經歷過的事兒,說自己找不到工作只能回老家,說那一次他們大醉之后的酣眠,說著說著,梁為民流下眼淚,豪哥依然盯著房間墻上他用飯菜汁涂抹的不規(guī)則圖案,似乎他已經迷失在自己建造的迷宮里。臨走時,梁為民把罐頭和糕點拿出來,放在豪哥床頭的小柜子上,把網(wǎng)兜拿走了,他宿舍里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沒地方裝。關門的時候,他仿佛聽見豪哥說了一聲“兄弟”,回頭去看,床上端坐的依然是一雙空洞的眼睛。
柳紅梅沖進來時,梁為民又一次夢見豪哥從床上站起來,跟他喊“兄弟”。從柳紅梅氣喘吁吁、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梁為民聽明白了事情:一個半醉的人來看急診,剛進診室就暈倒,心臟驟停,失去了知覺。柳紅梅來找他求助。梁為民來不及細想她為何不按流程急救,趕緊跟她去內科診室。一個男人癱倒在地上。梁為民說,你給他測脈搏了沒?柳紅梅說,測了,沒有,我判斷就是心臟急停。梁為民說,那還等啥啊,趕緊做人工呼吸啊。柳紅梅說,他是個男的,還一嘴酒味。梁為民一愣,說,你這什么意思?柳紅梅說,梁大夫,幫幫忙,你給他做吧。老梁才明白柳紅梅火急火燎找自己的原因所在。人命關天,他也顧不了跟柳紅梅計較,趕緊蹲下給那個醉漢做人工呼吸。梁為民念的衛(wèi)校雖然不怎么樣,但急救這種基本常識還是比較熟練。過了一會兒,醉漢恢復了心跳,漸漸蘇醒過來。梁為民和柳紅梅一起把他抬到旁邊的床上,柳紅梅給他掛了一個點滴。這時,醉漢的家屬也跟著120急救車趕來了,據(jù)說家人本來叫了急救車,但醉漢自己跑了出來,誤打誤撞進了肛腸醫(yī)院。家屬和急救車繞著附近街道找了半天,才打通他的電話——柳紅梅接的,告知了醉漢的情況。他們又把他抬到車上,往附近的公立醫(yī)院而去。
肛腸醫(yī)院重新安靜下來,柳紅梅說,梁大夫,今天真是謝謝你啊。梁為民心里想,這個女人真矯情,就因為嫌病人嘴里有味兒,見死不救。見梁為民沒搭話,柳紅梅說,梁哥,是不是生氣了?柳紅梅說著,摘了口罩,說我也不是嫌棄他,主要是不方便。梁為民第一次看見柳紅梅的真面目,人中正中間有顆痣,嘴里戴著牙齒矯正器,讓她的整張臉看起來有些怪異,但臉型仍能看出好看的輪廓。特別是那雙眼睛,戴著口罩的時候,只覺得仿佛總有千言萬語欲說還羞,口罩一摘,它們卻又顯出一種篤定和沉靜,但這篤定和沉靜里,依然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柳紅梅指了指牙齒上的矯正器說,你瞅,我戴這個也不好做人工呼吸。梁為民說,也是。柳紅梅掏出手機,說,你掃我。梁為民就加上了她微信。梁為民回到診室,先好好刷了個牙,然后開始刷柳紅梅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是三天可見,什么都沒有。他點開她微信頭像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跟她有幾分相像,但似乎不是她,不知道是不是P過的圖。梁為民繼續(xù)打盹,心里還想著會不會接上剛剛的夢,瞌睡就迅速襲擊了他。的確又做夢了,但夢的內容是他在給柳紅梅做人工呼吸,他的舌頭被她的牙套刮得血肉模糊。
這之后,梁為民和柳紅梅逐漸熟絡起來,每到周五一起值班,柳紅梅就給他送點兒麻辣鴨脖、干果,一瓶飲料什么的,在她的診室或他的診室隨意聊著。那些漫漫長夜里,在醫(yī)院這個奇特的地方,人特別容易沖動。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就在診室里沖動到了一起。他們的沖動直接而激烈,只是梁為民從來不敢吻柳紅梅的嘴,他覺得那是不言自明的禁區(qū)。
