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2年第9期|鄭驍鋒:南北少林
水花輕濺,一截新折的蘆葦被拋入了長江。
一只黝黑的赤腳隨即踏了上來。葦稈一沉——江水似乎停滯了一下——又穩(wěn)穩(wěn)浮起。達摩站在蘆葦上,一襲舊衲在江南潮濕的風中飄揚;看著金陵城中點點簇簇遠遠近近的無數(shù)座塔殿,凹目中似乎有著深深的遺憾。
許久,他轉(zhuǎn)過身來,深深吸了口氣,一運力,蘆葦便如箭般向北岸破浪而去。
佛典中說,當年達摩入華弘法,先在南朝游歷,因與梁武帝話頭不合,便腳踩蘆葦渡過長江,來到中原,最終在今天河南登封的嵩山面壁苦修,直至圓寂。
1982年的電影《少林寺》,一夜之間讓全世界知道了嵩山,山坳那座暮鼓晨鐘的千年古剎,更是被奉為了中華武林的泰山北斗。
快刀,寶馬,英雄,美女,踏不盡的不平事,斫不盡的惡人頭。每個少年心中,都有一座江湖。于是,這個燠熱的6月,在中年的泥淖徹底將血液冷卻之前,以紀念《少林寺》首映40周年的名義,我進行了一場少林之旅。
前往登封的高速公路上,從鄭州開出大約30公里,嵩山便已在望。
我是從浙江杭州乘坐高鐵到鄭州的。由東南往西北,斜穿安徽而入河南,沿途所見多是矮山丘陵,過了阜陽亳州之后,更是一馬平川,此時眼前驟然平地拔起如此一脈頭角崢嶸的高大山脈,精神不由為之一振。
“嵩高維岳,峻極于天?!弊鳛辄S河與淮河的分水嶺,嵩山果然氣勢雄渾,隱隱有王者之風。
嵩山東西綿延30多公里,有太室、少室兩大主峰——“室”,意為妻室,傳說大禹的兩位夫人,即涂山氏姐妹,曾在此棲居——少林寺便在少室山下,因林木茂密而得名,最初由北魏孝文帝為安置印度高僧跋陀尊者而建,至今已有1500多年,雖屢遭毀難,但香火始終不絕。
少林寺最后一次大劫,是1928年軍閥混戰(zhàn)時,馮玉祥部下石友三的焚燒破壞。但經(jīng)過幾十年不斷修繕,千年古剎的氣象已然恢復(fù),甚至比原來更為壯觀:從山門到千佛殿,共有七進院落,總面積達到57600平方米。
康熙題寫的山門、天王殿的哼哈二將、千佛殿里的武僧腳窩、覺遠和尚練武的塔林……少林寺里,各種電影場景原型,令我暗自激動。除此之外,我也在寺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相當特殊的建筑格局。比如,它的方丈室,并不像其他寺院那樣處于一側(cè),而是位于中軸線上,七進院落的第五進——據(jù)寺僧介紹,這樣處置,便與前兩進的大雄寶殿、藏經(jīng)閣,合成了“佛法僧”三寶,為天下諸寺中的唯一。
方丈室后的第六進,則是“立雪亭”。
“立雪”,是一個與達摩有關(guān)的典故。據(jù)說,當年就是在這里,為了向他求取佛法,慧可和尚不僅侍立雪地直至積雪沒膝,還自斷左臂以表決心。
大概是一葦渡江以及面壁九年的傳說太過震撼,雖然比跋陀晚幾十年來到少林寺,但達摩的知名度,卻遠遠超過了這位真正的開山祖師。他甚至被奉為少林武術(shù)的開創(chuàng)者,一些在民間名氣很大的典籍,比如《易筋經(jīng)》,更是聲稱得自其修行洞窟內(nèi)的密匣。
