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逆行者”的聲音 ——韓少功新世紀散文隨筆論要
內(nèi)容提要:韓少功是當代中國重要的作家。他的重要不是顯赫和光環(huán),他的重要是沉潛在文學史的深處。當我們試圖討論與當下文學有關的問題時,我們總會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投向他。他不在潮流之中,他又在潮頭之上。他的文學視野、思想深度以及形式的無窮變換,總是出人意料又令人震驚——他是一個文學的“逆行者”,他的聲音因此與眾不同。他重返山鄉(xiāng),是對喧囂的拒絕;他考察世界的眼光,是對流行的輕蔑;他鐘情散文隨筆,是對寫作自由的選擇。他筆下流淌的不止是文化的積淀,而是一種與文明有關的文字。
關鍵詞:韓少功 逆行者 眼光與方法 自由 散文
我隱約感到,韓少功和張承志、史鐵生等生于1950年代前后的作家,一代生于黑暗與光明交替時代的作家——成名于1980年代——也是新舊交替時代的作家,偶然的歷史遭遇卻為共和國的文學,或者說為共和國的思想和情感的深度及其表達,為這個時代留下了最深刻的文學印跡。我相信,從1980年代走過來的青年,特別是文藝青年對他們絕不會陌生,幾乎沒有誰沒有讀過他們的作品。他們是輝煌的1980年代的一部分,也是我們1980年代文化記憶的一部分。
1980年代韓少功的主要成就還是小說創(chuàng)作。1990年代他更引人矚目的是思想隨筆一類的文字。我曾寫過《庸常年代的思想風暴——韓少功九十年代論要》①一文,文章既是對那個時代“人文精神大討論”的一種回應,也是對那時的韓少功思想站位的評價。1990年代初期,“我隱約感到,在失魂落魄、隨波逐流或爭相向大眾文化市場獻媚的潮流中,在簇擁明星或大款為時尚的年代里,新的思想風暴同時頑強地孕育于時代的邊緣。它被金錢攫取力驅(qū)動的人們所忽略或無視是可以預料的,但它卻在文學界一些朋友中默默流傳和被談論。這場思想風暴不是人為的策動,不是揭竿而起的偶然沖動,面對虛假的世界,它是來自‘靈魂的聲音’,是決不同流合污,決不妥協(xié)屈服的新理想主義精神的示諭;面對失魂的文壇,它是一場‘精神的圣戰(zhàn)’,是對在感性的謊言中狂歡奔突的城市漂浮物們決斗的戰(zhàn)書。精神領域,不在于蜂擁起哄的人多勢眾,有幾個清醒而頑強的頭腦便足以讓墮落傾向者提心吊膽、心驚肉跳”②。而此時的韓少功——
在“靈魂紛紛熄滅的‘痞子運動’正成為我們的一部分現(xiàn)實”的時代,他熱情地贊賞了張(承志)、史(鐵生)二位作家的另一種聲音。這是《靈魂的聲音》。在這篇言辭激烈、態(tài)度堅決的文章里,韓少功又一次宣言式地發(fā)表了他對時代與文壇的看法。它似乎沒有多少“新意”,毫無驚人之語,大都是老生常談式的舊話重提。但是,在一個缺乏靈魂的文壇,在一個“恥言理想”“蔑視道德”“情感正在沙化”的文壇,他發(fā)現(xiàn)了張承志、史鐵生們的意義“在于反抗精神叛賣的黑暗”,“說出了一些對這個世界誠實的體會”。這當然不是搔首弄姿取悅于看客的姿態(tài),這是看夠了新既得利益者的圓滑善變之后,回身四顧越過各式“痞子”而聽到的一個文化大國的靈魂之聲。在他們的作品里人們看到的是絕不逃三避四的批判力和有虔誠信仰的當代文人情懷。顯然,韓少功以自己的方式加入了這場持久的“精神圣戰(zhàn)”。③
這一描述或評價現(xiàn)在看來多少有些夸張或言過其實。但在“人文精神大討論”的年代,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修辭方式。1990年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但1990年代的問題并沒有結(jié)束?;蛘哒f,我們現(xiàn)在遇到和處理的思想、文化和精神領域的問題以及使用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關鍵詞,大多還是1990年代留下的“遺產(chǎn)”。因此美國史學家盧卡克斯說20世紀“是一個短暫的世紀”。從1990年代至今,幾十年過去了,社會思想文化環(huán)境(或布迪厄意義上的場域)還是生活在這個環(huán)境具體的個人,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比如左和右,進步和落后,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等等,越來越說不清楚,越來越成為一筆不明不白的糊涂賬。作為一個有思想能力的作家,韓少功也有變化,他的變化可能是行走方位或生活方式選擇的變化,但作為一個思想文化領域的“逆行者”的形象并沒有變。逆行者,首先要有強大的思想能力,并在思想的過程中獲得快感;他要有特立獨行的人格,敢于為天下先、而不是人云亦云之輩。在我看來,19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時代的韓少功,在知識界的思想情感也普遍順應市場經(jīng)濟大潮的情況下,韓少功是一個“逆行者”,是一個批判者。新世紀以后的韓少功,似乎改變了他的表述策略,對某些事物他不再直接表達看法,他更多的是用“曲筆”,甚至是行為方式?,F(xiàn)在,很多場合將寫文章也叫“發(fā)聲”,發(fā)聲就是發(fā)出呼聲,闡發(fā)見解。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可以說是韓少功的“聲音”構建了新世紀韓少功在精神領域“逆行者”的形象。
