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9期|曹多勇:走親戚
曹多勇,1962年生?,F(xiàn)為安徽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六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萬字。
走親戚
曹多勇
一
閨女小時候喜歡去她二姨家。她二姨家生活條件相對好一些,吃的喝的也相對多一些。孩子喜歡去誰家都有一個硬性標準,就是有沒有好吃的好喝的。我記得閨女頭一回在她二姨家過夜是三歲那年。那個時候,市面上剛有小瓶裝的汽水。下午,她二姨去商店買兩瓶給閨女喝。閨女一次喝不完,開一瓶,留一瓶。前一瓶喝一半,閨女開始打氣嗝?!班谩⑧?、嗝”,一串一串氣嗝往外打。這是閨女頭一回喝汽水,她過去沒有體驗過,覺得新奇又好玩。閨女兩只手捧著汽水瓶,喝兩口,打兩串氣嗝,再喝兩口,再打兩串氣嗝。一副其樂無窮的樣子。
過一會兒,我們要回家,閨女不愿回。閨女留下來的一個主要原因,是舍不得另外一瓶汽水。汽水瓶商店要收回。我們帶一瓶汽水回去不合適。我跟閨女說,回家爸爸去商店買。閨女搖頭不相信,好像只有她二姨家這里的商店有汽水。妻子說,那你留在你二姨家,爸爸媽媽走啦。妻子沒有把這話當真,閨女卻當真了,她認認真真地點了下頭。二姐說,她愿意留在這里,你就叫她在這里過兩天,你們倆走吧。妻子跟二姐說,晚上她要是鬧人,你可不要怪我。妻子再一次問閨女,爸爸媽媽走,你一個人留在二姨家?閨女搖搖手說,爸爸媽媽再見!閨女跟我倆說再見的時候,懷里就緊緊地抱著那一瓶沒打開的汽水。
我家跟二姐家住在淮南市區(qū)的一西一東,相隔五十里路遠,去一趟要轉(zhuǎn)兩次公交車,一個半小時車程。那一天,我跟妻子回程后,沒有直接回家,先去了我辦公室。家里沒有電話,我從辦公室打電話叫廠里的總機接外線,撥號去二姐辦公室。那邊廠里的總機同樣要轉(zhuǎn)一下分機號。妻子事前跟二姐說好的,我倆回頭給她打電話,看閨女在那邊怎么樣。電話打通,閨女正在二姐辦公室里哭鬧。二姐說,你倆還沒到公交站,她就哭鬧著要找媽媽爸爸。也難怪,閨女從來沒離開過媽媽爸爸,離開我倆哪有不哭不鬧的道理呀!妻子在電話里哄勸閨女說,明天早上就去你二姨家接你。那個時候,沒有出租車,公交車又停運了,我跟妻子想回頭接閨女也沒辦法。隔天一大早,妻子找人替班,趕緊過去接閨女。我下班回家見閨女問,還去不去二姨家?閨女搖頭。我問,還喝不喝汽水?閨女搖頭。我回家手上拿了兩瓶汽水,閨女真的一口都沒喝。
第二年夏天,閨女一下在她二姨家過了七八天。妻子脾臟大,住院做介入手術(shù),閨女放在家里沒人帶。奶奶家和二姨家由她挑選去誰家,她挑選二姨家。閨女在她二姨家有沒有哭鬧,我跟妻子就顧不上了。妻子出院,二姐送閨女回來。閨女依戀她二姨,甚至想跟她二姨一塊回去。人們說,小孩子就像一只貓一條狗,不管去誰家,喂一喂就喂熟了。閨女回頭跟她媽嘮叨的依舊是在她二姨家吃了什么好吃的、喝了什么好喝的。比如說,她二姨家批發(fā)了幾樣雪糕放在冰箱里,上午吃哪一樣雪糕,下午吃哪一樣雪糕,晚上吃哪一樣雪糕,吃一天雪糕都不重樣。再比如說,那幾年風行喝健力寶,一箱健力寶三四十塊錢,我家不會買給孩子喝。她二姨夫在地方鐵路派出所上班,人家找他辦事,會送兩箱健力寶。那年夏天,閨女去她二姨家吃了不少雪糕,喝了不少健力寶。
二
