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9期|馬笑泉:離鄉(xiāng)(節(jié)選)
馬笑泉,回族, 1978年生于湖南隆回,湖南作協(xié)副主席,湖南師大文學(xué)院兼職教授。著有長篇小說《迷城》《放養(yǎng)年代》《巫地傳說》《銀行檔案》,短篇小說集《回身集》《幼獸集》,中篇小說集《憤怒青年》,詩集《三種向度》《傳遞一盞古典的燈》,散文集《寶慶印記》等。作品曾被譯為英、法、意大利等文。
離鄉(xiāng)
◎馬笑泉(回族)
一
終于練成鐵布衫的時候,雷安野對著屋頂大吼了一聲,但并未能將屋梁上的積灰震落分毫。這主要是因為屋頂好幾處破漏,窗子上非但不見了當(dāng)初釘?shù)脟绹缹崒嵉乃芰喜?,連窗欞也只剩下些許殘根斷梢,像牙齒掉得差不多卻又頑固張著的大嘴巴。這樣的空間實在難以產(chǎn)生良好的震蕩效應(yīng),絕不能因此否定雷安野氣息的充沛和聲音的洪亮。事實上,經(jīng)過長達五年的清修和苦練,雷安野元氣充沛得仿佛能從任意一塊肌肉里沖爆而出。但這只是他的感覺而已。他并不能夠?qū)鈴捏w內(nèi)沿著某個部位發(fā)出去,那不屬于鐵布衫的范疇。他所能抵達的極限就是持柴刀用力砍向自己的胸膛或者肱二頭肌,而上面只會留下一道將迅速消失的白印。至于木棍加身,或者錘擊腹部,他已經(jīng)找了村里幾個半大不小的留守兒童幫助驗證過了。起初他們猶豫著不肯動手。但他以一招果斷的頭開紅磚打消了他們的疑慮,并讓他們在越來越興奮的擊打中連連發(fā)出類似野獸的叫喊?,F(xiàn)在他拂拭著那一線鋒利的刀刃,獨自沉浸在大功告成的欣喜中。當(dāng)然,他也沒忘記,只能直砍,不能橫拖,這也是祖?zhèn)鹘^技的極限。但他覺得自己有把握在對手橫拖之前就用手臂把刀彈開甚至磕飛??帐謸醯?,也足夠威震天下了。他想象著自己揚名立萬的場景,脊柱感到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
穿好上衣,雷安野提刀走出了這座荒屋。屋子原來屬于一個五保戶。自從五保戶在一個雷電之夜硬在床上之后,這座山坡上的土磚屋就極少有人進來過,直到被他用作練功房。從十四歲到十九歲,許多個白天他都在這荒涼安靜的土磚屋中修煉。他轉(zhuǎn)身看著這座面容斑駁的老屋,眼睛有些發(fā)酸。這不應(yīng)該是神功練成后的情緒,但雷安野沒辦法抗拒。呆立了好一陣后,他猛地轉(zhuǎn)身,甩開雙臂,往坡下走去。
陽光浩大,兩山間一片平地狹長。這片平地被稱作千古坳。似乎從盤古老祖開天地以來,雷家就扎根在了這里。村里沒有比雷姓更大的姓了,就連那些外姓人,也是通過聯(lián)姻才能夠在這里安身。只是如今不管雷姓還是外姓,大多去了沿海地區(qū)打工,剩下的以老人和婦女居多,還有尚不足以出去闖蕩的孩子。雷安野勉強上完初中就輟學(xué)了。沒人為此責(zé)怪他。除了罕見的幾個讀書種子外,村里人都覺得能認得字、會算數(shù),就夠了,哪怕是去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用擔(dān)心受人欺瞞。何況現(xiàn)在的小輩,只要上過初中,成績再差,也能隨便甩出幾句“三克油鍋得白”之類的英語,那更是嘖嘖嘖了不得,在老輩人眼里,就算是去外國打工也放得心了。遭到責(zé)難的是他并沒有追隨父輩和兄長們外出打工,而是向身患嚴重風(fēng)濕的大伯學(xué)習(xí)族里已經(jīng)無人肯練的鐵布衫。大伯功夫早擱下了,但還牢記著全套的口訣和練法。對于傳授侄子鐵布衫這件事,他既沒表現(xiàn)出什么熱情也沒有絲毫保留。畢竟,鐵布衫是祖?zhèn)鹘^技,雷家的祖祖輩輩依靠它對付了許許多多兇險:宗族械斗、土匪劫道、亂兵入村,還有從林子里突然躥出的野獸。盡管這一切現(xiàn)在都不存在了,但眼睜睜地看著這門絕技就此斷掉,總覺得愧對祖宗。有一個直系血親想繼承這門絕技,他沒有推辭的理由。他肯學(xué),他就教,很簡單,也很平淡。沒有電視劇中三番四次的考驗,也沒有磕頭不止長跪不起的動人場面。阻力來自雷安野的娘龍芳妹。