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5期|金姆·傅:二十小時(節(jié)選)
編者說
二十小時,是3D打印一具人體所需要的時間,是一對中年夫妻反思婚姻關系的時間。在肉體可以無限次打印重生的世界里,我又一次殺死妻子,之后一如既往地打掃、做飯,等待她的復活。這種死亡和新生、危險而戲謔的親密關系,周而復始,也讓我們在二十小時的等待中,重新審視對方和自己,幡然醒悟。
二十小時
文 | 金姆·傅【加拿大】
譯 | 楊靖
我殺了我妻子?,F(xiàn)在,地下室的打印機要花20個小時把她的新身子印完,20小時。我得想想怎么打發(fā)這20個小時。也許我該打掃下屋子,就當是贖罪浪子的幡然醒悟。等她回來,就會看到一塵不染的架子上整齊擺列著瓶瓶罐罐,而我正端坐在廚房中島前,一旁的湯鍋在爐子上沸騰。我們可能都不需要談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我可以再去買兩朵花?;蛘呷タ纯创蛴C,打印過程總是令我目眩神迷。一層層組織纖維經(jīng)緯交錯,編制成線,打結收邊,形成我妻子身體內部器官的一個個剖面,就像是樹身主干年輪的橫截面。
我毒殺了她,我將烈性毒藥摻在她每天早晨都喝的咖啡里。因此這就不是臨時起意,不是一時沖動。毒藥意味著事先謀劃。毒藥的言下之意是:我希望暫時離你遠去。那為什么不能短暫地離家?為什么不能就出去散個心呢?很顯然,毒藥的潛臺詞不止如此。毒藥意味著:我希望你暫時不存在。我希望將你從我的世界移除。
不是勒死,沒有窒息、氣喘、掙扎或嘔吐。我的康妮就那樣安靜地一頭栽倒,覆面橫躺在桌上。她沉重頭顱下柔軟的身軀軟軟地塌下,手頭握著的空茶杯哐當落下,撞在茶托上,潑出一地渣滓。我真心希望,這是一次毫無痛苦的離去,然而無論如何,我還要再等一陣子才能相信她說的話。我下了不小的劑量,對我的康妮這樣小個子的女人來說,已是巨量,畢竟康妮是這么矮小。每次她開我們家車時,座椅都必須搖到最前面,不然她就夠不到踏板,打方向盤時還得探著頭才能看清方向。我用張被單裹起我的康妮,手腳輕快地把她丟出門廊,然后上網(wǎng)填了一張當日取件的表單。
康妮只殺過我一次。那次我們本計劃自駕去國家公園野營一周。公園不算遠,開車大概四小時。只是日子選得并不好,那是寒冬季節(jié),凍土透過帳篷底部、睡墊和睡袋,貪婪吮吸著每一絲熱量,寒氣逼人,所以很少有人此時野營。行李基本是康妮收拾的,她把我們家的小車后排塞得滿滿當當,我開車時想從后備廂的窗子看外面,卻什么也看不見。然后在那周的某個早上,我們收拾了些日用品,準備環(huán)行約20英里,直到此時,康妮才告訴我她向鄰居吉姆——我們私下里愛稱他為老傻瓜——借來了他的步槍??的菡f她怕遇上熊。她隨手一挎,槍就到了背上,隨后我們就上了路。我心頭一陣暗喜。我一直期待這種經(jīng)歷,但每次躍躍欲試時,都會在最后一秒臨陣脫逃。
路逐漸變窄的時候,康妮總走在我前面,我就只能盯著從對角線把她的背一分為二的那根長長的木質槍管,她短短的馬尾辮總是在上面搖擺晃動。最后,她把我?guī)щx那條小路,走進了密林深處,密林總是適合發(fā)生些瓜田李下的韻事,欲拒還迎的拉扯。我突然想起年少時,曾有個姑娘,牽著我的手逃出喧鬧的派對,遠離烈烈的篝火,走入悶熱撩人的夜色中,一雙身影隱沒在樹影婆娑中。
看呀,康妮,背著步槍的康妮轉過頭看著我,你真該看看她的樣子。她是怎樣的決絕迅速。她的嘴唇微噘,眼神澄澈堅定,毫不動搖,沒有一絲為難。她的臉頰通紅,半為凜冽的寒風,半為崎嶇的遠足。