梁為民想,這算是戀愛了嗎?仿佛算,但事實上,除了每周五的見面,他們從未在其他時間約會過,也沒有一起看電影、吃飯,更未對其他人公開。兩個單身的人,像是兩個已婚的偷情者。只是這種事是藏不住的,醫(yī)院的同事私下里聊天,都說梁為民在追求柳紅梅,但柳紅梅始終沒點頭。梁為民也不解釋。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半年,突然有一天,柳紅梅不見了。一開始,他以為她調班,不再周五晚上值班,便給她發(fā)微信。柳紅梅沒有回復。后來他到醫(yī)院人事部打聽,她們說柳大夫去參加培訓了。
去哪兒?他問。
她們都搖頭,說不清楚。
又半年后,梁為民再次見到柳紅梅,竟然是在老板新開的分院的開業(yè)典禮上。柳紅梅坐在主席臺上,挨著老板,面前的桌簽寫著:柳丹。梁為民前些天聽說了,老板要開一家分院,分院院長叫柳丹,沒想到就是柳紅梅。她已經摘了牙套,人中的那顆痣也點掉了,整個人似乎脫胎換骨,加上一身職業(yè)裝,跟當初穿白大褂的柳紅梅判若兩人,卻跟她微信里的頭像完全一致了。
梁為民坐在臺下,時不時看看柳丹。柳丹也會看向他,可能并未看向他,而是看向下面坐著的一眾員工。老梁覺得,她的眼神和豪哥的眼神一模一樣,他唯一的疑惑在于,她是怎么如此迅速地從柳紅梅變成柳丹的?主持人熱情地請新任院長柳丹發(fā)言,柳丹娉婷地走向話筒,鞠躬,發(fā)表了情緒激昂的講話。老梁和大家一起麻木地鼓掌,心里想,每周五有過的幽會,或許只是自己的幻想和夢境。
3
老梁出了烤串店,四下沒看見小孫,不知道他是醉倒在路邊還是已經坐車回去了。他深呼吸了幾口,冬日冰冷的空氣讓他的胃里也有了涼意,人清醒了一些。倒了兩趟車,坐了十八站地——比平時多坐了四站,因為坐過站了——老梁回到了位于大興的家。說是家,也還是個出租屋,他之前跟人合租,每天搶廁所,后來認識一個房東,房東在一層有個小倉庫,改成了一間房,他就租了這間房,享受獨門獨院。房租不貴,一個月一千。他一個月賺六千,房租一千,吃飯一千,還剩四千。這四千就是他的存款。老梁一年能存下五萬塊錢,十二個月四萬八,畢竟還有點兒年終獎。
老梁看了看日歷,就快放假了,心里想,小孫托的事兒年后再說吧。今時不同往日,現(xiàn)在冒昧地去找柳紅梅,如果碰一鼻子灰,整個年都會過得憋屈。再說,自己和小孫的交情也沒那么深,犯不著這么急火火地去幫他。有些事,得慢慢來。這話也是對梁為民自己說的,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心里有些東西被小孫的話給鼓動得蠢蠢欲動了,沖動是魔鬼。他現(xiàn)在,早已有了控制魔鬼的法術,那就是不管對什么想馬上就做的事,都再等等。如果等等還想做,那便去做,但以他的經驗,大多數(shù)事等一等、熬一熬,就不想去做了。
臘月底,拿著五萬塊錢,老梁去北京北站買一張高鐵票,兩個小時后到赤峰站。出站花十二塊錢打車到汽車站,再坐兩個小時,就到林東鎮(zhèn);又從林東坐公交,約一個小時,車一左拐,二十分鐘后,眼前出現(xiàn)一個村子,村子叫豐水山。進村那條土路,已經換成了水泥路,不過顯得窄,像一條繩子,把整個村子給扎成了一個莊稼捆。豐水山是老梁的老家。
豐水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
豐水山得名,也不是因為山,而是因為豐水洞。這里地處內蒙古北部,干旱少雨,農民種的多是山地,水澆地很少,但這個豐水洞卻常年有細流在洞壁上流淌,這股水旱年不干,澇年不漲,仿佛是從哪一片大水中引出的一個水龍頭,永遠只開到這個程度。
老梁還是孩子的時候,方圓上百里就流傳著一句話,說豐水山的這個豐水洞,寒冬不凍,酷暑不干,這水是從天上來的圣水,能治百病。后來,村里有一年求雨,演京戲《西游記》,戲文里有一個水簾洞,是齊天大圣的所在,孩子們便說豐水洞就是水簾洞,時間一久,水簾洞便替代了豐水洞。