都什么年代了,學(xué)這個干啥?她嘮叨過好長一段時間。她覺得雷安野既然不讀書,就該出去打工賺錢。每當(dāng)龍芳妹嘮叨的時候,雷安野總是說,練好了就去打工。你沒聽爸講,外面亂得很呢。練好了我出去就不怕挨打。龍芳妹還是沒想通,那怎么你爸你哥他們沒練也出去了呢?他們怎么不怕挨打?雷安野說,他們不怕,我怕。我膽小。這已經(jīng)是在撒嬌耍賴了。但撒嬌耍賴是兒子對付娘最有效的招數(shù),無論是方世玉的娘還是雷安野的娘,面對這種招數(shù),最多是翻一個無奈的白眼,只得由他去。何況雷安野還主動把家里的粗活兒全包了,干得又快又好,讓村里的其他婦女大為羨慕。龍芳妹的嘮叨也就逐漸消失,甚至沒問過他到底練得怎么樣,什么時候能練成,似乎已認識到有個兒子一直留在身邊也好。但現(xiàn)在她想留也留不住了。雷安野要走了。然而他認為自己不是去打工,而是闖蕩江湖。這里面區(qū)別很大,就跟豬油仔和黃飛鴻的區(qū)別那么大。不過為了免得龍芳妹擔(dān)心,雷安野還是宣稱自己是去打工。
龍芳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臉還埋在碗里。雷安野又說了一次,她才抬起頭來,看著雷安野,臉上似乎有點黯然。過了片刻,她才嘆了口氣,出去也好,你也該出去了。我是年紀大了,又沒什么技術(shù),不然也跟著你們?nèi)チ恕?/p>
雷安野清楚如果爸爸愿意帶她出去,她其實也能幫著在工地上煮煮飯,領(lǐng)一份工錢。但爸爸就是不想她跟在身邊。年紀大,沒什么技術(shù),這其實是爸爸甩出來的兩大理由。后面還跟著句令娘面露羞愧卻又啞口無言的話:在外面沒人要。雷安野當(dāng)時聽了,也覺得刺耳,忍不住瞪了雷平紅一眼。好在他又緩和了口氣,說屋里也要有人看著,田雖然不種了,但那幾塊菜地還得有人打理。龍芳妹其實也舍不得那幾塊菜地,又想著男人每年帶回來的錢比過去辛苦種田的收入高得多,也就沒跟他爭了。看著她那張過早干枯的臉,再想到爸爸在外面風(fēng)流快活的傳聞,雷安野又覺一陣心酸,把臉埋進碗里。他期待母親能問問功夫的事,但她只是念叨著要多帶點衣服,又說得問問村里有沒有其他人去東莞,也好結(jié)個伴。
要結(jié)什么伴?我現(xiàn)在一個人走到哪里都不怕。
你真的練好了?
練好了。不信你用菜刀剁一下我試試。
要出門的人了,莫提動刀的事,不吉利。龍芳妹說完,還對著空氣呸了兩聲,把這不吉利的話呸走。
被她呸得消了勁,雷安野悶頭扒完飯,起身走出堂屋。
初夏山村的夜風(fēng)仍挾著寒意,但更多的是溫潤和清涼。水田大半荒蕪,蛙聲早已不如過去那般齊整,但仍跟山月一樣響亮。雷安野踩著草繩小路,目光始終落在腳尖前兩三尺處,提防蛇。雖然練成了鐵布衫,他還是擔(dān)心遭蛇咬。那又尖又細又毒的牙,他沒有把握崩開。何況蛇的速度太快,只怕還沒來得及運氣就已經(jīng)咬上了。好在一路上并沒有蛇出現(xiàn),它們的心思大概集中在青蛙身上,并無興趣來考驗鐵布衫的成效。上了兩層田埂,對面竹影婆娑處,便是大伯的家了。大伯家的狗遠遠地聞到他的氣息,搖著尾巴迎了上來。雷安野蹲了下去,摸摸它的頭,豹子,我練成鐵布衫了。“豹子”聽不懂,但能感受到雷安野語氣中的喜悅,尾巴搖得更歡快了。雷安野起身往堂屋走去。門是開著的,卻沒有亮燈,倒是后面的廚房有光亮和響動,左邊廂房也泄露出幾絲微弱的光。雷安野心知伯娘在廚房里忙,而大伯肯定窩在廂房中。大伯夜晚獨自待在房里時,往往不開電燈,卻會點上一盞煤油燈。他說就喜歡聞這個味。雷安野輕輕推開門,“豹子”卻不敢跟進去。它在門邊趴下來,蜷起身子,豎著耳朵。
大伯。
大伯正靠在床頭,腿上還蓋著一層薄被。他點點頭,凝視著雷安野,直到他拖過一張椅子靠床邊坐下,才開口。
練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你把頭伸過來。
雷安野探低半個身子。大伯在他太陽穴上按了按,又掐了掐他的咽喉,方縮回手。雷安野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這兩個地方練到了,也算可以了。
那個地方我也練到了!