重返山鄉(xiāng):山鄉(xiāng)的變與不變
《山鄉(xiāng)巨變》是周立波1956年至1959年先后寫出的反映農(nóng)業(yè)合作化的長篇小說。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周立波也難以超越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寫作模式,這當然不是周立波個人的意愿,在時代的政策觀念、文學觀念的支配下,無論對農(nóng)村生活有多么切實的了解,都會以這種方式去理解生活。這是時代為作家設定的難以超越、不容挑戰(zhàn)的規(guī)約和局限。但是,周立波畢竟是一個跨時代的偉大作家。我曾經(jīng)對周立波有過這樣的評價——
如果還原到具體的歷史語境,可以說,周立波的創(chuàng)作,由于個人文學修養(yǎng)的內(nèi)在制約和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認識的自覺,在那個時代,他是在努力地尋找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他既不是走趙樹理及“山藥蛋”派作家的純粹“本土化”,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完全認同于“老百姓”口味的道路,也區(qū)別于柳青及“陜西派”作家以理想主義的方式,努力塑造和描寫新人新事的道路。他是在趙樹理和柳青之間尋找到“第三條道路”,即在努力反映農(nóng)村新時代生活和精神面貌發(fā)生重大轉(zhuǎn)變的同時,也注重對地域風俗風情、山光水色的描繪,注重對日常生活畫卷的著意狀寫,注重對現(xiàn)實生活人物的真實刻畫。也正因為如此,周立波成為現(xiàn)代“鄉(xiāng)土文學”和當代“農(nóng)村題材”之間的一個作家。④
在《山鄉(xiāng)巨變》中,周立波描述了那個時代的巨變。這個巨變不僅是時代生活的巨變,同時也在巨變的講述中建構了社會主義的價值觀。因此,《山鄉(xiāng)巨變》才有可能被后來的文學史家命名為“十七年”的“三紅一創(chuàng)保山青林”“八大經(jīng)典”之一。但是,生活的邏輯總比觀念的邏輯更有生命力。當半個多世紀過去之后,韓少功再次回到八溪——那里距離周立波筆下的清溪鄉(xiāng)應該并不遙遠——
童年里的北斗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織女也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銀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涼臺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也許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里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⑤
與周立波《禾場上》《山那面人家》中出現(xiàn)的場景相似,韓少功寫道:
融入山水的生活,經(jīng)常流汗勞動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自由和最清潔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我被城市接納和滋養(yǎng)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矯情,當心懷感激和長存思念。我的很多親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離不開轟轟城市。但城市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已越來越陌生,在我的急匆匆上下班的線路兩旁與我越來越?jīng)]有關系,很難被我細看一眼;在媒體的罪案新聞和八卦新聞中與我也格格不入,哪怕看一眼也會心生厭倦。我一直不愿被城市的高樓所擠壓,不愿被城市的噪聲所燒灼,不愿被城市的電梯和沙發(fā)一次次拘押。大街上汽車交織如梭的鋼鐵鼠流,還有樓墻上布滿空調(diào)機盒子的鋼鐵肉斑,如同現(xiàn)代的鼠疫和麻瘋,更讓我一次次驚悚,差點以為古代災疫又一次入城。侏羅紀也出現(xiàn)了,水泥的巨蜥和水泥的恐龍已經(jīng)以立交橋的名義,張牙舞爪撲向了我的窗口。⑥
這是與山鄉(xiāng)有關的抒情詩,是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鄉(xiāng)村迷戀和贊美的證詞。讀這樣的文字讓人情不自禁想起的,是屠格涅夫《鄉(xiāng)村》中對故鄉(xiāng)的贊美和陶醉——
哦,自由自在的俄羅斯鄉(xiāng)村生活,是多么富庶、安寧、豐饒??!哦,它是多么的寧靜和美滿!
六月的最后一天,漫漫一千俄里之內(nèi),都是俄羅斯大地——我的故鄉(xiāng)。茫茫長空勻凈地碧悠悠;只有一片白云——仿佛是在輕輕飄浮,又似乎是在裊裊融散。微風斂跡,天氣暖洋洋的……空氣就像剛剛擠出、還冒著絲絲熱氣的牛奶一樣新鮮?、?/span>