傳言最盛的那年夏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趕著馬車、步行去水簾洞接圣水,因為水簾洞的水流很小,隊伍排了二三里地,像一條打了許多結的麻繩,太陽落山了,這些結還沒解完。有人拎著大桶,灌滿得半個小時,大家伙就不愿意了,總不能讓你一個人把圣水都接了,便找一個人,掐著表,每人灌水不能超過五分鐘。
梁為民的大伯梁建章也捆在麻繩上。他是村委會副主任,未來的村支書接班人。他倒不貪,就拎著一個小塑料桶,灌滿能裝二斤水。梁建章說,靈丹妙藥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就不是好東西,成毒藥了。人們說,梁主任,你咋還親自排隊,你到前面去加個塞,誰還敢說啥?梁建章說,不能不能,求圣水,當然得誠心誠意,自己排隊才算誠。
大伯之所以在這里,是因為他想生個兒子。這會兒,他們家已經有倆閨女了,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按照計劃生育政策,再也不能生了。他不甘心,還是想生兒子,他倒不怕計劃生育罰款,而是生完倆閨女之后,他媳婦再也懷不上了。他來求圣水給媳婦喝,這圣水既然能治百病,自然也該能讓他媳婦生個兒子。
這一年,梁為民兩歲,剛脫開襠褲,學會了自己拉屎撒尿擦屁股。
大娘喝了大伯接回來的圣水,孩子沒懷上,卻鬧起了肚子。所有喝圣水的都鬧肚子,因為說圣水不能煮開,必須原汁原味喝,否則就沒了效力。大部分人鬧肚子,茅房里蹲半天,便覺得身體里的穢物和晦氣排泄出去了,神清氣爽,胃口大開,便說圣水果然有神力。也有拉虛脫的,不得已跑到衛(wèi)生院去抓藥,甚至打吊瓶,這種也不說是圣水不行,而是說自己身體不行,虛不勝補。大娘也虛脫了。從衛(wèi)生院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圈,精神不振,且落下腸胃炎的毛病。大伯就嘆氣,說連水簾洞的圣水,也給不了他兒子,自己上輩子做了啥孽?
這時候,梁為民他媽卻又生了老二,還是個小子。
大伯代表村委會來家里,一邊催梁為民父親梁建成去給梁為民上戶口,一邊催他繳納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罰款。梁為民的戶口本來大半年前就該上了,剛好那時候懷了老二,梁建成就想,現(xiàn)在給老大上了戶口,老二就成了超生,不如先拖著。但孩子生下來,計生辦的人得了信,還是給他定了超生,照樣罰款。在梁建成家里,梁建章看著滿地跑的梁為民和剛出生的小侄子,忽然有了個想法。他跟梁建成說,把老大梁為民過繼給他,給他當兒子。“你要這么多兒子有啥用,兒子可是燒錢的貨,到了我家,我想辦法給他上戶口,你家老二還不算超生了?!绷航ǔ刹桓易约憾ㄖ饕?,說等跟媳婦商量商量。晚上,倆人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烙餅,盤算了大半夜。大伯當著村干部,經濟條件好,又是本家本姓,去了肯定吃不了虧、受不了苦,自己這倆小子,將來蓋房子娶媳婦,可是不小的折騰;再說了,抱養(yǎng)到大伯家,他就不是自己兒子了?還是。這筆賬怎么算也不虧,就答應了。所以剛近三歲的小梁為民就過繼到了大伯家。村里的規(guī)程是,過繼之后就改口,管大伯大娘叫爹媽,管親爸親媽叫叔和嬸。
小梁為民的確過了兩年好日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管是后爸后媽還是倆姐姐,都把他當成家里的寶貝疙瘩哄著慣著。后媽也就是大娘開著小賣店,除了日常雜貨,還有孩子們喜歡的水果糖、果丹皮、汽水,雖然日子算不上多富裕,但總還能摳出點零嘴來給他們吃。畢竟是當傳宗接代的兒子養(yǎng)的,后爸后媽便十分寵愛,摳出來的水果糖、餅干都先給梁為民,然后才是倆姐姐;特別是后媽,經常摟在懷里親不夠,一口一個我的兒如何如何。后媽給他溫存和照顧,尤其是給他好吃的,他也就認,一口一個媽地叫,再在街上遇見親媽時,張口就叫嬸,親媽心里一酸,想抱抱他,他卻一擰身掙脫了。親媽臉色暗著板著,回到家里跟他親爸梁建成埋怨:真是有奶便是娘,白生他一回了,還不如生個豬娃子。說完了,立刻抱起小兒子狠親幾口。小兒子沒糖吃,但嘴巴比吃了糖還甜:媽,媽,媽,一連叫,腦袋直往她懷里拱,兩歲了還找奶吃。親媽立刻心里化成一攤水:還是我老兒子親,人啊,真是看養(yǎng)不生。從此梁為民在他媽心里,就真成了別人家的兒子。