找人試了嗎?
試了兩次。都是十幾歲的半大伢子,有幾斤腳力,隨便踢,沒卵事。
嗯。就怕碰到高手,用腳尖發(fā)透勁來點。不過現(xiàn)在這樣的高手也難得有了。
你碰到過嗎?
大伯搖搖頭,只是聽老輩人講過。以前江湖上還有種女人,會用腳尖點人,她們的鞋尖是鐵做的,實際上還沒練到那一步。
以前是好久?
露出費力思索的表情,大伯過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說,起碼是在國民黨手里,有的老輩人還是從清朝過來的,講的恐怕是皇帝老子手里的事。
那是有蠻久了。大伯,你講講你們這一輩江湖上的事嘍。
我們這一輩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江湖了。
難道江湖已經(jīng)滅掉了?
看現(xiàn)在這樣子,應(yīng)該是有,但肯定不是過去的江湖了。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十多年沒出遠門了,心里也沒譜。
我過兩天就要出去了。
嗯。出去好。年輕的時候就要到外面闖蕩,等老了,走不動了,還可以跟后人講過去的故事。就算講不動了,還有東西可以想。
我是想像黃飛鴻那樣,去江湖上大干一場,也顯顯我們雷家人的威風(fēng)。
黃飛鴻是哪個?
是個武林高手,好多電影都拍過他。
嗯。我不愛看武打電影,一看就曉得是些花拳繡腿。
嘴唇蠕動了一下,雷安野看到大伯眉間那個深深的“川”字,到底沒有出聲。
房間陷入沉寂,煤油燈焰也似乎凝固了。大伯拿起旱煙管來。村里六十歲以下的男人,只有他還在用這個,其他人早就叼上紙煙了。管身兩尺有余,粗如野雞蛋,摩挲日久,已起了包漿,在晦暗的房間里泛著層幽光。雷安野總覺得這是件武器,甚至想象大伯能用它來打穴,就像武俠電影或小說中隨身帶著旱煙管的高手那樣。但大伯每次只是從煙袋中拈出蓬煙絲,輕輕壓進銅煙鍋,劃一根火柴點燃。如今都時興用打火機了,他還是火柴不離身,還是習(xí)慣從下往上劃燃。每一個動作,都契合雷安野小時候的記憶,從未有絲毫走樣。大伯依然吸得深,一口煙悶了很久,才從鼻孔里鉆出來。只有在這時,他才會透出些許欣快之色。
我就跟你講個故事吧。
要得,要得,我最喜歡聽了。
雷安野把椅子往前挪了兩寸,膝蓋幾乎抵到床沿。
大伯臉上的欣快之色已經(jīng)隱去,復(fù)歸淡漠,眉宇間還鎖著點憂慮。
你曉得從你爺爺那一輩算起,雷家三代人里面誰功夫最高?
雷安野想了想,搖搖頭。
是你三爺爺。
就是秀枝蠻生他們的爺爺?
嗯。你是沒見過他的。我小時候經(jīng)常跟在他屁股后跑,我的鐵布衫就是他教的,算起來他是你師祖。
大爺爺不會鐵布衫?
會,他們那一輩都會,也都練得好。
那怎么不是他教?
這是雷家的規(guī)矩,親生的不教,都是交叉來教,這樣才下得了狠心,教得嚴。
雷安野點點頭。
你三爺爺胚子壯,悟性好,又舍得吃苦。他生了崽后,就不再沾女色,最后練成了馬陰藏相。你不曉得什么叫馬陰藏相吧?就是那個地方縮了進去,摸起來完全是平的。
雷安野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半開著。大伯的話,他從來深信不疑,但那般情形,實在難以想象。
要是想解小手,怎么辦?
