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萬物的靈魂——傅天琳詩歌創(chuàng)作論
內(nèi)容提要:傅天琳是當代詩壇一位代表性詩人,果園抒情的綠色琴音,擁抱人世的母性溫情,觀察生活的犀利目光,悲憫現(xiàn)實的苦難背負,跨越時空的行旅歌吟,直面生死的哲學超越,奇異的想象,跳脫的語言,細膩的體驗,飽滿的情緒,豐富的意蘊,清新的詩風,使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了鮮明的辨識度。
關(guān)鍵詞:傅天琳 自然情感 生命意識 詩學自覺
傅天琳是一位有著藝術(shù)和精神雙重自覺的詩人。她的詩為漢語新詩注入了新的生命氣息和美學力量,以愛為核心,以自然情感和人文情懷為支點,以女性、母性、人性、自然性和地域性視角,構(gòu)建了生活、生命和世界的三維審美空間,文字通靈柔韌,詩意溫潤舒展,既寫出了微小事物中的深遠廣闊,也寫出了龐大生存里的精微觸感。
一、確認自我和世界
傅天琳不是絕對觀念的創(chuàng)造者,她在果園漫步,低聲歌吟,她的詩意內(nèi)在于萬事萬物。世界的本體由物象構(gòu)成,又被事物表象所覆蓋,當她為我們一一指認它們,我們得以重新認識這些熟識的生命,并且借此確認自己是否仍會為之心動。她的詩句不斷顯現(xiàn)出來的靈性,在回返的路徑里,避免了可能的虛無。傅天琳并不是讓生活依附并且淪陷在物性里,相反,物的指認,是為了更好地確認此在,是把事物、自我和他人作為同一性來表達,發(fā)現(xiàn)彼此的關(guān)聯(lián)和呼應,那些事物的情感生長,構(gòu)成了一個又一個彌足珍貴的救贖時刻。
重新定義生命存在。懷著對萬物常有的虧欠,為了讓花朵加緊戀愛,讓落葉得到撫慰,詩人愿意把血咳在花朵上,把心傷在樹干上(《果園詩人》);詩人說,那些寫給果園的文字并不精致,文字如草一樣簡單,雖然黑夜可以寫成綢緞,蘋果當成太陽,但是往事苦難,夾雜著風雨和石塊,果園不是避風港(《寄書》);那棵死掉的樹記錄著四十年的狂風暴雨,這一切從未遺忘,正因為這棵樹筆直地死在風雨里,心會痛,根會斷,但是上千次的鳥鳴婉轉(zhuǎn),上萬片葉子的淚流滿面,都是留給詩人的生命密碼,因此,芬芳的尸骨可以上升為虹,手心里的石頭也會重新萌芽(《悼念一棵樹》)。萬物為人,人為萬物,人與世界血脈關(guān)聯(lián),聲息相通,這是希望的力量,也是直面死亡的生存,那些曾經(jīng)的風雨磨礪,在每一片落葉飄過天空、飄過四季的姿態(tài)里,從容、鎮(zhèn)定而優(yōu)雅,靜靜抵達靈魂的安寧(《飄在空中的落葉》)。愛情詩《我們》寫于1969年,那時候詩人還年輕,茫茫荒野里的孤獨,是詩人對時代的疏離和反省,兩顆心帶著歷史的殘缺,最終憑借愛合成了一輪完整的月亮,找到彼此其實也就是找到自我。果園里,詩人自由地打開身心,“一滴汗/一滴善/一滴純/畢生不能沒有的一滴之輕”(《林中》),這是面對自然的敞開和澄明,滌蕩蒙塵的心,正是“從巖石縫中滴出/從野花香中滴出”的一滴水,永不枯竭的一滴,是巖石內(nèi)心的洶涌澎湃,是巖縫緩慢凝結(jié)的晶瑩淚滴,滋潤了一座果園的愛情。果園里的聲音因而成為圣歌,歷時性地聯(lián)結(jié)了散落的生命,去除異化的多余枝葉,把生命的此在狀態(tài)從他者中提取出來,還給自身。