這是不變的山鄉(xiāng)。但另一方面,熟悉八溪村的韓少功,顯然也看到了另一種“山鄉(xiāng)巨變”。這個巨變,我們在許多虛構和非虛構的作品中已經(jīng)耳熟能詳。這就是鄉(xiāng)村的“空心化”。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有的甚至過年也不回來,留下的人影日漸稀少?!吧嚼锔@得寂靜和冷落了。很多屋場只剩下幾個閑坐的老人,還有在學校里周末才回家的孩子。更有些屋場家家閉戶,野草封掩了道路,野藤爬上了木柱,忙碌的老鼠和兔子見人也不躲避。”“寂靜使任何聲音都突然膨脹了好多倍。外來人低語一聲,或咳嗽一聲,也許會被自己的聲音所驚嚇。他們不知是誰的大嗓門在替自己說話,不知是何種聲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闖下這一驚天大禍。”
韓少功對城市生活的厭倦,與時尚青年“說走就走”的旅行不同,與迷戀詩和遠方,去西藏,去可可托海的遠足不同,當然更與成功人士或中產(chǎn)階級“到鄉(xiāng)下去”大異其趣。這些人說到底還是與時尚有關,與消費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操控有關;另一方面,韓少功的返鄉(xiāng)與城市的“創(chuàng)傷記憶”沒有關系。他在《回到從前》一文的注釋中寫道:“1997年至1998年,筆者因批評文壇某些現(xiàn)象而招怨,于是某小說被幾位論爭中的對手指為‘剽竊’‘抄襲’‘完全照搬’,成為上百家媒體熱炒的新聞?!比绻沁@個原因,那么韓少功的返鄉(xiāng)之旅就與現(xiàn)代文學史上離鄉(xiāng)出走城市,飽嘗創(chuàng)傷體驗后又重新謳歌鄉(xiāng)村的思路如出一轍了?!渡侥纤薄返牟鍒D里,有一幅韓少功“在農(nóng)家聊天”的照片。他坐在一個矮凳上,褲腿挽到膝蓋,穿著一雙20世紀六七十年代常見的“解放膠鞋”;他吸著香煙,面帶微笑。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衷的笑,心滿意足的笑。而不是他所說的那種都市里已經(jīng)平均化了的笑,有某種近似性和趨同性的笑。他說:“下鄉(xiāng)的一大收獲,是看到很多特別的笑臉,天然而且多樣。每一朵笑幾乎都是爆出來的,爆在小店里,村路上,渡船上,以及馬幫里。描述這些笑較為困難。我在常用詞匯里找不出合適的詞,只能想象一只老虎的笑,一只青蛙的笑,一只山羊的笑,一只鰱魚的笑,一頭騾子的笑……對了,很多山民的笑就是這樣亂相迭出,乍看讓人有點驚愕,但一種野生的恣意妄為,一種原生的桀驁不馴,很快就讓我由衷地歡喜?!雹嘁虼耍匦孪锣l(xiāng),于韓少功來說完全是一個自然和自主的選擇。他說“我喜愛遠方,喜歡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個人的偏好。我討厭太多所謂上等人的沒心沒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頗繁交往中越來越常見的無話可說,也只是一些個人的怪癖”⑨。但是,韓少功畢竟是著名作家,是社會公眾人物。因此,他個人的行為方式一經(jīng)在社會流播,便會迅速發(fā)酵并在闡發(fā)過程中形成諸多評論?!渡侥纤薄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授獎詞說,這是“一部壯觀的散文長卷。韓少功將認識自我執(zhí)著地推廣為認識中國,以忠直的體察和寬闊的思考,在當代背景下發(fā)掘和重建了鄉(xiāng)土生活的豐沛意義”。在我看來,這是對《山南水北》最為貼切的評價。事實的確如此,韓少功通過個人的行為方式在引導我們生活的價值目標:不要一味地向前、向富有、最后向無所事事兩手空空猛跑,生活有時也需要停下腳步,甚至向來路的方向看看。我們過去缺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就會認為物質(zhì)越豐富生活就越幸福,貧困和饑餓給了我們頑固的記憶和對世界、對幸福的理解。當我們渴望的這一切部分地實現(xiàn)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事情遠遠不是這樣。于是他看到的,是鄉(xiāng)長賀麻子,“業(yè)余薩滿”船老板有根,神算神醫(yī)“塌鼻子”,流浪狗“三毛”,慶爹,“知情者們”,失明的“滿姨”,“農(nóng)癡”等等,山鄉(xiāng)有了這些人,就有了無盡的故事。這些故事構成了八溪的日常生活,當然這是“重建”的日常生活,在這樣的日常生活中,“豐沛的意義”才一覽無余?!渡侥纤薄烦霭嬷螅谖膶W界、媒體和讀者那里引起了強烈反響。這一年,他還獲得了《南方都市報》“第五屆華語文學”年度杰出作家,授獎詞說:“《山南水北》,作為他退隱生活的實錄,充滿聲音、色彩、味道和世相的生動描述,并洋溢著土地和汗水的新鮮氣息。這種經(jīng)由五官、四肢、頭腦和心靈共同完成的寫作,不僅是個人生活史的見證,更是身體朝向大地的一次扎根。在這個精神日益掛空的時代,韓少功的努力,為人生、思想的落實探索了新的路徑?!?/p>