不礙事。想縮進去就縮進去,想彈出來就彈出來。你莫不信,我是親眼見過的。
雷安野把嘴巴關(guān)上了。
鐵布衫練到這份上,算是到了頂嘍。大伯說完,上身微微前傾,望向黝黑的壁腳,似乎那里藏著過去的年代,被風(fēng)濕病耗得黯淡無神的眼睛閃出兩點久違的亮光。亮光消隱后,他吸了口煙,悶得比往常更久,仿佛想探一探自己悶煙的“頂”。雷安野腦中蹦出娘說過的一句話,別人吸煙是吸進肺里,你大伯吸煙是要吸進肚子里的,然后竟看到煙霧在大伯五臟六腑間繚繞蒸騰。連忙用力閉了下眼睛,睜開后目光又再次變得只能停留在大伯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中山裝上,絕對穿不進去,他這才暗自松了口氣,把精神凝聚在耳間。
當(dāng)時地方上跟他齊名的,還有一個練拳的,一個使棍的。那練拳的是少林派,使棍的就是本地的梅山齊眉棍,都是硬角。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有一年湖南的主席來寶慶,縣長曉得他喜歡功夫,特意把寶慶西路的這三個高手請去表演。你三爺爺表演了赤膊擋刀,大錘擊肚,還用腦門連開八塊青磚,省主席當(dāng)場賞了他一百塊大洋。
三爺爺功夫這么好,怎么不出去闖蕩呢?
他年輕時也出去過,走旱路上過云南貴州,走水路下到武漢,算是見過世面了。據(jù)他講,還是覺得家鄉(xiāng)最好。五十年代縣里請他到體委教武術(shù)。他開始勁頭還蠻大,后來看到比賽都是套路,比的是哪個動作好看,慢慢心就淡了,不肯再教,申請調(diào)到一中當(dāng)了個體育老師?!拔母铩睍r,不曉得哪個把當(dāng)年國民黨省主席打賞那件事抖了出來,你三爺爺就被打成反革命。
三爺爺又沒干壞事,就是表演一下功夫,怎么成了反革命?這跟三爺爺有什么關(guān)系?
就說嘛。你三爺爺教書的時候蠻認真,也蠻嚴厲,那些批斗他的紅衛(wèi)兵里面就有他的學(xué)生,以前挨過他的罵,這時就趁機報復(fù),下手特別狠。你三爺爺?shù)墓Ψ蛞恢睕]撂下,拳打腳踢都沒事。那些人打得狠了,反而傷了自家筋骨,還罵你三爺爺是瘋狂報復(fù)。
被迫害的你三爺爺眉頭都不皺一下。雷家人里面雖然還有高手,也只能忍氣吞聲。大家心灰意冷,覺得鐵布衫就算練到頂,也沒什么卵用,都把功夫撂下了。嘿嘿,雷家鐵布衫,慢慢地就沒有鐵,只剩下一層布了。到了你們安字輩,你要是不練,那就真的失傳了。
雷安野沒說話,心里又空又冷。他覺得三爺爺那樣的高手,不該就那樣死了。大伯似乎不想再說話,叼著煙桿,望著壁腳,仿佛陷入了往事中拔不出來,也不想拔出來。雷安野覺得坐不下去了,說,大伯,你自己多保重,我回來再來看你。大伯點點頭,似乎想嘆口氣,卻把那一聲唉收在了嘴唇邊,只是說,你去吧。側(cè)身拉開廂房門,雷安野又回望了大伯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還黏在自家身上,頓時心口泛起一陣酸又旋著一團暖。想再說點什么,大伯卻已把目光挪開。他只有跨了出去,反身把門掩好。伯娘還在后面忙碌,只是不知在廚房中還是移到了屋后的豬圈邊。凝立片刻后,雷安野半轉(zhuǎn)身往堂屋外走去?!氨印备顺鰜?,幾乎是銜著他的腳跟走。到了坪邊,雷安野又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腦袋,又跟它貼了貼臉。豹子,你回去吧?!氨印睕]有再跟著他下坡了,但也沒有轉(zhuǎn)身,而是把前腳勒在坪沿,兩只眼睛在夜色里執(zhí)拗地亮著。
二
