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馬修:法國“鐵西區(qū)”的殘酷青春
2019年,法國導演拉吉·利以首部長片《悲慘世界》殺入第72屆戛納電影節(jié),榮獲評審團獎。2018年,法國新晉作家尼古拉·馬修則憑借第二部長篇小說《他們之后的孩子》獲法國龔古爾文學獎。在這兩部探討法國當下社會的作品中,2018年法國奪冠世界杯——一個多種族融合的短暫契機,成為重要注腳,在其樂融融的歡騰氣氛表面下,社會根深蒂固的芥蒂暗流涌動:階級的、種族的、代際的。作為一名“小鎮(zhèn)青年”,作家尼古拉·馬修在小說中投射了不少個人的經歷:社會差距、由此產生的分裂與憤懣、社會分化差異造成的后果,以及,青春的愛情。
這位生于法國東部大區(qū)的新晉作家,在已出版的兩部作品中(除卻前面提及的《他們之后的孩子》,作家的處女作《動物戰(zhàn)爭》同樣令人矚目,獲法國推理批評獎,由法國電視三臺改編為6集迷你劇播出)皆聚焦法國東部市鎮(zhèn)在去工業(yè)化過程中帶來的陣痛。作為機電師和會計的兒子,馬修生?于相對優(yōu)越的環(huán)境,從年幼起,便目睹社會階級的碰撞。取得梅斯大學電影和歷史碩士學位后,馬修以打零工為生,致力于寫作,于22歲完成一部小說,但他將本次創(chuàng)作視作清掃自戀情結的一種過程,因此選擇不出版本部小說。
馬修在處女作《動物戰(zhàn)爭》中,細致展現(xiàn)了一個暴戾、陰暗、野性的世界。書名《動物戰(zhàn)爭》的靈感來自法國拉封丹寓言故事《瘟疫期間的動物》。與第二部作品《他們之后的孩子》中勻速推進的時間跨度相比,《動物戰(zhàn)爭》以軍事秘密組織成員皮埃爾殘殺阿爾及利亞?族解放陣線成員——這一發(fā)生在1961年的事件作為整部小說的引子,被死死卡在鐵欄桿之間、茍延殘喘最終被擊斃的奶牛是這部小說的重要的符號:“人越怕,動物就越兇”是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小說以阿爾及利亞第二大城市奧蘭的一場政治謀殺拉開序幕,圍繞法國東北部孚日山區(qū)一座即將倒閉的工廠,以群像的模式,展現(xiàn)三代人的生活。這部小說中有生活,但不綿延,與第二部作品相比,作者賦予這部處女作更多戲劇性,故事推進的節(jié)奏也更迅猛,人物的命運也更兇險。工人群像是小說的背景,如同照片中作為背景的海浪,而數位人物的命運則置于前景,互相糾纏。在這部黑色小說中,人物們被罷工、工廠倒閉、隨之而來的失業(yè)席卷,猶如被舍棄的螺絲釘隨著機床一同坍塌,工廠的世界逐漸消失,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在這個充滿末日感的行將消失的世界里,人們需要自己想辦法走出一條路來。經濟上的窘境促使他們踏入更為黑暗的社會暗流,在人性和野性之間權衡、掙扎?!秳游飸?zhàn)爭》充斥著沉重的絕望,人物布魯斯更是如同一條狗般死在了暴風雪中,關于“報應”的概念隱現(xiàn)在字里行間,個人遭受的報應指向社會歷史層面:1961年皮埃爾為OAS(20世紀60年代法國組織阿爾及利亞獨立的秘密軍事組織)效命殘酷屠殺阿人。40年后,他因拯救非法移?少女維多利亞而被阿裔黑幫槍殺。法國和阿爾及利亞之間的糾葛深深印刻在個體的命運中。
