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2年第9期|瑤鷹:蓮花故鄉(xiāng)
寶蓮境地
這是一個扎身在桂西北紅水河邊的瑤家村寨,名曰弄山,歸巴馬瑤族自治縣東山鄉(xiāng)管轄,與巴馬鳳凰鄉(xiāng)、東蘭縣三石鎮(zhèn)、大化縣北景鎮(zhèn)毗鄰。村寨的東邊,有一座形似轎椅的大山,當?shù)厝朔Q之為番嶺山。每年的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日這一天,紅水河兩岸的瑤族同胞身穿民族服裝,自發(fā)聚集在番嶺山之巔,敲打銅鼓,載歌載舞,以獨特的方式祭拜傳說中的先祖密洛陀女神,以求風調(diào)雨順人壽年豐。這個民族節(jié)慶就是瑤族的“祝著節(jié)”。
弄山行政村村委會就設在寨子中。寨子被番嶺山、張家山、元寶山、雙乳峰、茅草坳、瑤王嶺、玉蕉山、阿壅山和紅楓山團團圍住,每座山峰自有傳說,形態(tài)各異,形成了多姿的蓮花花瓣。在寨子的中央,矗立著一座形似蓮蓬的小山堡。山堡怪石嶙峋,有如蜂窩狀,那簡直就是荷蓮的花心呀。一百多棟樓宇,如初收羽翅歇息的蜂蝶,團團圍住荷蓮“花心”,貪婪地吸吮著蓮蓬的汁液。夕陽西下,一柱柱炊煙從樓頂?shù)臒焽杩谟迫幻俺?。歸圈的牛鈴聲,豬雞“嗷嗷咕咕”的叫聲,爺爺奶奶呼喚孩童歸家的歌謠聲,與炊煙融為一體,飄蕩于弄山寨子的上空……那種仙境之美,令所有描寫景物的文字和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了。
2018年春天,滿山遍野的山花開了。撲鼻的花香引來了飛舞的蜂蝶。出生于鳳凰那往村莊的廣西書法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劉德宏先生,帶著家人驅(qū)車來到弄山南麓的楓樹坳。先生站在一處絕壁上,環(huán)視四周,繼而俯瞰弄山寨子,一幅斑斕的畫面即刻呈現(xiàn)于腦海之中:弄山寨子中央蓬起的小山堡,是蓮花的花心,周邊的群山,如墨色渲染的蓮花瓣片……以弘一大師書風見長的德宏先生,感覺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一朵巨大的蓮花之中了。
在一次會面中,德宏先生把他看到的景象和我作了探討。他說他走過很多稱之為蓮花之地,比如最近的都陽鎮(zhèn)雙福蓮花山,有著形似花瓣的山,可是缺少了活靈活現(xiàn)蓬起的蓮心。弄山境地環(huán)著九山蓮花瓣子,中間卻安妥著一處天然的花心,那簡直就是一朵形色俱備的寶蓮花。“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弄山絕對是一處文人墨客的修身之地。要是有時間有機會,能夠到弄山住上一宿,靜臥蓮心閉目養(yǎng)神,那可是“道法合一,天下歸心”的另類感覺呢……
我對德宏先生說,劉主席呀,您真有一雙獨特的慧眼。生活在寶蓮境地之中的人們,必有后福!
