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者邵飄萍
2022年的初夏,我兩次來到位于北京西城的民國報人邵飄萍(1886—1926)故居,默默注視著飄萍先生的半身銅像,試圖在咫尺之間跨越時空百年,通過無聲的目光交流感受他的內心世界。在我參觀完故居里的展廳,認真閱讀了邵飄萍的新聞作品和著作,以及人們紀念他的文字之后,一個越來越清晰的影像浮現于眼前:師者。沒錯,師者——邵飄萍貫穿其半個人生的另一身份與形象。
一
1909年,23歲的邵飄萍以優(yōu)等成績從浙江高等學堂畢業(yè),返回金華,在金華中學堂任教,教授國文與歷史。
邵飄萍的學生王之英,曾任北京藝專校長和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教授,他生前接受采訪時對自己的老師有如下描述和評價:
“飄萍先生對學生要求很嚴,對不認真聽課的人就罰他到教室后排‘面壁思過’,但從不打罵?!?/p>
“飄萍先生癖愛歷史,歷史課也上得特別好。他以激昂的愛國熱情講課,簡直把文天祥、李清照、岳飛這些歷史人物都講活了。而且常常借用歷史典故,為國家的興衰大發(fā)感慨。飄萍先生以歷史為鏡子,教給我們許多做人的哲理。”
這不是美譽之詞。邵飄萍早慧,聰穎過人,得益于做私塾先生的父親悉心教養(yǎng),國學底子厚實,14歲即中秀才,成績名列金華府八縣之首。在浙江高等學堂,邵飄萍有條件進一步接受新式教育。據邵飄萍的同窗好友、同盟會首批會員張任天回憶,“邵飄萍學習成績好,書法好,文章寫得好,琴也彈得好。”
這般優(yōu)秀的青年才俊去中學做老師,又是自己最拿手的學科,授課效果自然不會差,受到學生的尊敬和喜愛亦在情理之中。不過相對于教書,他更癡迷于新聞事業(yè)。在杭州讀書期間,邵飄萍有機會接觸到各地的報紙雜志,眼界大開,初步萌生“新聞救國”的理想,不但嘗試校園辦報,還給上海的報紙撰寫新聞通訊。在中學教書之余繼續(xù)揮灑寫作激情,給上海多家報紙供稿,并擔任了當時上海最有影響力的報紙《申報》的特約通訊員。
在金華工作兩年后,邵飄萍辭去教職,從此走上了職業(yè)報人之路——一條跌宕起伏而璀璨傳奇的人生之路。
二
從1911年底至1926年,邵飄萍的足跡跨越南北東西,從杭州到上海北京,從國內到國外,他滿懷激情投身到他所熱愛的新聞事業(yè)中,書寫了輝煌耀眼的人生履歷:與人合辦《漢民日報》并任主編;任《申報》《時報》《時事新報》主筆;任《申報》駐京特派記者;創(chuàng)辦北京新聞編譯社;創(chuàng)辦《京報》并任社長;東渡日本,組織成立“東京通訊社”……在此過程中,他通過自己的通訊和評論作品贏得了極高的社會聲譽。
為促進中國新聞業(yè)的進步,邵飄萍大力提倡普及新聞教育,為新聞教育鼓與呼,“欲救其弊,知非提倡新聞學不可矣”“新聞與人生之關系既如此其密切,新聞知識應列為國民普通知識之一”。他還認為,中學以上的學校都應開設新聞課程,大學應該設立新聞系。
在他的積極推動下,1918年10月,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成立。作為研究會導師,邵飄萍在五四運動前的半年時間里,每周日都會抽出時間給學員講授新聞學課程。青年毛澤東即是研究會首屆畢業(yè)學員之一。時隔多年,毛澤東在陜北的窯洞中向美國記者斯諾談起這段往事,“特別是邵飄萍,對我?guī)椭艽?。他是新聞學會的講師,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具有熱烈理想和優(yōu)良品質的人”。
1923年,北京平民大學設立報學系,邵飄萍講授新聞采訪課程,共教授三級學生123人。學生徐艿回憶,“他(飄萍老師)常對我們說,學新聞,光啃書本、學理論不夠,要認識社會,了解社會”“博學多聞,對搞新聞是必要的;而且將來從事工作,又不知用得著哪一門”。這些見地,對發(fā)展中國新聞教育極具前瞻性。
1924年,邵飄萍應北京國立法政大學邀請,擔任該校新聞專業(yè)導師,講授新聞采編和報紙經營管理知識。同年,他將在法政大學的講義進行整理補充,出版專著《新聞學總論》。而他早一年出版的《實際應用新聞學》則成為國內第一部新聞采訪專著。
三
邵飄萍的新聞工作之路,同時也是他探索挽救國家危亡和民族振興的思想之路。從1911年開始,他就借助報紙,通過自己筆下的一篇篇評論,抨擊清政府的腐朽沒落、北洋政府的倒行逆施和喪權辱國行為,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的革命態(tài)度。
作為著名報人,邵飄萍擁有超乎尋常的社會觀察力和判斷力,對五四運動較早關注并持續(xù)進行輿論動員。僅在五四運動前的3個月,他就在《京報》上發(fā)表相關評論10余篇。如1919年2月10日的《外交部之聲明》,批評北洋政府在外交上的軟弱,質問“日人固知注意其國際之地位矣,試問我國之國際地位如何?”3月29日的《請國民注意世界和會》,呼吁民眾“切勿埋頭于國內之細事,放眼一觀世界大局及我國所處地位艱危焉!”