好日子過了兩年多,忽然有一天,蹲在田里薅草的大娘突然感到一陣反胃,起身干嘔幾聲。她沒當回事,但過了一會兒,又干嘔起來,驀然想起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不像是吃壞肚子,倒像是懷孕。大娘心里咯噔一下,默默推算了一下來例假的日子,還真有可能。晚上回去,馬上跟大伯說了。大伯不信,吃了那么多藥都沒用,連圣水都喝了,肚子還是癟著,現(xiàn)在怎么突然就懷上了?不信歸不信,心里總還是不踏實,于是借了輛自行車,載著媳婦去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檢查。大夫拿著化驗單連說恭喜,還真懷孕了,兩人心里又意外又驚喜。回去的路上,兩人商量,這事暫時不能往外宣揚,如果將來生出來是個女孩,抱養(yǎng)的兒子自然還是兒子,如果將來生出個男孩來,那眼前這個梁為民說不得要送回去。自此后,他們對梁為民的關心,不知不覺就減少了,尤其是孕后期,大娘越來越喜歡吃酸的,更是由“酸兒辣女”這俗語判定肚子里肯定是個兒子,大伯時時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貼著媳婦肚皮叫:兒子哎,你趕緊出來吧,爸等不及了。甚至拿村委會的公章蓋在媳婦肚皮上,說:我給你蓋個紅章,鐵定就是兒子了。有一次,上小學的大姐新買了橡皮,梁為民看見了,非要玩兒。大姐無奈,只能給他。結果,梁為民不小心把橡皮掉在了爐灰里,好好一塊橡皮燒得只剩下一丁點兒。大姐心疼得直哭,她知道,按照父母對這個弟弟的寵愛,自己得不到任何補償。不承想,大伯知道了此事,竟然給了小梁為民一巴掌,說他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敗家子,把幾個孩子都打愣住了。
梁為民感覺到了有什么東西變了,但他又說不清楚。幾個月后,大娘生產,因為有些難產,接生婆請了好幾個,叫喊了一整天。梁為民騎在院子的墻頭上,夠剛要紅的杏子,一邊酸得倒牙一邊跟姐姐說:媽是不是要死了呀?姐姐明白怎么回事,白他一眼說:你才要死了呢。
等到黃昏,大娘終于把超重的孩子生下來,果然是個男孩,舉家歡慶。梁為民也跟著嗚嗷喊叫,還不知道這個孩子一出生,自己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剛出月子,大伯就把梁為民送回了自己家。那時候,父母也不愿意收他,因為他弟弟本來就是超生,把他過繼給大伯后,弟弟梁為國就成了頭胎,辦戶口本時占了長子的戶頭,也就是用梁為民的準生證上了他弟弟的戶口。本來大伯當初答應要給梁為民上戶口,可過繼之后,趕上大伯要競爭村主任,政治上更上一層樓,也就沒敢折騰這個事,拖來拖去,梁為民五歲多了還是黑戶。如今梁為民一回來,再上戶口,肯定又成了超生,要被罰款。不過大伯把他送回來的條件就是,罰款他出,戶口他幫忙辦。父親也沒法反駁大伯的理由:我現(xiàn)在有了親兒子了,再把孩子留家里,不合適。我也不可能跟親兒子一樣對他,我兒子念書,他去放豬,你要愿意就行,我就當多個勞動力。父親終是不忍,開門讓他回了家。這時候,因為在大伯家住了兩年,他反而對自己家生分了。尤其是弟弟,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哥哥十分不滿,一張床要分給他一半,所有的吃的玩的本來都是獨占,現(xiàn)在都得分。