德宏先生笑而不語。
一道斑駁的石墻
1973年冬天的一個晴日,我出生在弄山瑤寨里。
父親說,我出生的那一天,老天收住了流淚的口子,連續(xù)十幾天的綿綿冬雨,終于停了下來。那天清晨,一抹紅霞出現(xiàn)在番嶺山的上空。出籠的雞群抖動羽毛,“咯咯”歡叫。沉寂了好久的鳥兒,在木樓前邊的榕樹枝上躥來躥去,“嘰嘰喳喳”地呼朋喚友。牛兒褪去了整夜的睡意,“哞——哞——”叫喚著。新的一天開始了。
父親早早就起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燃柴燒開水。帶著身孕的妻子或媳婦,每天早上起來,要用溫水敷肚子,還要喝下一些開水暖和暖和,然后才出門走走,透透氣息。父親的妻子我的母親,已經(jīng)是四十三歲的年紀,屬于大齡孕婦了。此前,母親已生了六胎,第一胎是個男孩,乳名叫“立”。1955年夏天,正值荒月,小阿立剛出生不久便夭折了。第一次當?shù)鶍尩母赣H母親,眼睜睜地看著睡在木槽桶子里的小阿立失去了氣息,頓時感到手足無措。為了念記這個來到世上才一百多天的孩子,工作隊把父親的名字寫為藍卜立;母親姓蒙,名字就叫蒙乜立。后來,我的大哥阿西、二哥阿山、三哥阿榮、大姐阿堂、二姐阿香相繼出世了。二姐阿香是在1966年秋天來到人間的。在那年代里,一個窮苦人家,有了三男二女五個孩子,已經(jīng)是超負荷了。如何把五個兒女養(yǎng)活養(yǎng)大成家出嫁,是一個很大的難題。聽父親說,二姐出生后,為了不讓母親再受孕,我的外婆來到弄山,在后來我出生的木樓里(大姐出生的那年建了木樓),燒了一把香,對著天地念咒。咒語的大概內(nèi)容是,讓續(xù)子之神把我母親的宮房封了,不讓母親再懷孩子。之后的很多年,母親的身子倒是很安靜。為此,外公斷定,外婆的咒語靈驗了。
1972年秋天,剛滿二十歲的大哥結婚了,他娶了同村的大藍氏女我的大嫂。婚后不久,大嫂的肚子漸漸隆了起來。正在大家開懷歡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母親的肚子也跟著隆起來了。一團愁云又掛在外公外婆皺巴巴的臉上。
婆媳倆一起懷孕的那個時期,大哥阿西收到了一個錄用通知,他卷起鋪蓋出門了。他去到一個叫作環(huán)江的地方,在紅茂礦務局當了工人。1973年寒冷時節(jié),母親和大嫂先后生下了兩個男孩。母親生的男孩,輩分是叔,大嫂生下的男孩,輩分小,是侄輩。六十多歲的外婆走進了我們家的木樓。她看著兩個躺在木槽桶子里手舞足蹈的男嬰,悲喜交加。悲的是孩子的出生給原本困難的家庭增加了寒霜,喜的是她老人家可以四代同堂了。
大伙光顧閑聊,卻忘了記住我出生在哪個日子哪個時辰。長大以后,我問父親,我是在哪天出生的?半字不識蹲在火塘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父親,繼續(xù)給我描述那天的情景:那天嘛,記不住是農(nóng)歷哪一天了,反正就是在那年的“月壹”(農(nóng)歷十一月的叫法)。那天早上嘛,太陽出來了,驅(qū)走了啾啾的寒氣。我嘛,燒好了水,就扛著大錘拎著泥簸箕出門了。我是去寨子中間小山腳下的深坑邊砌一道墻。村莊下面那個消水坑很深,牛羊掉下去都沒辦法要上來。太陽吊在頭頂?shù)臅r候,我撿起東西回家吃午飯。在離家還有兩三百步的榕樹下,一陣嬰兒哭聲從木樓里傳出來。那個聲音是你發(fā)出來的……過了半個月,我的孫兒你的侄兒也跟著來到了人間。你大哥不在家,我和你媽不識字,你和你侄兒出生的日子,我們都不記得了呢!不過,后來嘛,山堡下的那道石墻,截住了山上沖來的泥石。消水坑越填越高,變成了一塊平地,牛羊再也不掉下去了。還有,后來嘛,我用木條把地塊圈圍起來,播下了菜種。深坑變成了菜地。
生在哪一天已不重要。在我村的生命中,能擁有一道刻滿滄桑歲月的石墻,是一件極為幸福的事情了。
三十六歲本命年的那個農(nóng)歷十一月,我?guī)е迌簛淼郊亦l(xiāng)尋找自己的生日。那時候,母親已經(jīng)離去多年了,父親還在世。父親引著我們來到那道石墻之前。年代已經(jīng)久遠,石縫間長出了蜈蚣草和爬山虎,墻體的石面布滿了青苔,呈現(xiàn)出一種古老的痕跡。父親指著石墻的一角說,兒呀,你出生的那天,我就是壘砌那個地方。說罷,父親走了過去,伸手撫摸著墻上的幾塊石頭。我知道,那幾塊散發(fā)著青苔氣息的石頭,是我出生的那一天,父親在人間留下的勞作記憶。