2017年10月,韓少功創(chuàng)作四十周年汨羅鄉(xiāng)親見面會在韓少功夫婦知青地汨羅羅江鎮(zhèn)舉行,韓少功觀看采訪他知青時代一起相處的老鄉(xiāng)的視頻,當看到老鄉(xiāng)都想他回來看看時,眼里噙滿淚水。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韓少功和張承志、史鐵生等有“知青”經(jīng)歷的作家一樣,他們的“鄉(xiāng)村記憶”親切而頑固。他們的創(chuàng)作從一開始就與他們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如影隨形。張承志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史鐵生的《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等,帶著那個時代的清新、純潔和“文藝范兒”走進了我們的文學生活,改寫了文學幾十年一以貫之的刻板無趣窮困潦倒。他們讓文學有了思考,有了魂魄,也有了超越現(xiàn)實的浪漫和想象。韓少功是這個文學群體的主要作家。他的小說《月蘭》《西望茅草地》《飛過藍天》《風吹嗩吶聲》《爸爸爸》《女女女》《歸去來》一直到他重要的長篇小說,都與他的鄉(xiāng)村有關?!渡侥纤薄穼n少功來說,這是他改變生活方式之后的一部最重要的散文,是他“再次上山下鄉(xiāng)”第七個年頭面對讀者的真情告白。從1968年上山下鄉(xiāng)后的三十年,韓少功突然掉過頭來,重新返回那個叫作“八溪”的村莊,這當然不是簡單的重復——當年是不得已,那是一代青年共同的命運;現(xiàn)在是他自己自主的選擇,這顯然是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的選擇。這個選擇是“逆行者”的選擇?!澳嫘姓摺边@個詞近年來用得多,因為我們遇到的事情太多,特別是遇到危險的事情太多,比如無處不在的“新冠病毒”,比如重大的水災、火災、恐怖活動等等,大多數(shù)人唯恐避之不及。但必須有一些大勇者“逆行”,他們承擔了拯救者的角色,要救助那些遭遇了危險和不幸的人們。如是,將韓少功作為一個“逆行者”來評論,顯然是一種比喻。李敬澤認為,韓少功是知行合一的,他力圖提供另一種對中國的認識路徑,他力圖將被輕率刪減的鄉(xiāng)村意義加入正在迅速更新的對中國的想象和認同中去。
放眼世界:方法和眼光
韓少功有兩篇隨筆非常重要。一篇是發(fā)表于2016年《十月》上的《守住舞蹈的秘密》,一篇是發(fā)表于2017年《鐘山》上的《渡口以及波西米亞》。這兩篇文章分別收進了《漫長的假期》和《人生忽然》兩個集子中。在編排上,《漫長的假期》以“遠方”命名;《人生忽然》則以“讀大地”命名。無論是“遠方”還是“讀大地”,都是一種象征,與“遼遠”“闊大”“無邊無際”有關。它示喻了韓少功的眼界,也示喻了他對歷史講述方式的看法和看世界的角度。這個方法和角度,是超越了文化而具有了文明意義的。我們知道,文化是相對于政治、經(jīng)濟而言的人類全部精神活動及其產(chǎn)品,它是不斷豐富、發(fā)展變化的;而文明則是文化長期積淀的精華部分,它雖然也在發(fā)生變化,但是相對穩(wěn)定。文明是我們了解和把握世界更大的框架,有何種文明,才會有何種文化。文明是使人類脫離野蠻狀態(tài)的所有社會行為和自然行為構成的集合,這些集合至少包括了以下要素:家族觀念、工具、語言、文字、信仰、宗教觀念、法律、城邦和國家等等。由于各種文明要素在時間和地域上的分布并不均勻,產(chǎn)生了具有顯而易見區(qū)別的各種文明,具體到現(xiàn)代,就是西方文明、阿拉伯文明、東方文明、印度文明四大文明,以及由多個文明交匯融合形成的俄羅斯文明、土耳其文明、大洋文明和東南亞文明等在某個文明要素上體現(xiàn)出獨特性質(zhì)的亞文明。
《守住舞蹈的秘密》是寫拉丁美洲見聞的文章。包括智利、哥倫比亞、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島以及阿根廷等??此埔黄斡洠瑢崉t是對拉丁美洲歷史和世界歷史講述的辯難。關于拉丁美洲的歷史,西方人撰寫的《全球通史》有他們的說法,但是,這些說法卻難以掩蓋南北經(jīng)濟的巨大落差,兩個美洲分道揚鑣漸行漸遠的后果。哥倫比亞安第斯大學的教授認為——
拉丁美洲看上去越來越像“西方”的一大塊郊區(qū)。在這一片文盲充斥的廣闊地域,幾十個國家捆在一起,其科研投入總量也僅及美國的1/200。地區(qū)經(jīng)濟巨頭阿根廷,研發(fā)支出占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也不及韓國的1/6。就大部分國家而言,工業(yè)還處于初級加工的低端,大學里的理工系科很不像樣,或干脆沒有,怎么也辦不起來。巴西的鋼鐵、汽車、飛機一直領跑拉美經(jīng)濟,但也擋不住來自美國、德國、日本、韓國的進口品大規(guī)模覆蓋,從天上到地下,眼看就要占領消費者們的全部視野。
另一方面,經(jīng)濟的落差并沒有妨礙“窮且快樂”。意亂情迷的拉美,五光十色,激情四射的拉美,不僅盛產(chǎn)美女、詩人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而且盛產(chǎn)大牌國際球星,沒有經(jīng)濟奇跡也照樣熱血沸騰。西方締造的現(xiàn)代性不是拯救世界唯一的良方,“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也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幸福。墨西哥多次民調(diào)顯示出的全球最高幸福指數(shù)就是證明。當然,韓少功一定不會忘記要為“貝隆夫人”艾薇塔寫上一筆。這倒不在于那首“阿根廷,不要為我哭泣”已經(jīng)響徹全球,重要的是,這個出身卑微,后來在政壇大放異彩的女人,是窮人的偶像。她曾馬不停蹄地奔走于工廠、學校、醫(yī)院、孤兒院之間,為提高阿根廷的社會保障、救濟、勞工待遇、教育水平等問題疲于奔命。