在大伯的周旋下,梁為民上了戶口,不過他的出生年月跟弟弟換了個兒。他本是1979年生,現(xiàn)在成了1981年生,弟弟成了1979年生,當成虛歲,周歲按1980年算。哥哥成了弟弟,弟弟成了哥哥。他在大伯家那兩年,村里剛好搞聯(lián)產承包,合作社解散了,田地和牲口分給了個人,梁為民因為不在戶頭上,沒分到地;這么說不準確,應該是他那份地因為戶口的關系,分給了他弟弟梁為國。
梁建成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兒子白給梁建章叫了兩年爹,回來連一畝地都沒分到,又去找他理論。梁建章一攤手,說我也沒招,你也看見了,分地都是公社的人主持的,我這個村主任啥權力沒有。梁建成回去,郁悶地喝了幾碗苞谷酒,他媳婦見他窩囊,又瞅見梁為民在旁邊和泥玩,泥點子濺得到處都是,氣不打一處來,拎起梁為民到大伯家門口大街上。梁為民他媽一把扯下梁為民的褲子,對著那兩瓣黑瘦的屁股就是一頓雞毛撣子。打是真打,但她本來倒也沒想打得多狠,可雞毛撣子一下去,梁為民嘴里一哭號,她對大伯家的種種不滿、對梁為民曾經忘恩負義的火氣就積攢到一塊,騰一下著了火,手下就沒了輕重,噼噼啪啪,梁為民的屁股給抽得紅腫一片。梁為民叫喚得嗓子都啞了,大伯家也沒人出來,是旁邊的鄰居實在看不過,伸手攔住了梁為民他媽:再打,孩子就讓你打死了。他媽雞毛撣子一扔,坐在地上哭號: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啊,我生個兒子管別人叫媽,看見我眼皮都不抬一下,別人不要了,就把他一扔,吃沒吃喝沒喝,一分地都沒分到,還不如把他餓死算了。
到天黑,大伯家的屋門也沒開一條縫。
那天晚上,大部分人家熄燈了,梁建章悄悄進了梁建成的院子。他帶來幾貼膏藥,讓給趴在炕上不敢翻身的梁為民貼上。梁建章跟梁建成說,白天出去走親戚了,家里一個人沒有,不知道為啥打孩子,晚上回來才聽人說的。還說畢竟管我叫了幾年爸,看著打成這樣,心疼。
梁為民媽冷哼一聲,她看得清楚,晚飯時他們家煙筒還冒煙了。
梁建章說,分地的事是真沒辦法,但是我跟村委會那兒爭取了,你們家西坡地的底邊,有一塊撂荒地,是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可以自己收拾收拾,隨便種點什么。等過兩年,村里誰家老人沒了,地空出來,第一個給為民分。
事已至此,梁建成也只能認,跟媳婦兩個人跑到西坡那塊荒地,花了一整個冬天才把雜草除盡,把土里大大小小的石頭挖出來,拉回家里,壘了半面豬圈墻。第二年開春種地時,還是讓漏網(wǎng)的石頭崩壞了犁鏵,拿去讓鐵匠爐焊,花了二十多塊錢。谷子種下去,放苗的時候,就比旁邊的正經地矮,多施肥、多澆水,到了秋天收秋,還是矮,谷穗又小又細。再割回去,用碌碡滾了許多遍,用木銑迎風吹去谷殼,米粒小,發(fā)白。撈出來的干飯,吃著像吃稗子草籽。每次吃,為民媽都冷哼一聲敲敲桌子:梁為民,瞅瞅你這塊地打的糧食,喂豬豬都不愿意吃。梁為民大氣不敢出,頭埋在搪瓷碗里扒拉飯。碗里已經沒米粒了,只聽見筷子劃碗底的刺刺啦啦聲。全家人里,大概只有梁為民覺得這塊地打出來的糧食,跟別的糧食一樣香甜。但是他心里頭滿是委屈:又不是我要去別人家的,是你們把我送走的,咋都怪我呢?但這委屈他不敢說,甚至也不敢表現(xiàn)出來,但凡露出一點兒這種苗頭,他媽必定會借題發(fā)揮一下。梁為民心里也多少明白了,自己在大伯家這兩年,的確表現(xiàn)得“樂不思蜀”,也就懷著些愧疚,對他媽老是針對他表示了理解。許多年后,等他到了他媽那個年紀,才更多明白他媽的心態(tài),人到中年事事哀,卻又沒處發(fā)泄,如果跟他爸念叨,兩人就得吵架甚至打架,正好有梁為民這個現(xiàn)成的活靶子,子彈不往他身上飛往哪兒飛?