朝向精神的彼岸。我們經(jīng)歷著時代的反復裂變,精神世界溝壑縱橫,殘留的歷史陰霾,難以痊愈的心靈創(chuàng)傷,注定了治愈的過程漫長而艱難,發(fā)現(xiàn)那些依舊困在傷痛里的人,比起逐一指認被治愈的人,具有更大的精神價值。那些看起來習以為常的存在,在傅天琳眼里,有著不同的來路和過往,體察這個世界和生活的內(nèi)在性,詩人用看起來很平常的詞語,探索生命理想重建的起點。果園是一個物理空間,更是一個精神空間,承載著現(xiàn)實意義和象征意義上的感知、理念和信仰。建立個體與世界關(guān)聯(lián)的方式有很多種,詩人選擇的是愛。與其說傅天琳為我們描繪了一個世界,不如說,她用愛回應了這個世界?!霸娙说娜烁袷谴_定詩的審美流向的原初動力。”1對于大眾來說,此世界是如此的熟稔,以至于多數(shù)人失去了敏銳觀察和深度體驗的興趣,詩人有著細膩幽微的洞察力,那些混沌的事物因而獲得明澈;而彼世界遙遠又陌生,我們站在分界處,具象的世界化為果園的花草樹木,抽象的世界依然像繁星在俗世上空閃爍。傅天琳的詩歌讓我們得以片刻抽離,超越苦難,站在煙火氣息彌漫的塵世之上。這一刻,所有俗人都獲得了短暫的神性,這也就是詩帶給生命的自我重塑。換個視角,塵世生活并不需要圣化,我們想要的無非是直面真實的勇氣和永遠向善的本心。
在時間長河中喚醒。傅天琳很多首詩寫到時間和歲月。她懷著純真的童心,面對皺紋和白發(fā)中隱藏的種種,嘗試喚醒歲月深處沉睡的力量。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但又恒久存在。那些豐盈的想象力,細膩的感受力,并不是單純的天真和浪漫。這個世界是有限的,我們感知到的生命是有形的,而那些無限的,沒有形狀的,在意識層面,同樣是我們生命存在的證明。詩人只是比我們更擅長指認這些存在與人世的關(guān)聯(lián),比起理性認知,這種感性體悟,往往更接近本質(zhì)和源頭。詩中呈現(xiàn)的具象事物都是我們熟稔的,傅天琳以自己熱忱的目光和心靈,找到了新鮮的打開方式。面對這個世界,我們可能迷失在陶醉之中,也可能迷失在掙扎里面,詩人開啟緊鎖的重門,拆除冷硬的圍墻,引領(lǐng)我們?nèi)ダ斫馐挛锏谋举|(zhì),重新面對漸漸麻木的自心。在小小的果園中,體驗宇宙間萬事萬物的呼吸和心跳,祛除遮蔽,回到本真狀態(tài),這看起來更像是詩人的回家之旅?!稒幟庶S了》是一首自況詩,她在詩中說,“沒有比時間更公正的禮物”,這是對時光的敬畏,但在《我的孩子》中也會說,“有時/時間是不善的/挾持你/逼你交出體溫”,這兩句詩放在一起看,會更深刻地理解詩人的慈悲情懷以及對生活的嚴肅感知。時間賦予生命以空間和意義,時間也是生命最大的敵人。時光,有著細棉布一樣柔軟的質(zhì)地,銀發(fā)如積雪,目光像柿子甜甜軟軟,生命寂靜,唯有時光隆隆作響(《百歲母親》)。在《87歲的四姑這樣說》中,詩人寫到,家鄉(xiāng)的炊煙一縷一縷拽著游子的心,六十多年沒有回老家,家鄉(xiāng)的月光,一件一件都穿在身上。想到哥哥三十多歲就早逝了,忍不住悲從中來。這兩首詩都寫到了時間,漫長而空曠的時間,月光如洗,親人長眠,有疼痛,更多的是試著與歲月和解,死亡和離別,并不意味著敗給了時間,是時間為這一切賦予了意義;身后的一段路剪下來,打成蝴蝶結(jié),綰成背帶,把新的生命呵護在胸前,這是時光的延展和生命的傳遞。“我們這些銹跡斑斑的大人/真該把全身的水都擰出來/放到三歲去過濾一次” (《讓我們回到三歲吧》),讀到這樣的詩句,每個成年人都應重新審視自己,多數(shù)人中年時回首,生命里只剩下少年的惆悵和青春的遺跡,而詩人心中那萬千柔情究竟緣何而起,如何能夠在遍體鱗傷的人生中始終葆有三歲的純真和美好,這晚熟或是古典的人生,包含著怎樣的返璞歸真的情感價值?生命里那些沒有被覆蓋的傷痕始終都在,詩人只不過是用這樣的方式,重新定義時間和自我,人無法真正戰(zhàn)勝時間,能夠戰(zhàn)勝的無非是自己,是內(nèi)心對于時間的恐慌和憂懼,過去時光里的那些痛苦被反復過濾,不是簡單的樂觀主義和遺忘,遺忘或許很容易,但是并不能治愈自我,能夠救贖我們的是時間,更是我們自己,只有覺悟的心能夠給出自我救贖的希望(《花甲女生》)。