“五四”前夜,邵飄萍趕往北大紅樓法科大禮堂,躍上講臺向學生們講述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失敗的前因后果,慷慨陳詞:“現在民族危機系于一發(fā),如果我們再緘默等待,民族就無從挽救而只有淪亡了?!?/p>
“五四”后,他繼續(xù)堅持革命立場,除了組織《京報》進行重點報道外,還挑燈不眠連續(xù)撰寫了《和約簽字后如何》《我國不簽字之影響》《拒絕簽約后之一致對外》等系列評論,高呼“大禍當前,忍無可忍”,直諫北洋當局聽從民意,維護主權。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1919年夏,段祺瑞政府以“擾亂京師治安”的罪名查封了《京報》。為躲避追捕,邵飄萍輾轉日本,白天在《朝日新聞》社工作,早晚潛心研讀《資本論大綱》《社會主義論》等馬克思主義著作,伏案完成《新俄國之研究》《綜合研究各國社會思潮》兩本書的寫作。在后一本書中,他這樣寫道:“社會主義,因馬克思研究進步之結果,不局蹐于空想領域之中,儼然建設城堡于科學之上,既以學理昌明,其主義復繼之以實行運動,故馬克思不僅為近世社會主義之鼻祖,其學說之影響,實為人類生活史開一新紀元者也。”
不難看出,此時的邵飄萍已經被新的思想吸引了。1920年秋,邵飄萍回國,復刊《京報》并進行擴版。除了繼續(xù)開展反帝反封建軍閥的斗爭外,邵飄萍還與李大釗等共產黨人保持密切聯(lián)系,在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介紹蘇維埃俄國建設成就方面投入了更多的力量。如,中共中央第一份政治機關報《向導》周報1922年創(chuàng)刊后,《京報》會以廣告形式刊登每一期目錄。又如,1923年,《京報》推出《農民皆大歡喜》《蘇維埃革命紀念》等報道,刊發(fā)李大釗《社會主義下的經濟組織》、瞿秋白《蘇維埃俄羅斯之教育政策》等研究性文章,引發(fā)社會廣泛反響。
邵飄萍傾力宣傳馬克思主義,首先是因為他對馬克思主義的認同和信仰,同時也與他對報紙功能的深刻認識有關。他認為,報紙為社會之教師,新聞事業(yè)除了社會公共機關、國民輿論代表這兩項特質之外,還具有一個重要的特質:教育?!耙蝗罩侣劶埥耘c社會政治之變遷有關,其范圍之寬廣,勢力之偉大,不啻國民之無邊大講座也?!彼宰越ǖ摹毒﹫蟆窞殛嚨?,以“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為座右銘,開壇布道,向社會大眾傳播新知,傳授新思想。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自1909年起,邵飄萍先后擔任過中學教師、大學新聞導師,并借報紙承擔起“社會之師”的角色。師者,始終是他職業(yè)生涯中的另一鮮明形象。作為一介書生,他赤膊上陣,以手中的筆為劍為槍為炮,向反動軍閥和帝國列強不斷發(fā)起輿論沖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柔弱之軀千錘百煉為錚錚鐵骨,用自己的才氣、倔強和無畏,在中國新聞史上樹立起一面旗幟。
1925年春,在李大釗、羅章龍的介紹下,邵飄萍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一名秘密黨員。一年后,1926年4月26日,邵飄萍被奉系軍閥以“宣傳赤化”的罪名殺害于北京天橋,以身殉報,以身殉道。6年后,1932年,浙江東陽紫溪邵氏續(xù)修宗譜,時任駐法公使顧維鈞致送挽詩一首:卓犖才名海內知,遺編擊壤重當時。原田再現輿人誦,鄉(xiāng)校真為執(zhí)政師。碧血斕斑千古恨,丹心照耀百年期。津橋杜宇聲聲苦,似說平生有所思。
師者邵飄萍!飄萍先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