之后的第三年,也就是2011年元月,父親便離開了人世。
母親走了,父親也不在了,我攜著妻兒在城里安了家。隨著時間的往前推移,漸漸地,家鄉(xiāng)就變成了故鄉(xiāng)。
表妹小小
父親的姐姐我的大姑嫁到江團村的巖邊屯。從我們家到巖邊,要走半天的時間。大姑生了六個男孩,卻沒有一個女兒。女兒才會服侍老人。小時候,大姑來到我們家里,和母親聊事的時候,她總是感嘆自己沒有女兒,以后走不動了,不知怎么辦。母親搖著竹殼扇子,對大姑說,小姑的女兒小小,沒了娘,你就拿去養(yǎng)吧。
小姑是父親的三代隔房堂妹。母親說的小小,是這個隔房小姑的女兒。小姑嫁在我們本屯,男人是孤苦伶仃的藍老亮。小姑和大姑恰恰相反,她生了四個女兒,沒有一個男孩。最小的小小比我小三個月。小姑生下表妹小小的時候,患上了一種怪病。小小一天一天長大,小姑卻只剩下包骨的皺皮。在那缺醫(yī)少藥的年代,沒有診斷的儀器,很多病都稱為怪病了。人一旦患上怪病,沒錢醫(yī)治,只能等待最后那個日子的到來。
小小不到一歲,她的母親我們的小姑就離開了世間。處理后事完畢,父親抱著瘦弱的小小,來到了我們家里。
小小和我在一起挨在我母親的懷里,我臥在左邊,她就睡右邊。我們一起共喝我母親的奶水長大。小小一直把我的母親視為她的親媽媽。
鄉(xiāng)村有個親約習俗。要是兄弟家看中了姑家的女兒,可以定親。兄弟家要是把姑家的女兒定了下來,就會負責姑家女兒從小到大的衣服和籮背,別家就不得與舅父家定親了的女孩子搭訕。
一次在酒桌上,姑爺半醉了,和我父親說,老舅呀,我女兒小小和你家阿林從小在一起,等小小長大了,嫁給你們家阿林做妻子,你看行不行?。?/p>
父親知道姑爺說的是醉話,不搭理他。
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小小的我和表妹小小“親約”之事,就像一道美麗的彩虹,跨在弄山奇峰之巔。我和表妹小小走到哪里,村里的孩子們總是喜歡把我們稱為“一家子”。每當小朋友們叫“一家子”的時候,表妹小小總會撅起嘴皮,抓起木條或者小石子,追趕著那些叫我們做一家的小孩子,嘟噥著說我和林哥是共爹共媽的,我們怎么是“一家子”。再喊,再說,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大人們看著滿臉漲紅呼呼喘氣的小小,會心地笑了。
八歲那年,小小被她的父親藍老亮狠心帶走了。我和小小就像一個殼子里的兩?;ㄉ鬃?,被活生生剝離了。
母親用藍靛布料縫制了一個小書包,把我送進了小山堡腳下的弄山小學。
弄山小學只辦到三年級。要上四年級,必須得到山外的學校求學。
十一歲秋天的一個清晨,東邊的番嶺山上升起了一輪紅日。金色的陽光斜照于小山堡頂上,呈現(xiàn)出百鳥鳴囀紫氣東來的迷人幻境。沒機會上學的小小趕著一群羊兒路過我家門前榕樹下,她兩條麻花辮子垂下腰間,隨著叮當?shù)捻戔徛曈泄?jié)奏地左右搖擺。小小轉過頭來,看見坐在門檻邊上打量著她的我,一朵緋紅的云彩立刻掛在她的臉上。小時候整天在一起玩泥巴說個不停的我們,似乎變成了陌生人。我想告訴小小,我要到山外去讀書了,可話到嘴邊又收回肚子里。那天中午,在大人的引領之下,我背著書包踏上了瑤王嶺小路,到山外求學去了。從那以后,我和表妹小小很少有機會見面了。即使是假期回家,我們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整天混在一起了。男女授受不親的陳規(guī),束縛了我們的腳步。
二十歲那年,我中師畢業(yè),回到曾經(jīng)求過學的文錢小學教書。周末回家,我都要經(jīng)過一個叫作弄軟的寨子。和我有“親約”的表妹小小,就嫁在那個小寨子里。后來,我離開了文錢小學,到鄉(xiāng)中心校任教,到鄉(xiāng)鎮(zhèn)任領導職務,到城里工作,又在城里安家落戶。表妹小小和我的往事,慢慢消散于塵埃之中。