閨女上小學期間在她二姨家待的天數(shù)最多,每年放暑假都要在那里過上半個多月。二姐家有一個男孩,比閨女大五歲,他能帶她一塊玩。地方鐵路派出所遠,二姐夫不到周末不回家。二姐在廠檔案室工作,上午下午都在辦公室,她家的男孩被單獨撂在家里,她不放心。二姐說,正好他倆一塊作伴,我上下班放心。因為獨生子女政策,一家只有一個孩子,閨女暑假在家也是一個人。兩個孩子在一塊,上午在家里看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下午去學校打羽毛球或乒乓球。二姐家住在學校旁邊,操場上有打乒乓球的臺子,也有打羽毛球的場地。后來閨女羽毛球和乒乓球打得好,就是因為小時候基礎(chǔ)打得好——握拍正確,動作規(guī)范。她表哥先去少年宮學,回頭教她。
閨女暑假去她二姨家,我跟妻子一塊送過去。閨女回家,妻子一個人去接她。中間,我跟妻子不去看閨女。二姐家有孩子,閨女在那里,去不能空手去。那個時候,我跟妻子工資一共四百五十塊錢,每月存銀行一百塊錢,剩下三百五十塊錢,平均攤一天不到十二塊錢,怎么過日子都是緊緊巴巴的。后來,我們這座城市有了招手停中巴車。西起孔集,東至田家庵,車票兩塊錢。我跟妻子帶閨女坐車,孩子半票,一共五塊錢。去二姐家再買十來塊錢水果,來回一趟花三十塊錢,算一筆大錢。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具體說二姐家,二姐夫在鐵路上工作,工資比我高是一方面,他手上有些小權(quán)力,人家找他辦事,直接送錢的少,送兩瓶酒或兩條煙是常事。二姐夫接人家的煙或酒,轉(zhuǎn)手送商店里賣錢,在那個年代也算常事。我家跟二姐家相比,同樣三口人,兩個大人拿工資,我家沒外快,二姐家有外快,兩家經(jīng)濟差別就大了。
閨女在她二姨家過一段時間回來家,就不習慣了。想看動畫片,我家沒有電視機。想打羽毛球和乒乓球,我和妻子不愿陪她打。二姐家有一臺18英寸的東芝彩色電視機。我記得當年的價格兩千六百塊錢,相當于我一年的工資。我家不要說沒有彩色電視機,連一臺黑白的都沒有。打羽毛球在路上就能打,打乒乓球要去學校里。學校遠,那里有磚頭砌的水泥臺子。頭一趟,妻子陪閨女去學校。半小時后,妻子氣鼓鼓地回來了。不是妻子不會打乒乓球,是閨女老是糾正她握拍和發(fā)球的姿勢,說她的動作不規(guī)范。妻子說,我小時候就是這樣握乒乓球拍的,就是這樣打乒乓球的。閨女說,那你不能改一改嗎?妻子拿捏出一身汗,也沒有把不正確的姿勢改過來。娘倆不歡而散,閨女去了哪里不知道,妻子惹一肚子氣回家來了。我勸妻子說,閨女叫你改,你就改,改一改有什么不好呀?妻子說,你想聽閨女訓斥,你去聽。我說,我從來沒打過乒乓球,我陪閨女怎么打乒乓球呀?我說的是實話,我確實沒打過乒乓球。
我陪閨女打羽毛球一樣沒落好。閨女說,你帶上一根繩子。我問,帶繩子干什么呀?閨女說,咱家沒有羽毛球網(wǎng),不拉繩子,不知道羽毛球過網(wǎng)沒過網(wǎng)。我說,那就帶一根繩子吧。找一段背靜的路段,找兩棵對齊的樹干,把繩子拴上去。閨女說繩子拴高了,我就把繩子拴低一點。閨女說繩子拴低了,我就把繩子調(diào)高。繩子畢竟不是羽毛球網(wǎng),羽毛球從繩子上面過去的,還是從繩子下面過去的,閨女跟我不斷地發(fā)生爭執(zhí)。陪閨女打羽毛球原本是娛樂,為了羽毛球過不過繩發(fā)生爭吵,還打什么羽毛球呢?我跟妻子不一樣,不生氣,只是不再陪閨女打下一回。
閨女在家只能一個人打乒乓球。面對客廳的一面墻,“啪嗒啪嗒”地往墻上打。我家一室一廳地方小,我和妻子經(jīng)過客廳,不是我倆礙閨女的事,就是閨女礙我倆的事?;蛟S妻子想起與閨女打乒乓球的不愉快,不允許閨女在家里打。她問,“噼里啪啦”地沒個完,你心里煩不煩呀?閨女說,我心里不煩!她說,你心里不煩,我心里煩。閨女說,你心里煩,你送我去二姨家。她說,你二姨家是你二姨的家,不是你的家。閨女說,二姨是我親媽,你不是我親媽。她問,誰跟你說的我不是你親媽?閨女說,你是我親媽,那你怎么沒二姨疼我?