她信誓旦旦要改善阿根廷底層人民的生活,而且永遠站在窮人那一邊,成為他們最好的朋友與旗手。同時,她積極維護女性權益,為女性爭取選舉投票權。但是,那難以兌現(xiàn)的承諾因過于理想化而幻滅。也許艾薇塔童年的經(jīng)歷并沒有真正化為一種悲天憫人的信念,她所做的一切更像一種發(fā)泄,為窮人吶喊,也并非出自痛徹肺腑的憐憫,卻更像是對富人的報復和蔑視,以及為真正成為大人物所尋找的平衡點。如同彩虹之旅,她似乎在燃燒自己的生命,來表演著她的奢華和奪目。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也是拉丁美洲,也是拉丁美洲的歷史。但卻并沒有、也不會在《全球通史》中被講述。因此,歷史講述的秘密昭然若揭:歷史基于時間,卻始于講述,或者說,講述開創(chuàng)歷史。歷史的生命就是講述,歷史是用來說的,歷史是說出來的,歷史在言說中存在,不被說的就不存在。在行為造事的意義上說,人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所以,人是歷史的主體,但在述事而建立精神索引的意義上,歷史的主體是語言。如果是過去所做的事情,那么歷史的主體是人;如果是所說的過去事情,歷史的主體是語言——被說的歷史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一個文明甚至人類共享的精神世界,不再屬于個人行為或記憶。那么,什么是歷史的選擇標準?或淘汰標準?作為現(xiàn)實的年輪,歷史關心的是:什么往事需要一直保存?什么精神可以成為遺產(chǎn)?什么制度是現(xiàn)實的根據(jù)?什么問題始終具有當代性?顯然,歷史具有共有性和共享性,因此,在理論上說(實踐上或有偏差),歷史記載的是值得一個集體去追憶的事情或需要繼續(xù)保值的經(jīng)驗,正是歷史敘事創(chuàng)造了集體經(jīng)驗和集體記憶,也就是一個文明的生命事跡,既包括輝煌成就也包括苦難教訓。如前所論,歷史做不到如實,甚至人們也不愿意歷史完全如實,而更重視擁有精神和思想附加值的歷史,因此,歷史總是創(chuàng)造性的敘事,是文明基因的生長形式,它給每一代人解釋了“我們”從哪里來、是什么樣的、有什么偉大事跡或有哪些愚蠢的失敗,它塑造了可以共同分享的經(jīng)驗、一致默會的忠告、不言而喻的共同情感和作為共同話題的記憶,總之,歷史承載了可共同分享的故事,這些故事又成為解釋生活的精神傳統(tǒng)。正是通過歷史,一種文明才得以確認其傳統(tǒng)和精神。⑩趙汀陽的歷史哲學給我們以極大的啟示。這就是歷史與時間的關系,歷史與言說的關系,歷史與文明生死的關系。
《渡口與波西米亞》是韓少功另一篇重要的隨筆,也從一個方面反映了他看世界的方法和眼光。這是一篇寫布拉格的隨筆。韓少功與布拉格似乎有不解之緣。1980年代他就翻譯了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對中國文學和讀者來說意義重大。用韓少功的話說,中國與捷克是兩個很不同的國家,但都經(jīng)歷過社會主義實踐的曲折。看看捷克作家怎樣感受和怎樣表達他們的社會生活,對中國的作家和讀者應該是有啟發(fā)的。也就是從那個時代起,米蘭?昆德拉在中國聲名鵲起,他的著作幾近成了暢銷書,以至于在中國孕育了后來的專門研究昆德拉的專家。昆德拉的小說和他的《小說的藝術》深刻地影響了起碼兩代中國作家。而且是昆德拉告訴了我們對“媚俗”的警惕和批判。他在《耶路撒冷演講?小說與歐洲》中說:所謂“媚俗”,就是用美麗、動人的語言表達固有觀念的愚蠢。它惹得我們?yōu)樽陨?,為我們平庸的感受與思想一掬熱淚。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布洛赫的話變得更加具有現(xiàn)實性。由于必須討好,也即必須獲得最大多數(shù)人的關注,大眾媒體的美學不可避免地是一種媚俗美學;隨著大眾媒體包圍、滲入我們的整個生活,媚俗就成了我們?nèi)粘5拿缹W與道德。直到不久以前的時代,現(xiàn)代主義還意味著一種對固有觀念與媚俗的反保守主義的反叛。今天,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與大眾媒體的巨大活力相融,成為現(xiàn)代人就意味著一種瘋狂的努力,竭力跟上潮流,竭力與別人一樣,竭力比那些最與別人一樣的人還要與別人一樣?,F(xiàn)代性已披上了媚俗的袍子。即便現(xiàn)在看來,昆德拉對媚俗的警覺仍然是有效的忠告。
《渡口與波西米亞》講述了一個現(xiàn)代文明局外族群的歷史,這是一個流動的族群,一個傳承著歐洲藝術之魂的族群,當然也是一個居無定所顛簸流離格外受到歧視的族群——
曾與捷克合為一國的斯洛伐克,至今保持了全球最高的羅姆人比例,但數(shù)百萬波西米亞先民畢竟早已流散四面八方,把故地讓給了更多白種人。他們?yōu)槭裁匆撸繛槭裁纯偸且月窞榧易呦虻仄骄€?也許,作為他們最后的故鄉(xiāng),中歐平原這一地區(qū)缺少足夠的糧食。這里一馬平川,綠蔭滿目,風景優(yōu)美,卻沒有春夏季風這一重要條件,沒有生成淀粉和發(fā)達農(nóng)業(yè)所必需的“雨熱同季”,因此只能靠放牧、采獵維持較低的人口保有率。也許,中歐平原這一地區(qū)也缺少高山、大河、沙漠、海峽等天然的軍事屏障。在一個冷兵器時代,一個幾乎全靠人肉方陣相互銑削以決定勝負的時代,遼闊的波西米亞夾在西歐、斯拉夫、奧斯曼幾大板塊之間,任列強的戰(zhàn)車來回碾壓,太像一片天然的角斗場,一項大量刪削人口的除數(shù),很多弱勢者只好一走了之。11