馬修曾在訪談中談及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境:筆下的人物潮水般涌向自己,逼得他不得不去描寫,一本小說不夠,那就在第二本小說中延伸人物的存在?!秳游飸?zhàn)爭》中喬丹與莉迪之間的愛情稚嫩,沒有隔閡,不存在多余的幻想,青春的荷爾蒙之火被點燃,他們擁抱,互相取暖。我們可以在第二部小說《他們之后的孩子》中找到一絲相似的痕跡:主人公安東尼與出身中產的凡妮莎之間那自在隨意的感情。與之相比,安東尼和小鎮(zhèn)權貴家庭的斯特凡娜的愛情,則更具深意,更為殘酷。這段青春情愛是輕輕附著在沉重銹鐵上的一層紗,美妙但茫然,毫無根基,輕輕一吹就可下墜消失。安東尼第一次遇到斯特凡娜的地點被設定在一個海灘上,具有抒情性。但作者有意安排安東尼和表哥需要偷竊休閑中心的船才會到達那片海灘,為此安東尼還劃破了手,流了血。這些微妙的細節(jié)是為了告訴讀者,這次相遇中蘊含著不詳,這個相遇本不該屬于安東尼。身份的隔閡從一開始就打下堅實的基礎。即使在愛情的場域中,也包含著政治:斯特凡娜光滑的肌膚吸引著安東尼,不僅因為美,也因為這背后是安東尼所幻想的那個無法觸及的世界。矛盾的是,在青春的世界里,階級之間的融合又是如此地輕便,至少沒有少年父輩們的世界那么固化。在階級鴻溝里,生命依然在流動。正如作家自己所說的那樣:生活總是能夠找尋到出路,即便從生物的角度來看,身體的力學、愛的渴望、欲望的顯露、繁殖的沖動等等。這些情感將超越一切,包括階級壁壘,生命力拯救深陷社會不幸中的人們。
在一場徹夜派對中,山谷中不同階級的年輕人一一登場:富二代洛迪埃兄弟、出自權貴家庭的女孩斯特凡娜、工人子弟安東尼,安東尼的表哥甚至與斯特凡娜的閨蜜克萊芒斯談起甜蜜的戀愛。在這暫時的融合中,涅槃樂隊(Nirvana)的?庫搖滾吸引所有年輕人凝神靜聽。關于這一場景,作者這樣寫道:
在世界上每一座具有相同的去工業(yè)化經歷的城市里,在每一個沒落的地區(qū),那些沒有夢想的孩子如今都在聽這個來自?雅圖的樂隊,涅槃樂隊,他們留著?發(fā),將憂愁化作憤怒,將沮喪化為分?。天堂已經永遠失落,革命不會再發(fā)生;只剩下制造喧囂。
在這瞬間,尼古拉·馬修筆鋒一轉,將那明晰又繁復的階級層級一并扔到埃朗日的山谷中,筆觸如同陡然拉遠了的鏡頭,焦點從派對群像中的每個人移開,轉而對準那更為龐大的“銹帶”地區(qū),后者猶如步入暮年的老者,駝著這一眾人,過活著自己的風燭殘年。它的最終崩塌將震顫每個人的個體命運,山谷的命運與個人的命運有著如此緊密的牽絆。毫無疑問的是,山谷風光已過,隨著工業(yè)時代的落幕,經濟的轉型,這里被時代拋在身后,成為盡顯頹勢的“銹帶”城市,一切都是那么沉悶衰敗,活力不再。經歷過城市高光時刻的工人們陷入落寞的困境,而他們下一代的命運將會是一個令人氣餒的復刻版。
述說法國當下,不能繞開的,是移?話題,尤其是阿爾及利亞與法國之間的歷史恩怨。在整部小說中,安東尼的父親與哈希納的父親——被生活錘煉至一蹶不振的白人男子和北非移?,是浮動在少年們身后的復雜情感的基底,是他們生活河流的源頭。