我想,要是我不去山外求學,要是我不走進城市生活,也許,故鄉(xiāng)的小山堡周邊,會有一座屬于我和小小的屋子。屋子里,火苗燒旺著,暖氣飄滿乾坤;屋外,瓜果飄香,百花爭妍,鳥兒鳴囀,竹枝盤纏……
“外國”三伯
父親有五個兄弟,沒有一個能夠進學堂讀過書。工作組進家普查起名字的時候,三伯還沒結婚。他在家里排行老三,工作人員干脆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藍老三。
三伯三十多歲了,才娶得女人生兒育女。他最小的孩子名叫阿榮,比我大九個月。阿榮出生于年頭,我在年尾。上學讀書的那些年頭,每天放學的時候,村里的小伙伴們總喜歡成群結隊去三伯家聽他講故事。三伯最愛給大家講密洛陀女神創(chuàng)造天地育人類的神話傳說。可是每天都在重復著那些故事,就像吃那盆沒有油水干炒的舊飯,也有膩的時候。為了滿足大家的欲望,三伯有時會跑到山外的鳳凰街上,去聽評書人講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的故事,還專門到壯漢族“老同”家吸收水滸一百〇八好漢的故事。三伯雖然半字不識,可記憶力很好,理解能力超乎尋常。他能把評書人漢話講述的故事,用比較貼切的瑤語翻譯敘述給我們。三伯也沒見過什么江河湖海,可是他竟然能用土俗的瑤語把那些景象進行描述。我們幾乎沒見過下雪,三伯卻能用形象的比喻把梁山的雪說得讓我們感到寒氣襲來。后來我到城里讀書,到圖書館借來《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水滸傳》等章回小說深入閱讀,我發(fā)現(xiàn),里面的很多人物、很多場景,和三伯用瑤話敘述的情景偏差不大。我想,如果三伯能讀些書,那肯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一個周末,三伯到山外的那往村莊交流故事,我和阿榮哥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那往村莊居住著三十多戶漢、壯民族人家,劉姓人家是漢族,是從博白遷過來的,他們帶著祖?zhèn)鞯囊睙掕F礦技術來到鳳凰。弄山的弄王屯有鐵礦,他們雇人把含有鐵礦的石子背到鳳凰,投入爐中煉出鐵水,倒進模具,鐵鍋鐵盆就鑄造出來了。頗有名氣的鳳凰鐵鍋廠,是那往劉家人帶頭搞起來的。三伯和我們講的武松打虎一百〇八梁山好漢故事,是這戶劉家人帶過來的。三伯說劉家人的故事吶,那是太多了,他們怎么講都講不完,大家怎么聽也是聽不膩呢。
那往劉家后來出了一個聞名全國的書法家劉德宏,是他發(fā)現(xiàn)弄山像一朵蓮花,還給弄山題了字。這是后話,是三伯再也看不到聽不著了的事情。
開始講故事了,這次輪到三伯先講。只見他手舞足蹈的,用一口流利的漢話給那往壯漢族老同們講述瑤族的密洛陀故事,什么山神“卡恩”關了老鷹、河神“羅幫”開鑿紅水河,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在我看來,三伯絕對是弄山村莊乃至方圓百里能用瑤語講述其他民族的故事、用漢話把密洛陀文化傳給其他民族兄弟的第一人。以至于后來我在寫作文、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無意間采用了三伯瑤漢互譯的敘述技巧:環(huán)境描寫怎么做到濃墨重彩,心理描寫怎么安排得恰如其分,人物和故事的敘述怎么能夠娓娓道來令人折服……
老貓總會有跌碗架的時候。有一次,三伯去山外交流歸來,他急不可待地把剛學到的“國際形勢”傳授給我們。他說,國際嘛,就像一個很大很大的村莊,村莊里有各種各樣的人,有像我們的黃種人,有白種人,還有黑人。聽說黑人呀,只有眼珠翻出嘴巴裂開的時候,你才看得見他們身上還有白點。牙齒和眼珠,就是他們身上僅有的白。這個地球很大,有一百多個國家,有中國、法國、德國、蘇聯(lián)、美國、韓國、英國……還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國家,叫外——國——