中巴車核載十九人,雷安野第二十六個上車。鎮(zhèn)上沒有車站,全是過路車。兩個年輕人先他一步上車,一個矮壯,理了個圓寸,遠遠望去近乎光頭;一個瘦高,頭發(fā)蓬亂,額前染一綹金色。本來駕座旁邊的大鐵罩還有個空當(dāng)可以靠著坐,他倆只掃了一眼,就轉(zhuǎn)身把自家插在后面過道的空隙中。不解為何把這個明顯要舒服些的空當(dāng)讓給自己,雷安野綻開大嘴沖他倆笑了笑?!皥A寸”面無表情,“金發(fā)”咧嘴還了一笑,滿嘴齙牙顯露無遺。雷安野又笑了一次,才把看上去幾乎要脹破的雙肩深藍色牛仔布包卸下來。這包是特大號,加厚,裝滿東西后,上遮雙肩,下蓋屁股,原是他哥雷安壯的裝備。雷安壯在外面打了幾年工后,換上了到處閃爍著金屬扣件的中號皮革背包,再拖一個大拉桿箱。他到底沒把這包丟掉,而是帶回了家。雷安野見了這包就歡喜,覺得夠大夠結(jié)實,雷安壯嫌土氣,他還覺得他哥的新包太女氣呢。臨行前龍芳妹恨不得把半個家都裝進去,雷安野也隨她去舞弄,只是不肯讓她送到鎮(zhèn)上來?,F(xiàn)在他把這包蹾在大鐵蓋上,往里推了推,再反身靠在包上,屁股還稍稍能坐到一點邊角。雷安野覺得很滿意,雙手橫抱胸前。他還不太習(xí)慣跟許多陌生人擠在一起,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房屋開始往后退。等到退得快起來,房屋變成了樹木。路上的車并不多,除了這種主要拉鄉(xiāng)鎮(zhèn)客的中巴外,就是貨車,間或也能看到一輛小車掠過,其速度令中巴和貨車望塵莫及。如今更多的車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一日千里不在話下。雷安野倒不渴求那種速度,他希望在路上的時間能夠多一些,最好是走走停停,四處看看。電視中俠客們的精彩故事很多就是在路上發(fā)生的,他們騎著馬,背著劍,披風(fēng)飛揚,一個字:帥。這樣寬這樣直的路,騎馬狂奔應(yīng)該很爽。他記得小時候村里還有幾匹馬,后來都消失了。目光在田野上搜索,雷安野非但沒看到馬,連人影都稀少,覺得失望,目光轉(zhuǎn)回車內(nèi)。感到“金發(fā)”姿勢和表情都有些不對,他多看了兩眼,便直起了腰。
“金發(fā)”身體微微下沉,右手和旁邊乘客的口袋連在一塊。雷安野下意識地要出聲喝止,但想著他剛才的笑臉,不算朋友也是熟人了,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正猶豫間,“金發(fā)”已經(jīng)得手,邊往口袋里塞錢邊向車門邊走?!皥A寸”在后面叫道,師傅,踩一腳。司機很配合,立馬踩下剎機,但動作并不猛烈,車停住時只是微微一晃,那個被偷的乘客還在打瞌睡。雷安野一直瞄著“金發(fā)”,“金發(fā)”又對他一笑。不曉得自己是該笑還是不該笑,或是撲上去扭住他,正迷茫間,連“圓寸”也已下車。當(dāng)雷安野終于決定大喊一聲抓賊時,門已關(guān)上,車子又晃起來。兩個家伙并沒有飛走,而是在路邊蹲下,掏出煙來。他倆從視野中消失后,雷安野還在懊惱,仿佛一不留神吞下只蒼蠅,卻吐不出來了。直到下一個鎮(zhèn),有撥乘客下車,他坐上空出的位置,仍悶悶不樂。那兩人在他心中其實已淡去了,他不滿的對象是自己——反應(yīng)這么慢,主意又不定,怎么闖蕩江湖揚名立萬?最后他在心里說,以后遇事莫多想,先沖上去。這般告誡自己時,雷安野牙關(guān)緊咬,眼睛也鼓了起來。旁邊乘客恰好瞟見他的神情,上身連忙往窗戶邊靠,緊接著屁股也挪過去兩三寸。雷安野察覺到了,有些奇怪,照了那人一眼。那人被他照得有些驚慌,但還不忘擠出笑來表示自己絕無冒犯之意。盡管他看上去就是嘴角費力地扭動了一下,不僅全無笑意,還顯得丑,雷安野到底明白他是在笑,并且不好意思不還以一笑。雷安野的笑自然得多,也燦爛得多。那人松了口氣,脊柱接著恢復(fù)原狀。
車子不怎么顛簸了,這是因為從坑坑洼洼的省道拐上了到處打著補丁的國道。雖然毫無倦意,但覺得車上的時間實在難挨,雷安野遂把頭往后一靠,閉上眼睛,假寐起來。沒過多時,他感覺有人在自己胸前摸索,眼睛還沒睜開,手已撈了過去。被扣住的手還想往回抽,他五指跟著一緊,箍出一聲哎喲,明顯是女人的聲音。心頭一驚,指頭一松,那滑溜的手蛇一樣縮了回去。雷安野扭身一看,一個二十出頭、頭發(fā)燙成大波浪的女人正蹙著眉頭查看自己的手腕,而兩個男人從更后面的位置浮出上半身來。這三人是原來就在車上,還是不久前上來的,雷安野難以斷定。
“大波浪”發(fā)出正義的譴責(zé),做什么呢?耍流氓?。?/p>
我沒耍流氓啊。
沒耍流氓,你抓我的手做什么?還抓出印子來了,快賠錢。
愕然了片刻后,雷安野倒是想明白了。
你摸我的口袋,還要我賠錢?
