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妖里妖氣的故事
我所在的城市,每臨中秋,丹桂飄香,滿城馥郁。傍晚在蜀山下散步,晚風(fēng)無所來去,鳥啼此起彼落,花朵搖曳,香氣彌漫,山水碎影瀲滟蕩漾,一直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這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熬過夏天的赤日炎炎,疲憊懶乏,此時清涼撲面,有劫后余生的明澈和清醒。桂花,是夏季熱浪的否極泰來,有點像不諳世事的女孩,在經(jīng)歷了懵懂和躁動之后,突然幻變成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
我打小不成器,不懂得沉靜和克制,又難逃三分浪漫和騷性——看電影最喜歡的人物,是《深入虎穴》里面的女特務(wù);看書,最愛讀的是《西游記》中的女兒國章節(jié);最渴望見到的人,是《聊齋志異》中天真活潑的嬰寧;最感到好奇的,是蛇蝎般狠毒的妲己長什么樣?為什么柔軟無骨的趙飛燕可以在人手掌中跳舞?
直到不惑之年,我才覺悟到,早年對于妖魅的憧憬,其實是對輕靈和自由的渴望,也是對庸常的不滿和叛逆。日常生活一直是吃吃、喝喝、玩玩、樂樂,迎來送往,煙火氤氳,人不滿足于此,有叛逆和超越想法實屬正常。我喜歡“妖”,是因為離經(jīng)叛道,也是對神秘和超自然的期望。
妖具有曼妙性,具有某種詩意;妖有曖昧性,是諸多界線模糊的體現(xiàn)。妖不只是跨越性別界線,還是善惡等諸多概念的超越?!渡胶=?jīng)》里說上古有十位妖女,弱柳扶腰,美艷不可方物,可是法術(shù)通天,妖而不亂,妖而不冶,這是妖的至高境界吧?有更深層次的靈,超越現(xiàn)實的羈絆。中國文化出自農(nóng)耕,模糊務(wù)實,亦步亦趨,有時候不免呆板拘謹、非白即黑,缺乏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妖,以幻想彌補了自身的不足,亦莊亦邪,伸縮性更大,有更彈性的邊界,有更廣闊的空間。自《詩經(jīng)》開始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包括唐詩宋詞元典明清話本小說,我最喜歡的,其實是唐傳奇,元氣飽滿,豪邁爽朗,激情四溢,充滿人世間的快意恩仇。宋傳奇與唐相比,幽微深邃,陰柔雋永。二者各有各的魅力:陽剛,有陽剛的大氣,陰柔,有陰柔的曼妙。
年屆五十,我在業(yè)余時間里一直嘗試著深入宋朝,在以夢、想象和迷宮的方式構(gòu)建長篇小說《宋刺》的同時,有意識以松弛淡然的閑筆,寫作另一種系列《宋妖》。如此方式,也是“一陽一陰”吧?除了內(nèi)容的“別意”之外,讓我尤其注意表達的,是傳統(tǒng)故事中的現(xiàn)代性。諸多傳統(tǒng)故事的再好,若無現(xiàn)代性,等于咀嚼別人嚼過的饃,滿嘴都是老蠟的味道。從貼近的角度來說,現(xiàn)代性就是不“隔”,讓現(xiàn)代人不感到幼稚和簡單,不是“死而復(fù)生”還是“借尸還魂”,以更為細致的視角發(fā)掘幽微的人心,發(fā)掘生活的機趣,尋找有況味的,甚至荒誕奇譎的故事。世上諸多留存,包括文字和繪畫,時常讓我們目睹一個木訥、笨拙、迂腐的古人,孰不知古人也跟現(xiàn)代人一樣,不僅擁有欲望,擁有豐沛而獨特的情感和靈魂,還是幽默的、風(fēng)趣的、狡黠的、詭異的。這一組故事,就是基于這樣的初衷,或許它不是深刻的,卻是有意蘊的;不是離奇的,卻是有趣味的;不是靈動的,卻是雋永的……好的小說,一定是“知天命”的,更接近于風(fēng)行水上,或者是老樹深潭里,或者是幾株野花于風(fēng)雨飄搖中的淺唱低吟。