在物質(zhì)主義和技術(shù)主義主宰的后人類社會,討論古典藝術(shù)精神和超驗的美學追求,漸漸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一生拒絕轉(zhuǎn)化為糖/一生帶著殉道者的骨血和青草的芬芳”(《檸檬黃了》),這兩句詩是傅天琳的立場,也是孤高的生命境界,詩句簡潔,安靜,干凈,從容,沒有環(huán)佩叮當,最具韌性的樹,它的反抗是把一切磨難和遭遇化為果實。詩人始終謙遜、踏實而敏銳,時刻警惕觸覺漸漸鈍化(《喚醒你的羞澀》),春雨潤物,把詩句掛在漫山遍野的桃樹、柑橘樹、枇杷樹和長長的葡萄架上,那些詩句才有了生命,才是植物而不是標本,有了花蕾吟詠的詩句,泥土頒發(fā)的獎牌,今生今世,還需要什么呢?說的是詩,也是詩人自己,面對強大的時間,能夠擁有花蕾的贊美和泥土的獎賞,真的是別無所求(《掛在樹上》)。這些詩句,讓我們看到傅天琳和文字里的她相互對視,還像16歲一樣熱愛花朵,熱愛美,還會因為愛而戰(zhàn)栗,而徹夜不眠,而眼含熱淚,蒼老的軀干和純真的童心沒有絲毫的分裂感,那種樸素的智慧和偉大的平靜,是對衰老的超越,也是對生命純正熱忱的愛。淡泊達觀是傳統(tǒng)文化推崇的價值觀,而積極進取是現(xiàn)代性的,是進化論的,那么,如何去看待這種釋然和放下?價值觀沒有唯一的尺度,從社會文化意義上看,釋然和放下并不意味著最好的人生選擇;但是在生命哲學層面,這種境界確是很多人無法達到的,從漫長的時間里獲得生命的正覺證悟,且能夠擁有越來越純凈的愛,這仍舊是一種理想。
二、心靈景觀與記憶碑刻
傅天琳詩歌有一種獨特的力量。那種活著的感覺真切而自然,帶有生長性,她的所見所感、思考和追問看起來都很平和,但是有著巨大的情感力量。背后的長路,胸前的蝴蝶結(jié),播撒不完的愛的種子,綰在一起,就成了對塵世的守護。詩人并沒有強調(diào)終極價值的唯一性,也沒有以唯一的意義覆蓋一切生存,因而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遮蔽。她的詩歌是輕盈飄逸的,也是豐富厚重的;是舒緩恬靜的,也是內(nèi)斂幽深的。她的疑慮與她的篤定都在思索之中,有著直接抵達的令人心動的力量。那些樸素的詩句閃耀著溫潤的光澤,她的主體意識不尖銳,但是穩(wěn)固,她讓生命和愛都有了堅實的依憑,不是熱切的欲望對象,而是自在自為的、萬物同在的情感同構(gòu)。
關(guān)于果園。傅天琳在果園生活了19年,被稱為“果園詩人”,果園詩歌寫作的時間跨度很長,數(shù)十年來,從十幾歲的少年,到歷遍風雨的中年,從種下第一棵果樹,到果園被改造,她在果園系列詩歌中,寫下了自己半生的成長、情感和思考。果園,是她心中飄香的城市和色彩的宮殿,也是青春和理想的紀念碑?!拔覀冇惺郑种搁_出玫瑰/我們有鐘,鐘聲敲醒玫瑰”(《青春圓舞曲》),血脈與葉脈連成一體,青春的手心里開出滿園玫瑰,靈魂的鐘聲喚醒了自然?!白屔浞珠W現(xiàn)/我的心是果園的春天”(《心音》),詩人的心彌漫著花朵的芬芳,花瓣一般純潔的情感,流云飛鳥都是朋友,“那葉脈中流著我的血/那花瓣上燃著我的火/那果實內(nèi)裝著我的心”(《我是果林一條河》),詩人與果園、與果樹融為一體,這種情感不僅來自于美好的青春情愫、日常勞動和自然情懷,還生發(fā)于詩人內(nèi)在的生命力量。那雙沾滿花香的手,蝴蝶一樣圍繞山林飛舞和歌唱的手,被泥巴、牛糞、農(nóng)藥弄得臟兮兮的手,樹皮一樣粗糙的手,是生命的手,也是童話中的手,正是這被休閑旅游排除了的手,緊緊抓住了人類和大地之根的陽光(《老姐妹的手》)。