對這個極具個性的族群,是文學藝術給予了其極大的關注。雨果著名的長篇小說《巴黎圣母院》的吉普賽女郎埃斯梅拉達,比才歌劇《卡門》中的女主角,普希金長詩《茨岡》中的草原人等,這個幽靈般的族群得以被藝術化地表達。無獨有偶,當年,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曾這樣記述了他作為小說家領取以色列頒發(fā)的文學獎項時的發(fā)言:
以色列將它最重要的獎項頒發(fā)給世界文學,我認為這并不是一個偶然的事實,而是源于一個長久的傳統(tǒng)。事實上,正是那些偉大的猶太人,遠離他們的發(fā)源地,超越于民族主義激情之上,一直表現(xiàn)出對一個超越國界的歐洲的高度敏感,不是作為一塊領土的歐洲,而是作為一種文化的歐洲。即使非常不幸地,猶太人被歐洲傷透了心,卻仍然忠誠于這個國際性的歐洲,于是,以色列,這個猶太人重新找回了的小小祖國,在我眼中儼然成了歐洲真正的心臟,一顆奇特的、處于身體之外的心臟。
無論是猶太人還是波西米亞人,他們有過相似的經(jīng)歷,那是一言難盡的顛簸流離。韓少功后來的講述看似游離了波西米亞人,但卻接續(xù)了昆德拉的猶太人。這個人是卡夫卡。與昆德拉的童年在父親的書房里讀過的不一樣。作為猶太人后裔的卡夫卡,雖然“是一個富商的兒子,卻曾蝸居于黃金小巷,其實是各類雜役混居的連排宿舍,低門矮窗,狹小如穴,并在破房子里寫出著名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這后面的苦澀隱情不能不讓人猜想。他曾給父親寫過一封多達百多頁的長信,但始終沒有將信發(fā)出,直到自己死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這后面的故事也想必讓人唏噓和心酸。不管怎么樣,種種跡象表明,他活得越來越靦腆、沉默、孤獨、脆弱、驚慌、神經(jīng)質(zhì),在照片上的表情如同死囚”。他猶如布拉格的一個影子一樣微不足道。于是,卡夫卡迷戀的不是上流社會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ǚ蚩ê髞斫Y(jié)識了一個同事的兒子、十七歲的青年古斯塔夫?雅諾施。雅諾施后來成為一個在國內(nèi)小有名氣的音樂家和作家。他以他青年人的敏感,察覺到卡夫卡是一個不尋常的作家和思想家,他主動和卡夫卡接近,留心記下他的一系列談話內(nèi)容,像愛克曼整理歌德談話那樣整理成書。書中記載卡夫卡說——
我喜歡作坊里的工作。刨花的氣味,鋸子的吟唱,錘子的敲打聲,這一切都讓我著迷。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到晚上,我總感到十分詫異。
雅:“晚上您一定很累?!?/span>
卡:“我是累,但也幸福。沒有什么東西比這種純潔的、摸得著的、到處有用的手工藝更美好的東西了。除了木匠鋪,我在農(nóng)村和花圃也工作過。那些工作都比辦公室的徭役美好、有價值。表面看來,辦公室里的人要高貴一些,幸運一些,但這只是假象。實際上,人們更孤獨,更不幸。事情就是這樣,智力勞動把人推出了人的群體。相反,手工藝把人引向人群??上也荒艿侥窘充伝蚧ㄆ岳锔苫盍?。”
雅:“您不會放棄這里的位置吧?”
卡:“為什么不呢?我夢想到巴勒斯坦當農(nóng)業(yè)工人或手工工人呢。”
正如韓少功關注的國家是仍在發(fā)展中的國家,或者有過屈辱歷史的族群一樣,他關注的作家,比如米蘭?昆德拉,卡夫卡,也都是有窮人關懷的作家。對窮人的態(tài)度,無論是國家還是作家,是一個檢驗的尺度。在這方面,韓少功延續(xù)了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未必是左翼的傳統(tǒng),而是全世界有良知作家的共同關懷和情懷。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就會明白為什么后來會有韓少功的八溪之行,為什么后來會有《山南水北》。
世界主義的眼光,就是居高聲自遠的眼光,就是對外面世界了解的眼光。這種了解與經(jīng)濟的“功利主義”沒有關系。經(jīng)濟的功利主義就是要瞄著那些強勢的發(fā)達國家,或者不那么強勢國家的市場。作家要了解所謂強勢文化或文學國家,這些國家的文化和文學當然也要了解,而且每個人都是自覺不自覺地首先去了解的。韓少功也一定是這樣,比如他對美國文學或英法文學的熟悉和了解。但是,在全球化的時代,地方性知識和少數(shù)族裔文化,是使世界文化保有多元性的基礎和前提。因此,那些有眼光的作家,一定會更加關注不同文化類型國家的文化和文學。
散文隨筆,就是自由寫作
散文或隨筆,是現(xiàn)代文體,或者說在現(xiàn)代經(jīng)過不斷的探索、試錯、拓展和構建起來的一種文體。這一文體是自古有之,但在古代多為“應用文”,比如《典論?論文》分為詩賦、奏議、銘誄、書論,四科八種;《文賦》分為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等十種;《文心雕龍》分為詩、賦、贊、頌、檄、移、銘、誄等。作為一種純粹的文學體式是經(jīng)過現(xiàn)代百年變革形成的一種文體。散文隨筆的變革,也是一種在不斷建構形式,不斷突破藩籬,不斷探索書寫內(nèi)容,不斷進行對話和爭取更大自由中完成的。對散文隨筆文體自由的理解,就是對文學的理解。韓少功對這一文體的發(fā)展有重要貢獻,他的散文隨筆以理性思辨見長,大大強化了散文隨筆的思想性。