4
1988年,梁為民和弟弟梁為國一起上小學,還在同一個班。不過在老師和同學眼里,他是弟弟,梁為國才是哥哥,學籍上的出生年月寫得明明白白。老師交代個什么事,都說:梁為民,你跟你哥一塊去給爐子添點煤;梁為民,今天放學你跟你哥留下值日。一開始,梁為民還掙扎:老師,我比他大。老師多少也聽說過他們兄弟倆的事,就說,好好,你大??上乱淮危蠋熯€是這么說,說著說著,他習慣了,大家都習慣了,這也就成了真的。更關鍵的是,梁為國學習成績比他好,人乖嘴甜,誰都喜歡,還是個副班長,派頭拿得比班長還足,同學也自然而然覺得他更像哥。
梁為民因為當了兩年過繼兒子,再回家后總是感到自己是個外來的,很多事很多話,梁為國和爸媽說得熱乎朝天,他在邊上聽不明白,心里就惴惴的。時間一久,他在這個家里的存在感越來越淡,吃飯的時候,他媽只拿三只碗三雙筷子到桌上。三個人扒拉半碗飯,才發(fā)現(xiàn)旁邊還瞪眼坐著一個梁為民,就說:要吃飯不自己拿碗拿筷子,還等誰伺候?你以為你還是別人家的少爺獨苗呢。梁為民跳下炕,趿拉著鞋去柜櫥里找碗和筷子,又到飯盆里盛滿滿的一碗飯。不管什么時候,他只吃一碗飯,怕吃多了招人嫌,所以他有時候看見他媽少拿了碗筷,也不提醒,好等著自己盛飯,能盛得滿滿當當。
父親對他和弟弟倒沒那么大差別,當然算下來,還是更寵梁為國,這家伙每天晃蕩在他身邊,爸爸爸爸叫著。父親干活回來,他第一時間給他舀一瓢涼水,學著樣子幫他捏捏肩膀,其實總共也捏不了十下,但梁建成還是心里舒坦,覺得這個兒子知道心疼自己。這時候,梁為國趁熱打鐵,把自己考了一百分的卷子,或者是滿篇對鉤的寫字本遞給他。梁建成滿意地在他腦門上彈一下:嗨,我們家這是要出文曲星了。轉頭又問梁為民,你的呢?梁為民便把自己揉得皺巴巴的試卷和卷邊的本子遞過來。卷子剛及格,寫字本里的字被老師圈的大圈小圈,都是寫錯的或不標準的。梁建成眉頭一皺,想發(fā)火,但及時控制住了,他心里想的是:怎么也不能倆孩子都是文曲星,一個聰明一個笨,也不虧了。
到了二年級,梁為民終于忍不得梁為國事事都壓自己一頭,想打個翻身仗。他的希望來自隔壁班的一個姓張的同學,張同學因為戶口問題,上學晚了一年,但聰明好學,一年級剛結束,他已經自學到了三年級的水平,期末考試考了全縣第一,一下子直接跳級到了三年級,反而比他班上的同學還高了一個年級。梁為民心里盤算,如果自己努力學習,到二年級期末考個全縣前三名,那他也能跳一級,直接讀四年級,這樣就比梁為國高一個年級。
他真下了苦功夫,放學回家,在灶坑燒火都抱著語文書背課文。灶膛里填進去半捆麥秸稈,他一手捧著書,一手用燒火棍通灶膛,如果這時屋頂上空剛好一股風吹過,風倒灌進煙筒里,又順著煙筒吹回灶膛,悶在灶膛里的秸稈就會騰地一下燃起一團大火,并且隨著風從灶膛吹出?;鹈畿f得很高,把梁為民的頭發(fā)燒焦了一縷,甚至將他手里的書本燒掉一角。
很可惜,不管他下多大功夫,花多少心血,期末一考試,成績也還是那樣,不但考不進全縣前三,連全班前三都考不進。梁為民心里不甘又無奈,他想不明白,自己這么努力,怎么成績就上不去呢?倒是梁為國,始終能和一個女生交錯著霸占前兩名。
父母看著兄弟倆的試卷,亦喜亦憂,喜的自然是梁為國的一百分,憂的卻不是梁為民的成績,而是他媽那句話:這孩子怎么回事,就在別人家過了兩年,咋啥啥都隨他們家呢?他媽的意思是,梁為民笨,這笨跟她和梁建成無關,而是和梁建章有關。她這種想法也不能說沒道理,畢竟梁建章家倆姑娘,沒有一個學習好的,等后來生的小兒子上了一年級,成績更差,穩(wěn)居倒數(shù)第一名。梁為民不吭聲,心里想,這還不算完,還有機會,只要他在考大學之前能跳一級,就能超過梁為國,奪回本該屬于他的老大的位置。
這個心思,梁為民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