妻子站在客廳里,跟閨女針尖對棗刺。她不知道她跟閨女的問題出在哪里。是閨女長大有了叛逆心理,還是閨女在她二姨家受了什么影響?妻子問閨女,你是不是嫌媽媽沒有二姨長得漂亮?閨女低頭不說話。妻子問閨女,你是不是嫌我們家沒有你二姨家有錢?閨女不得不搖頭。
古人說,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妻子跟二姐相比,除去說話神態(tài)和說話聲音相似之外,妻子的個頭沒二姐高,妻子的頭發(fā)沒二姐黑,妻子的眼睛沒二姐大,妻子的鼻子沒二姐的挺??赐獗恚拮痈悴顒e很明顯。妻子長得不如二姐,她自個兒能說,別人不能說,誰說跟誰翻臉。這可能是妻子成長過程中落下的一塊心病。最后妻子告訴閨女這么一句話,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妻子適時地教育閨女“愛母愛家”,我是贊同的。我跟閨女說,你二姨再漂亮,不是你媽;你二姨家再有錢,不是你家的。
三
閨女長大一些,就不喜歡去她二姨家了。她說她二姨家規(guī)矩多,她去她二姨家感到不自在。她媽問,你跟我說一說你二姨家都有哪些規(guī)矩?閨女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來。她媽跟她說,你二姨對你這么好,你可不要胡亂說話傷你二姨的心。那個時候,妻子時時處處袒護二姐。閨女在她媽面前,不敢講她二姨半個不字。她媽想一想問,是不是你二姨叫你晌午睡覺,你不睡覺啦?閨女敷衍了事地點一點頭。
閨女小時候不喜歡睡午覺。我跟妻子中午下班回家,慌慌張張地燒飯吃飯,就是想中午睡一覺。閨女不睡,在客廳自個兒和自個兒玩。玩什么呢?頭上扎一條絲巾,手上舞一根木棍,一個人扮演好幾個武俠角色,客廳里,廚房里,沙發(fā)上,地板上,嘿嘿哈哈,叮叮咚咚,打上打下,跑來跑去。我跟妻子習慣了,關(guān)上臥室門,閨女打閨女的,我倆睡我倆的。閨女把午睡挪在下午,往往我跟妻子沒起床去上班,她就頭上扎著絲巾、手里拿著棍子,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們帶閨女去她二姨家,她二姨逼迫她睡午覺。我和妻子,二姐夫和外甥,都進臥室里休息。閨女睡在客廳沙發(fā)上,她二姨坐一旁。她二姨說,我看著你睡午覺,看你睡不睡。她二姨說,哪來的壞毛病,晌午不睡覺!她二姨說,有能耐你躺在沙發(fā)上,一個晌午都不要睡。閨女就是一個有能耐的孩子,躺在沙發(fā)上一個晌午沒睡著。倒是她二姨困得受不了,趴在沙發(fā)扶手上睡著了。