南帆說:“許多跡象表明,‘思想’正在韓少功的文學生涯之中占據(jù)愈來愈大的比重。如何描述韓少功的文學風格?激烈和冷峻,沖動和分析,抒情和批判,浪漫和犀利,詩意和理性……如果援引這一套相對的美學詞匯表,韓少功贏得的多半是后者。‘思想’首先表明了韓少功的理論嗜好。”12但他的理性和思辨又完全超越了居高臨下的說教,他不強人所難,他更多的時候是辯難。是針對歷史或現(xiàn)實的具體問題——我們曾經(jīng)忽略或突然遭遇問題的講述。這與他對生活的思考有關,與大量的閱讀以及和同代人對話的熱情有關。我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提到的作家比如張承志、史鐵生等,都是有強大思想能力的作家。這種對話關系不僅相互激勵,而且相互啟發(fā)和提升。因此,莫言評價韓少功說,中國的文學界很少有思想家,但韓少功必列其中;王蒙評價說,韓少功是富有思辨能力的好手,亦敘亦思,有描繪有分解,他的精神空間和文學空間縱橫古今天地,耐得咀嚼,值得回味。這都在說明韓少功散文隨筆具有的強大理性思辨的特征。
另一方面,是他在文體上對隨心所欲文無定法的熱衷。比如《渡口以及波西米亞》,這是一篇寫布拉格的隨筆。19世紀末20世紀初,布拉格涌現(xiàn)出一批舉世矚目的作家??ǚ蚩ǎ?883—1924)、布羅德(1884—1968)、恩斯特?魏斯(1882—1940)、韋爾弗(1890—1945)都是生活在布拉格講德語的猶太人。共同的社會處境,使他們成為朋友,文學史上稱他們?yōu)椤安祭衽伞薄9陋毢蛪阂质撬麄冏髌返墓餐{(diào)。他們在文學上各自都作出了貢獻,其中最杰出的是卡夫卡。因為這個學派和卡夫卡、布拉格成了“個人主義美學的故鄉(xiāng)”。人的主體性,強調(diào)個人的地位和價值。但是,在個人主義美學的故鄉(xiāng),個人首先遭遇了困境。比如卡夫卡的小說。幾十年過去之后,中國的人的主體性神話也逐漸幻滅。這當然是后話——
當年弗蘭茲?卡夫卡也許就是這樣走出了查理大學,斜插過小樹林,經(jīng)過那家印度人的餐館,下行約兩百多步,再經(jīng)過那個德國人的鐘表店,進入瓦茨拉夫廣場。在街口拐角處,他照例看見了操弄手搖風琴的賣糖老漢。
他也許繼續(xù)沿著碎石鋪就的老街向前,在一盞盞煤氣街燈下走過,嗅到了那家土耳其店鋪里咖啡和甜圈餅的熟悉氣味,然后遠遠看見了市政廳大樓高高的尖頂,還有旁邊的伯利恒教堂。他照例捂嘴咳嗽了,咳到自己幾乎頭炸欲裂的時候,聽到了鐘樓上自鳴鐘應時的當當敲響。
一輛馬車搖搖晃晃竄下來,濺起街面積水并驚飛幾只鴿子,引來某個臨街陽臺上的狗吠。他幾乎繞過了老城廣場。就在廣場那邊,赫然聳立的市政廳大樓上,人們再熟悉不過的四個人物塑像,分別象征這片土地上四類群體:“欲望”“虛榮”“死亡”“貪婪”,其中最不堪的“貪婪”當然派給了猶太人——卡夫卡恰恰就是這樣一個。
散文、隨筆歷來有虛構的傳統(tǒng)?!妒酚?項羽本紀》的“梁王以目視之,彼可取而代之”,《聶政列傳》中的“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極哀”“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顯然是虛構。這還是信史。因此,只要進入敘事,進入講述,就是虛構之一種。但那時文體形式還是有大體界限的。但《渡口以及波西米亞》第二節(jié)的筆法應該是小說的筆法。從弗蘭茨?卡夫卡的出現(xiàn)——走出了查理大學,斜插過小樹林,經(jīng)過印度人的餐館,甚至聞到了土耳其店鋪里咖啡和甜圈餅的氣息,一直到卡夫卡繞過了老城廣場,都是韓少功的想象。如果再有個女郎或逃犯的出現(xiàn),就是小說無疑了。韓少功想象中的卡夫卡,如此的細致,他不會落下哪怕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一個人對什么人會如此的無微不至,如此的深情款款。那一定是他欣賞的人,敬重的人,崇拜的人。這個人就是卡夫卡。他們在精神氣質(zhì)上一定有契合之處。另一方面,我們在韓少功縱橫自如的筆下,也深切體會到了縱橫自如天馬行空寫作的自由和通透。文無定法,韓少功寫的不是教科書,隨心所欲信筆由韁便也自成一格。
但是,韓少功還是忍不住和昆德拉一起反思了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性格,布拉格事件發(fā)生時——
文化蹂躪并不能驅(qū)退鄉(xiāng)巴佬的坦克。布拉格這一次照例表現(xiàn)了足夠的抗議、不合作、沉默與冷目、地下電臺輿論戰(zhàn),但除了查理大學一個學生企圖自焚抗議,辱國現(xiàn)實似乎仍未得到多少物理性的改變。這種情況竟一直持續(xù)到二十多年后蘇聯(lián)自行解體,多少有些沉悶。人們?nèi)绻晕涯抗庖崎_一下,就在同一個歷史時期,同是被蘇軍侵占的國家,貧窮得多的阿富汗,既沒多少科學也沒多少工業(yè)的一個亞洲小國,卻能堅持長達七年的游擊戰(zhàn),僅憑借他們的頭巾、赤腳、馕餅、肩扛火箭筒以及一冊《古蘭經(jīng)》,就打得外來的現(xiàn)代化強大軍隊灰頭土臉,到處丟盔棄甲,最終被迫簽約撤軍而去——與之相比的布拉格是否少了點什么?13