詩人把森林中的小松鼠、小刺猬、梅花鹿、長頸鹿、金翅鳥、蜜蜂、蝴蝶、小鳥、松鼠、啄木鳥、螢火蟲,花花草草,帶給我們(《森林童話》),把盛大的秋天、稻谷、玉米、大豆、高粱帶給我們(《北方》),擁抱森林,自己也成了一棵樹;扎進田野,自己也成了一株莊稼;經(jīng)歷過饑餓年代,最渴望的就是滿滿的糧倉,熱愛土地、莊稼和糧食,這是寶貴的人間情懷。南疆的神木園,和田的無花果,戈壁的烏鴉,都是詩人目光所及,心之所系。大峽谷,小火焰,翻越山海,渴望留住的是那些倏忽而逝的美好。果園被買斷,詩人覺得骨頭、根、芬芳和氣息都斷了,傅天琳用質(zhì)樸無華的文字,建筑了一座生機勃勃的果園;也以冷靜審視的目光,默默觀察果園消失了的時代境遇?!白鳛閷徝阑说纳w驗,詩的情意來自人的生活實踐,萌發(fā)于詩人的實際生活感受,而又在其審美觀照之下得到升華,以進入自我超越的境界,成為一種帶有普遍性的可供傳達和接受的詩思?!?傅天琳的思考是冷峻的,時代匆匆向前,她不愿意被動地裹挾其中,穿越漫長的時光之旅和塵世之途,她始終都是獨立而清醒的。
關(guān)于生死。汶川地震之后,詩人記錄下自己的心碎和眼淚?!拔业膼蹚膩頉]有這樣沉重這樣飽滿”,“我為什么不哭/你給了我哭的時間嗎?那么多母親被掩埋/那么多孩子被掩埋/那么多兄弟被掩埋……我能不哭嗎/我還是不能哭/我得加緊刨啊/偶爾打個小盹/我也在用夢的爪子來刨/用大把大把的眼淚來刨” (《我為什么不哭》)。天崩地裂,悲痛那么寬,那么深,反復的“刨”字寫出了那種欲哭無淚的心碎和捶心裂肺的疼痛。另外一首《黎明》,寫給那些地震中遇難的孩子和母親?!皩氊愃?不要看見這一切/尤其不要看到媽媽滂沱的淚水/尤其不要聽到媽媽全身骨頭的碎裂”,“你是我傷口里的晴天霹靂/整整一夜/不/整整一生/我都蜷縮在巨大的哀樂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地震過去13年了,如今讀到這些詩句,心痛依舊,依舊痛徹心扉。傅天琳還寫下了對北川詩人的悼念,對詩人雷抒雁的懷念,有些痛苦,難以被時間化解,失去的生命永遠無法回來,曾經(jīng)的美好與累累尸骨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些與永別有關(guān)的文字里,飽含著生死相依的情感,那種內(nèi)在的悲憫,讓我們思考生命和情感可以有怎樣的深度,是什么力量支撐詩人寫下心碎的瞬間,如何蘸著滂沱的淚水寫下心的撕裂。當災難來臨,是不是只有親歷者才能體會那種恐懼和疼痛,生死離別,究竟要用怎樣的語言去表達??赡苡行┤耸冀K都是無動于衷的,如何去面對和譴責那種冷漠,如何去理解和包容每個人的選擇,詩人為我們留下了在場的歷史記錄,也讓我們從那一場永遠不能忘記的災難中學習如何治愈自我。
關(guān)于母愛。母愛和鄉(xiāng)愁仍舊是當代寫作的母題?;剜l(xiāng)的路很長,詩人的表達也悠遠綿長。傅天琳“對于女性特征的表述,展示女性最為感性、最具現(xiàn)代情緒的女性體驗上,她仍然很獨特”?!澳笎鄣臏厝帷?nèi)心的情感體驗、自我的低吟,無不增強著那種復雜的現(xiàn)代情緒的質(zhì)感?!?母親把一切黑暗都自己承擔了,這是詩人對魯迅的致敬,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光明的地方去,從此幸福度日合理做人,在一切屈辱和蹂躪之上,堅硬的時空,因為母親,而成為一塊酥軟的蛋糕,這種內(nèi)心的柔軟,可以對抗世間的一切堅硬(《給母親過生日》)。