我跟妻子走了,閨女留在她二姨家。要是閨女在那里過一天兩天的,睡不睡午覺,影響不大。閨女放暑假在那里過半個多月,不睡午覺的壞影響就逐漸顯露出來。閨女晌午不睡覺,不管她在家里干什么,多多少少都會有響聲。我跟妻子習慣了,不受影響。她二姨不習慣,總是睡不好午覺。要說她二姨午休不好,也就算了。要是周末她二姨夫在家里,她二姨就多一份擔心,擔心她二姨夫睡不好午覺。怎么辦呢?二姐破例準許閨女和她表哥晌午一塊去學校玩。
孩子的天性里都不喜歡睡午覺。她二姨家的孩子被他爸爸媽媽壓制住了,不得不睡午覺。現(xiàn)在有了機會,他帶著我家閨女,一溜煙跑出家門。他倆沒去學校,晌午熱,打乒乓球或羽毛球都不適合。干什么去呢?閨女說,我倆去抓知了!我倆去逮蜻蜓!她表哥問,去哪里抓知了?去哪里逮蜻蜓?天氣越熱,知了叫得越歡實;天氣越熱,蜻蜓飛得越疲乏。耳朵邊到處都是知了在叫,她表哥不知道去哪里抓。眼睛里到處都是蜻蜓在飛,她表哥不知道去哪里逮。
我家閨女說,我知道!
我家南邊不遠處是朱家崗菜地。菜地四周栽著帶刺的灌木做圍欄。夏天晌午,閨女經(jīng)常偷偷溜出家門,跟左鄰右舍的小伙伴一起,去那里抓知了、逮蜻蜓。灌木低矮,知了趴在上面叫,孩子輕手輕腳地靠近,伸手一抓就能抓?。或唑崖湓谏厦?,孩子輕手輕腳地靠近,伸手一逮就逮住了。
二姐家那邊有農(nóng)村菜地,在學校東邊。我家閨女跟她表哥晌午去那里抓了不少知了、蜻蜓。打乒乓球、打羽毛球,二姐家孩子比我家閨女強。抓知了、逮蜻蜓,我家閨女比二姐家孩子強。在我家,閨女跟左鄰右舍的小伙伴抓知了、逮蜻蜓回來,會把它們丟在鄰居家的雞籠里喂雞。在二姐家,閨女跟她表哥抓了知了、逮了蜻蜓不知道怎么辦,玩一玩,知了的頭和蜻蜓的頭被揪下來,知了的身子和蜻蜓的身子被丟在路邊。晌午過去,兩個孩子空手回到家,身上臟乎乎、濕答答的,臉上黑黝黝、汗淋淋的。二姐問,你倆在哪里玩的?二姐家孩子說,在學校。二姐問,你倆怎么玩的?我家閨女說,藏老貓!二姐覺得兩個孩子有些異常,卻不知道異常在哪里。
暑假結(jié)束,孩子開學上課,二姐家孩子長出一頭瘡。二姐帶孩子去廠里的醫(yī)院看醫(yī)生。醫(yī)生說,這叫熱毒瘡。二姐問,什么叫熱毒瘡?醫(yī)生說,夏天晌午在太陽底下長時間暴曬引起的。這個時候,二姐才明白那些天晌午兩個孩子都去了哪里,才明白異常出在哪里。二姐打電話問妻子,你家閨女頭上有沒有長熱毒瘡?妻子說,我家閨女頭上不會長熱毒瘡。二姐問,你家閨女頭上怎么就不會長熱毒瘡?妻子說,我家閨女當男孩養(yǎng),你家兒子當女孩養(yǎng)。
妻子回家跟我說這件事時,是一副開心的樣子。我不知道妻子開心什么。
四
閨女小時候就是一個敏感多疑的孩子。有一年暑假,閨女從她二姨家回來,避開她媽跟我說,她二姨天天盡拿融化的雪糕給她吃。我問,你二姨家的好雪糕給誰吃?閨女說,不知道。我說,你不知道就說明你二姨家買來的就是融化的雪糕。閨女問,二姨家買融化的雪糕干什么呀?我說,便宜!