1998年法國奪得世界杯的那個夏天,更確切地說,是法國踢進決賽的那一日,已成年的安東尼和他昔日的死對頭北非少年哈希納再次相遇,年輕的虛榮與熱血不再,他們一起歡呼、飲酒,宿恨纖細的尾巴悄然撩起安東尼的心,引誘他在哈希納的眼皮子底下偷走后者新購入的鈴木。安東尼騎上摩托,去?剛從巴黎回來度假的斯特凡娜,仿佛回到14歲的那個和表哥一起偷船的夏日。這次等待他的是冷漠的斯特凡娜。安東尼的一次次逃離都承載著他的天真,猶如作者在書中著重提起的那些綻放在廢棄高爐旁的花朵。逃離煩擾的父親、宿敵,帶著背叛的快意去尋找自己的應許之地——斯特凡娜的懷抱。安東尼滑動的船與啟動的摩托構建了一個夢的軌跡——回到原點,回到空,大夢初醒,一場空。馬修以并置的手法描繪出青春荷爾蒙構建的紗是如何一絲絲被消融,夢醒后,殘酷現(xiàn)實又是如何一點點顯露其猙獰。 愛的激情是安東尼與斯特凡娜關系的前奏,他們關系的實質則在終結之時得以揭示。在這里需要引用斯特凡娜早早領悟到的整體社會圖景:
父母自視高貴,其實不過是毫不起眼的經銷商,受制于在別處建構起來的主導力。她與克萊芒絲看到了整體圖景。真正的決策者都讀過預備班和專?學校。從小學開始,社會就會過濾掉一批批孩子,目的是選擇精英,選擇最能鞏固當下局面的那批人。只有通過系統(tǒng)性的大浪淘沙,才能夠支撐現(xiàn)有的權能勢要。每一代都會出一批聰明絕頂的人才,他們很快會被說服,也肯定會得到回報,他們將夯實前輩遺產,為各大家族賦予活力,強化法蘭?金字塔宏大的架構。
這番領悟預示著這位“叛逃者”的脫胎重生:她將通過父母的財富、自身的努力,奮力爬出山谷小鎮(zhèn),在繁華的巴黎大開眼界,最終遠?加拿大,扎根。她將擠滿自甘麻木之人的故鄉(xiāng)遠拋在身后。斯特凡娜進行階級攀登的前提是有父母的財力作為墊腳石,階級攀登的痛苦不僅在于一頭扎進題海中的乏味,還有身在巴黎時,出身的隔閡帶來的恥辱感和站立在不遠處的撕裂感。而安東尼則依然沉浸在少年的情愫中、父輩造就的認知窠臼中:“跟成千上萬的窮孩子一樣,他在學校里壓根就沒有幸福感,他到外面闖蕩,是為了謀得一席之地,學會拼搏,開開眼界。這剛好跟父親對男人的看法不謀而合??肆痔亍ひ了固匚榈碌碾娪翱蓻]有白看?!必毟F的父親們習慣以暴力解決問題,這造就了他們下一代的“血氣方剛”,最終演化為后者自身的本能,將本就搖搖欲墜的未來的希望徹底擊垮。馬修在為讀者展開一幅隱秘的社會學功能性,不同階級的青年眼中有不同的未來,他們自信地規(guī)劃自身的未來,各自逃生。學校是社會的翻版,靠讀書出路的變節(jié)者并不能掩蓋階級固化的問題。
馬修自稱深受路易·費迪南·塞利納獨特行文風格的影響,驚艷于這位法國大文豪筆下跳躍著的音樂性和巨大的情感爆炸、反俗套的文學功力。在馬修的行文中,這種影響留下鮮明的痕跡:他的文字在口語化的對話和純文學化的敘述之間變換,正如曾是一位“小鎮(zhèn)青年”的他往返于過往與當下,咀嚼不同世界之間的差異。馬修曾引用德勒茲對普魯斯特的評價:敘述者尋找符號,后者將創(chuàng)造巨大的痛苦,但在小說中,伴隨著這些沮喪的是快樂——認知帶來的快樂。這位法國年輕作家認為只有直視血淋淋的現(xiàn)實才能有推動一切的可能,認知是顛覆現(xiàn)實的先決條件。文學并非鎮(zhèn)靜劑,它的功效在于讓文字攀附在現(xiàn)實的表皮上,不斷述說現(xiàn)實的形態(tài),直到現(xiàn)實在人們眼中變得無法忍受,直到人們意欲去改變。文學治療現(xiàn)實,為人們尋找出路。尼古拉·馬修曾在訪談中提到福樓拜寫給喬治·桑的那句“描述為我們報仇”,對于寫作,馬修本人也有著同樣“好戰(zhàn)”的視角,他曾表示:“通過寫作,我們給那些流逝的時光、給社會、給愚蠢一擊。以主動出擊代替默默忍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