然而,中國近代著名武術(shù)史學家唐豪先生卻認為,少林武術(shù),乃是在長期護廟中逐漸形成,傳自達摩之說,只是一廂情愿的神話,實際上,連少林寺本身,也并非河南所獨有。
天下稱得上“真少林”的寺院,至少有七座。
1915年,中華書局出版了一本署名為尊我齋主人撰寫的《少林拳術(shù)秘訣》。
好比一部武林秘籍橫空出世,這本小冊子的出版,在武術(shù)界引起了極大反響,也吸引了唐豪先生的注意。他對其進行了長達20多年的研究。
拳法之外,《秘訣》記載了不少有關(guān)少林的軼事,聲稱,“天下少林有二:一在中州,一在閩中。”中州,即河南,也就是說,尊我齋主人認為,少林寺有南北兩座,嵩山之外,在閩中,即福建,還有一座與其遙相呼應(yīng)的南少林寺。
唐豪先生對此的考證結(jié)論是:“真少林共七個:一個在登封,一個在和林,一個在薊州,一個在長安,一個在太原,一個在洛陽,一個在泉州?!?/p>
他的主要依據(jù),其實是元朝初期,雪庭福裕禪師分設(shè)5座少林下院的史實。
在少林寺的歷史上,雪庭福裕被譽為功德堪比達摩祖師的“中興之祖”。他的墓塔,在塔林位于正中,高大而醒目。
福裕禪師是高僧萬松行秀的得意弟子,秉承師命住持少林,將這座在金元戰(zhàn)爭中遭到巨大破壞的古寺,修葺得“金碧一新”;被元廷敕封為佛門領(lǐng)袖后,他更是竭力擴大佛教影響,和林、薊州、長安、太原、洛陽,唐豪七座“真少林”中的這五座,都是他為嵩山少林寺分置的下院。
也就是說,唐豪先生的七座“真少林”,可以分為三組:一座登封祖庭,五座少林下院,再加一座泉州少林,剛好如數(shù)。
除了將嵩山祖庭獨立出來,唐豪與《少林拳術(shù)秘訣》的南北兩少林說,其實并不矛盾:因為那五座福裕禪師設(shè)置的分院,都在華北,故而歷史上,也被合稱為“北少林”;而泉州少林寺,自然便是“一在閩中”的“南少林”。
遺憾的是,福裕禪師設(shè)置的五座北少林寺,至今都已不存。不過,“南少林”的說法,倒是在武俠小說或者影視中被反復(fù)提起,影響甚大。
離開嵩山,我立即南下福建,開始了對“閩中少林”的探訪。
“西天尾”,福建莆田市郊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
“西天”自然是佛界,一個“尾”字,則既可以理解為最邊緣,也可以理解為最深處。我入閩的第一站,居然有著這么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地名。
西天尾鎮(zhèn)鎮(zhèn)北,有一座九蓮山,山上便有一座南少林。
唐豪先生的南少林泉州說,其實只是學界的一種觀點。迄今為止,福建一省,以“南少林”自命的寺院,至少有六座,分別是:莆田林泉院、福清少林院、泉州東禪寺、仙游九座寺、詔安長林寺、東山古來寺。
我逐一進行了探訪。
莆田林泉院:西天尾鎮(zhèn)北去約10公里,全程盤旋山路,林木甚密;寺廟建于山間平地,只有三進殿,不甚廣闊,然建筑與佛像相當精致。
福清少林院:位于福清東張鎮(zhèn),距離市區(qū)大約一小時車程。寺院坐西朝東南,依山起勢,寺前一溪橫臥,與祖庭格局有幾分相似。