我向閨女說明白這件事,不是說她二姨家小氣,有錢舍不得花,更不是在閨女面前有意地貶損她二姨家,對她二姨和二姨夫有意見。我跟閨女解釋說,你二姨家有錢,是相比我們家,不是說到了不需要精打細算的地步。
早幾年,二姐跟二姐夫受了不少苦,過了不少窮日子。那個時候,二姐夫在外地鐵路上做臨時工,干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錢。二姐一個人在家,又帶孩子,又上班,背地里抹了不少眼淚。二姐夫的父母在鐵路上,他父親退休后,二姐夫頂班當乘警,一下子身份和工資都有了大改變。中間隔兩年,二姐夫被調(diào)到地方鐵路派出所,不再跟火車四處跑,周末最起碼能安心地待在家里。二姐夫是一個南方男人,不像我們當?shù)氐哪腥?,一個個都是甩手掌柜。只要二姐夫在家,燒刷洗弄就由他一個人包攬,二姐做起了甩手掌柜。我跟妻子帶閨女去二姐家一般都在周末,二姐夫都在家。早幾天,妻子就跟二姐定下哪一天去。到了前一天,妻子再打電話跟二姐說一下。
二姐說,你們明天來吧,我跟你哥說過了,他說包餃子給你們吃?!澳愀纭?,就是二姐夫。二姐接著說,你哥說你們平常上班忙,沒有時間包餃子。妻子說,那我們明天就去你們家吃餃子。
其實根本不用二姐提前說,我和妻子都知道去她家十有八九吃餃子。他們家三口人,我們家三口人,兩家一共六口人吃飯。晌午下出一鍋餃子,再搭配一葷三素四個菜足夠了。要是不吃餃子呢,一葷三素四個菜就顯得不夠。多加蔬菜好說,豆芽、豆腐、千張、白菜、土豆、冬瓜,要不了幾個錢。值錢的是葷菜,多加哪一樣,都要算一算總賬。
半晌午,我們一家人到二姐家。二姐家的孩子陪我家閨女玩,二姐陪我跟妻子敘閑話。二姐夫一個人在廚房“叮叮當當”地忙。菜市場去過了,燒菜還有一大會兒,現(xiàn)在二姐夫忙著和面、剁餡、包餃子。餃子是兩種,雞蛋韭菜餡的和五花肉芹菜餡的。一下包出來好多,我們一頓吃不掉,放在冰箱里,夠下一周二姐和孩子吃。二姐跟孩子早晚不吃面條,不喝稀飯,只吃餃子。二姐一家人,一天三頓面食吃不夠。我們家三口人,我不抽煙、不喝酒、不喝茶,吃面食或吃米飯隨便。炎熱的夏天,二姐夫早上去菜市場,帶回來兩瓶啤酒。晌午,我喝半瓶,二姐夫喝一瓶半。鐵路上的人都能喝酒,這點啤酒只夠二姐夫墊一個肚拐子。閨女去她二姨家,跟她表哥玩是主要的,吃什么水果、喝什么飲料是主要的,吃不吃菜是次要的,吃不吃餃子是次要的。妻子天天吃米飯,好像一頓離開米飯都填不飽肚子。
下午我們回到家,妻子頭一件事就是做晚飯,家里有菜沒菜不要緊,關(guān)鍵要把一鍋米飯煮出來。就算就咸菜,妻子一口氣也能扒拉兩大碗米飯。妻子一邊摸著鼓脹的肚子,一邊打著響亮的飯嗝,心滿意足地說,我的親媽媽喲,今天可把我餓壞了。二姐家有煮米飯的米,二姐家有煮米飯的鍋。妻子去二姐家就是不說煮米飯。