話沒說完,站在圈外高中畢業(yè)回家的幾個后生便噴笑起來。從那以后,三伯便有了一個“外國”的綽號。大伙遠遠看見三伯走過來,都喜歡用“外國”和他打招呼,叫他“外國”爺爺、“外國”伯伯、“外國”叔叔、“外國”老三之類的。三伯不但不生氣,臉上還總是掛著溫和的笑容。誰用“外國”跟三伯打招呼,他便笑嘻嘻揮揮手表示作答,儼然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學者”派頭。
“外國”三伯最讓人不可理喻的一個習慣,就是吃東西性子急。你說他饞嘴嘛,他又吃不得幾多,去哪里趕喜酒,客人還不滿桌,他先動筷子了。他動筷子也只是夾了自己的那份菜,不會多要別人的一星半點肉。我和阿榮哥上初三的那年,三伯患了食道病。聽村里的人說,三伯的病是急性子導致的。他的小女兒阿榮哥的三姐阿花從街上買來白豆腐,正放在滾油的菜鍋里煎炸。三伯一進門,看到煎得發(fā)黃了的豆腐塊,心花怒放。情急之下,他伸手撿起一塊放進嘴里……后果可想而知,三伯的口腔被燙得脫皮。燙傷口舌還不要緊,三伯竟然還一個勁把豆腐塊吞進了肚子里,痛得他滿地打滾。過后到醫(yī)院檢查,三伯的口腔、喉管到腸子,全都被燙壞了??梢?,冒著油星的煎豆腐溫度之高,是人的器官所不能抵擋的。從此,“外國”三伯便落下了食道病根。
1990年春天,在床上躺了幾個月的“外國”三伯走完了他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三伯去世不久,堂哥阿榮便輟學了。十七歲的阿榮哥不屈服于命運的作弄,他開始走出山外,到首府南寧一家伊面廠打工。他從燒爐工做起,慢慢地提為配方師傅,最后任工廠經(jīng)理,負責打理生產(chǎn)營銷。阿榮哥一直在那家伊面廠做了近三十年“長工”,并在首府娶了妻子買了房安了家。
弄山,也變成了阿榮哥的故鄉(xiāng)。
阿榮哥說,看什么時候方便,他要給父親“外國”立一塊石碑,碑文上要刻上綽號的由來,以紀念父親過人的翻譯才智。最好是能在碑上刻畫一塊散發(fā)著蒸騰熱氣的豆腐塊。
我表示贊同。
故鄉(xiāng)的“祝著節(jié)”
粉碎“四人幫”后不久,高中畢業(yè)的蒙靈回弄山任民辦教師。工作之余,他經(jīng)常走村串戶收集瑤族密洛陀傳說。有一天,他到我的伯父藍老三家走訪。那時候,熟知密洛陀文化的藍老三才四十多歲,還沒有“外國”頭銜。他用三個夜晚的時間給蒙靈講述了布努瑤創(chuàng)世女神密洛陀的故事。他還告訴蒙靈,弄山東邊的那座番嶺山,是紅水河兩岸瑤族同胞祭奠始母密洛陀的圣山。十幾代人了,幾百年來,每逢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日,人們都身穿盛裝,聚集于番嶺山頂,以獨特的方式祭拜先祖密洛陀女神。十年的動亂,人們再也沒有上山祭拜了……經(jīng)藍老三這么一提醒,蒙靈記起來了,在他幼小的時候,每年糧食豐收之際,總有很多人來到弄山,攀爬東邊的番嶺山。他和小伙伴們也追著大人上山了呢。原來那是祭拜女神密洛陀的活動。
那年的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日到來了。清晨,一輪鮮紅的太陽掛在番嶺山頂,萬丈光芒灑向人間大地。夏日的晨風拂過山岡,吹醒了平臺上的苞谷。蒙靈帶著也剛高中畢業(yè)任民辦教師的表弟藍仕林,沿著羊腸小道向番嶺山頂攀登。他們一邊爬一邊高聲呼喚著:父老鄉(xiāng)親們,破“四舊”過去了,上番嶺山祭拜密洛陀女神哦——
藍老三跟著上來了,藍卜縫跟著上來了,蒙卜耶跟著上來了,藍老陸跟著上來了……許多老人家跟在兩位年輕人的身后,爬上了高高的番嶺山,去尋找他們的歲月足跡。
中午時分,身穿盛裝的姑娘小伙也紛紛爬上山來。
沉寂了十多年的番嶺山,又唱響了甜美的歌聲……
從那以后,每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九日這一天,蒙靈都會帶領父老鄉(xiāng)親上山對歌,舉行密洛陀祭祀活動。風雨過后,這個民族傳統(tǒng)節(jié)日又一次煥發(fā)了新的生命力。