腳一跺,眼一瞪,“大波浪”嚷道,哪個摸你的口袋了?你這個不要臉的土包子。
眼睛睜大,雷安野一時搞不清到底是哪個不要臉。
那兩個男人走過來。因為過道窄,只能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的比后面那個高一個頭,嘴角邊凸著顆紐扣大的痣,幾根毛在那上面招展。他腳長手也長,還隔著大半個座位,已在雷安野胸脯上推了一把。雷安野絲毫沒動。“黑痣”略覺意外,既而覺得很失面子,另一只手迅速伸過來,卡向雷安野的脖子。雷安野還是沒動,任他卡住。
旁邊坐著的一位老太婆抖開有點癟的嘴,算了呢,出門在外,要講和氣。
“大波浪”喝道,你這個老貨,少管閑事。
被她喝得目光一顫,老太婆還是頑強地小聲抖出一句,比日本鬼子還惡。
見老人因為自己受欺,雷安野火氣頓時躥了上來,挺起胸,往前跨了一大步?!昂陴搿睋尾蛔?,直往后退。后面那個男人不防被他踩住腳,來不及喊痛,只顧著抽腳。“黑痣”不肯松手,開始加力,但感覺像是抓在汽車輪胎上。雷安野又跨了一步,“黑痣”再往后移。這次后面那個男人沒被踩住,而是抵住他的背向前推。雷安野雙手叉腰,雙目圓睜,又往前走了一步。滿車的人眼睛都看直了,有兩個壯年男人還喝起彩來。
“黑痣”勉強抵住雷安野的前沖之勢,右手往腰后一摸,亮出把匕首。
雷安野不怕刀砍但怕刀捅,連忙抬起右胳膊,在“黑痣”左肘外側(cè)一磕,刀掉在地上,“黑痣”爆出慘叫,右手撈住自己左肘。
“大波浪”從雷安野后面?zhèn)壬頂D了過去,顫聲問,怎么啦?
手斷了!
雷安野想告訴他并沒有斷,只是磕傷了關(guān)節(jié)。但“大波浪”不容他發(fā)布這一好消息,返身抓過來。雷安野往后一退。她抓了個空,又撲過來。雷安野還是一退。
打她!
打死這個惡婆娘!
賊婆娘!
“大波浪”怔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煞白地站在那。
雷安野不想跟女人動手,指著車門。
“大波浪”跺了跺腳,喊聲停車,便扶著“黑痣”往門口走。后面矮個拾起刀。雷安野擔(dān)心他突然襲擊,退后兩步,背窗而立,身體微微前弓。矮個卻根本不往他這邊看,跟著躬身下了車。
等車子重新啟動時,滿車洋溢起稱贊。
要得!
厲害!
看不出啊,年紀輕輕,功夫這么硬。
是哪個村的?