“那個美麗如絕句的女子/如今是一座墳/這座墳在生我育我之后/脫掉了體溫/跪在墳前/任她的艾草撫臉/一縷清苦伴著溫馨/凄惻入骨/疼痛入骨”(《墳前》),黃昏喋血,詩人把對母親的思念深深埋進血液,又從血液里開出生命的玫瑰,一代又一代人懷著對塵世的摯愛,活成清白正派的年華。母親的手是岸,“可以停泊/泊滿永遠的傷痛”(《母親的手》),思之甚深,夢里相逢亦是悲喜交加?!霸谖疑钌畹膫诶?掩埋著親人和時間的碎片”(《在夢里與母親重逢》),時間支離破碎是因為斷續(xù)的記憶連綴,對親人的思念是傷,也是唯一的藥。千堆夜色,萬古滄桑,不過是一朵花的一生,終將全部融化于愛。奉節(jié)、北碚,一草一木都與自己有關(guān),詩人愿意匍匐在地,親吻內(nèi)心深愛的土地和家園,那些寫給故鄉(xiāng)、祖國,寫給大海的詩句,歌唱鋼軌、隧道、橋梁的詩句,把生活中特別堅硬的東西,都磨礪得柔軟溫潤。她的內(nèi)心剖白尤其令人感動,傷口和痛苦都在,仍舊能夠攜帶著天然去雕飾的童真,相信世界的純凈和生活的希望,蝴蝶的透明羽毛,母親心中跳動的愛,那些種子,是圣愛。當代人常常在渴望愛與無力去愛之間徘徊,無愛不是超越萬物,而是空,是逃避和投降,詩人的力量是從泥土中生長出來的;愛是難的,也是帶著疼痛的,更應倍加珍視,傅天琳的詩歌本身就意味著一種信念。
關(guān)于遠方。從果園出發(fā),到廣闊的世界,從南到北,從祖國到異域,不同的物理空間,迥異的文化歷史,帶給詩人藝術(shù)和心理的諸多觸動。柏林、維也納、萊茵河畔、布達佩斯,樂音起伏,詩意流動,具體時空的某些瞬間是定格的,在靜止的片段里,詩人放大了內(nèi)心的思索和感知;在長長短短的旅途中,有孤獨,也有不斷的發(fā)現(xiàn)和驚喜,詩人并沒有想要重新塑造這個世界,只是給出了行走的真實感受,從邊緣觀照中心,確認主體意識的獨立性。詩中的敘事性成為與生活和世界對話的有效方式,出走的河流,颶風的自述,萊茵河畔關(guān)于偏見的追問,真理在握的自然之神,世間萬物都是真實存在的,無論是美好的,彩色的;還是苦難的,黑白的,對日常性的詩意化提煉過程中,傅天琳給出了自證的覺悟。霍俊明曾說,“詩人,是從外鄉(xiāng)跋涉而來,在黑暗冰冷的雨夜擦亮語言燈盞的人,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語言背后闊大場閾中被遮蔽的意義和聲音的指向”。4“維也納,騎在白色的弦上/跳躍,旋轉(zhuǎn)/一抹飄忽的鬃毛/銀月般掠過歐洲/掠過全世界的鏡頭”(《跳芭蕾舞的馬》),詩人用心靈的琴鍵回應萬籟和鳴,撫慰人世,在短暫的旅途中發(fā)現(xiàn)世界的隱秘和神奇,生命的浩大與平凡。
這世界有很多事物我們看到不一定能感受到,感受到不一定能懂,外在于自心的他者往往被視為單向度的工具或者僵化的符號,傅天琳讓生命反復確認存在的狀態(tài),反抗無愛和非愛,這種愛是開放式的,不局限于母親的身份,也不局限于自然的歌者。人類或許有最終的價值設(shè)定和最高的價值尺度,傅天琳沒有刻意定義這一切,美學意義上,她只是一個溫和的詩人,不以哲人自居,也沒有知識分子或者女性寫作的鮮明立場。她更像萬物沉默如迷的解密者,而且樂此不疲地與自然萬物心靈互動;并不是說她只是自然的攝影師,光影轉(zhuǎn)換、角度轉(zhuǎn)移、焦距調(diào)整,這些都只是技巧,自然景觀里有她的感情圖譜和思想成像。“石灰?guī)r距今也有兩億多年/人啊人啊連附著在巖石上的灰塵都不是”(《科羅拉多大峽谷》),她給我們回看生命、回望自心的諸多啟示,那些自然舒展又層巒疊嶂的詩意,是對美的信仰,對庸俗化人生的抵抗。美好的自然,美好的生命,美好的情感,都是她抵御人性異化的路徑。拒絕美被遮蔽,善被利用,愛被放逐,她給了情感塑造的新的方式和可能;主動去擁抱世界的姿態(tài)是感人的,不是懷著明確的目的性,是非功利的,又是愛的啟蒙;從人文和世界側(cè)面,無限的去接近美,發(fā)現(xiàn)美,表達美。正因為如此,那些進入詩歌文本的事物,才得以釋放出各自的精神性光亮。