到了初中,梁為民成績提升了,梁為國的成績則下滑了。原因也簡單,梁為民有要奪回老大位置這件事吊著,時刻不敢放松,日積月累,基礎自然扎實,雖然不至于一下子名列前茅,但穩(wěn)步提升也是理所應當。而梁為國因為當慣了學霸,到了初中有了更厲害的對手,心態(tài)不適應,再加上初中開始在鎮(zhèn)子上讀,可玩可看的東西多了,也時常被同學拉著鉆進游戲廳里打游戲,心思漸漸散了,成績下滑自是必然。這一個當然一個必然,兩兄弟便經常在班級二十名左右相遇,有時候你超我兩名,有時候我落你三名,一直到初中畢業(yè)。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豐水山附近十里八村還沒有過大學生,哪個村里出一個中專生,已經是祖墳冒青煙,值得請放映隊放場電影慶祝了。按家里的想法,兄弟倆的成績考中??隙]希望,考高中則有戲,但是高中讀完考大學又成了比考中專還難的事,所以算下來最經濟的做法就是就此輟學,出去打工或回家種田。兩人都不想繼續(xù)種田,但各自心思不一樣,梁為民想考高中上大學,萬一考上了,他就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從此一雪前恥;而梁為國則已對念書毫無熱情,一心想著去深圳、廣州的電子廠打工,村里過年回來的打工人向他描述了那里的繁華和熱鬧,他早已蠢蠢欲動。
不過,梁建成對哥倆的前途有自己的主張,他和媳婦商量,倆孩子不能都種地,也不能都出去打工,梁為國畢竟聰明,就是這幾年玩野了,如果能上高中,收收心,說不定真能考上大學。梁為民老實,再努力成績也到頂了,不如直接回來種田,留在身邊養(yǎng)老。本來,按照村里的規(guī)程,都是把大兒子送出去打工出副業(yè),小兒子留在家里照顧老人。但這個家里畢竟名義上梁為國是老大,梁為民是老二,這么安排也說得過去。
中考前,梁建成把倆兒子招呼到跟前,媳婦在炕梢給他倆縫褲腳。這倆孩子長得快,褲子穿三個月,褲腿就短了,為民媽就找一條舊褲子,把褲腿截下來一段,接在現(xiàn)在穿的褲腳上。這哥倆的褲子就隨著身高一點一點往上長,褲腿像是各種顏色的套圈摞起來的。不過,褲腿能接,褲腰接不了,以至于他們的褲腰都比較低,一貓腰就露出半個屁股來。褲子穿在身上,總覺得要掉下去,梁為國對此倒是表示歡迎,他已經從錄像廳里看到了城里人穿的低腰褲,覺得自己正好趕上這波潮流。梁為民不適應,總覺得腰上涼颼颼的,習慣性地提一下褲子,但其實褲子沒往下掉,只是褲腰短,他再使勁提也沒用。
梁建成跟兒子們說了自己的安排,倆人都梗著脖子不搭話,一個往左邊梗,一個往右邊梗,像一棵樹上不同方向的兩根樹杈。兄弟倆對父親的安排都不滿意,又不敢說,各自心里琢磨。梁為國想的是怎么磨嘰他媽,讓他媽同意他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出去打工,見識花花世界。梁為民想的是另一件事。他知道,父母的撒手锏是報名費,只要不給他中考報名費,他考高中的愿望就不可能實現(xiàn)。不過他早就留了一手,這幾年把自己僅有的零花錢,還有撿麥穗、撿廢銅爛鐵、夏天挖藥材賣的那點錢一直攢著。他其實并不是為報名費攢的,只是從小的家庭地位讓他早早學會了未雨綢繆,覺著手里攢點兒錢,說不定什么時候能用上。
現(xiàn)在就到了用的時候。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自己偷偷交錢報了名,卻不知他爸早就料到了這一招。也不是梁建成能掐會算,而是梁為國從老師那兒知道了這件事,為了討好父母就告訴了他媽,他媽告訴了他爸。梁建成去了一趟學校,跟老師說梁為民的報名費交錯了,這錢其實是給梁為國報名的,參加中考的不是梁為民,而是梁為國。老師很為難,梁為民報名的時候他問過,孩子特意說這錢是自己攢下來的,還讓他保密。他沒給保住密,催梁為國交錢的時候說漏了嘴,現(xiàn)在讓他偷桃換李、暗度陳倉,太對不起梁為民。但是梁建成是家長,家長的意見也不能不尊重,左右不好辦。
等到中考前幾天,兄弟倆都拿到了準考證。梁為民那個,最后是老師自己替他出了報名費,不過沒給他報高中,報的是中專,心里想反正考不上,也算對他和他父母都有了交代??荚嚹翘?,吃過早飯,梁建成用借來的自行車載著梁為國,從家里去往鎮(zhèn)上考試。梁為民不敢讓家里知道,自己背著書包從山路跑,差五分鐘開考才氣喘吁吁進了考場。