泉州東禪寺:位于泉州市區(qū)清源山東麓。是我此行所見規(guī)模最大、格局最完整、僧人最多的一座寺院;建于唐,興于宋,最盛時曾有院落十三進,為泉州四大叢林之一;然史上多次廢毀,今寺為1992年重建。
仙游九座寺:位于縣城西北40公里處的鳳山鄉(xiāng)鳳頂村。始建于晚唐,原本有舍院九座相連,寺僧多達500多人,但今天只余兩幢佛殿。寺側(cè)坡地上,有一座形制古樸的無塵塔,相傳為開山僧智廣上人的荼毗塔。
詔安長林寺:位于詔安官陂鎮(zhèn)長林村。亦依山而建,背山面水,建筑面積僅有500多平方米,坐北向南,由門樓、兩廊、天井、大殿和東西兩廂組成。
東山古來寺:位于東山縣銅陵鎮(zhèn)。創(chuàng)建于明朝成化年間,亦多次被毀,20世紀80年代末重建,寺內(nèi)存有清到民國的舊碑多通。
據(jù)我所見,除了東山古來寺和詔安長林寺,另外幾座寺院都打出了少林旗號:福清少林院、莆田林泉院、泉州東禪寺,全部豎有“南少林寺”的牌坊或者山門,仙游九座寺則掛出了“南少林始祖”的匾額。
一路走來,我意識到,福建的南少林遺跡,并不僅僅出現(xiàn)在《少林拳術(shù)秘訣》所說的“閩中”,而是從閩東的福清,到閩中的莆田和仙游,直至閩南的泉州、東山和詔安,幾乎隨處都有——詔安長林寺,甚至已經(jīng)在閩粵兩省交界處了。
南方如此廣闊,為何獨有福建一省,出現(xiàn)了這么多座“南少林”?
“天下武功出少林”。
標榜少林,最重要就是標榜武術(shù)。
至遲在宋代,福建的習武風氣,便已經(jīng)相當濃郁。有學者曾經(jīng)統(tǒng)計,從北宋天圣到南宋紹興,首尾100多年,全國武舉科考,一共出了74個武狀元,福建籍的便占了16個,為諸路之最?!端问贰け尽芬灿涊d:“天下步兵之精,無如福建路槍杖手,出入輕捷,馭得其術(shù),一可當十?!?/p>
福建的尚武傳統(tǒng),與其地理環(huán)境有直接關(guān)系。
福建多山,有“東南山國”之稱,山地丘陵占了全省總面積的八成以上,山深林密,地形復(fù)雜,歷史上匪患與獸害極多,習學技擊首先是鄉(xiāng)民自保的需要。同時,多山的地貌,也決定了閩地耕作多為坡田甚至梯田,不易保持水土,故而每年旱季農(nóng)田用水都相當緊張,經(jīng)常會引發(fā)相鄰村落的爭搶。
這種爭搶,往往以宗族的名義進行。閩民多聚族而居,為全國宗族凝聚力最強之區(qū)之一。但宗族之間,卻互相競爭互相排斥,極易因為各種原因——比如爭田水——產(chǎn)生沖突,進而發(fā)展為激烈的集體械斗。正如徐曉望《福建通史》所述:“閩地環(huán)山負海,民風素稱強悍,每因雀角微嫌,動輒聚眾械斗,甚至拆屋毀禾,殺傷人命,通省皆然?!庇星逡淮=ㄗ谧逍刀?,無論數(shù)量與規(guī)模,始終高居全國之首,連朝廷都頭疼不已。不過,這些械斗,客觀上也促成了民間的普遍習武。
多山之外,福建又瀕臨東海,海岸線曲折率為全國第一,因此港灣眾多,且大多“口小腹大”,有利于船舶???。故而自古海上貿(mào)易極盛,也引來了諸多海盜侵擾,倭寇便是其中為害最烈者。海商護航與抗擊倭寇,不僅進一步推動了福建民間武術(shù)的興盛,更是在殘酷的實戰(zhàn)中,極大提升了格斗技巧。
