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華:我的寫作是挨著地皮寫
與人沒結(jié)過死仇。即使嚴重傷害過我,經(jīng)歷數(shù)年以后體恤他年長,當時情緒失控,就有些諒解。再加上從個人方面找原因,當年年輕氣盛,自己也應當承擔一部分責任。這樣一來,原來的創(chuàng)傷歸于平淡。
但是,對于一種食物,一種平平常常、本相柔和的食物,我記它的“仇”,記了好幾十年,晚年仇怨才解開。
白薯。
不明就里的會問:你跟不通人事的白薯較什么勁啊?
這當然要先給你講明身份,扒了皮讓你看。就出身來講,人家有“書香世家”“官宦世家”“豪門世家”,都特別體面。我的出身是什么呢?白薯世家!從我爺爺?shù)臓敔斖蠑?shù),就以種白薯吃白薯為傳家之寶,我也以白薯起身度過了青少年時代。由小到大,我的血管流淌白薯催生的血液;我的性格恪守白薯作派里的耿直和溫婉。
它養(yǎng)育了我,也蹂躪了我。愛它恨它若不至極點,是寫不出這么一個狠嘟嘟的題目來的。
幼小,處于玩弄泥龍竹馬年紀的時候,白薯給予我的印象是美好的,但時光短暫,到有一定思想的年紀,它即極大地傷害了我,而時間上又非常漫長。青年時期遭受的苦痛,刻骨銘心。
在往日農(nóng)村,我也算是個有志氣青年呢。對于宿命,采取抗爭態(tài)度。自己訂立的檢驗標準以白薯為界限,作徹底擺脫舊困爭取到新生的區(qū)別。簡易清楚的表達是“跳出白薯鍋” “不吃白薯”。這在當時心存志向的農(nóng)家子弟來講,是最易產(chǎn)生的動力。綱領雖然低,但它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跨越宿命、能夠顯示心靈成果。至于張橫渠“為……”的四句教,祖上沒有人傳授,我也想不到那么奇特。最低綱領于我,比讀書飽食者人家向往人生的高級目標更具有激發(fā)作用。
浩茫心頭,糾結(jié)不休的白薯,于我有恩,有愛,有苦,有樂,有憤懣,也有凄惶。哪一個方面,都是真實的。待我把它們梳理出來,你或許明了我的非常怨氣從何而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