梁為民走出考場,迎面碰上在外面等著的梁建成,知道這事瞞不過去也沒必要瞞了。梁建成瞧見他,明白怎么回事了,事已至此,倒也沒說什么,兩個人一起等梁為國。梁建成吧嗒吧嗒抽煙,梁為民踢著一個小石子轉圈,梁建成白了他一眼,他立刻不踢了,把石子碾在腳下。直到看門的老頭鎖大門,也沒見梁為國出來。梁建成趕緊過去問,老頭說早就清場了,現(xiàn)在學校里一個人都沒有。梁建成蒙了。這時候,有一個跟他們同級的孩子跑過來,問梁建成:你是梁為國他爸吧?梁建成點頭。那孩子遞給他一張折了兩折的紙,他打開,上面寫著一行字:爸,我跟同學去深圳打工了,我一定賺大錢回來,給你蓋大瓦房。紙條下還有一張紙條,是一張欠條,寫著欠誰誰二百元,讓他爸把錢給還了。這錢看來是借去跑路的錢。
梁建成腦袋忽悠一下,天上的云快速地旋轉著流動起來,學校浮到了半空中,磚頭瓦塊噼里啪啦往下掉。梁為民伸手扶了扶他,順眼看見了張紙條上的字。
其實,梁為民知道梁為國計劃在考試這天離家出走,但是他沒跟梁建成說。一是怕說了自己就考不成試;二是覺得梁為國只是一時沖動,根本沒那個膽量。沒想到他真走了,他心里一陣輕松,也一陣不安。他走了,自己就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兒子了,如果他在外面出點什么意外,那……他不敢往下想,但心忍不住跳得厲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梁建成還以為他在擔心梁為國,嘆口氣,拍拍他說:沒想到你還這么關心你弟。
梁為民聽了,差點流出眼淚,這是這些年來,他爸第一次說梁為國是他弟,而不是他哥。
回去路上,梁建成沒騎車,推著車走,梁為民也就只好跟著走。一路上,梁建成都在琢磨,梁為國哪兒去了呢?跟誰走的?快到村口,他停住了,回頭看梁為民,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到答案。
梁為民把頭扭了扭,不敢跟他爸對視??戳艘粫海驗楣饩€暗,也因為心里頭其實沒譜,梁建成不看了,突然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他可真敢,一下子借了兩百塊錢。
梁為國離開之后,梁為民的日子并沒有多大變化,甚至更糟了。他媽把小兒子離家出走的罪過都算到了梁為民頭上,認為是他非要考試把梁為國給逼走的,還催著梁建成去找,可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哪里去找?
一個月后,郵差一下給家里送來兩封信,一封是梁為民考上了赤峰衛(wèi)校的通知書,一封是梁為國的信。梁為民有運氣,重新組建的赤峰衛(wèi)校第一年招生,沒什么人報名,為了招滿額,分數(shù)線降了又降,梁為民被卡線錄取。梁為國在信中說,自己跟同學到了深圳,已經在一個電子廠上班,流水線,每天給電子板焊電路,一個月四百塊工資,干得好,一年后當小組長,一個月就有五百?!拔乙l(fā)大財了,爸媽,”他在信中躊躇滿志,“等我賺了足夠的錢,我就回去給你們蓋三間全磚的房子,給我媽買裙子、雪花膏、擦手油,給我爸買帶過濾嘴的香煙、玻璃瓶的白酒?!彼矝]忘了梁為民,“還有我弟,他要考上中專,以后的學費我包了。”
“我們學校不要學費,還發(fā)生活補助呢,我上學不用家里一分錢。”梁為民說。這是他的底氣,更是他對那句“我弟”的不滿。
這句話確實硬氣,他爸他媽沒法對此質疑,只能念叨:也不知道為國在那邊累不累,吃不吃得慣?;蛘邇蓚€人互相說,唉,這要是兩個兒子都跑出去,咱倆老了病了沒人管,直接喝一瓶敵敵畏,死屋里干凈。躺在炕梢假寐的梁為民不接他們話茬,他知道,這些話里的意思,還是想把自己留下。他不會留下的,雖然沒能如愿考上高中,能上個衛(wèi)校也不錯,只要離開這兒,哪兒都是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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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見《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