1984年,蒙靈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任分管文化的副鄉(xiāng)長,之后被提拔為鄉(xiāng)人民政府鄉(xiāng)長。
2019年農(nóng)歷五月初,文化部非遺辦組織專家到巴馬瑤族自治縣,對“祝著節(jié)”非遺項目進行評估。評估之前,縣人民政府對弄山的村容村貌進行美化改造,要在寨門上題寫“弄山”二字。我想到了發(fā)現(xiàn)弄山酷似蓮花的書法家劉德宏先生,于是撥打了他的電話。我把情況和德宏先生作了說明,他二話不說欣然應允,為我的故鄉(xiāng)題寫了“弄山”二字。落款處,德宏先生還特意題了“那往人德宏”,暗示著弄山和那往壯瑤民族兄弟情深意長文脈相連。牌匾的木板,必須是地方的木料,而且要是一整塊板材。我在尋找木料的時候,已退休回鄉(xiāng)一直為“祝著節(jié)”文化奔波的蒙靈先生,從自家木樓里尋來一塊紅楓板子交給我,讓我?guī)ブ谱髡T牌匾。
新建的弄山寨門,背倚著巍巍的番嶺山。德宏先生題寫的“弄山”牌匾,懸掛于寨門中梁,字體寧靜雅致,一如他心中圣潔的蓮花,散發(fā)著清香的氣息。
2021年5月,巴馬“祝著節(jié)”入選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保護項目名錄,蒙靈被評為省級“祝著節(jié)”文化傳承人。
也就在這一年,弄山行政村六百多戶兩千多瑤族群眾摘掉了貧困的帽子,全面邁進了小康社會。
大地的回聲
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呀,就是一枚飄在空中的風箏。生活在遠方的“風箏”們呀,每當飄零累乏孤獨無援的時候,總會習慣性地回頭望一望自己的故鄉(xiāng),總想從牽引命運的絲線中找到一處屬于自己的停泊點。這也許就是人類難以割舍的故鄉(xiāng)情結吧。
故鄉(xiāng)的那棟木樓早已掀塌。侄兒們在舊的地基上建起了樓宇。老屋沒了,父母的靈魂遺像一直跟隨著我在城市巷井里顛沛流離。
我也能為故鄉(xiāng)的民族文化做一些事情了。二十年來,我以筆頭以鍵盤作為勞作工具,為家鄉(xiāng)為民族文化而寫作。德宏先生是被我的散文《故事像花瓣一樣飄滿故鄉(xiāng)》牽到弄山的。誰知他那次不經(jīng)意的一游,留下了寶蓮之說。
2020年夏天,我與在外工作的侄兒,在那道不占土地面積、化解山村險情的石墻之上,建起了一棟古色古香的樓閣,給侄兒的母親、撫養(yǎng)我長大送我讀書的嫂子居住。
樓閣背靠番嶺山。德宏先生又為這座小建筑題寫了“番嶺閣”之名。
我把父母親的遺像帶回閣里,安放在大廳祖宗臺上。在城市漂泊多年后,兩老的靈魂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
人,都有戀舊的情懷。我也時?;氐焦枢l(xiāng),尋找文學創(chuàng)作的靈感。石墻之上的樓閣,給我?guī)砹藷o盡的遐思。我的《賜?!贰冬幧交ā芬约啊都t水謠》等中短篇小說,是在故鄉(xiāng)的番嶺閣里敲擊出來的。
辛丑冬至的深夜,山村靜得出奇,在樓閣里敲打鍵盤的我,開始有了一些倦意。此刻,窗外飄起了綿綿的細雨。雨點打在窗臺的玻璃上,發(fā)出淅淅瀝瀝的聲響。聲音化為一支優(yōu)美的夜曲,飄蕩于故地弄山漆黑的夜空中。我似乎感覺到,北面的不遠處,那座蓬起的蓮花之“心”,在天籟之音的催眠之下,也已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瑤鷹,本名藍振林,瑤族,1973年12月出生于廣西巴馬一個叫弄山的瑤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民族文學》《中華文學選刊》《廣西文學》《芳草》《紅豆》《南方文學》《三月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著有散文集《故事像花瓣一樣飄滿故鄉(xiāng)》?!?/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