武術(shù)史上,少林功夫?qū)Ω=ㄗ顝妱诺妮斎?,也是因為倭寇:明代東南沿海的倭亂中,朝廷多次向嵩山少林寺征調(diào)僧兵南下閩浙,輔助官軍征剿倭寇。許多親歷者記載過這段歷史,其中包括抗倭主將戚繼光與俞大猷,直到今天,少林寺中還存有兩塊明朝萬歷年間免除寺僧稅糧的石碑,優(yōu)待理由之一,便是抗倭的僧兵“奮勇殺賊,多著死功”。正是在這場長達數(shù)十年的激烈戰(zhàn)爭中,少林武僧精湛的武術(shù)技擊,在閩地得以流傳。
而地理之外,閩人尚武,與當?shù)胤鸾痰陌l(fā)達也大有關(guān)系。福建古稱東南佛國,早在宋代,寺院之多便為全國之冠。據(jù)武術(shù)學者林蔭生先生考證,因閩地山巒起伏、交通不便,福建的寺廟,還有一獨特之處,即兼有官驛的功能,必須保障來往官員的安全。加之寺廟多居深山,匪寇不時出沒,故而寺中僧人,禮佛之余,往往也練習武藝護廟,正好暗合了少林寺“禪武同修”的傳統(tǒng)。
相比別的省份,福建與少林寺的淵源,的確密切得多。
然而,我見到的南少林遺跡越多,卻越迷茫,覺得離心目中的“南少林”越來越遠。
從田野調(diào)查到文獻爬梳,福建各地的文史學者,對于“南少林”的研究,已經(jīng)極其深入,但毋庸諱言,到目前為止,并沒有任何一座寺廟,能夠在“南少林”的自證上,達到圓融。很多所謂的證據(jù),其實相當牽強,甚至漏洞百出。比如有一部清嘉慶年間的《西山雜志》抄本,聲稱泉州少林寺為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之一的智空入閩所建,但只要核對嵩山唐碑《少林寺牒》,就可以發(fā)現(xiàn),13位受朝廷嘉獎的寺僧中,根本沒有智空其人。
尤其令我在意的是,正如“林泉院”“東禪寺”“九座寺”“古來寺”“長林寺”之類的寺名,福建現(xiàn)有的六座“南少林”寺廟,歷史上其實從來不曾有過“少林寺”或者“南少林寺”的正式名稱;即便是福清“少林院”,依照佛教叢林制度,“寺”與“院”,還是有所區(qū)別的,并不能直接畫等號。
嵩山少林寺也曾經(jīng)聲明,寺內(nèi)所有的典籍文獻中,并沒有“南少林”一詞;何況閩中諸寺,多屬于臨濟宗,而嵩山法脈,則是曹洞宗,于宗法上也不合。
也就是說,嚴格意義上,我此行所見的全部“南少林”,都只是當代新建,在此之前,福建乃至整個南中國,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任何一座以“南少林”或者“少林”為名的寺廟。
但這又如何解釋福建民間客觀存在的深刻的少林記憶?《西山雜志》雖然經(jīng)不起推敲,但畢竟是清人撰述;還有福清少林院所在的村,村名就叫“少林”,而且在清末出版的地圖上就以此名標注;福建武術(shù)界,以少林為正統(tǒng)的觀念,更是根深蒂固:流行的絕大多數(shù)武術(shù)套路,比如五祖拳、太祖拳、羅漢拳、詠春拳等,大都自稱傳自少林,很多甚至直接在拳名前冠以“少林”二字。
大量考古實證更是不容回避:比如1990年發(fā)掘于林泉院遺址,刻有“僧兵”及“諸羅漢浴煎茶散”字樣的石槽、練功石。
為何少林在福建留下這么多痕跡和暗示,歷史上卻不見一座完全亮出匾額的“南少林寺”?