三、讓每一個詞語開口說話
傅天琳有一種魔法,在她筆下,每一個詞語都是安靜的,每一個詞語又都是有生命的,會開口說話。她復活了那些緘默的詞語,賦予它們自主而通透的靈性。所有從物質(zhì)誕生的意義,最終還是會回歸物質(zhì),但是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的情感和思想?yún)⑴c了,就形成了具有主體性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意義在最普通的詞語中得以呈現(xiàn)和敞開。言給了說以載體,幾乎每一首詩里,都能夠感受到那種靈性的創(chuàng)造力和語言的意義拓展。她寫的不是童話,沒有刻意的陌生化、神秘化和幼態(tài)感,沒有知識分子習慣的智性、學理性和壓迫感。她的詩歌是靈魂意義上的自然美學,是更溫和的抵抗虛無的言說。
直達事物本質(zhì)。“20世紀中國詩歌最大的問題仍然是語言和形式問題,漢語詩歌的發(fā)展必須回到這一問題中建構(gòu),才能使詩歌變革‘加富增華’而不是‘因變而益衰’。”5傅天琳的詩歌語言具有創(chuàng)造性,沒有空泛的想象,更沒有泛濫的抒情,那些熟悉的事物,被她賦予了新的色彩、影像和情感承載。詩歌不是在傾訴,也不僅僅是對話,是詩人對世界的承諾,是愛的兌現(xiàn)。人世間那些得不到回應的、錯位的、斷裂的,是詩人更執(zhí)著地去書寫的內(nèi)心渴望,鄭重對待每一粒種子,一切平常的事物,都有其對應的人格,而這種在荒蕪中生長的過程里,有詩人做出的回應和承諾,話語的重量和尺度?,F(xiàn)實生活與詩歌世界的對話方式通常有兩種,一種是現(xiàn)實之惡的批判,一種是生活之愛的發(fā)現(xiàn),二者本質(zhì)上是同一的。詩歌是返回大地、生命和生活本身的表達,并不是穿越和虛化,傅天琳走進人間的最深處,寫下她最想和我們說的話。李青總結(jié)王國維意境理論時談道:“‘有我之境’是主體豐富的情感、精神充溢著詩詞意境,是主體的張揚,‘我’是自為的存在,整體意境富有動感,接近‘宏壯’之境,直接表達人的‘世界’;‘無我之境’是自在的存在,與天地萬物化而為一,整體意境寧靜而優(yōu)美。它們共同幫助主體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達到精神的無限與永恒?!?綜觀傅天琳的詩歌,既是“有我之境”的創(chuàng)造,也是“無我之境”的抵達。人類在塵世的生活,總要經(jīng)歷很多磨礪甚至苦難,如何讓生活碎片成為有根的事物,可以生長成為整體中的一部分,克服游離感帶來的不安,不是簡單地達成和解,而是生命意義上、存在意義上的真正理解。
語感的辨識度。無論是她與大自然、與其他生命,還是與自己的對話,都閃耀著平靜柔和的語言光亮。世界提供了很多對話的他者,有些是顯在的,有些是匿名的,語言是靈魂的歸宿,既是“我”與外物的對話,也是“我”與自心的獨白,向外和向內(nèi)構(gòu)成了兩個方向,詩人找到了打開世界和時間的鑰匙,從時間的每一個刻度上,強化詞語的內(nèi)核,突破表象的障礙,喚醒每個詞語緘默的力量,空間中的存在意識,時間中的存在軌跡,均勻地分布于記憶,盡量避免不可捕捉的意識,以及事物和意義的簡單對接?!霸鹿鈫?,在篾絲兒上顫顫/涼風喲,在笑語聲中悠悠”(《月下》),月顫顫風悠悠,人的歡快情緒躍然紙上。