走一趟親戚顯得疲乏勞累。閨女半路坐車上就開始睡,回到家繼續(xù)睡。妻子吃飽晚飯先在沙發(fā)上睡一覺,洗澡都往后推。妻子說,今天晚上的鍋碗瓢盆你來刷了。妻子說,我們脫下來的臟衣裳你來洗了。妻子說,你學一學二姐夫,多干一干家務(wù)活吧。
我跟她們娘倆不一樣。閨女和妻子喜歡走親戚,我不喜歡。休息天,我想在家靜一靜,看一看閑書,寫一寫稿子。走一趟親戚,消耗大半天時間,心里干著急。她們娘倆是身累,我是身累加心累。鍋碗瓢盆刷出來,臟衣裳洗出來,我再想看一看書、寫一寫稿子,真是一點精力沒有了。
又一年暑假,閨女從她二姨家回來跟我說,這一趟去二姨家,雪糕吃得少。我問,你二姨家不會不買雪糕給你吃吧?閨女說,我覺得雪糕是小孩子吃的,現(xiàn)在我長大了不想吃了。我說,你這種講法我頭一回聽說,有長大不想吃雪糕的道理嗎?閨女問,那你怎么不吃雪糕?我說,我從小就不喜歡吃甜食。閨女說,我現(xiàn)在不喜歡吃甜東西了。我說,你沒跟爸爸說實話。閨女低頭不說話。閨女一天一天長大懂事,她不想說的話,我不逼她說。
過一會兒,閨女說,這一趟去二姨家,健力寶喝得更少。我說,你不想說實話,喝不喝跟爸爸有什么關(guān)系呀?閨女問,是不是二姨夫看不上我們家?我問,你二姨夫怎么看不上我們家啦?閨女說,有一回二姨夫開健力寶給我喝,他問你爸你媽在家舍不得買健力寶給你喝吧?閨女說過這么一件事,她眼淚汪汪地說,從那天起我就不再想吃二姨家的雪糕、不再想喝二姨家的健力寶了。
我記得那一年閨女上初中一年級。
五
閨女上初中后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愿去她二姨家。高一那年暑假,閨女在她媽的不斷嘮叨聲中去了趟她二姨家。她媽說,你不想一個人去,我?guī)阋粔K去。她媽說,你二姨家搬合肥兩年你一趟都沒去。她媽說,想一想你小時候去你二姨家吃了多少雪糕、喝了多少健力寶。
閨女還嘴說,怎么能不想去二姨家,就不去二姨家?她媽說,這兩年你說你學習緊張沒空閑,不都是我一個人或和你爸一塊去的?閨女說,我實話告訴你,我爸從來都不想去二姨家。她媽問,是你爸跟你這樣說的?閨女說,是我看出來的。她媽說,你的眼睛真好使,我怎么看不出來?閨女說,那是你假裝看不出來。
閨女跟她媽這樣一爭吵,硬是把我拽進去。
有一年秋天,我們一家去二姐家了。晌午,二姐夫包了雞蛋韭菜餃子,做了紅燒瓦塊魚、土豆絲、炒豆角、白菜豆腐,四樣菜。魚是人家送二姐夫的混子魚,差不多有七八斤重。魚頭,他們家燒湯喝掉了。魚身切塊,冷凍在冰箱里,慢慢吃。妻子喜歡吃魚,卻不吃混子魚,害怕它的腥味。她覺得混子魚的腥味,怎么紅燒都去不掉。更不要說混子魚燉出來的魚頭湯了。我家買鯽魚,只吃紅燒鯽魚,不喝鯽魚湯。我家買嘎牙魚,只吃紅燒嘎牙魚,不喝嘎牙魚湯。同樣,妻子吃餃子,只吃肉餡餃子,不吃雞蛋餡餃子。雞蛋餡里有那么一點腥味,她都受不了。