終于,在東山島上,“少林”隱約現(xiàn)出幾分真容。
廈門和汕頭之間的東山島,是福建省第二大島。由于處在閩南與粵東兩大漁場交匯處,最早以海鮮產(chǎn)地為外人所知。實際上,除了漁業(yè),東山島沙白水凈樹木蔥蘢,風光也可圈可點,早在20世紀80年代香港拍攝連續(xù)劇《八仙過?!窌r,就被選為主外景地。
島上有條老街,舊時漁民多在此販銷各種捕獲,故稱水產(chǎn)路,其沿街路側(cè),有一座混雜于商鋪之中的古來寺。規(guī)模不大,連院落帶殿堂不到1000平方米,但香火頗旺,時有老嫗三兩成群,前來禱祝。
古來寺現(xiàn)在由尼僧住持,寺內(nèi)也沒有任何練武的器具與痕跡。然而,這座真正意義上大隱于市的街邊小廟,便是我此行探訪的最后一座“南少林”。
閩南民間,信仰龐雜,漁民看天吃飯,搏命于海上,對神靈更是虔誠,故而東山島廟觀極多,大小不下百十座。古來寺原本并不起眼。不過,1988年,考古工作者在島上發(fā)現(xiàn)的一部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香花僧密典》抄本,卻將這座低調(diào)的小廟,聯(lián)系上了一段影響巨大,卻又極其隱秘的歷史。
香花僧,是一個特殊的民間佛教派別,主要活躍于閩南粵東一帶,以從事超度亡靈、祝福吉慶等紅白法事活動為生;但既可削發(fā)亦可留發(fā),葷腥無忌,娶妻生子亦不禁,并不屬于正式受戒的僧侶。
最初的香花僧,是一群明朝覆滅后誓不降清的遺民志士。而東山島,便是香花僧最主要的發(fā)源地:由于臨近臺灣,東山島是鄭成功在大陸最主要的抗清根據(jù)地,長年親自坐鎮(zhèn),鼎盛時期擁有戰(zhàn)船300多只,將士3萬余人——我在島上還看到了當時留下來的萬軍井——當臺灣降清、恢復(fù)故國的事業(yè)最終失敗之后,這支隊伍的殘部,順理成章地躲入了古來寺一類的寺院。
據(jù)考證,香花僧的第一代領(lǐng)袖,是鄭成功的戰(zhàn)友、明末清初漳州本地一位法名為“道宗”的和尚,有很多學者認為,他還是反清復(fù)明組織“天地會”的創(chuàng)始人。也就是說,香花僧其實首先是天地會會員的掩飾身份,故而每一代香花僧都被要求文武同修,以對抗朝廷的征剿。
天地會起源也是一個爭議極大的話題,開創(chuàng)于道宗和尚,只是其中一種比較主流的說法,不過,將創(chuàng)建地確定為東山島所在的漳州一帶,卻是各方都認可的。而根據(jù)《香花僧密典》的描述,作為香花僧和天地會的主要據(jù)點,古來寺的習武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仙游九座寺——古來寺的開山僧明雪熙賢禪師,便是受該寺主持派遣,南下渡海來到東山島弘法的——仙游地方文獻則記載,九座寺的開山祖智廣上人,曾經(jīng)前往嵩山少林寺,并住寺十余年,受持戒法后方才回閩創(chuàng)寺。
這便是古來寺與九座寺被視作“南少林”的原因。
通過古來寺,少林開始與香花僧、天地會,緊密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至少在天地會內(nèi)部,少林寺具有了某種圣地的意義。比如新會員入會有一套固定的盤問儀式:“問:你來掛兩京十三省先鋒信印,可有武藝?答:文韜武略、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問:武從何處學來?答:在少林寺學習。問:有何為證?答:有詩為證。猛勇洪拳四海聞,出在少林寺內(nèi)僧;普天之下歸洪姓,相扶明主定乾坤?!?/p>
天地會初期主要在閩臺沿?;顒?,后來逐步擴散到兩廣地區(qū)及江浙、兩湖、云貴川等長江流域各省,并發(fā)動過多次武裝起義,太平天國運動與辛亥革命背后,都有它的影子。