……
雷安野臉紅了,不過還是報上了家門:千古坳雷家村的。
有個老頭大聲說,雷家村,我曉得的。雷三爺?shù)蔫F布衫,張四爺?shù)纳倭秩?,王六爺?shù)拿飞焦鳎鞘侵嗣?。雷三爺就是雷家村的,那身鐵布衫,雷劈也沒事,嘖嘖嘖。
雷安野眼睛放光,他是我三爺爺。
難怪嘍,英雄有種啊。老頭對他翹起了大拇指。
雷安野一時手足無處安放,慌亂一笑,坐下后才想起應(yīng)該抱拳還禮,但不好再站起來了,微生懊惱。但這懊惱像蒲公英的毛,窗外進來一陣風(fēng)便吹走了。旁人請老頭講講那三位把式爺?shù)墓适?,他樂得不再作聲,只張起耳朵聽?/p>
雷三爺,就跟戲臺上的張飛一樣,猛高猛大,站起來快頂?shù)介T了,運起氣來胳膊粗得嚇人,用石頭壓都沒事。他肚子大,里面好像盛了個圓球,那個球還曉得自己滾。別人開玩笑,問他里面裝了什么,他拍著肚子講,這叫腹有乾坤。一聽就曉得是讀過老書的人,文武雙全啊。他年輕時喜歡四鄉(xiāng)走動。有次到我們鎮(zhèn)上玩。那時鎮(zhèn)邊上有個油榨坊,方圓幾十里,就數(shù)這個油榨坊大。油榨坊的老板,是我的五叔,跟雷三爺有交情。雷三爺想看看油榨坊,他親自陪著去。聽說是他來了,油榨坊的伙計都停下手中活計,圍了上去。他們的心思,雖然沒講出來,我五叔心里清楚得很。他講,三爺,你今天要是不露一手,這些卵人只怕提不起勁干活兒。雷三爺沒吭聲,圍著懸空吊著的撞槌慢悠悠轉(zhuǎn)了一圈。那個撞槌將近兩丈長,海碗粗,一頭還包著鐵皮。我五叔跟雷三爺講,要想排在榨膛里的榨餅出油,主要靠它。雷三爺嘿嘿笑了兩聲,拍拍自己的肚皮講,那要它撞下我試試。我五叔還猶豫了一下,幾個伙計已經(jīng)興奮得直搓手板,等雷三爺站到木榨機前,就爭著去蕩撞槌。我五叔指定了最老成的那個伙計,還對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他手上留著勁。雷三爺脫了上衣,也沒看到怎么運氣,肚子里那個球就變得更大了。他好像沒事人一樣,倒是那個伙計手心出冷汗。雷三爺對他招招手,他才喊聲號子,蕩起撞槌。槌頭沖在雷三爺肚子上,好像沖在絮被上,沒什么聲音。那個球凹進去了一下,馬上又鼓起,把撞槌彈了回去。那個伙計沒穩(wěn)住樁子,差點摔倒。等他站穩(wěn),雷三爺又對他招了招手。他咬咬牙,往后蕩起個大勢,發(fā)聲喊,朝前一送。這回撞槌比前回沖得快。雷三爺還是用肚子接了,半寸也沒退,又彈回去。撞槌撞得越猛,他回彈起來也越猛。那個伙計后退不及,只好趕快松手。其他人看得都木了,還是我五叔先叫聲好,他們才回過神來,跟著喝彩。我五叔后來跟我們講,那撞槌架勢蕩足了,可以撞死頭大牯牛,雷三爺卻一點事都沒有,回到鎮(zhèn)上又是吃飯又是看戲,睡了一宿后,第二天就要去城里。我五叔想留他多玩兩天,他講已跟張四爺約好了。他這么一講,我五叔就不好留客了,喊轎子送他去。他連連擺手,又講,不是我跟你講客氣,行是百練之祖,我們練打的人,格外要多行路,身上才通泰。我五叔只好送他到鎮(zhèn)口。我也跟在五叔屁股后面。雷三爺跟我五叔并肩走的時候,也是邁著四方步,慢悠悠的,等到一個人走,步子就扯起好長,一步抵別人兩步,轉(zhuǎn)下眼背影就變細了。像他這個走法,一天百把里,那是不在話下。
雷安野暗暗點頭,心想,我也是越行身上越通泰。
老頭繼續(xù)說,張四爺就住在城里,在老街上開了家好大的武館。我小時候大人帶著去城里玩,經(jīng)過他家的武館,不敢進去,就立在外面看了幾眼,里面跑得馬。張四爺?shù)墓Ψ?,我沒見過。只聽說他輕易不出手,尋常有什么事,都是弟子出面擋著。有次新來個縣長,雖然是文人出身,卻喜歡拳腳。聽到張四爺?shù)拿?,親自去武館拜訪。張四爺見新縣長不擺架子,又這么看重把式,也就不藏著掖著,利利索索脫了長袍,跳到八仙桌上,打了一套拳。這叫什么?你們懂不懂?