相隔兩個月,秋天轉(zhuǎn)冬天,我們一家再去二姐家。晌午,二姐夫端上桌的飯菜跟上回差不多。上回雞蛋跟韭菜一塊拌餡子,這回雞蛋跟包菜一塊拌餡子。冬天,大棚韭菜上場,價格貴,味道差,就被包菜替換掉了。紅燒瓦塊魚,跟上回的是同一條魚。兩個月,二姐家沒吃掉一條混子魚。飯桌上,妻子不吃雞蛋餃子,光吃菜;不吃紅燒瓦塊魚,光吃蔬菜。下午,妻子回家后忙著燒飯燒菜。飯菜出鍋,她一個人坐在那里吃,一開始吃的速度快,后來漸漸地慢下來,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前后有半年,妻子沒提去二姐家。
閨女高一這年暑假,原本打算去二姨家過一個禮拜,結(jié)果第四天就回來了。閨女回家后悶在屋里不說話,她媽打電話問她二姨怎么回事。她二姨說,她跟小時候不一樣了,來我家像在一個陌生人家里,出門進門處處受拘束,整天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她說她想回家,我說那你回去吧。
妻子放下電話跟閨女說,你這樣做,傷你二姨的心,就是傷我的心。趕明兒你還怎么上你二姨家?你二姨還怎么對你好?閨女依舊不說一句話。
我知道這件事不會這么簡單。只不過閨女沒說,或者說還不到閨女說出來的時候。中間過去半個月,閨女跟她媽說出了前因與后果。我曾跟閨女說,你現(xiàn)在長大了,心里有什么想法,要學會跟爸爸媽媽溝通。比如說去你二姨家這件事,你早早回家來的原因,你不跟你媽說,你媽著急打電話去問你二姨,你二姨沒有把事由說清楚,反倒弄得更復雜。我跟閨女接著說,你媽跟你二姨原本是姐妹倆,她倆長大嫁人就變成了兩家人,這邊有我和你,那邊有你二姨夫和你表哥,兩家人有了誤會就不是小誤會,兩家人有了矛盾就不是小矛盾。
二姐家搬到合肥居住,二姐退休,二姐夫由地方鐵路派出所調(diào)到郊區(qū)鐵路公安處,孩子高中畢業(yè)考上一所鐵路中專,畢業(yè)后在火車站工作。隔一年,二姐家的孩子談對象,姑娘是乘務(wù)員,初中畢業(yè)上的鐵路技校。不到周末,二姐夫不回家,二姐家的孩子和對象不回家。高一暑假,閨女去她二姨家,禮拜二上午去,禮拜五上午回,前后待四天。這四天,她二姨家里只有她二姨一個人。她二姨家有三間房,在書房里臨時搭一張床,閨女睡在書房里。我跟妻子去二姐家,也是睡這里。白天,她二姨上街或做家務(wù),閨女在書房看書學習。高一課程重,有一大摞課本要看,有一大堆題目要做。閨女跟她二姨說話,多在飯桌上。她二姨跟她說得最多的是她家未來的兒媳婦。
二姐嫌棄她家未來的兒媳婦學歷淺,說人家介紹了幾個大學生,你哥都不同意,自個兒找的是一個技校生。二姐嫌棄她家未來的兒媳婦個頭矮,說乘務(wù)員高個頭的一大堆,你哥偏偏看上一個矮個頭的。二姐滿意她家未來兒媳婦的家庭,說她家就她這么一個閨女,你哥跟她結(jié)婚,將來她家拆遷補償?shù)乃奶讟欠窟€不都是你哥的。
閨女最想知道她未來嫂子的長相。她二姨說她手上沒她的照片,周末你哥帶你嫂子一塊來我家,你不就看見了嗎!