我忽然意識到,福清少林院、泉州東禪寺、莆田林泉院、東山古來寺、仙游九座寺……其實都可以說是南少林。之所以沒有打出正式旗號,是天地會作為反專制統(tǒng)治會黨的自我保護。
其實,在香花僧并不太多的宗派禁忌中,便有一條叫作“收口”,也就是嘴巴要嚴密,尤其是會首身份與堂口所在更是絕不能隨便泄露。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福建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真正傳承有序的“南少林寺”,只是天地會成立之后,出于自我保護,會眾自行撤換寺名,刪改文獻,將其隱匿起來。
但正如那個寫入地圖的“少林”村名,每一座潛入地下的南少林,往往都留下了致敬祖庭的獨特方式:根據(jù)與道宗和尚同時代的東山人、抗清英雄黃道周的記載,這座小小的海島上,也有兩座山,被賦予了“太室”與“少室”的別名。
青燈古佛,海天碧波,一朵香花,其實始終綻放在天地之間。海鮮超市、檳榔店、鹵味攤、涼茶鋪……站在古來寺門口,看著眼前的閩南市井,我隱約聽到了嵩山塔林的滾滾松濤。
或許,我們不必拘泥于苦苦尋找某一座具體的寺廟,某種意義上,“南少林”已經(jīng)成為某種剛強勇猛的民族精神載體。
根據(jù)天地會文檔,新會員入會儀式上,除了圍繞“少林”的問答,通常還會有一個鉆竹圈的環(huán)節(jié)。
竹圈象征的是一個隱秘的洞口。這個儀式,影射的是清廷“火燒少林寺”。傳說清朝時,少林寺曾經(jīng)遭到官軍襲擊,僧眾大部分罹難,只有18名僧人借助此洞逃出生天,法裔才得以延續(xù)。
“火燒少林寺”在閩粵流傳極廣,但稍加考證,便能發(fā)現(xiàn)此事根本子虛烏有。至少福清、莆田、泉州,三大“南少林”的毀廢,都與清廷沒有關(guān)系,至于嵩山少林寺,有清一代,不但沒有遭到任何破壞,相反,從順治到道光,200多年間,朝廷還多次撥款修葺,康熙皇帝甚至為其題寫了寺名。
創(chuàng)寺以來,對于北少林,歷代王朝多多少少都會予以扶持。相比之下,南少林顯然要比北少林更為自由生長。所謂遭清廷殘酷鎮(zhèn)壓,只是天地會用以激勵會眾的杜撰,但從中至少可以看出南少林名分的曖昧以及生存狀態(tài)的艱難。
一為正統(tǒng),一為草莽。常理而言,相比根深蒂固而又實力雄厚的北少林,近似于自生自滅的南少林,并不占優(yōu)勢。唐宋兩朝,南少林寂寂無聲,應(yīng)該便是因此。吊詭的是,明中后期之后,少林武術(shù)北強南弱的趨勢,竟然來了個大反轉(zhuǎn)。
抗倭名將俞大猷就是最好的例子。
俞大猷自幼習武,他是泉州人,功夫?qū)儆谀仙倭窒?;某年進京述職,特意繞道嵩山,想向祖庭討教一二,看了寺僧演練的拳腳棍棒,發(fā)覺竟然還不如自己。唏噓之余,他讓少林住持選出幾位少年武僧,跟在自己身邊,征戰(zhàn)空閑悉心指點,倒過來將南少林武術(shù)傳回了北少林。
入清之后,北少林的頹勢,愈發(fā)明顯。從歷代描寫少林寺的詩文中看,明人尚有不少贊嘆武術(shù)的文字,但在清人中卻很難看到,反而有一些極其尷尬的描述。
比如汪介人的《中州雜俎》:“今山寺頹落,即存一二殘衲,間令沙彌試演拳棒,然直如街房乞兒對打,不足觀矣?!?/p>
與此相反,同時期的南少林,卻得到了迅猛的發(fā)展。尤其是通過天地會傳播到廣東,開枝散葉,方世玉、黃飛鴻、葉問,宗師迭出不窮,直至經(jīng)過李小龍一番錘煉,推陳出新,征服了整個世界。
北少林武術(shù)的沒落,一定程度上,與清廷有關(guān)。
從唐朝開始,少林寺僧兵便有保家衛(wèi)國的傳統(tǒng),也屢屢受到歷代朝廷嘉獎,但清朝入關(guān)之后,便勒令其全部解散。
乾隆四十年(1775),河南巡撫徐績,聘請了幾位少林武僧前往兵營教習槍法,乾隆皇帝得知,極為震怒,特地下旨斥責:“僧人既經(jīng)出家,即應(yīng)恪守清規(guī)、柔和忍辱,豈容習為擊刺,好勇逞強?”