《蔬菜老了都是花》中的蘿卜白菜青菜菠菜冬莧菜,各種蔬菜老了,全身開滿花朵,以水靈靈的青春,對照看不見的滄桑,花瓣里光芒呼嘯鐘聲回蕩,既有色彩、觸感,也有聲音,多種感知方式構(gòu)成美的交響。時光易逝歲月衰老,但衰老里依然藏著曾經(jīng)的無數(shù)美好,那些奇思妙想,那些美語妙語,騎著速度和波濤馳來,力透紙面,洞穿蒼茫和荒涼,高高懸掛于靈魂的河床,那么,嘔心瀝血的詩人,能否贖回人類的一些過失?(《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同樣,《上莊石頭問》《月亮上站滿詩人》也是一種懷古和追問,“仰望萬里清空/我淚水縱橫/不用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就占領(lǐng)了另一個星球的人只有詩人”,頭頂?shù)男强帐窃娙说木裢队?,詩人是人類的精神守護者,世界的形態(tài)是具象的人與物,也是抽象的思想和情感,蔬菜老了都是花,天地老了依舊有愛。這個世界很多東西都是不斷化蛹成蝶的過程,衰老并不是最壞的結(jié)局,對于眾生來說,這一過程不過是耗費平生心力去領(lǐng)悟活著的意義,這看起來更像是一條道德長途,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去探索世界與自我的更高境界。
語調(diào)內(nèi)蘊的溫暖。過于純凈無瑕的事物其實是危險的,而作為一種理想或者目標,則需要非常堅定的信仰,相信愛是最本真的力量,可以去除外物的負累和裝飾,直接抵達言說的內(nèi)部。在這個數(shù)字信息時代,我們置身于碎片化表達的叢林,迷失于無效交流的密室,困在過度繁殖的語言和算法之中,對于這個處處充滿疑問的世界,如何去愛,去生存,這是詩人之所思,也是我們之所惑。傅天琳的詩句充滿畫面感和音樂感,感性又富有哲理;詩歌語調(diào)舒緩,旋律優(yōu)雅,干凈有質(zhì)感,又具有韌性和包容性。從不同視角切入,在知覺層面,詩人提供了物的形狀和色調(diào);在三維空間中,這些物是有聲體;在超知覺層面,詩句情緒飽滿,充盈著美妙的旋律?!八盍?每一粒碎石都是一片葉子/它不再發(fā)光,卻是春天”(《青春的星》),為每一顆石子澆水唱歌,石子也會擁有生命,生長出一整個春天?!白鲆坏涡凶叩乃?,居無定所,多么好”(《跟著水走,多么好》),生活擺在每一個寫作者面前,所有俗世的事物不可能也不需要都詩意化,生活平淡,甚至庸常而缺少意義,顧城就曾說起,“沒有比日常生活更恐怖的了”。傅天琳摒棄了詞語的戲劇性和裝飾性,也沒有傳奇性,就像自在自為的生活一樣,樸素得仿佛面對面聊天,又超越了詞語的邊界而衍生出新的意義。果園是世外桃源嗎?是烏托邦嗎?在現(xiàn)實面前,并沒有高出生活的絕對性,古典審美與現(xiàn)代情緒彼此融合成為詩人的心靈調(diào)色板?!拔蚁矚g爺爺?shù)男θ?那是春天的湖水/從冰塊里慢慢展開的笑容”(《對面走來的爺爺》),以赤子之心溫暖塵世冷漠,這應該也是我們喜歡傅天琳詩的原因。
話語意義的生長性。面對不同存在形態(tài)的客體,她的自我意識從詞語所能容納的世界深處浮現(xiàn)出來,沿著視覺線,緩慢拓展情感深度和精神高度。“我只能掏出從中國帶來的一群意象/跟隨對面山頂?shù)钠俨?冒著粉身碎骨的代價去突圍”(《科羅拉多大峽谷》),誰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誰能知道自己是誰,真正讀懂詩人的心很難,世界的偶然性之中包含著太多可能性,重疊的影像是詩人的人生履歷,文字只是一種介質(zhì),但是它攜帶意義、顏色和聲調(diào),看起來是模糊的,又是特別精準的。