文字是一條開滿花草的小徑:既可以指向和到達某個目標(biāo),也可以用來漫步,或者轉(zhuǎn)而深入自己、觀照自己、平復(fù)自己,給自己以希望和支撐。從本質(zhì)上說,它既有出發(fā)的使命,也有回歸的意義,提醒你意識一些本原,意識到生命形式不僅僅是作為人,也可以作為花鳥蟲豸、草木塵埃而存在。人到中年之后,我越來越喜歡的,是與這個世界保持靜觀的姿態(tài),不是身處其中,而是從容冷靜,以我為本。我喜歡的寫作風(fēng)格,不是化簡為繁,人為地增加嘮叨、瑣屑和低俗,而是單純、悠緩、自得,既具有東方的智慧和靈動,也帶有西方的哲思和無畏;既有見怪不怪的淡定和灑脫,也暗藏著執(zhí)拗和靈性……在我看來,氣息即風(fēng)格,腔調(diào)即層次,態(tài)度即境界,唯有一覽眾山小的從容,才會讓氣韻深入到文章之中,深入到文章的字詞句中。我希望的好文字永遠帶有自由性,舉重若輕,自然而然,草長鶯飛,葉舒花開。東方文化,一直有著物老成精的傳統(tǒng)和趣味,若是有一種寫作,可是一直陪伴你,充實你,啟迪你,讓你直面、忘卻、體恤、提升的話,那么,這樣的文字,于人于己來說,都是一種功德和機緣。
扎入邃遠的深潭也苦。歲月湍急,湖海飄零,時光詭異,各種因緣與造化,左右著世事的變化。這三年的疫情肆虐,更是讓時光變得漫長、艱險、乏味、破碎,也變得荒誕和不真實。心情腐爛的同時,只能以更多的埋首伏案,來逃避諸多的暗黑。當(dāng)有一天我懵懂而迷茫地抬起頭來,長吁一口氣,從傳奇的寒林枯枝中走出之后,沒想到體驗后的各項健康指標(biāo)都大幅“滑坡”。我不由苦笑,這是多年來妖魅之氣倒逼進入身體的結(jié)果嗎?也許,頻繁地“出入”陰陽兩界,身體和心理都會有明顯的變化和感受,諸多界線早已不是那么分明了。
某一個周末,我又一次駕車去了徽州。春天的江南淫雨霏霏,我不喜歡下雨,可是我喜歡聽雨聲淅瀝的聲音,喜歡雨中風(fēng)景的朦朧意味。在一個殘垣斷壁的老祠堂里,剛邁過門檻,就見到左上方的旮旯里有一個碩大的蜘蛛網(wǎng),上面蹲伏一只如嬰兒拳頭般大小的蜘蛛,正怔怔地看著我。我感到毛骨悚然,彼此對視,像現(xiàn)實對歷史的凝視,也像歷史對現(xiàn)實的回望。那時太陽正穿出云層,一縷陽光從天井的側(cè)斜方射進來,直直地照在蜘蛛網(wǎng)上。蛛網(wǎng)晶亮,蜘蛛玄黑,越發(fā)顯得詭異了。我驀然一驚,想到我們還是有相像之處的:它結(jié)的是生命之網(wǎng),我結(jié)的是文字之網(wǎng),我們都是以時光為代價,作繭自縛,期待化蛹為蝶的那一刻。生命也好,文字也好,真的具有輪回的意義——你若是靜心思索,就會明白,有些文字根本不是寫出來的,而是天造地賜、融會貫通,得以接受某種暗示,只有抵達、接近和融化,方能出的來的。就如同蠶,在嚼食和消化了蠶葉,又吞沒了綿長的時光后,才能吐出晶瑩的絲來。
是為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