就一槍,貼臉的距離,正中面龐。我像是被人猛擊了一拳,直向后倒。后來我把這段回憶和兒時看過的泡泡糖廣告混為一談。廣告里有個嚼糖的男人,突然被美味掀起,整個身子火箭般沖出畫面之外,只剩一雙沒了主人的棕色樂福鞋。我也像被加農(nóng)炮擊中一般仰面倒地。我最后看見康妮可愛的臉龐,耳邊是爆炸的轟鳴,然后一切都歸于虛無。其實之后我曾想過,如果康妮瞄準的是我的心臟或肺部,或者干脆拿把斧子砍了我的頭,那也許還有過渡。我的眼睛還來得及給我的大腦傳來一些信息。那也許我就能看見我的殘骸,看見她的反應,看見我們倆滿身黏稠的血污。我的死亡是如此的空明,一絲不茍,簡直像臺精準的外科手術,雖然我明白,實際上這和救死扶傷的手術相去甚遠??的莸倪@一槍真是精準,就像她對我靈魂所在那針尖大小的位置了然于胸——就在我上唇唇珠之后,我脊髓神經(jīng)之上,我大腦的中心位置。她鷹隼一樣精確地打出這一槍,這就是我的康妮。
當我在家里打印機托盤上蘇醒時,感覺自己就像在一個陌生酒店的床上醒來,迷茫而陌生,有一瞬間不知所措。我光著身子在家中穿行,一路走到主衛(wèi),洗浴、吹頭、穿衣。家里一片漆黑,鴉雀無聲,使我焦躁不安。我知道我從死去那刻的核定點開始到完全打印回來已經(jīng)過去了20小時,20小時。我的康妮,在這20小時里,有沒有回過家?她是回來又走了嗎,還是根本沒有進過家門?
晚些時候,康妮把這些一一告訴了我。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回到了我們的露營地,沒有一點兒打草驚蛇,如何把身上的星星點點擦拭得干干凈凈,再換上一身嶄新的衣裳。她收拾好我們的行李,開上車,從高速公路下一出口駛出,停在了一家汽車旅館門前。這家旅館裝修得像是個高山小屋,涂色木頭上陰刻著形狀奇特的圖案,院子里的柵欄上包裹著鐵鍬狀的鐵皮。這些裝飾曾一度迎來游人如織,現(xiàn)在看上去卻過于幼稚,殘破不堪。當康妮要在前臺開個房間時,從前臺后墻的鏡子里,她看見自己脖子上還有一道殷紅。
那天傍晚,頂著沐浴后的一頭濕發(fā),我的康妮邁步走進旅館里的小酒吧。那里塞滿了人,地方本就不大,椅背上又全是笨重的冬衣,空隙里都堆著拖泥帶水的長靴,使得本就不寬的桌子間顯得更加狹窄。
康妮在吧臺找了個地方坐下,確切來說,那都不是個正經(jīng)座位。那就是張高腳凳,因為要給服務員挪出進廚房的路,給硬塞在角落里,擠擠挨挨地占滿狹小一隅。酒吧的電視上,放著嘈雜的曲棍球比賽直播,擊球的乒乒乓乓聲響個不停。酒保咻地一下丟給康妮一杯酒,康妮歪著頭,一言不發(fā)。她拿到手的是杯黑麥威士忌,兌了些可樂,不是她慣常喝的那種。酒吧也有吃的,而康妮從我們開始那段漫長的徒步遠足前就滴水未進過,所以她點了些烘肉卷。(但你討厭烘肉卷,她回憶到這里時,我忍不住打斷她??的萋柫寺柤?,解釋說,她很久沒有吃過烘肉卷了,甚至分不清她是真的討厭這道菜,還是口頭說說罷了。)
突然間,幾個陌生人湊到吧臺,撞上了她的胳膊肘。有個男人傾下身子,越過她的肩膀向吧臺點單,他的整個胯部都壓在她的椅背上,兩個人的臉頰間幾乎沒有一絲空隙??的莓敃r正在目不斜視地看著電視,右手握拳托著自己的頭。電視里,廣闊的白色場地上一個個渺小的身影來回穿梭,解說員狂風暴雨一樣說個不停,簡直像倒數(shù)結束前最后幾秒的拍賣員??的莸淖笫痔摂n著自己的酒杯。那男人用食指輕輕點了下康妮的婚戒,你男人呢,他開口問道,順帶輕浮地拋了個媚眼。哦,我,康妮啟唇,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她一般不那樣大笑,像個瘋婆子一樣,非常尖厲,歇斯底里。我是個寡婦了,我猜。確實如此。她又爆出一陣大笑,男人被嚇得不輕,端起酒杯逃之夭夭。
或者,康妮就是這么隨嘴一說?;蛟S她和那男人春宵一度了呢。但我又有什么權利抱怨呢?我那會兒已成為一具死尸。