閨女大了,去她二姨家,講究的不再是吃的,不再是喝的。她二姨一趟一趟上街買回家的,大多還是吃的喝的。禮拜三上街,她二姨買鮮活的大蝦,剝蝦仁包餃子,餃子包好直接冷凍在冰箱里。二姐跟閨女說,蝦仁餃子凍一凍口味好,等你哥你嫂子回來,我們一塊吃。閨女聽明白,她二姨包蝦仁餃子,是為了她家未來的兒媳婦,不是為了她家的外甥女。禮拜四上街,她二姨買回來一塊深海魚。深海魚價格貴,比淡水魚好吃。二姐跟閨女說,我做不好深海魚,等兩天你二姨夫回家燒。閨女聽明白,她二姨買深海魚,同樣是為了她家未來的兒媳婦,不是為了她家的外甥女。
這一天晚上,閨女在二姐家睡不著覺。閨女覺得她二姨家不再是她記憶里的二姨家,她二姨也不再是她記憶里的二姨。禮拜五上午,閨女暈頭暈?zāi)X地回家來了。
此后,閨女去二姐家,再沒在她二姨家住過。
六
現(xiàn)在閨女結(jié)婚成家,自個兒的孩子都四歲半了。閨女當老師,外孫上幼兒園。暑假,娘倆一塊回娘家省親。外孫小名叫小墩子,長得墩墩實實的、胖胖乎乎的。傍晚吃罷晚飯,閨女外孫陪我在小區(qū)里散步。閨女說,爸爸,我想問你一件我小時候的事。閨女自從有了孩子,見面就問自個兒小時候的事,問東問西,問不夠。她問小時候,她媽的奶水夠不夠她吃;問她小時候,她媽喂她雞蛋,她愛吃不愛吃;問她小時候,她晚上睡覺鬧夜不鬧夜……我問,這一回你又想問一件什么事?閨女說,我小時候,你跟我媽是不是想把我送給二姨家?猛然一下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件事。閨女說,你要是覺得為難,就不用回答了。我說,這是一件子虛烏有的事,也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妻子和二姐,一人只有一個孩子。二姐生男孩,就想要一個女孩。妻子生女孩,就想要一個男孩。有一天,我們兩家人在一塊說閑話,就說到把我家閨女過繼給二姐家這件事。二姐說,你家閨女來我家,不還照樣是你家閨女,小妹將來生一個男孩,我們姐妹倆不都兒女雙全啦?二姐夫說,你倆要是同意把閨女給我家,閨女轉(zhuǎn)戶口我來想辦法。私底下,妻子跟二姐有沒有把這件事當真,我不知道。場面上,我一笑了之,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閨女問,爸爸,你實話跟我說,我小時候,你有沒有嫌棄我是一個女孩?
我說,孩子是上天送給父母的禮物,不是商店里可供挑選的商品,假若孩子是商品,允許挑選的話,或許我會挑選一個男孩回家來。
閨女說,爸爸,你這樣說,我就明白了。
閨女說她小時候喜歡去她二姨家的一個主要原由,是她覺得她二姨家是她的家,我家不是她的家;她二姨是她的親媽,她媽不是她的親媽。閨女的這種感覺是怎樣形成的,我不知道。閨女說那個時候,她二姨拿雪糕給她吃,她就得喊她一聲“親媽媽”;她二姨夫開健力寶給她喝,她就得喊他一聲“親爸爸”。閨女說她長大一些,知道親爸親媽是怎么一回事,就不喜歡去她二姨家了。閨女說她長大后經(jīng)常做噩夢,她在夢里被兩個蒙面人搶去,蒙面人說他倆是她二姨和二姨夫派來的,抓她去他們家。閨女說她昨天晚上又做這樣的噩夢,蒙面人搶去的不是她,是小墩子。
我說,你怎么不早跟我說這件事?
閨女說,我媽和二姨活著,我怎么好問這件事?
妻子和二姐前兩年相繼過世。
我喊在旁邊玩耍的小墩子過來。小墩子問,姥爺喊我干什么呀?我問,小墩子你姓什么?小墩子說,小墩子跟姥爺一個姓,姥爺姓什么小墩子就姓什么。我說,從今天起,小墩子跟小墩子爸爸一個姓,你爸爸姓什么你就姓什么。我這樣說話,小墩子不明白。小墩子問,是不是姥爺不喜歡我啦?我說,我不想你長大后像你媽一樣在心里留下什么陰影。
閨女說,小墩子早被你們教成兩面派,見到姥爺說姥爺最疼他,見到爺爺說爺爺最疼他。