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天》: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大概還是這樣
貓膩并非一個特別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家,但他總是集類型大成者。
老貓從未開創(chuàng)過“XX流”,也沒有提出過什么廣為流傳的世界設(shè)定。對同時代的作者來說,他很難學(xué),甚至是不可學(xué)的。不過,對于人文世界,如今很容易產(chǎn)生一個誤解,那就是某種原創(chuàng)性話語是最重要的。人文與科學(xué)的歧途之一就在于此。只要人類的根本處境沒有改變,文學(xué)之中就不會有真正的新鮮事,更關(guān)鍵和艱難的不是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而是完成和完善,即以一種當(dāng)代人可以接受的不同的方式去抵達那個最好的事物。
貓膩擅長的就是完成,發(fā)揮類型近乎全部的潛能,至少是補足應(yīng)有但未實現(xiàn)的那部分,使之充實而有光輝。如《大道朝天》之于修仙小說。井九的重生就是一個具體又有貫穿性的例子。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大概還是這樣?!拧?/p>
貓膩以這樣一句序言開啟井九的人生。它是如此脈絡(luò)清晰,的確就是一個在網(wǎng)文中被使用了無數(shù)遍的“套路”。在各種意義上,《大道朝天》都屬于“無敵流”的修仙小說:一位大能飛升失敗后,轉(zhuǎn)世重生,一路神擋殺神,抵達最高峰。故事的主線毫無區(qū)別,可它又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和同類相比,簡直不是同一種生物。老貓沒有做什么特別的事,這一奇怪現(xiàn)象發(fā)生的原因簡單到讓人驚訝——他只是真正貼著設(shè)定去寫。
或許,對想象一個更好更高的世界的修仙小說,這就是最難得的。貓膩筆下的井九,就是一個謫仙人,而非凡俗人。“我大概還是這樣”的九死不悔,不是為了彌補某些具體遺憾而死了再來。這位乘愿再來的大物,是知曉自己所為何來的。一如老貓在小說后記中的夫子自道:“我很難接受一個修仙小說天天打架,搞陰謀,搞權(quán)術(shù)”,他借用流浪的蛤蟆《仙葫》中的“千般法術(shù),無窮大道,我只問一句,可得長生么?”來闡述心中的修仙原則。對老貓來說,這一切無需什么宏大的哲學(xué)思考,憑借的是誠樸的美學(xué)直覺和雄偉的生命本能。
一般作者不能貼著設(shè)定寫,不僅是少此誠樸雄偉,也是因為他們必須貼著讀者寫。轉(zhuǎn)世的井九有絕世神顏、無雙資質(zhì),也有與前世同樣的對人間的疏離乃至厭倦。這個長久處在整個世界巔峰的男人,有著食物鏈頂端生物所特有的懶洋洋,欠缺的則是一份普通的世俗幸福和凡人的苦痛夢想。自然,從頭再來難免有些打臉升級,這些人間常事雖不值得,卻永是生活的基調(diào)之一,也是普通讀者的日用所需??删沤K究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景陽真人,就像他雖愛吃些火鍋,但吃法完全與常人不同——說是吃火鍋,其實是看火鍋里萬物浮沉,看弟子們享有人間煙火,回憶當(dāng)年與師兄的往事如昨。
盡管如此,《大道朝天》仍講了一個絕好的故事,因為老貓的職業(yè)道德實在太強了。他沒有讓井九像上輩子那樣躲在洞府里不出門,就如“起點神書”《新中國首位飛升者》,以三千字講完一個不問世事的修行故事;也沒有讓井九如小說中另一位天才彭郎,用入門典籍獨自修行到人間的最高境界。畢竟,那就不是小說了。即使,那可能是更典型的修仙者。
井九雖被讀者戲稱為“無味道人”,但所有普通讀者想要的東西,《大道朝天》都給到了。只是給得云淡風(fēng)輕、韻味深藏,是以一種在更高處的、有距離的方式給出的。老貓顧及了讀者的感受,但沒有討好他們,而是維持著微妙的平衡。在小說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和讀者想要看到什么東西之間,從來都有一種真正的緊張感。以前,貓膩更偏向讀者感受;至此,可能因為是最后一部三百萬字的大長篇的緣故,他更偏向小說本身。
何況,讀者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他們想要的無非是之前滿足過自己的東西,渴望再被花式投喂一遍而已。那些他們一旦理解就會更加熱愛的事物,卻被排斥在外了。井九身上有著對世界、對生命真正的愛欲,如此的輝煌和壯美,是有待于普通讀者帶著他們所不習(xí)慣的虔敬之心去領(lǐng)會的。因為那種最深沉的愛,井九才會顯得如此平淡。所謂雋永、沉郁,一切有深味的東西,都要從此種平淡里生發(fā)。
貓膩說他想把《大道朝天》寫成一首詩,小說就成為了詩。老貓把超長篇小說寫出了詩的氣質(zhì)。所謂詩的氣質(zhì),當(dāng)然不是來自每一部開篇時引用的定場詩,盡管它們確與故事的氛圍相得;也不僅是讓小說的情節(jié)和語言擺脫了瑣碎和黏膩,將“情節(jié)之外的情緒抒發(fā)、話劇似的詠嘆調(diào)”降到了最低限度?!洞蟮莱臁烦蔀榈脑姡荒苁鞘吩?,而非抒情詩。在克服了對于表象和修辭的熱愛之后,史詩必須要找到一種超出人類經(jīng)驗和人類事物的東西來支撐自己。對修仙小說,那就是“大道”。長生所意味著的永恒超脫便是井九的道。
井九是愛人的。不過,他對世人沒有博愛,更不以“救世主”自命。所謂“大道朝天,各走一邊”正是這個意思。井九的路不同于師兄太平真人,更不同于祖師沈青山。他不愿為萬世開太平,也不愿以千萬人為祭品,更不愿犧牲自己來拯救宇宙。井九只對有緣人如趙臘月、柳十歲有深情,卻也總坦然接受緣分終有一日會斷絕。他對人的愛,無非是自愛的延續(xù),是愛滿后的自溢。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因為得到過饋贈,所以想要傳遞一份下去;也因為遭受過痛苦,所以不愿讓旁人經(jīng)受;更是因為得到過自由,所以不忍損傷別人的自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僅此而已。如果行有余力,也不妨成人之美。
井九是做事的。盡管,由于他所愛的與眾生不同,要做的事也與眾生有所不共。從頭到尾,與師兄斗,與祖師斗,求的無非是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梢驗樗麄兌继郏缣栔皇亲陨越?,就影響了世間所有生靈的命運。他堅守自己的道,也不憎恨與他相反的師兄和祖師的道。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只要足夠真誠就好,剩下的就由歷史來見證各自的成色。長生的道,不是茍活,而是把宇宙當(dāng)做一種秩序來愛,是身與道合。
就像貓膩衷心致意的史鐵生: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
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