我家這臺打印機貴得離譜,無論是購買還是維護,都是個大手筆——數(shù)據(jù)儲存服務、聯(lián)機服務、回填材料庫、在執(zhí)法部門及當?shù)蒯t(yī)院的依法注冊服務,所有這些都耗資不菲。因而許多人想當然地把這種打印機視作巨富專享,只有那些坐擁奢華游艇、私人飛機和花園豪宅、仆人成群的頂級富翁才能擁有。當然,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在這種產(chǎn)品剛剛誕生之際,就毫不猶豫地一擲千金,以此避免某些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
我們夫妻卻不是那樣的有錢人:我們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守財奴,在郊區(qū)有個三室的老屋,上次返修甚至要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有輛不起眼的小轎車,身上穿著大賣場均碼衣服,手里的手機電腦早已過時??赡苁且驗槲覀儚男〖揖巢诲e,繼承的遺產(chǎn)不少,工資尚且可觀,而且股市投資也算順利??傊?,我們幸運地積攢下大筆資金,隨著年紀漸長,甚至不清楚到底為何攢下這么多錢。我們沒有要個孩子,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我們整日埋頭工作,打掃衛(wèi)生或是打理院子也都是親力親為。外出度假也不過只在州內露個營。在我們死后,攢下的這筆財富將會捐贈出去——這隱秘的數(shù)百萬財富,在某一天將成為我們的寵物領養(yǎng)人,或是遠房甥侄的一筆天降之財,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那為什么在我們尚且健在時,不拿著這筆錢去做做公益呢?因為早年沒錢時候的焦慮已被扭曲、放大乃至根深蒂固,總感覺再多的錢也不夠安全。
我們夫妻就是這樣的人,也難怪這臺打印機令我們如此垂涎。當時,我們就在廚房桌子前,一起勾著頭看著我妻子筆記本的屏幕,下拉的銷售推廣菜單。上面說,只需要在大腿皮下植入一個元件,它就能掃描你的全身,在一張圖紙上復制出你的身體。每十秒這個設備就重新掃描一次,并且根據(jù)你身體的實時情況重新記錄歸檔。也就是說,你重新打印出來的這個新身體的設計圖,每十秒就隨著你的狀態(tài)更新?lián)Q代一次。一旦你不幸死去,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你的意識就會上傳至存儲器。根據(jù)最近一次掃描記錄下的完整有序的機能數(shù)據(jù),這臺打印機將打印出一具全新的身體——跟你還沒涼透的身軀最接近的復制品。
…………
未完,購買紙刊可閱讀原文
金姆·傅(Kim Fu),加拿大華裔作家,曾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獲得碩士學位,畢業(yè)后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2014年,憑借首部小說《小鎮(zhèn)少年》進入海明威文學獎決選名單、入圍筆會獎,并榮獲埃德蒙·懷特新人獎。第二部小說《迷失營地》(2018)進入華盛頓州圖書獎決選名單;首部詩文集《救護車的狂歡》(2016)榮獲國家雜志獎銀獎,并入選2016年加拿大最佳詩歌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