這應該不止是對布拉格軟弱性格的質(zhì)疑或不滿吧。在《個人主義正在危害個人》中,韓少功轉(zhuǎn)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些旅行者在南美洲森林邊緣目睹過一幕:一次不慎失火,使荒火像一掛紅色的項鏈圍向一個小山丘。一群螞蟻被火包圍了,眼看黑壓壓的一片將葬身火海,甚至已在熱浪中散發(fā)出灼傷的焦臭。突然,意料之外,這些無聲的弱小生命并未坐以待斃,竟開始迅速行動,扭結(jié)成一團,形成一個黑色的蟻球,向河岸突然嘩嘩嘩地滾去。穿越火浪的時候,蟻球不斷迸放出外層螞蟻被燒焦的爆裂聲,但蟻球不見縮小。全靠燒焦的蟻尸至死也不離開自己的崗位,至死也相互緊緊勾連,直到整個蟻球最終沖下河流,在一片薄薄的煙霧中,贏得部分幸存者的成功突圍……然后,他感慨萬端:在這個蟻球前,人們也許會感慨萬千,聯(lián)想到人間的志士英烈,那些在災難或戰(zhàn)爭面前曾經(jīng)真實的赴湯蹈火、義無反顧、奮不顧身、驚天地泣鬼神的人。稍稍不同的是,作為一種高智能動物,能夠打領帶、讀詩歌、訂外賣的直立智人,可能還比不上螞蟻那里的奇妙、敏捷、默契、團結(jié)一致,竟無任何懦夫和逃兵。14
對卡夫卡的想象和抒情沒有妨礙他的理性思考。他的見識,使我想起了我們至今持久不衰的“歷史文化散文”,這是一個重要的散文現(xiàn)象。我不能斷定韓少功的《守住舞蹈的秘密》和《渡口以及波西米亞》是否可以納入“歷史文化散文”的范疇進行討論,但我明確感受到的是,他們討論的國別、歷史內(nèi)容以及時間跨度大不相同,但如何解釋他們面對的歷史和其間的人與事,在方法論上并無差別。但是,就見識和犀利而言高下立判,能夠達到韓少功這類文章水準的鳳毛麟角。
他的文集里還收有很多演講。在他的演講題目中,我發(fā)現(xiàn)韓少功有驚人的閱讀,他談文學、談藝術理所當然,他談語言、談音樂也靠譜。關鍵是他還可以到各所大學談生態(tài)、談民族主義、談賺錢、談新科技、談神學、談人工智能等等,涉及哲學與現(xiàn)實,精神與物欲,藝術與技術,善良與罪惡等等。目光所及無所不包,思想之強悍,邏輯之嚴密,語言之犀利,令人嘆為觀止。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你要反駁他時卻會感到為難。2021年,韓少功出版了他另一部散文隨筆集《人生忽然》。他在分享會上做了這樣的解釋——
“忽”字在漢語里面有幾種解釋,一個是快,忽然就是快。我今年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回頭一想這個日子真的是過得快,所以忽然的這種感覺就是迎面撲來。第二“忽”有一種恍惚?;仡^看很多的事情,隨著時間流逝以后,有一些印象不確定、不清晰,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第三種含義“忽悠”。我們從事文學工作,文學有的時候在傳達很多人生信息的時候也可能是一些花言巧語,把我們自己忽悠了,把讀者給忽悠了,所以我們經(jīng)常要反省,我們的寫作是不是有問題,是不是哪兒給別的朋友,別的讀者帶來不好的影響,所以我們不要當一個“大忽悠”。15
智者仁者才會“日三省吾身”,這是韓少功聲音的一部分,也是韓少功形象的一部分。敢于做思想文化領域的“不合時宜者”需要勇氣,更需要能力。2020年我應十月雜志陳東捷主編的邀請,參加汨羅舉辦的“屈原文學獎”的評獎并應邀作為頒獎嘉賓。在汨羅見到了少功先生。我們一起參觀了汨羅正在發(fā)掘中的戰(zhàn)國時期的羅國遺址,參加了文學研討會,一起為獲獎者頒獎。少功穿著一件風衣,吸著香煙,和汨羅的作者親切地交談著。他顯得自然,誠懇,云淡風輕。
注釋:
① ②③孟繁華:《庸常年代的思想風暴——韓少功九十年代論要》,《文藝爭鳴》1994年第5期。
④孟繁華:《周立波:“偉大的藝術家是時代的觸須”》,《光明日報》2018年11月30日。
⑤韓少功:《月夜》,《山南水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頁。
⑥韓少功:《撲進畫框》,《山南水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頁。
⑦[俄]屠格涅夫:《鄉(xiāng)村》,《屠格涅夫散文精選》,
曾思藝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57頁。
⑧韓少功:《笑臉》,《山南水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3頁。
⑨韓少功:《回到從前》,《山南水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0頁。
⑩趙汀陽:《歷史之道:意義鏈和問題鏈》,《哲學研究》2019年第1期。
11 13韓少功:《渡口與波西米亞》,《人生忽然》,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3、41頁。
12南帆:《詩意之源——以韓少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散文為中心》,《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5期。
14韓少功:《個人主義正在危害個人》,《人生忽然》,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68頁。
15應妮:《韓少功推出全新散文集〈人生忽然〉與讀者分享人生智慧》,中國新聞網(wǎng)2021年10月27日。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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