詩人以自己的獨特直覺為語言提供新的能指,微觀世界的意義疊加,成為一個廣闊的宏觀世界,正如《約書亞樹》,“它引領(lǐng)一個不曾讀過圣經(jīng),一生/處于艱難跋涉的旅人,行進在一種意義中”,颶風的懲戒,墨西哥灣的抗議,牙醫(yī)“朗誦文字/如朗誦一排牙齒”(《胡蘇姆》),“人是一個永恒的字/釘進這無盡的蒼?!保ā盾嚧巴狻罚?。朗誦牙齒,釘進蒼茫,這些奇妙的語言,是詩人最好的朋友,也是詩人手中的魔方,語言為詩歌魔法提供了無限可能。傅天琳把詩歌作為生命景觀,沿著情感邏輯,轉(zhuǎn)換為心靈邏輯,現(xiàn)實的物理世界得以借助藝術(shù)化的語言轉(zhuǎn)換為美輪美奐的詩意世界,在這個心靈疲憊的時代,恢復對真實世界的細膩知覺,多義性的詩歌成為真切感知世界的重要方式,詩歌重新給定了我們理解世界秩序、標準和邊界的可能。后人類社會,篤信不疑的實存世界正在慢慢虛擬化為元宇宙,而在詩人熱愛著的那個世界,那個小小的果園里,星光、月光和心靈之光彼此呼應,合成靈魂的反光,正因為這種靈性之光的存在,我們才能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無遠弗屆。喧囂的世俗生活充滿視覺上的疲憊和精神上的停滯,詩和遠方成為娛樂話題,年輕人習慣于審美泛化和意義解構(gòu),我們珍視的情感質(zhì)地被消解、復制、置換和移除,美被商品化,美的內(nèi)在性被商品占據(jù)。詩歌實際上提供了逆向行走和回歸的方向,重建主觀意識,重新發(fā)現(xiàn)物象審美,傅天琳讓詩歌變得更為純粹,或者說,她始終保持了詩歌的純粹。自然之美和生活之魅無論多么深刻,首先要讓人感知到并且懂得。什么是恒常的力量,什么是變量,這世界的真實建立在感性所能抵達的極限,而不是理性設(shè)定的尺度和邊界,詩人的自我意識足夠強大,能夠帶給我們的影響也就越深刻。詩歌的光照進現(xiàn)實能夠改變什么,或者說,當很多詩人正在成為詩歌的敵人,我們需要怎樣的表達,才能夠撫慰終極孤獨的靈魂?是不是只有超驗的王國,才能使個體的意識世界不斷與主體自我合為一體?那些破碎的,動搖的,在存在層面,曾經(jīng)影響到我們對事物的認識、理解和判斷,而我們思索這個世界究竟有著怎樣的未來,是不是就意味著生活和生活理想之間的一致性中,潛藏著真實世界與詩意世界的隱秘通道?
注釋:
1蔣登科:《新詩審美人格論》,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頁。
2陳伯海:《中國詩學之現(xiàn)代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3李怡、王學東:《新的情緒、新的空間與新的道路——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四川詩歌》,《當代文壇》2008年第5期。
4霍俊明:《在良知與批判之間展開的詩學空間——對鄭敏80年代后期以來詩論的一種考察》,《寧波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
5王光明:《現(xiàn)代漢詩:反思與求索》,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頁。
6李青:《中國化詩學的主體建構(gòu)——王國維“有我之境”“無我之境”新探》,《當代文壇》2021年第5期。
[作者單位: 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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