少林寺在清代的修葺,以雍正十三年(1735)工程最為浩大,不僅耗盡河南歷年積存的公款,還動用了上一年度的漕運結(jié)余。但同樣是雍正皇帝,再三下旨,要求河南地方官對少林寺嚴加管理,“若是戒僧,為干犯法紀之事,必嚴加治罪?!彼€親自審查少林寺整修圖紙,拆毀了寺外的25房門頭,將相當于少林外門弟子的房頭僧人,斥為“釋門敗種”,遷往各地務(wù)農(nóng)。有學者認為,這很可能就是“火燒少林寺”的原型。
也是在雍正時期,清廷開始施行嚴格的禁武令,并寫進了《大清律例》。
扶持,有時也是一種瓦解。不過,這就是北少林武術(shù)衰敗的全部原因嗎?
我又想起了達摩。
歷代朝廷對嵩山少林寺的尊崇,首先因為它是禪宗的祖庭。但達摩之后,禪宗的傳承,卻不斷南移,最終由六祖慧能在嶺南完成了真正的中國化。
“禪武同修”。一套佛法,抑或一門武術(shù),明明開創(chuàng)于北方,但瓜熟蒂落,為何都要在遙遠的南方?
或許這個“南”與“北”,不能簡單理解成方位。
達摩當年渡江,與其說去南就北,不如說是遠離政治,甚至遠離正統(tǒng)。
距離,意味著尊嚴與獨立。最豐沛的力量,來自榛莽與狂野。
從中州到閩中,從嵩山到東山?;赝@一路以少林名義的探訪,我恍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追逐的,其實是一脈中華元氣,強勁的突圍與舒展。
嵩山少林寺在明朝的最后一任方丈,是彼岸海寬大和尚。清人一開國,便要求他前往禮部換取新的任命文書。海寬以足疾為名,硬是拖了12年才進京受領(lǐng)。順治十五年(1658)春,他以清廷任命的住持身份第一次上堂,開口便是“一堂風冷淡千古”,言辭間似乎有無限辛酸。
順治末年,海寬將方丈職位交由弟子純白永玉執(zhí)掌。但康熙三年(1664),永玉便棄職而去,少林寺群僧無首,愈發(fā)敗落。
雍正頒布禁武令后,少林僧人并未放棄習武,而是從室外轉(zhuǎn)到室內(nèi)、從公開轉(zhuǎn)為秘密、從白天轉(zhuǎn)到深夜——我在千佛閣見到的那些腳窩,便是這一時期該寺武僧躲起來練武的見證。
直到1928年,軍閥混戰(zhàn),少林寺的山門外,架起了機關(guān)炮。
從法堂開始,天王殿、大雄殿、緊那羅殿、六祖殿、閻王殿、龍王殿、鐘鼓樓、香積廚、庫房、東西禪堂、御座房……熊熊大火中,一座冷兵器時代的圣山,悄然崩塌。
抑或說,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