滿車人都沒吭聲,只是望著老頭。老頭看向雷安野,雷安野也是一臉茫然。老頭更加來神,這就叫拳打臥牛之地。一套拳打完,桌子動都沒動一下。再一個鷂子翻身下來,氣不喘,色不變,真功夫啊。
有人說,你講得跟真的一樣,還講沒見過。
見過就是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我也是后來聽我五叔講的。我五叔那個人啊,喜歡交朋友,消息靈通得很,人住在鎮(zhèn)上,省城有點什么動靜,他也曉得。
張四爺?shù)奈漯^現(xiàn)在還在嗎?
早就沒有嘍。張四爺早跑到香港去了。
怎么要跑呢?
有人眼紅他武館開得大,徒弟帶得多,跑去跟政府告狀,講他是拳霸,勾結(jié)舊政府,欺壓同行。他是什么拳霸嘍?我五叔講,他是個最和氣的人,輕易不講一句重話,對街坊鄰居都客氣得很。徒弟多,那是他功夫好。功夫不好,你求別人來學(xué),都沒人上門。國民黨政府的縣長跟他來往,也是看重他的功夫。再講,他之前武館就開得蠻大了,又不是那個縣長幫他搞大的。但那時最忌諱的就是跟舊政府有瓜葛。張四爺曉得有理講不清,干脆把家產(chǎn)賣光,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帶著家人去了香港。聽說在那邊也是開武館,又收了好多徒弟,里面還有洋弟子。這樣的人,到哪里都活得好。改革開放后,他后人還回來祭過祖。
還有個王六爺呢?
王六爺住在白馬山上,靠打獵為生。他喜歡清靜,不愛跟人來往,徒弟也收得少,生平只有雷三爺和張四爺這兩個朋友。當(dāng)年那個縣長請他進城表演功夫,保長鄉(xiāng)長出面都沒用,還是通過張四爺,才請動他下山。我五叔也是因為跟雷三爺是朋友,才見過他棍上的功夫。我五叔講,棍子到了他手上,就跟活的一樣。一排蠟燭點在案上,他那根齊眉棍一伸一縮,好像蛇吐芯子,一路舔著去,舔著哪根滅哪根,燭芯都不會動一下。這樣的棍法,用來打人,想戳哪里就戳哪里,除非是像張四爺這樣的高手,才躲得開。
要是雷三爺呢?
雷三爺,他動起手來根本就不躲,坦克一樣壓過去,王六爺只怕還要躲他。
大家都笑起來。老頭滿臉的波紋也一漾一漾的。雷安野望著他,咧開大嘴,眼里跳動著光芒,似乎得到這個評價的是自己。
你五叔呢,也是個高手吧?
他呀,不會打,是個嘴把式。他就是喜歡交朋友,到處耍。要講他沒本事,他的本事就是從這里來的,三教九流都有交情,場面上吃得開。鋪面、作坊、田產(chǎn),都有人照應(yīng),好像裝在他口袋里一樣,穩(wěn)當(dāng)?shù)煤堋?/p>
那是個大財主啊。他后來呢?
早就不在了。
老頭嘆口氣,臉色迅速暗淡下去,側(cè)頭望向窗外。
旁人見他這樣,不好再問,車內(nèi)又變得沉寂起來。
雷安野想著三爺爺不過是給舊社會當(dāng)官的表演了一下功夫,就落了個那樣的下場,他五叔肯定也沒好果子吃。他又想那個王六爺住在大山里,與世無爭,不曉得躲過了劫數(shù)沒有。這些人物,這般功夫,好像過去沒多久,聽起來又好像是古代的事了。他胸中積了些感慨,又不知如何抒發(fā),只有半耷下眼皮,在車子的搖晃中把時間一輪一輪地挨過去。
車子走走停停,又上下了幾撥人。老頭在靠城最近的那個鎮(zhèn)下了,走時還拍拍雷安野的肩說,我先下啦。雷安野連忙起身,本想多說幾句,話涌到嗓子口就混成一片,理不出頭緒,最后只吐出句,您老慢行??粗鸨常醾€灰撲撲的小號尿素袋(袋里面有活物在撲騰),慢慢踱進條小巷然后消失,雷安野對著窗外又望了很久。路邊樹木越來越少,房屋越來越多。等到人比房屋還密集時,車便緩緩涌進了城區(qū)。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xué)》漢文版202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